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曉月

失落的木藝

◎馬曉月

“啪嗒?！斌@異地轉(zhuǎn)身，眼睜睜看著一只木手鐲摔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四分五裂?！敖K于還是走了?！蔽倚睦锬畹?。捧起碎裂的殘片，手指摩挲著細(xì)密繁復(fù)的花紋，任回憶沿著紋路曲折上溯，回到記憶中那個木香氤氳的小村莊。

故鄉(xiāng)在一個遠(yuǎn)近聞名的木匠村，木工是他們祖?zhèn)鞯氖炙?。爺爺也是木匠，簡簡單單一塊木頭，放在他手中，似乎有了幻化千般模樣的能力。爺爺做工，我總喜歡在旁邊看著，看著一塊塊平平無奇的木頭，變成九姑娘開滿蓮花的梳妝臺，變成李大爺爬滿藤蘿的茶盤，變成槿兒頭上振翅欲飛的蝴蝶梳，變成我腕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個不停的木手鐲……看著它們在飛落的刨花中，脫去粗糙的外衣，擁有了自己的靈魂。每家每戶，都有幾件老木器。那些角落塵灰里的木箱，祠堂中的供桌，香火繚繞的木佛，經(jīng)歷了不知多少歲月，依然靜靜地站在那里，守望著這一份安然?；蛟S因為木工是個耐性活吧，村里的人也如這些老木器，沉靜溫厚，不慌不忙。木藝如水，在他們手中流淌

從小就想做一個木匠，和爺爺一樣，因而很早就操起木工活。做工時，我總是一邊刻一邊不停地問：“爺爺，我什么時候才能有一把自己的刻刀?。俊睜敔斠部偸谴穑骸翱炝丝炝?，等你再刻幾年。”我一直等待著，心焦也耐心地等待著。終于，我刻出的花紋不再粗糙，我不再時時劃破我的手，我能靜靜地在屋子里連續(xù)刻幾個小時，手不抖心不躁。然后，爺爺遞給我一把刻著彎月的刻刀。

月兒也是木匠了！

我不知該如何形容當(dāng)時的心情，狂喜，激動，都不足以表達(dá)。我捧著刻刀跳了起來，胸中有千言萬語，我比劃著，急促喘息著，張張嘴卻說不出一句話?！昂苌儆腥私拥哆@么高興了。”三爺爺說?！班牛刹皇恰！睜敔斚萑肓顺烈?，“月兒，你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要封刀?。　薄爸懒?！”我只顧沉浸在無邊的喜悅里，沒有注意爺爺話語中深深的憂慮。

或許，我早該發(fā)現(xiàn)。

不知什么時候，村里的年輕人漸漸少了，他們丟掉了手中的刨子刻刀，頭也不回地離開村子走向城市，走向城市中的熱鬧喧囂，走向更能掙錢的新工作。老人們呢？他們手握刻刀相繼離世。漸漸地，村子變了。鐵索橋，柏油馬路，大小超市，帽子廠。眾人都去工廠做工，幾乎沒有人再拿刻刀。九姑娘早換了新梳妝臺，李大爺也換了不銹鋼茶盤，槿兒頭上別的是五顏六色的水鉆卡子，而我最后一只木手鐲，也生生摔個粉碎。祖祖輩輩不知傳了多少代的木手藝漸漸隱沒，原始的風(fēng)俗文化太樸素，抵不過洪水般的工業(yè)與現(xiàn)代化排山倒海而來。

見不到了，再也見不到了。見不到那些精巧的木工工具，見不到那些繁復(fù)古樸的花紋，見不到鄰里間做著木工活互相寒暄，見不到孩子們騎著木馬在夕陽下唱歌，只有電視電腦不停地播放著艷麗而媚俗的畫面，攀附著人的眼球?，F(xiàn)代文明的颶風(fēng)刮過小村莊，帶來了豐盈的物質(zhì)生活，卻也帶走了縷縷木香；鋼筋混凝土支撐起無數(shù)人的物質(zhì)欲望，卻無法支撐起一塊小小的木頭。人們物質(zhì)世界豐富了，精神生活卻越發(fā)空白，在不斷追求物質(zhì)享受的同時，漸漸淡忘了祖祖輩輩流傳的手藝，漸漸淡忘了那手藝背后遠(yuǎn)古的歷史氣息。

春風(fēng)過木飄散的縷縷馨香，塵世的風(fēng)中漸行漸遠(yuǎn)，近乎消弭。那些氤氳著木香的回憶，那些鐫刻在木紋里的民間手藝，那傳承了幾千幾百年的民俗失去了載體，漸漸黯淡下去。

木藝何在？民俗何在？渺遠(yuǎn)處似乎傳來無比沉重的嘆息。

而我呢？我同樣來到了城市。一日整理書架，偶然找到了我的刻刀。銹了，鐵銹斑駁。刀柄上的月牙還是那只小小的彎月，月兒卻不是當(dāng)年的月兒。我不死心，試圖重新操起它。先從刻紙開始，我翻來覆去刻了一下午，整整十四張紙，沒刻好一個像樣的紋樣。刀銹了，心也銹了，我被城市腐蝕的銹跡斑斑。那刻起我心知肚明，我再也拿不起刻刀，或者說我再也不配拿起它。連用它刻紙都毛邊叢生，犬牙差互，又怎能用這拙劣的技藝去玷污木頭！

我封刀了。

這輩子都不再做。

我不知道此時還有多少人和我一同封刀。

幾千年時光的見證，無數(shù)手藝人心血的傳承，歲月河山中歷史的承載，千萬個時代凝結(jié)的靈魂。國家的民俗文化，名號再響，也止不住它離去的腳步。

極大的恐懼攫住了我。打電話回老家，幾乎是命令地讓上小學(xué)的妹妹不要封刀。心里明白已經(jīng)太遲，可此時心情像面對一個罹患癌癥的親人，心知死亡不可避免，但還是極力想拖延一點，再拖延一點，哪怕遠(yuǎn)去的腳步只是慢了幾分鐘，也是莫大的欣慰。

想守住，守住祖祖輩輩的記憶，守住千百年的歷史文化傳承，守住不可計量的精神財富——這比拔地而起的鋼筋混凝土重要得多。惟愿木藝能走得慢一點。

（作者單位：山東大學(xué)（威海）文化傳播學(xué)院）

（責(zé)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