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迪民先生是我的朋友,在上五年級。曹迪民先生的父親是我的朋友,叫曹旭。原本曹迪民先生是不能算是我的什么正式朋友的,但因為他父親去日本了,而且后來他母親也去了,結果我們就算是正式的了。
變成正式的主要在于他老要給我打電話。在他父親和他母親沒去日本之前,他是不能隨隨便便想打電話就打電話的。父親不說母親會說,母親不說父親要說。父親不說母親也不說,那不是沒有去日本跟去日本一樣了嗎?這是不可能的。再說小孩子隨隨便便想打電話就打電話,想給誰打電話就給誰打電話,想在電話里說什么就在電話里說什么,那么每個月電話費起碼一百元,那就太浪費了。但是現(xiàn)在曹迪民先生的父親不在家里了,母親也不在家里了,只有一個奶奶,奶奶是沒有用的,雖然奶奶的吆喝并不輸給父親和母親,但奶奶的吆喝總是奶奶的吆喝,奶奶的吆喝怎么能夠等同于父親母親的吆喝呢?何況曹迪民先生只要一句話就可以騙奶奶了:“我問梅子涵功課!”曹迪民先生的父親和母親走之前都對曹迪民先生說過,功課不懂問梅子涵叔叔。
曹迪民先生打電話給我從來沒問過一次功課,而全是扯他的故事。我不得不承認,曹迪民先生的故事不能算少。曹迪民先生的故事有的的確是蠻精彩的。有些不能算故事的事情經曹迪民先生一說,也有點像起了故事。我們就來看看吧。
有一個電話里曹迪民先生這樣問我:“考初中的時候,老師會不會面試?”我說,沒聽說過考初中要面試,不會面試的。他說,考小學的時候要面試的。我說,那不叫考小學,叫進小學,你又沒有考,老師不知道你的情況,行還是不行,聰明不聰明,所以就要提幾個問題問問你,看看你的反應和口齒。他說,你知道老師問我什么問題嗎?我說,什么問題?
“老師問我長大了想干什么?!?/p>
“這沒什么稀奇,老師無非就是問這一類的問題,你叫什么,你爸爸媽媽是干什么的,你長大了想干什么,等等。”
“我說我想當剃頭師傅。我邊說邊沖上去在老師頭上假裝地剃頭,咔嚓咔嚓,把老師嚇了一大跳?!?/p>
我說,老師有沒有笑起來?他說,笑起來的哦,笑得要命!
“是男老師還是女老師?”
“女老師?!?/p>
“你是真的想當剃頭師傅,還是亂說的?”
“是靈機一動?!?/p>
這是在另外一個電話里。他問我:“你知道我今天上數(shù)學課的時候犯了一個什么錯誤?”
我說:“什么錯誤?講話?做小動作?”
“不對,再猜?!?/p>
“打架?睡覺?睡著了?”
“不對!是隨地小便?!?/p>
“隨地小便?”
“我說我要小便了,老師說等到下課再小,我來不及了,就在教室的角落里小起來?!?/p>
我說,你是活寶,怎么可以在教室里小便!他說,的確不像話,但是實在來不及了,忍無可忍,無可奈何。我說,你現(xiàn)在成語倒是蠻多的!但是以后千萬不可在教室里小便!不成體統(tǒng)!寧可小在褲子上!他說,小在褲子上不是也會流到地上嗎?
第三個電話。第三個故事。
他問我知道不知道他最怕什么。我說,最怕你爸爸。他說,不是的。你媽媽!他說,不是的。那么是鬼。他說不是的。你們老師。不是的。是什么?他說是狗。
我說狗有什么可怕的,一個敢在教室里當著人家小姑娘的面小便的人居然怕狗,可笑至極,荒唐至極。
他說狗會咬他褲腿,狗每一次看見他都要沖上來咬他褲腿。我說那肯定是你褲腿太臟的緣故,是不是因為你媽媽不在家,你奶奶不經常給你換褲子,你褲子上有了一種狗喜歡的味道,所以一見著你就激動萬分,要咬你的褲腿。他說但是我換了新褲子它也要咬。
我說,這件事有點好玩。
他說,如果你不相信,明天下午放學的時候可以來看。
“在什么地方?”
“就在我家門口那兒。”
“是固定的一條狗嗎?”
“是一條毛比較長的狗?!?/p>
“別的狗呢?”
