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智玉 1963年生,陜西大荔人。1985年畢業(yè)于陜西師大政教系,做過高校教師、法律工作者,現(xiàn)在增城職校任教。曾在《增城日報》等發(fā)表過《端陽采艾》、《清明刺蕨香》、《夢里槐花》、《李白的月亮》等散文。
剛在故鄉(xiāng)過完春節(jié),一方小小的機(jī)票,便把我從三秦大地投放到嶺南花城來了。行裝上北國的寒霜猶在,眼底下南國的鮮花已開。
嶺南有花開放,但并不代表春回大地冬天遁形。我對嶺南的冬天,有一種別樣的感受,那就是凍人不凍花。在街頭流浪者的凍尸旁,可能就有各色草花在綻放。著名而盛大的廣州花市,便是熱鬧在嶺南的隆冬里。異地客在嶺南觀光花市,定然會產(chǎn)生季節(jié)的錯亂感。
“木棉花開,冬去春來?!钡綇V州多年后,我才知曉這句嶺南人判斷冬春交季的地方諺語。那些個不接地氣浮根萍生的花木,曖冬里幾個艷陽的媚眼,就會讓它們失了定力,亂了心性,錯認(rèn)時令。在四季不太分明的嶺南看冬春交替,是不能迷惑于那些凡花俗草的榮枯的,是要看被譽為嶺南春仙子的木棉花是否綻放??途訋X南后,我漸漸地便把往昔在北方漫漫長冬里堆砌起來的對桃花的殷殷春情,幻化成了對木棉花的切切期盼。北國纖細(xì)的桃花與南國華碩的木棉花相比,雖然形態(tài)迥異,但卻都有著同樣的春之使者的艷陽質(zhì):一樣的不待綠意到枝頭,先把繁花秀滿枝;一樣的熱情似火,照灼城隅復(fù)阡陌。在北國,人們把對春的期盼,凝成了人面桃花相映紅的春愁。而在南國,桃花開時冬尚在,只把欣賞木棉花開,作為冬的告別式。
每每仰觀嶺南的春仙子,我都會反復(fù)琢磨它的花名和花語。因花形酷似農(nóng)家種植的棉花又結(jié)棉絮樣的種衣而得名木棉花,這簡明而直白;又因花開繁盛整樹通紅而別名珊瑚樹,也是易知而具象;還因為把花一字兒裊娜在那鐵桿虬枝上,婉如紅雀攀枝,由此又名曰攀枝花,還是直接而形象??墒牵涯久迾浣凶鲇⑿蹣洌涯久藁ǚQ為英雄花,便曲折得抽象,肯定包含某種文化上的象征了。
木棉花,這象征英雄的花語,它起自何時又出自何處呢?
有人說英雄樹之稱謂,出自南明三忠陳邦彥之子陳恭尹歌頌?zāi)久藁ǖ脑娋洌骸皾忭毚竺婧糜⑿?,壯氣高冠何落落?!贝苏f雖有一定道理,但也有涉浮淺之嫌。一種樹的名稱,從古代表形的“木棉樹”、“珊瑚樹”、“攀枝花”,到后來表意的“英雄樹”,豈是某人的一段麗詞佳句就能深入民心成為民意的么?陳恭尹的詩詣故然很高,但他的詩名之高在很大程度上,還是光照著他那寧選磔刑死決不臣降生的忠烈父親陳邦彥的英名。是英雄成詩呢,還是詩成英雄?
