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繼霞
滿月
◎王繼霞
夏天的晚上,空氣中有淡淡的海腥味,貫穿S市的河流被華燈裝點得流光溢彩,宛如一場閃光的夢境。對岸酒吧薩克斯管吹奏的樂聲悠悠揚揚地隨著晚風傳送過來,華美而憂傷。陳峰邁著慵懶的步子,漫無目的地走在緊鄰河岸的商業(yè)街上,這條街區(qū)是本市最繁華的區(qū)域之一,此時不再是白天車水馬龍來去匆匆的景象,漫步的行人中不乏手挽手的情侶,享受專屬于彼此的私密時光。
陳峰忽然停下來,抬頭看天,深藍的天幕上懸掛一輪初升的明月,那么皎潔,那么圓滿。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這樣美好的明月曾照過多少文人雅士,曾引起多少豪情詩興,曾在多少不朽詩篇中成為永恒的主題。但是現(xiàn)在,誰還有時間有心情對著月亮凝神?也許瀏覽電影電視里或攝影圖片中的月亮更便利些吧。自然的,以月亮為題的詩里總少不了“情”——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想到“情人”這兩個字,陳峰心中一陣隱隱作痛。他實在厭煩現(xiàn)在的自己——他是學理科出身的,以前在他身上從未有過這類患得患失多愁善感的特質(zhì)。以前,陳峰在感情上一向自信,他也確實具備自信的資本,M省理工大學工程系博士生畢業(yè),某國際集團公司S市分公司項目部經(jīng)理,有房有車,前途似錦,相貌雖算不上英俊,也完全對得起觀眾,是不少女孩眼中的“績優(yōu)股”。對于未來,他有清晰的規(guī)劃:只待享受夠了單身貴族的瀟灑自在,就娶得佳人歸,然后經(jīng)營幸福美滿的婚姻生活。然而,她出現(xiàn)的那一刻注定成為陳峰生命中“以前”與“現(xiàn)在”之間界限分明的分水嶺。好也罷,壞也罷,情愿也罷,不情愿也罷,很多事情已經(jīng)悄然改變。她,“趙嫣然”,他喃喃念出她的名字,不禁自嘲一笑,此時她自然和她幸運的另一半在一起,但是,怎么會?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趙嫣然就在街對面不遠處的林蔭道下,款款而行。陳峰簡直懷疑自己眼前出現(xiàn)了幻象,但的確是她,是他朝思暮想的人。
不過幾秒鐘的時間,陳峰的腦海中浮光掠影閃過許多片段影像。半年前,陳峰所在的公司舉辦一場壓力疏導的講座,他抱著無可無不可的心態(tài),隨便找個角落坐下,聽說特邀的講師是頗有名氣的心理咨詢師,已出版幾本暢銷“心靈雞湯”,希望不是浪費時間。那是他第一次見到趙嫣然。那日嫣然穿寶藍色的職業(yè)套裝,大方干練,神采奕奕,如云的栗色長發(fā)隨意挽在腦后,又為她知性的氣質(zhì)平添一份柔媚,初春的風從窗外吹進來,有幾縷亂發(fā)飄落額前,陳峰忽然有一種想輕輕撩起那發(fā)絲的沖動。她講課生動流暢,旁征博引,有問必答,妙語連珠,一個小時的時間似乎轉(zhuǎn)瞬即逝。陳峰感覺像有一只溫柔的小手時緩時急敲打他的心扉,麻麻的,酥酥的,又鈍鈍的痛。最后她安排了三分鐘的放松體驗。學員們閉上眼睛,隨著她平和悅耳的聲音尋覓那海天一色鳥語花香微風拂面的恬靜意境。陳峰忍不住偷窺,從他的角度看見她手托香腮的側(cè)面,讓他深深震撼的是她的目光:似乎洞悉了世情滄桑,冷眼旁觀人間萬象,眼底卻有一小簇激情靈動的火光。
陳峰自己也覺得奇怪,此后數(shù)日,只要停下手頭的工作,腦海中滿滿都是她的身影。她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有關(guān)她的每一個細節(jié)居然都記得清清楚楚,一絲不落。他找到她的聯(lián)系方式,順便也找了那日與她同行的她的助手小高的手機號碼。躊躇再三,他撥通了小高的手機,邀請她吃飯。小高頗具人脈,消息靈通,顯然有意持有他這只“績優(yōu)股”,飯桌上陳峰裝傻充愣,躲過不少“丘比特”牌明槍暗箭,轉(zhuǎn)彎抹角打聽嫣然的情況。
“要說這世上我最羨慕的幸福女人是誰,那就是嫣然。人家老公,又高又帥,還不是一般的有錢——麒麟房地產(chǎn)公司的CEO,最重要的是多情并且專情。都結(jié)婚三年了,還時不時地秀一秀浪漫,上周末嫣然收到九十九朵‘藍色妖姬’,猜猜是誰送的?”
