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瑾
甜蜜的記憶
◎張 瑾
本來這個雙休舅母說好要來我家住幾天的,可是昨天晚上打電話來說沒空來了,家里的蘆稷苗由于前一段時間高溫,長得快,要趕緊將它種到大田里去,秧苗不能等。
舅母的電話勾起了我這些年對蘆稷塵封的記憶。
“一棵樹,高又高,渾身掛滿綠綢條;砍一刀,往下倒,孩子樂得咧嘴笑?!边@是兒時母親經(jīng)常在砍蘆稷前讓我和妹妹猜的謎語。如果猜對了,母親哪怕再忙也會放下手里的活計,砍蘆稷給我們吃。
開始猜的時候當(dāng)然有困難,讀過幾年書的母親會引導(dǎo)我們聯(lián)系即將到嘴的實(shí)際去猜,次數(shù)一多,以后每次只要母親一張嘴,我便會狡黠地打斷她的話,“一棵樹,細(xì)又高,一節(jié)掛個綠綢條;砍一刀,往下倒,孩子吃得甜甜笑?!蹦赣H似乎很樂意我篡改她的蘆稷謎語,立刻慈愛地領(lǐng)著我們來到田間,挑選穗頭開始發(fā)紅,秸稈鮮亮的蘆稷滿足我們的要求。
每次砍蘆稷,母親總是干脆利索。只見她手起刀落,一口氣十來根蘆稷就倒在了她腳下。媽媽將蘆稷扛回家,修去“綠綢條”,削去嫩梢,砍下老根,將蘆稷剁成一節(jié)節(jié),放在小竹籃里,洗干凈,讓我和妹妹安享蘆稷的甜汁。撕去皮后的蘆稷,便是我們天然的糖塊,咬一口,咀嚼幾下,脆生生,甜津津的汁嚼得滿嘴都是,實(shí)在過癮。
“慢點(diǎn)吃,當(dāng)心劃了手,嚼碎了嘴!”母親看我們呼哧呼哧的饞樣子,總是擔(dān)心她的兩個女兒一不小心,鋒利的蘆稷皮將我們的嘴巴和手指劃出血來。每次將切好的蘆稷放到我們面前時總不忘這樣的提醒。面對蘆稷的誘惑,誰還管這些小傷呢,我和妹妹總是一直吃到嘴巴發(fā)碎,飽嗝打了一個又一個才肯作罷。
蘆稷的兩頭梢子和根節(jié),母親從來都舍不得扔掉的,收起來,留到夜晚,等忙完一天的活后,和父親一起就著星光,搖著蒲扇,說著家里的瑣事,才慢慢地開始品味蘆稷的“甜味”。
后來外出上學(xué),為了能讓我早點(diǎn)吃到蘆稷,媽媽每年在三月中旬就開始用地膜培育蘆稷苗,這樣,5月不到,就能移栽到大田里,等到暑假過去一半就可砍來吃了。從嫩吃到老,開學(xué)時還能帶點(diǎn)給城里的同學(xué)嘗嘗。記得每次開學(xué)前從家里帶去的蘆稷,在學(xué)校里總是最搶手,大家你一節(jié)我一節(jié),一邊吃,一邊談?wù)撝粋€暑假的見聞,嘻嘻哈哈,心靈的距離一下子就拉近了。師范里男同學(xué)本來就不多,他們也比較羞澀,不好意思來女生宿舍要,我會悄悄地事先留下點(diǎn),看到有男生經(jīng)過,遞出去,大家解解饞。
成家以后母親種蘆稷比原先要辛苦,她每年要分兩批種蘆稷。早蘆稷是為了給孩子假期里吃,晚蘆稷讓我們中秋節(jié)回去的時候吃。有時候工作忙,回去少,母親每到蘆稷成熟的時候,也會早早地準(zhǔn)備好中段,捆上一大捆,兩頭用洗干凈的棉布包著,叫父親扛著乘車給我們送來;每次回去的時候,母親總是早早砍好,選好節(jié),兩頭包好,再捆實(shí)讓我們帶回家。
其實(shí),成家后我吃蘆稷的地方還有一處,婆婆她老人家在世的時候也喜歡在田邊地角種一些蘆稷,盡管我嫁進(jìn)去的時候她老人家已經(jīng)六十五了,生養(yǎng)了七個子女的老人,勞累了近一輩子的她牙齒早嚼不動蘆稷了,可是,她老人家還是喜歡年年種蘆稷給兒女們享用。每年在蘆稷要成熟的時候便托人帶信,讓我早點(diǎn)回去吃。
可是,隨著父母親生病過早地離去,婆婆在八十六歲那年夏天的早上睡著了也沒有醒來后,那田間地頭一排排搖曳著親情和美好的蘆稷,成了鄉(xiāng)間和雙方親人留給我最甜蜜的回憶。
一次去外地旅游,看到導(dǎo)游對野豬肉醬大肆宣傳,鼓動大家去買點(diǎn)帶回家。
