鐘鐘
犯罪不是最大的惡,滋生惡的土壤才是,而我是這片土壤的一部分。
——楊斌
一名體制內(nèi)的公務(wù)員,不甘于做“冷冰冰的制度機器”。她十余年的付出,只為證明一點:法律可以有溫度,檢察官也不是冷血的看客。
從非黑即白到起悲憫之心
1992年,楊斌進入廣州市花都區(qū)檢察院,做后勤文字工作。由于表現(xiàn)突出,1998年她被調(diào)入起訴科。
那時,站在公訴門檻上觀望的楊斌,了解到的公訴詞“套路”是羅列證據(jù)、宣講法條、揭示惡行、提出希望等等。
短暫的實戰(zhàn)觀摩后,楊斌雖然也開始描摹“八股”公訴詞,但她試著慢慢加入自己的東西。
兩年后,楊斌自成風(fēng)格,即“繁者更繁,簡者更簡”。有爭議的觀點,她在公訴詞中絕不回避。對事實清楚、沒有典型意義的案件,她又“沒廢話、套話,基本上不超過兩分鐘”。她發(fā)言時,臺下都鴉雀無聲。
同院的檢察官中,她起訴人數(shù)最多,結(jié)案率最高。那時的她覺得世界善惡分明,對罪犯滿腔憤怒。每次成功,她都有一種正義伸張的快感。
一切在一念間扭轉(zhuǎn)。那是一個炎熱夏日,她在辦公室看案卷。一位老人敲門進來,從皺巴巴的包里拿出兩張用小學(xué)生作業(yè)紙寫的訴狀。按規(guī)定,只收訴狀的復(fù)印件,她讓老人坐車去老城區(qū)復(fù)印。老人站了一會離開了。
老人剛轉(zhuǎn)身,楊斌突然想起自己的遭遇:她當(dāng)年畢業(yè)南下找工作,被一個工廠爽約,也曾無助地在走廊哭泣,一位清潔工阿姨安慰了她,并帶她去家里吃飯。她沖出門,追上老人:“我?guī)湍銖?fù)印吧?!崩先说臏I水嘩地流了出來。老人說,他是山東人,兒子來廣州打工卻突遭車禍身亡,他孤身趕來起訴。為交這兩張狀紙,他前后跑了好幾個部門。
從那以后,楊斌開始從每一個細節(jié)體諒對方。
在她經(jīng)辦的案子里,90%的被告都來自社會底層。很多人的犯罪是出于貧困、絕望,比如為討薪而烈火焚身、欲與工頭同歸于盡的農(nóng)民工高玉山。他們?nèi)狈ι鐣Y源,吃苦受累,卻得不到應(yīng)有的尊重、平等的對待。
“對于高玉山而言,這些血汗錢也許具有與生命同等的意義……我無法不去抨擊高玉山的極端行為,但同時,那些拖欠農(nóng)民工工資的人,他們是否也同樣應(yīng)該受到道德、良知的譴責(zé)和法律的制裁?”楊斌說。
感性激情意味著另一種理性
讓楊斌成名的是2005年的周模英案。親生母親溺死女兒,人倫慘劇對社會沖擊極大,公憤滔天。
起初,楊斌氣得渾身發(fā)抖。但后來她了解到背后的故事:周模英是江西省新建縣一個農(nóng)民,丈夫在廣州打工,她帶著三個小孩來投奔丈夫。夫妻倆的收入根本養(yǎng)活不了三個小孩。最小的孩子才幾個月大,身體極虛弱,還患了病。上大醫(yī)院沒錢去,在小診所又一直治不好。長此以往,這個女兒將會嚴重拖累全家。迫于生計,在一個傍晚,周模英狠心將小女兒輕輕放進了河里。
當(dāng)年12月,在法庭上,作為公訴人,楊斌頂著民意壓力,為周模英請求從輕處罰。
周模英入獄后,楊斌又開始了對這個家庭長達5年的救贖之旅。她多次給周模英寫信,鼓勵她好好改造,還不遠千里,幾次去看望她的父母,并帶著她的兒女,一塊到監(jiān)獄里看望她。
之后,周模英表現(xiàn)積極,提前釋放。新建縣還為她特批了一套經(jīng)濟適用房,兒女都在縣城上了學(xué)。她的人生就此扭轉(zhuǎn)。