“誰?”陳峰的心越來越下沉,直沉向無底的深淵,實在懶得猜。名花有主,早該料到的。
“笨啊,她老公唄?;ㄉ线€掛著心形的小卡片:今天是我們結(jié)婚三年六個月零九天紀念日,你永遠是我手心上的寶。”
“嫣然一定很開心吧?”
“唉,那倒沒看出來。她的表情淡淡的,把花轉(zhuǎn)送給我,讓我分給我的小姐妹。‘藍色妖姬’耶!不過想想也對,嫣然是美女嘛,就該有‘美女綜合癥’,隨便哄哄就樂得屁顛屁顛的還算什么美女?”
兩個多月前,晚上陳峰與客戶在“金豹”酒店應(yīng)酬,酒酣耳熱時去了趟洗手間,回來路過大廳,無意中看見嫣然雙手抱肩,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那是陳峰第二次遇見她。她隨意穿了件棉質(zhì)格子襯衫,面色憔悴,似有淚痕,身子單薄得好似一陣風來就能將她吹走。陳峰的酒立刻醒了,剛想上前卻發(fā)現(xiàn)早有人比他快了一步。
“嫣然,你怎么一個人躲在這兒,我到處找你呢。打你的手機也不接,是不是又忘帶了?”那人體貼地輕輕給嫣然披上外套,柔聲說。不用問,他就是嫣然的老公了。陳峰想。即便用挑剔的眼光看,眼前這位假想情敵也至少應(yīng)得九十五分的印象分,他穿著考究的黑色西服,白色襯衣一層不染,寸頭,眉毛很濃,臉部線條硬朗,長得酷像一位當紅影視明星,渾身自覺不自覺地散發(fā)出一種儒雅精明的氣質(zhì),比陳峰之前想象的要年輕很多。
“好了好了,別生氣了,都是我不好。我已經(jīng)點好菜,還特意給你點了龍蝦粥,快去吃吧,餓壞了我的小豬豬我要心疼的。”嫣然面無表情,依然石柱一般保持著剛才的姿勢,而那位好脾氣的丈夫臉上堆著醉人的笑容,繼續(xù)低聲細語地央求,又過了好一會兒才半拖半摟地把妻子帶走。走了幾步,嫣然猛回頭瞥了一眼,又迅速轉(zhuǎn)回頭被動地跟著丈夫離去。陳峰覺得,那一眼似有實質(zhì),牢牢地釘在他的心上,那目光似乎傾訴了萬語千言的心事,又似乎只是一片凄涼,一片絕望。
她究竟過得好不好?她的婚姻真如外界傳聞的那樣美滿?她只是鬧小脾氣,見鬼的什么“美女綜合癥”?他剛才叫她什么,“小豬豬”,超幽默的昵稱,這樣瘦弱的小豬豬?即便她的婚姻有問題,我又有什么立場“該出手時就出手”?“恨不相逢未嫁時”,如果早一點認識她會怎樣,她會選擇誰?是我還是她現(xiàn)在的老公?無數(shù)的問題在陳峰的腦海中旋轉(zhuǎn),像追著自己尾巴徒勞奔跑的狗,直跑得精疲力竭。他一遍遍命令自己:忘記她,忘記這個只見過兩次面、沒有單獨說上一句話的女人!但是做不到,他只是著了魔似的想她。
