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明
我看見一頭用嘴行走的牛
用嘴行走,嗅著草根的味道
牛,并不知道下一件事
比如雪,在陽光的撫摸下
正在慢慢融化和消亡
牛并不知道,在雪剛才待過的地方
一粒草籽已經出發(fā)
這是一頭母牛,懸壁而立
浮腫的身軀與雪山雪景
互為一體,它不曾想到過死
它的使命就是尋找生機
但死后,它的頭顱會昂起
面對生前的一切
入冬手冊
一地腐葉,山路漸瘦
秋景深過春宵。幸福有時
來自更深的寂廖
飛蟲警惕秋風,卻先于秋雨
落地,它們的腰圍
難抵太多的欲望
一只鳥的鳴叫,高過樹梢
它會一直等待
樹林長大,樹長高
兩只狐貍在凌晨相遇
它們身上的夜色
已經所剩無幾
一隊螞蟻的穿梭:把春運往夏
秋運往冬,它們騎住身體的堅果
飛奔……
雪以最快的速度集結
雪站在雪上面,再往上
就是天籟之聲和太陽系
積雪越爬越高。上面的雪
正在融化,澆灌下面的
雪,和凍僵的大地
但是我并不擔心
雪不會自己回到出生地
它們從天上飄落而下
以最快的速度集結
在飛翔舞動的路上
它們抱團取暖
仿佛以此為生
顫栗的花朵,開了敗
敗了開,沒有故土的積雪
覆蓋了故土。積雪下的石頭
眷戀人間,它們已經
很久沒有見過陽光了
它們一遍一遍問我
雪的顏色,雪的形狀
雪的性情和溫度
沿著一片雪花的指引
我只能抵達寒冷的表面
現在,大地寬厚的胸懷
正被雪點燃,像陽光點燃
積雪下那些憂傷的石頭
無論它們藏在哪里
陽光一定能夠
找到它們
現在,太陽已經停止了升高
她安祥寧靜地等待積雪
一步一步地趕上來
然后,將它們通體照亮
深秋的游戲
深秋,羊兒在趕路的途中
就把自己染黃了,旱蛇
源源不斷地把睡眠運往洞中
秋寒由表至里擴張
由淺薄至深邃,由尖鋒的聲音
至彌漫的氣體和色彩
至靈魂深處
至一場大智若愚的霜降前
草原的秋色終將被雪覆蓋
羊,只在饑餓時觀察天象
頭羊走在羊群的前方,像一面旗幟
被隊伍托舉,并引領隊伍前行
正如草原上最后一棵樹
君臨天下,眾草卑微
作為幸存者,這棵樹的前身
可能是走獸的尸骨,無名的草籽
也可能是蟲鳴或飛鳥的糞便
一棵樹,讓草原有了呼吸和高度
羊群在行進中等待眾草竄高
它們的祈禱,被均勻地撒在草地上
羊,只在饑餓時觀察天象
如此看來,是危機伴隨萬物成長
風暴來臨的前夜,蕓蕓眾生
一一豎直耳朵,在天籟如洗的
寂靜中,羊與草都不會停止繁衍
這棵樹,就是草原的先知
黑夜也不能讓我的心跳停下來
打馬從我的心跳上飛過,一夜秋雨
熏衣草長到了草原之外
心也跳到了身體之外
草原外的熏衣草,知道草原多大
身體外的心跳,卻無法洞悉
體內的憂傷
愛情像黑夜一樣有口難辯
但是黑夜,也不能讓我的心跳停下來
黑夜也不能讓熏衣草的歌唱
停下來
旅人
我在想象:我的身體怎樣貼緊馬背
那些草,怎樣貼緊并絆倒
疲憊的馬蹄。我和馬兒都無法拒絕
愛我們的人,土地和食物
我們相繼撲倒在一年只綠一次
一次只綠一年的草原懷中
我們身上覆蓋著博大的天空
閑云舒綣,飛鳥從容
奎屯河只在白天流動
覆蓋一層雪,再覆蓋一層陽光
再一層雪,再一層陽光
河面上的雪,河面上的陽光
它們在夜晚結冰封河
月色肅靜。它們在白天流動
并濺起浪花
浪花在起跳的那一瞬間
就會凝固成冰花,銀色的
碎片,綻放前從容
下落時爛漫。如我親眼所見
它們趺進流動的冰河里
隨時準備再次躍起
三九天,奎屯河被凍成了
一個國家,它內部結構縝密
像所有的大大小小的國家一樣
擁有領袖、政府、軍隊和人民
像所有的大大小小的國家一樣
不容侵犯
這是一條夢中的旱河
烏蘇、克拉瑪依、沙灣、石河子
原始河道上的干枯記錄
一場沙暴就能將水洼填平
它們需要最資深的觀察家
每天到奎屯河走一遭
奎屯的天下,是槍桿子
打下來的,數九寒天
奎屯,會在老套筒里
尋找彈道式的河流
執(zhí)著,像槍聲一樣
清脆
駕上雪橇,將奎屯河馱到
冰山上,將冰山馱到火焰上
一層雪,一層陽光
再一層雪,再一層陽光
火焰上的棉被,被一層一層
卷起來,火焰上的海市蜃樓
穿越小雪大雪,小寒大寒
再也無力抵達家園
軍墾,軍墾
只有第一滴汗水,能讓貧瘠的沙漠
沉醉,只有第一聲拓荒的號子
能讓沉睡的沙漠歡呼與沸騰
只有我剛剛褪下軍裝的父親
那洶涌的汗腺,能讓腋下的戈壁
嗅到腳步聲和芳草的清香
軍墾,軍墾,軍墾
數十萬拓荒的隊伍,駐扎在
沙灘左肺,感恩駐扎在右肺
只有這樣才能與大戈壁的呼吸
完全合拍。簡樸的生活
連語言都可以節(jié)儉
粗看起來,我父親就像落難到
荒原上的一匹狼,或者一塊石頭
他口腔里殘留著飛鳥、田鼠、昆蟲
和枯草的氣味。迎著進軍的號角
他廣袤的胸腔里依次排列著
春夏秋冬
碎銀般的光陰,上午緊挨下午
黃昏緊挨長夜。父親扛著
漢化的馕餅,出工耕作
一攏緊挨一攏的莖菜植物
一滴緊挨一滴的汗水淚水
連綿起伏,直竄炕頭
分分秒秒的勞動
已經微小到,再不能分割
一陣風,母親的幸福感
就會受到驚嚇,就會把父親
固守了三十年的家園
刮進伊寧城
日子過一天就少一天
微小的辛酸值得珍重!
父親的汗水讓往事浮現
這只勤勉的飛蛾,一針一線
把自己的翅膀縫合起來
掛在祖國的邊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