有人認為,楊斌以人情介入,影響法律公正。也有人指責(zé)她越俎代庖,顛覆法律程序。楊斌卻覺得,從這個案子起,她成了一名真正的法律人。
無論贊同,還是批判,人們都傾向于一個共識——楊斌的辦案風(fēng)格,是一種純感性體現(xiàn)。一位朋友當(dāng)面批評她:“你是無原則地站在弱者的一邊?!?/p>
其實,楊斌的同情,背后不乏多年來沉淀的理性思考。周模英接受審判,固然是法律的勝利,但我們不能漠視那些為生存苦苦掙扎的人,“懲罰只是手段,拯救才是目的”。
2010年,周模英來到廣州,引發(fā)媒體報道,楊斌也再成熱點人物。批示中,廣東省檢察院檢察長鄭紅指出:“楊斌的行為實實在在體現(xiàn)了檢察官在執(zhí)法辦案過程中如何化解矛盾,如何弘揚善良和正義……”這次,算在體制內(nèi)為楊斌“正了名”。
盡管如此,爭議尚未平息。對于被抨擊為“太感性太激情”,楊斌挺自豪,“案子辦久了,最怕的不是感性,而是麻木、冷漠、居高臨下、自以為是?!?/p>
不是募捐而是對寬恕者的敬意
在中國刑事案件中,被害人一直是個嚴重邊緣的群體?!翱张小爆F(xiàn)象嚴重,賠償執(zhí)行率極低。即使獲得救助,也是杯水車薪。
2008年,楊斌經(jīng)辦了一起殺人案:花都一家工廠內(nèi),小李和好友小宋發(fā)生爭吵。打斗中,小宋捅了小李數(shù)刀,小李當(dāng)場死亡。小宋兩天后束手就擒。
開庭前,楊斌提審了小宋。小宋談到自家情況:父親性情暴躁,常毆打家人。大姐患小兒麻痹癥,二姐在北京打工,是家里的頂梁柱。殺人后,他十分后悔,只求一死。
楊斌勸說小宋二姐籌些錢,安撫小李的家屬,但宋家一貧如洗,拿不出錢。2009年4月,法院判決:小宋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緩期二年執(zhí)行。被害人家屬抗訴,但楊斌認為,該案為激情犯罪,小宋認罪態(tài)度良好,不予支持。
小李家人不認同判決,但最后還是平靜接受了,連一句責(zé)問都沒有。
此后,楊斌一直與雙方家庭保持聯(lián)系。春節(jié)時,她讓小宋的母親、姐姐住在自家。小宋姐姐很受感動,每年都努力從工資中擠出一些錢,寄給小李家。
2013年3月,楊斌借著年假,去了海南。在海南西部一個破敗的國營農(nóng)場里,她終于見到了小李一家人。
小李家的情況遠比她想象的糟糕:77歲的祖父和74歲的祖母原是農(nóng)場工人,退休后,由小李父母接崗。因效益不好,李父被迫下崗,李母在農(nóng)場割橡膠,一個月收入幾百元。一家子靠著祖父祖母微薄的退休工資,勉強維持基本生活,而4年前打官司欠下的3萬多元債務(wù),至今沒還清。
帶著心痛,楊斌希望能幫助這家人。但一人之力太渺小,她希望成立一個基金會,為那些被遺忘的人做點什么。
6月,在綠芽基金會理事長蔡文方的幫助下,在廣東省內(nèi),楊斌發(fā)起了首個專為刑事案受害者設(shè)立的救助組織——“天祥關(guān)愛計劃”。
這個計劃,意在通過對案件當(dāng)事人的人文關(guān)懷,促進雙方諒解。受助家庭可一次性獲得3000元資助。特別困難的家庭,還可能獲得持續(xù)資助。
楊斌并不覺得是在為不幸家庭募捐,她想借此向小李的家庭表達敬意?!八麄兏嬖V我們,這個社會還有這樣美好的情感:寬恕與救贖。這樣的情感為這個時代所渴望,又是如此稀缺而珍貴!”