一個星期后,他又打了小高的電話,沒等他問,小高在電話那頭酸溜溜地說:“嫣然和她老公去普羅旺斯旅行了,想想看,萬畝紫色的熏衣草花田,帥哥靚女……”小高又說了什么,好像淋漓盡致地表達了一番“恨嫁”心情,陳峰已如石雕木塑,聽而不聞了。一向強健的陳峰突然病倒,而且一病不起,高燒不退,休了半個月病假才漸漸好轉(zhuǎn)。
今天是第三次遇見她了。陳峰想。嫣然穿了一襲無領(lǐng)無袖綴精致黑色蕾絲的淺紫色真絲連衣裙,戴了無暇羊脂白玉的手鐲,耳際別一枚小小紫水晶發(fā)夾,臉上化了恰到好處的妝。在陳峰的視線中,如水月光流瀉在她自然卷曲的瀑布似的長發(fā)上、柔若無骨的腰身上、隨風飄揚的裙裾上、清秀沉郁的臉頰上,她整個人散發(fā)出月的光華,宛如月亮仙子一樣美麗神圣。
陳峰急忙在前邊的路口拐了個彎,又以大學時代跑百米沖刺的速度跑了一段路,然后裝作偶遇的樣子出現(xiàn)在她面前。一切都很順利,他簡單做了自我介紹,說聽過她的講座,想邀請她到附近一家茶舍坐坐。
答應(yīng)吧,答應(yīng)吧,我不能奢求更多,片刻相伴對我已經(jīng)彌足珍貴。陳峰在心中大喊,卻不敢吐露半個字。嫣然點點頭。她居然點頭了,剎那間陳峰心花怒放,此時如果配一幅漫畫,必有千百個粉紅色的小心心在空中飛舞。
茶舍環(huán)境清幽。嫣然品一口香茗,忽然說:“我殺了人?!?/p>
“什么?”
“我殺了人,就在昨天夜里,我殺了他——法律上我的配偶?!?/p>
隨著嫣然的講述,好似一枚硬幣被翻轉(zhuǎn)過來,不為人知的另一面終于一點點浮現(xiàn)。她的語氣極力維持著慣常的波瀾不驚,像平緩流淌的溪水,只有親自伸手進去,才能體會到那猶如來自冰山之巔的水流刺骨的冰涼。嫣然第一次被丈夫扇了一記耳光,登時口角流血,還是在新婚蜜月期。起因簡直可笑,只是為一件芝麻大點小事拌了幾句嘴。之后他對她大打出手、拳打腳踢的事不斷發(fā)生。有一次她被打斷了肋骨,還有一次被打得內(nèi)臟出血。每次他都在事后痛悔不已,送鮮花,送昂貴首飾,訂燭光晚餐,國內(nèi)國外豪華游,出盡百寶甚至下跪,求她原諒。一年前,她有了身孕,一心希望這個小生命的到來能給這個家庭、給她的命運帶來轉(zhuǎn)機,誰料在他一次暴怒后雨點般的拳頭下孩子不幸流產(chǎn)了。她萬念俱灰,堅持要離婚。他放出狠話,他不能失去她,要離婚就同歸于盡,滅她全家。她太了解他的偏執(zhí)、變態(tài)與瘋狂,知道他什么事都干得出來,她怎么敢用多年守寡將她拉扯成人的年邁母親的性命冒險?她別無選擇。
昨天晚上,她去浴室放洗澡水,他溫情脈脈地跟進來,要她陪他聊天,說相愛的人要時時刻刻在一起,最好分秒不離。不知她說的哪句話觸怒了他,他的聲調(diào)突然拔高,轉(zhuǎn)瞬變?yōu)榕叵?,等她反?yīng)過來時,他的情緒已然失控,抓住她的頭發(fā)狠狠將她的腦袋往墻上撞,一下又一下,在她驚恐放大的瞳仁中,他英俊的臉扭曲變形、猙獰可怖。我要死了,我要死了,這樣也好,也好。她想。也許是求生的本能,她奮力一推,他竟被推得趔趄,浴室地滑,他摔倒在浴缸邊,頭恰巧撞在浴缸邊沿上昏了過去。