回首晚宋、晚明、晚清、民國,在中華民族命運的幾個大劫難大轉(zhuǎn)折時期,南粵不都是英雄們慷慨悲歌揮灑熱血的主陣地么?南宋三忠文天祥、陸秀夫、張世杰,把“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壯懷碧血,拋灑到崖山之上,流丹到伶仃洋里。 南明三忠陳邦彥、張家玉、陳子壯,把一個民族的不屈浸染到紅土地里,映射到丹霞山上。晚清林則徐在虎門灘銷煙、關(guān)天培在珠江口血戰(zhàn),把近代中國捍衛(wèi)民族獨立的第一槍打響在南國。農(nóng)民義勇洪秀全圖謀救世立國的血拼開始在南國??涤袨?、梁啟超也是從嶺南的書齋里嘔心瀝血,思謀那變法圖強(qiáng)之路。別無它路的孫中山們,還是從嶺南開始資產(chǎn)階級革命起起落落的血戰(zhàn)行程的。接受了“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遺志的共產(chǎn)黨人,更是在南嶺木棉樹下,演出了諸如廣州起義、海陸豐農(nóng)民運動的壯烈史劇。木棉花其形開得濃須大面,壯氣高冠,方正傲然。木棉花其色艷得含血欲噴,是無與倫比的中國紅。木棉其樹長得筆直高大,昂然向上,獨立而瀟灑,把高潔的追求,矗立成均衡公正的形狀。木棉樹身披荊戴刺,凜然面對可能的侵襲,時時保持著不可褻玩的高潔神圣的韻致。寄情于物是人之常,數(shù)百年來,嶺南人便把對犧牲在這方熱土上的無數(shù)英烈的敬仰和追思,世代相襲,錘煉成“木棉花是英雄花”的花語了。這花語,不像玫瑰花訴說愛情那樣小資,它是一個民族的良心和記憶。
小時候讀中國為共和革命犧牲之第一人陸?zhàn)〇|極度壯烈的故事,知道他化作了嶺南的一種花叫木棉花;小時候聽革命先烈周文雍陳鐵軍刑場上舉行婚禮的忠貞故事,知道他們化作了南國的一種花叫木棉花。于是在我幼稚之年,便有了要看看南國英雄木棉花的心愿。后來我選擇嶺南寄居,也許與小時候埋在潛意識里的要看英雄木棉花的情愫有關(guān)吧。
木棉樹是英雄樹卻不是高傲的樹。它矗立在房前屋后街頭田邊,與民眾相伴,以火熱的花語,把春天的慰藉投送到人們心田。它汲冷凝寒,把大地的精華結(jié)為鮮花,又練就一身除濕祛邪的本領(lǐng),待得春末燥氣稍長之時,便仙女降凡般地飄然而下,跟隨人們回家,去做煲老火湯的食料。
木棉花是英雄花也是多情的花。你看那木棉樹,是花與葉難得聚首的樹,花與葉就像分離的情侶。于是那花兒,便俏然攀上寒意咄咄的虬枝,仿佛精心梳洗打扮的淑女,登樓憑欄,企盼那葉的歸來。那技頭綻放著的分明不是花兒,是離人濃濃的思念啊。 “木棉花盡荔枝垂,千花萬花待郎歸”。在獨居廣州四年的日子里,多少個夜闌更深,我獨自坐在增城屏風(fēng)山下荔枝坳里的木棉樹下,聽那歷盡等待之苦的木棉花,呼著一聲長嘯,從高處縱身躍下,叭的一聲悶響,香消玉殞,零落成泥?!盎鞔耗喔o(hù)花”的葉已然令人慨然稱道了,而似木棉花這樣的化作春泥更護(hù)葉的花呢,豈能不令人動容唏噓。 “君不見,黯淡溪流東復(fù)東,木棉花開生悲風(fēng)?!贝蠹s便是木棉花多情的寫照了。
我愛木棉花,總喜歡把它推介給故鄉(xiāng)的人,也想讓他們和我一起分享它的美麗。前兩年,我勸說岳父來花城居住,便特意把木棉花介紹給他,用木棉花來渲染花城的魅力。老人聽完介紹,反問我木棉花的別名叫什么,我由此知道老人對木棉花也早有向往之情。老人告訴我,他年輕時乘坐解放戰(zhàn)爭渡江作戰(zhàn)第一船,突破國民黨九江防線后一直打到廣州,又從廣州打到廣西云南,經(jīng)夏歷冬,卻沒有看到過木棉花。然而天不助人,那兩年雨水特別多,又來得早走得晚,整個木棉花期里都是雨蒙蒙的,加上老人眼晴不好,霧雨中的木棉花也沒能展示自己明快璀璨的英雄氣質(zhì)。那年岳父決定回家答復(fù)我們的慰留時,曾笑著說自己身體倍棒,明年還要再來看木棉花呢。然而季節(jié)可守人壽叵測,老人回去后不久就忽然西去了,這讓客居嶺南的我,直把一縷悵然掛到木棉樹上,年復(fù)一年,年復(fù)一年。
坐在從白云機(jī)場開出的快車上,眼前迷亂著百花齊放的春的景象,因為瞧不見木棉花的影子,我知道,真正的春天還沒到來,還要等待,待那木棉花兒開。
責(zé)任編輯 楊 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