說實(shí)在話,我對醬的偏好,還是離不開當(dāng)年母親做的甜面醬。覺得其它的醬再香再好,總沒有自家母親當(dāng)年釀制的甜面醬來得好吃。
小時,農(nóng)村的條件都很苦,植物油要定量,沒有閑錢買咸魚肉下飯,更不能奢侈到像現(xiàn)在一樣每天早上晚上炒幾個菜下飯,所以夏天過后早晚基本上吃的都是自家甜面醬腌制的醬瓜,甜津津,脆生生,無論薄粥還是開水淘飯,只要有甜面醬,麥稀粥照樣吃得有滋有味。
母親年年要做甜面醬,做醬的時間一般都是在六月收了新小麥以后,做醬的面也不需要太精白,只需要稍微拉下點(diǎn)麩子就行了。眼見黃梅出頭了,母親會早早地準(zhǔn)備好幾十斤面粉,用事先的開水燒好冷卻和面,搓揉均勻后,搗鼓成一個個小餅子,攤在篩子里,然后再喊我煮上整整一大鐵鍋開水,將面餅子下鍋煮熟撈起晾干,接著就是全家總動員將面餅扯成蠶豆大小攤在匾上,母親從草垛里抱來早已整理好的新麥秸給它蓋上后,送到房里發(fā)酵。
眼見著一個多星期過去了,房里傳出了霉味,母親才將面餅篩子端到太陽底下,揭開上面的麥秸,讓霉餅在毒太陽下徹底曬干。
接下來就是期待已久的落醬了。母親一般選擇晴天的中午開始,太陽熱辣辣地在頭上曬著,而她草帽也不戴,將早已晾好的開水盛在兩只小缸里,然后端到屋外太陽下的場地上,逐一將這些霉餅放進(jìn)缸用力搗醬糊,水不能多,也不能少,稀稠都要恰到好處。汗水浸濕了母親的衣服,一陣陣熱氣從她背上冒出來,我要給她幫忙用蒲扇扇風(fēng),母親堅決不讓,怕我扇的風(fēng)壞了醬頭,她要搶時間,讓新落的醬在最熱的時候見天日。忙碌了近一個時辰,醬全部下好了,金色的醬面在太陽下耀眼無比,母親迅速地從早已準(zhǔn)備好的鹽袋子里倒出幾大把鹽,均勻地灑在醬面上,再用網(wǎng)狀的棉紗布罩住缸口。此時,母親才輕輕地用手背擼一下額頭上的汗水,喊我端一碗涼開水給她喝!
曬醬也是要一鼓作氣,每天日頭高起來了,醬缸從家里端出去,晚上下露水前再端回家。據(jù)說新醬在沒有曬好之前很嬌貴,不能淋雨,也不能吃到露水,更不能在曬成成品前瞎攪和。因此,每次外出上工,媽媽總是囑咐我們小心看著醬缸。進(jìn)進(jìn)出出里,十來天的光景,甜面醬的香味就飄出來了,引來了蟲子蒼蠅蜜蜂圍著醬缸“嗡嗡”轉(zhuǎn),可是,看到缸口上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棉紗把關(guān),它們只能干瞪眼了。
過了二十天,母親第一次小心翼翼地解開缸口上的面紗,用筷子伸進(jìn)去,在完全變成醬的面上輕輕地一點(diǎn),隨后將筷頭放到嘴里品一品,臉上終于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吩咐我們多剝點(diǎn)毛豆,晚上可以放心食用新醬了。
接下去的日子,醬毛豆,醬瓜,醬茄子,面碗上,粥碗上不時地舀一匙,香噴噴、鮮篤篤,不一會,碗底朝天,心滿意足。若是遇到鄰居來串門,他們夸我母親做的醬味道好,母親會毫不猶豫地從醬缸里舀一碗讓他們端回去嘗鮮。奶奶是不做醬的,因?yàn)橛形夷赣H做的醬,她隨時隨地,什么時候想吃來舀就可以了??墒撬看我娢夷赣H將醬送人,都很心疼,對我嘀咕:“你媽真呆!這醬不需要糧食和鹽做?。 庇袔状?,我看到媽媽再把醬送人,也學(xué)著奶奶的口氣怪媽媽呆,媽媽聽了,只是笑笑,用手點(diǎn)著我的額頭:“小孩子,不可以這么小氣,何況只是一碗甜面醬!”
如今,母親親手做的甜面醬早已經(jīng)成了往事,但是,母親做甜面醬的情景,以及母親的為人,卻早已刻在了我的記憶深處!
(責(zé)任編輯 劉冬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