她喘息甫定,看著暫時休克的他。仇恨好似長了牙齒,狠狠啃噬她的心。她想起當他溫存地抱著她走進這棟奢華氣派的別墅,走進這間寬敞舒適的臥室,走進專為她布置的美輪美奐的浴室;當她驚喜地看見紫色的浴缸好似披著霞衣,水面上灑滿鮮艷的玫瑰花瓣,她以為自己跌進一個玫瑰色的最甜美的夢里。現(xiàn)實是多么嘲諷。就是這個人,他把她帶進一個噩夢,一個永無休止的噩夢;就是這個人,他害死了她的孩子,讓她的心永遠充滿對那小生命的愧疚,永遠得不到救贖;就是這個人,他讓她傾注全部心力、引以為傲地在心理咨詢領(lǐng)域取得的所有成就,在真相曝光之日終將淪為一個笑話;就是這個人,他逼得她變成一個可悲的兩面人:一面是傷痕累累膽戰(zhàn)心驚與狼共舞,一面為了顧全顏面努力扮演幸?;橐龉适碌呐鹘牵∧且凰查g,她不再是趙嫣然,她是復仇女神的化身。此時浴缸里的水已經(jīng)滿得快要溢出來,手無縛雞之力的她不知哪來的神力,把他沉重高大的軀體拖至水邊,然后摁進水里……
“明天你是否依然愛我,will you still love me tomorrow……”客廳CD機播放的纏綿哀愁的歌聲戛然而止。她用盡全身最后一絲氣力,癱軟地滑坐在地上。他已經(jīng)一動不動,溺死在家中的浴缸,死在他“深愛”的女人身邊——如果那樣的愛也算是一種愛的方式。
“今天我在外面游逛了一整天,也許這是我一生中享受的最后一個自由的日子了。天氣這么晴朗,風這么輕柔,我覺得自己的心好像長了翅膀,就要飛起來了”。嫣然展開雙臂,做了一個“飛翔”的姿勢,粲然一笑。那笑容只進行了一半,就變成一臉的慘白凄愴。
“怎么會這樣?都怪我,我錯了,我大錯特錯!我早該向你表白,早該讓你知道我的心,早該幫助你走出困境,我……”男兒流血不流淚,陳峰一向瞧不起掉眼淚的男人,但此時眼淚就像從地底奔涌出來的泉水,胡擼一把又一把。
“謝謝你,以前都是我做垃圾桶,讓別人倒心理垃圾的。今天我也做了一回VIP,換你當垃圾桶。時候不早了,我該去派出所自首了。”嫣然說完,起身要走。
陳峰一把抓住她冰冷的手,她緩緩搖頭,輕輕推開他,走了。他急忙追出去,眼見嫣然踏著一地斑駁細碎的光影,像飄在水上一樣、頭也不回地走遠。天上一抹薄云飛過來,又一抹薄云飛過來,云層漸漸變厚,漸漸遮蔽了那一輪銀盤似的滿月。
(責任編輯 徐文)
王繼霞,生于河北省尚義縣,現(xiàn)居北京。喜歡看書,喜歡碼字,希望生命不息、筆耕不止。已在《工會博覽》《北京晨報》《中國勞動保障報》《勞動午報》等報刊發(fā)表多篇小說、散文、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