“沒有別的狗。”
“我明白了,你爸爸沒有去日本以前,有一次經過時,這條狗拼命朝他叫,他怒火沖天,飛起一腳,雖然沒踢中,但肯定使那條狗懷恨在心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所以現(xiàn)在就一直咬你的褲腿了?!?/p>
我說,那么你每天放學的時候怎么辦呢?他說跑唄。
“跑有沒有用?”“有時有用有時沒有用?!?/p>
我說很好,這是一種鍛煉,每天放學讓狗咬一咬褲腿。
他說,狗咬褲腿的時候,腿涼絲絲的。
我說,嚴格來講,你只是怕這條狗而不是怕所有的狗。你說是不是?
第四個電話第四個故事。這也是我要寫的最后一個電話最后一個故事。因為編輯說了,在他們這個刊物上寫故事不能寫長,哪怕是偉大人物的故事也不要寫長,因為篇幅有限,何況曹迪民先生不屬于偉大人物。
第四個電話第四個故事的中心意思說他給他的爸爸曹旭先生寫了一封信,信的第一句話怎么寫,他說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曹旭先生:
等你以后從日本回來再打我我可不怕你了,我會在手上裝一個反彈器,你打我,我的反彈器就會讓你自己打自己,啪啪啪啪啪啪啪啪一直打下去。
我問他,這是從哪本書上或者是電視里看來的,他說是從話劇《陳小虎》里看來的。我問“陳小虎”三個字是不是這樣寫,他說不知道。
我說,曹迪民,你不要老是迷戀在反彈器之類的里面,要把書讀好。他說,我是把書讀好的呀!我說,你讀好個屁,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前幾天做數(shù)學題,有一道題目訂正了六遍還是錯,原來你第一遍就把題目抄錯了,后來照著抄,就一直錯。
“你怎么知道的?”
“我碰到你們侯老師了?!?/p>
“你認識我們侯老師?”
“我跟他是哥們。”
“那么你跟我是不是哥們?”
“也是哥們?!?/p>
侯老師說,曹迪民這個家伙,將來長大會很有出息。
我說,他爸爸小時候據(jù)說跟他差不多,但現(xiàn)在是博士和教授。
曹迪民先生說:“數(shù)學題目我是抄錯了六遍,但是這次英語測驗我是47分噢,班級第六名——總分是50分?!?/p>
曹迪民先生的故事補充之一
《曹迪民先生的故事》寫好后,我在電話里念給曹迪民先生聽了一遍。這回是我打給他的。他聽完以后,說:“梅子涵叔叔,我有個問題?!蔽艺f:“什么問題?”他說:“你這篇小說登出來以后,人家會不會喊我剃頭師傅?”我說:“不會的?!?/p>
“會不會喊我小便大王?”我說:“不會的?!?/p>
“會不會喊我怕狗大王?”我說:“不會的?!?/p>
他說:“要是會呢?”我說:“要是會,那就讓它會好了,根本沒有關系的?!彼f:“好吧,別的問題我沒有了?!?/p>
曹迪民先生的故事補充二
一會兒,他又打電話過來了。他說:“我又有問題了?!?/p>
我說:“又有什么問題?”
他說:“我還有很多故事你沒有寫進去?!?/p>
我說:“這我知道。我不可能把你的故事統(tǒng)統(tǒng)寫進去。一個人總會有很多故事,數(shù)不勝數(shù),無窮無盡,我們怎么能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寫進去呢?就是長篇小說也寫不進。統(tǒng)統(tǒng)寫進是不可能的。再說,我不是已經寫了嗎,‘因為編輯說了,在他們這個刊物上寫故事不能寫長,哪怕是偉大人物的故事也不要寫長,因為篇幅有限,何況曹迪民先生不屬于偉大人物?!?/p>
“一個故事也不能加嗎?”
“一個當然是能加的?!?/p>
“那么就再加一個行不行?”
“再加一個吧。但是你說再加一個什么?”
“再加一個我懂禮貌。”
“怎么懂禮貌?”
“我每天放學回家都喊爸爸媽媽?!?/p>
“這算什么故事!這不算故事。這只要一句話就寫完了:曹迪民先生每天放學回家都喊爸爸媽媽:‘爸爸!‘媽媽!”
“可是我不止喊一遍,我要喊好幾遍!”
“喊好幾遍?怎么喊?‘爸爸,爸爸,爸爸,爸爸!‘媽媽,媽媽,媽媽,媽媽!——你爸爸媽媽不要煩死?”
“不是這樣喊,是喊過一遍,過一會兒再喊一遍,然后過一會兒又喊一遍?!?/p>
我說:“這不是同樣也顯得啰嗦的?你爸爸媽媽有沒有說你挺啰嗦的?”
“沒有。不過我爸爸有時會說:‘你現(xiàn)在可以做功課了。我媽媽有時會說:‘咦,你不是已經喊過兩遍了嗎?”
