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
天下的母親都愛操心,我媽媽是天下母親中最愛操心的母親。
媽媽時常輔導我們功課,尤其是算術(shù)。她不希望我們?nèi)ジ阄目?,而要我們搞理工科。她明白理工科的基礎在小學里便是算術(shù)了。有一次,臨近大考,她輔導我“換算”。她一定要問我:“一丈等于多少米?”我說:“老師只要我們知道一米等于多少市尺就行了?!笨墒?,媽媽說:“萬一有一道題目是一丈等于多少米,你怎么辦呢?”她的邏輯是對的,我想不出任何道理來反駁,于是便只能跳腳了。
其實,她輔導我語文恐怕更合適一些??伤⒉惠o導,只管制我讀書。第一次看《紅樓夢》是在我小學四年級,媽媽把那些不適合我讀的地方全部用膠布貼了起來,反弄得我好奇得難熬,千方百計想要知道那膠布后面寫的是什么。
后來,我和姐姐先后插隊,終于離開了家,可我們卻像風箏,飛得再高,線還牢牢牽在媽媽手里,她時刻注意我們的動向。后來,我到了一個地區(qū)級文工團拉大提琴,媽媽凡是路過那里,總要下車住幾天。有一次,我告訴她,我們?nèi)チ艘粋€水利工地演出,那里有一座大理山,有許多大理石等等。媽媽便說:“這是個散文的意念,你可以寫一篇散文?!边@時候,我已年過二十,大局已定,身無所長。媽媽在我們身上寄托的理工之夢早已破滅,又見我一人在外,飽食終日,無所事事,反倒生出許多煩惱,便這么勸我了。之后,閑來無事,寫成一篇散文,不料想這成了我第一篇印成鉛字的作品,給了我一個當作家的妄想。
然后,我便開始舞文弄墨。每一篇東西必須媽媽過目,然后根據(jù)她的意見修正,才能寄往各編輯部,再聆聽編輯的意見,再次修正。她比編輯嚴格得多,意見提得極其具體、細微。我常有不同意之處,可是總不如她合乎邏輯,講不清楚,于是又只好跳腳了。
然后,我去了北京講習所,風箏的線仍然牽在她手里,每一篇東西總是先寄給她看。不過,與先前不同的是,媽媽同意讓我聽了編輯部的意見以后,再考慮她的意見。這時,我如同閘門打開,飛得飛快,一篇連一篇,她實在有些應接不暇了。終于有一天,她緊接一封談意見的信后又來了一封信,表示撤銷前一封信,隨我去了。風箏斷了線,沒頭沒腦地飛了起來,抑或能飛上天,抑或一頭栽了下來,不過,風箏自己也無須有什么怨言了。這后一封信是在我爸爸的勸說下寫的,爸爸勸媽媽不要管我,隨我自己寫去。這是爸爸對我們的一貫政策,他對我們所有的擔心只有一點,就是過馬路。出門必須說一句:“過馬路小心!”其他都不管了。
小時候,我喜歡畫畫,畫的畫也頗說得過去,可無奈大人要我學外語,請來老師,一周三次上英語課,只能敷衍應付。到了末了,連敷衍也敷衍不下去了,只得停了課。如今,我每周兩次,心甘情愿地擠半小時汽車,前往文化宮學習英語,苦不堪言地與衰退的記憶力做著搏斗。不由想,假如當年父母對我拳棒相加,也許這會兒早能看懂原版著作了。再一想,假如當年大人聽順我的志趣,或許現(xiàn)在也能畫幾筆了。倒是這樣似管非管,似不管也非不管,弄出了一個做小說的夢。想來想去,兒女總是父母的作品。他們管也罷,不管也罷,都是他們的作品。風箏或許是永遠掙不斷線的。
(薛鋼摘自《人民政協(xié)報》2014年2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