目前,我國還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為被害人提供社會支持的服務(wù)機構(gòu)或援助組織。而在發(fā)達國家社區(qū)里,各種被害人庇護所、支援中心、康復(fù)中心卻廣泛分布。從這個角度而言,天祥的意義不一般。
一個月后,楊斌將籌得的第一筆資助金3萬元送到海南。此后半年,已成功救助八個案例。2013年12月,楊斌及其團隊獲得媒體頒發(fā)的“年度公益行動獎”。
摘下面具就成異類是一種悲哀
2014年年初,一個陌生男子打電話來,說老婆跑了,請楊斌幫忙找人收養(yǎng)兩個孩子,他好去報仇。楊斌掛上電話,趕緊匯了2000元錢給他。
朋友們都說這是騙子,但楊斌肯定地說:“一個人要怎樣絕望,才有勇氣向千里之外的一個虛幻的希望求助?這時,一個陌生的鼓勵,就可能創(chuàng)造奇跡。”
陌生男子沒讓楊斌失望。他后來到了廣州,找了份保安的工作,獨自照顧孩子。
在系統(tǒng)內(nèi),不少同行雖然不完全認同楊斌的理念,但也會為基金匿名捐款。一位檢察官匯來2000元,“因為她幫忙做了我們做不到的事”。還有一位法官向她感慨:“我太理解你了,我也做過這些事?!?/p>
最獨特的一筆捐款,來自一位被告人家屬。李叔的兒子在一家電子廠打工,一時起貪念,和朋友偷了價值14萬多元的發(fā)光晶。兩人做賊心虛,十多天后悄悄將發(fā)光晶寄回,還額外賠付了2萬元間接損失費。遺憾的是,犯罪事實已經(jīng)成立,李叔的兒子被判有期徒刑十年。
李叔覺得判得太重,找到楊斌,向她咨詢。楊斌說,嚴格地從刑法條文而言,量刑沒問題。李叔默默走了,丟下一千元,請她存入天祥。李叔的理解中,“天是共產(chǎn)黨的天,祥是吉祥的祥,這個基金的名字,寓意非常好”。
得知在每封家信的開頭、結(jié)尾,李叔兒子都會寫上“不孝子給父母跪安”后,楊斌將李叔父子也列為救助對象。楊斌在信中寫道:“遇到過很多與你類似的‘善良的罪犯’‘誠實的罪犯’,我從不會用異樣的眼光看待他們,因為從本質(zhì)上而言,他們和我是一樣的人。”
至今,天祥還沒條件聘請全職工作人員,全靠楊斌一人維持。很多人因此將她看作悲情的、孤獨的英雄。
而楊斌,很想撕去外界給她貼的各種標(biāo)簽。在她看來,自己非常傳統(tǒng),所謂出格,不過是做了遵循人性最自然的事,“把我稱作異類,是體制的悲哀。大家都沉默,都戴著面具,我摘下面具說了點什么,就被稱作異類了”。
她說,希望有一天,中國也能出現(xiàn)由刑事案件被害人家屬組成的和解組織,“沒有懺悔就沒有寬恕,沒有寬恕就沒有救贖。我們有太多暴力、戾氣和仇恨,卻太少諒解、寬恕和救贖”。
(編輯 趙瑩 zhaoyingno.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