“他們的意思就是認為你有點啰嗦,沒完沒了。你為什么要喊一遍又一遍?”
“我也不知道??赡苁俏蚁矚g喊。可能是我喊過了忘了,然后又喊。”
“不過你喊爸爸媽媽的聲音非常好聽,我聽到過?!?/p>
“梅思繁一直喊你嗎(梅思繁是我女兒。在上初中)?”
“也喊,但不是喊了一遍再喊一遍,也沒有你親熱?!?/p>
“我們老師說,小孩子小時候都喊爸爸媽媽,很親熱,但是長大了就不大喊了,有的還喊爸爸老頭子,媽媽老太婆,我們老師說這有多不好?!?/p>
“這的確不好。你會不會這樣?”
“我不會的。我要爭取不會。再說我摔跤摔不過我爸爸,我如果喊他老頭子,他一跤把我摔在地上怎么辦,他說他能把人的屁股摔成兩片?!?/p>
曹迪民先生的父親曹旭先生的確是很會摔跤的,一直到他成了博士當了教授以后還在馬路上跟人家摔跤。有一次乘公共汽車,有一個男的跟抱小孩的女的搶座位,結果男的女的同時坐到一個位子上,男的不肯站起來,嘴巴里還說下流話。曹迪民先生的父親就警告他說,你立即停止說下流話!并且立即給我站起來!男的說,你是誰呀,怎么我認都不認識你,你吃飽了飯蠻喜歡管閑事的哦!結果曹迪民先生的父親就一跤把他摔到了地上。
我說:“曹迪民,可是你這個放學回家喊爸爸媽媽的‘故事畢竟還是不像個故事,要不你再想想,再想一個像的,我也想想?!?/p>
他說:“好的。”
曹迪民先生的故事補充三
曹迪民先生來電說:“我現(xiàn)在想好了?!?/p>
我說:“你說?!?/p>
他說:“我爸爸有時講話講錯了,我就糾正他,這是故事嗎?”
“你說說,他怎么講錯,你又怎么糾正。”
“好的。他說:‘你看,他唱得多好聽。我就糾正他:‘唱得多好聽不是看的,是聽的。應該是,你聽,他唱得多好聽?!?/p>
“他怎么說?”
“他表揚我。他說:‘你說得很對,應該表揚。聲音是看不見的,只能聽見。但是他說,如果寫文章,他就不會發(fā)生這種錯誤了,這只不過是平時說話,比較隨便,不當心。我說:‘不對,平時說話也應該當心,要不就會養(yǎng)成壞習慣,我們老師說過,養(yǎng)成壞習慣,改都改不掉。要規(guī)范。平時當戰(zhàn)時,考試才不會出差錯!我爸爸說:‘喬一之臺絲來!”
“‘喬一之臺絲來!是什么東西?”
“是日文。我爸爸要到日本去,就學日文?!?/p>
“那么它是什么意思呢?”
“是‘很好的意思?!?/p>
他說:“梅子涵叔叔,如果你對這個故事不滿意,我還有別的故事?!?/p>
我說:“曹迪民,你的故事真是大大的多!”
我最后決定增補的故事大概是這樣的。它也是曹迪民先生告訴我的。故事是講曹迪民先生怎么會當上大隊號手的。他回家告訴他父親,他說爸爸我當大隊號手了。他把帶回來的號給他父親看。這真是一把亮燦燦異常神氣的號。他父親說,是老師讓你當?shù)膯??他說不是。他父親說,那么是同學選你的?他說也不是。他父親說,那么是你自己要求當?shù)模?他說是的。他父親說,你要求當就可以當了,那么大家都要求當怎么辦?曹迪民先生說,那就比賽,看誰能吹響!曹旭先生說,吹響有什么稀奇,誰會吹不響!曹迪民先生說,那么你吹。曹旭先生就吹了。結果吹來吹去吹不響。曹迪民先生“哈——哈——”說:“還是看我來吹吧!”曹迪民先生一吹就吹響了。
曹迪民先生是因為能夠吹響所以當上號手的。有四個能夠吹響的同學當上了號手,他說他又是四個同學中吹得最響的。他說:“你看,我是不是吹得很響!”他又拼命吹起來。
他父親說:“曹迪民先生,吹得響不響是看不出的,只能聽,你應該說:‘你聽,我是不是吹得很響!”
那幾天曹迪民先生天天吹,曹迪民先生的母親就一遍一遍地吼:“曹迪民,你想把我吵死是不是!”
曹迪民先生還告訴我,有的同學把屁都吹出來了,就是吹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