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乾（回族）

神奇的卡拉庫塞
——伽師瓜

◎馬乾（回族）

當“2002年的第一場雪”唱響神州的時候，恰是我收藏起從喀什噶爾三千年胡楊林畔歸來的疲憊腳步，正偃旗息鼓在家鄉(xiāng)烏魯木齊古牧地的2004年仲夏。然而，我神游在那方空曠與神秘并存、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同在的古老地域的游魂久久不愿歸位，卻仍迷醉著那片土地上曾經(jīng)滋養(yǎng)了我三年之久的神奇精靈——卡拉庫塞伽師瓜。在我看來，各種植物的心性是各不相同的。如果說葡萄和香梨是陰柔婉轉(zhuǎn)的，具有女性的特征。那么，伽師瓜則是具有陽剛與率真的氣質(zhì)，當然算是男性的品格啦！甚至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十分懷念久別了多年的我的這位好兄弟，并且思念之情伴隨著歲月的深巷歷久彌新，以至于凡是我見到來自喀什噶爾的新朋舊友，就會和他們提起我的這位皮膚粗糙的黑幽幽的好哥們。

其實，神奇的伽師瓜最初走進我的視閾是在我大學剛剛畢業(yè)后，去喀什地區(qū)人民銀行工作的2001年的六月盛夏。

那是一個流火的午后，在單位的一次招待宴會上，我作為行里的新人陪同參加。宴會高潮的時候，行里的一位維吾爾族小伙子在各個餐桌間穿梭著跳起民族舞蹈。他的一只手里莫名其妙地拿著一個黑不溜秋的甜瓜，另一只手里則是一把精美的維吾爾小刀。伴著激揚的音樂和優(yōu)美的舞步，從他的胸邁（話筒）里傳出流利、純熟的漢語：“……今年的伽師瓜還在地里，這是去年的，別嫌它丑。其實，這個伽師瓜經(jīng)過了近一年的儲存，多余的水分散失了，本來含糖量就高的瓜肉進一步凝結(jié)了。所以，現(xiàn)在吃起來味道會更好……”接下來，我們?yōu)樗叱那泄媳硌莺透侍鹎呷说墓先怏@嘆：他一手拿瓜，一手拿刀，瓜在手里順時針轉(zhuǎn)動的時候，刀在另一只手里準確地劃向運動著的瓜，最后瓜還是整個完整的形狀，依然臥在他的手掌里，但已被細細的劃口分割成了多個均勻的瓜瓣。在掌聲中，他將切下的瓜瓣靈巧地取下，邁著優(yōu)雅的舞步，殷勤地獻給尊貴的客人，并且?guī)弦痪洌骸靶⌒某?，別把牙粘掉了！”客人們望著眼前亮晶晶的橘黃的誘人之色，急切地咬上一口：“哇塞！冰涼清脆，香甜宜人?！?/p>

席間，我還從鄰座的阿依古麗那里探聽到了關(guān)于伽師瓜的一段美麗的傳說：

很久以前，一個名叫庫塞的皮膚黝黑年輕人被洪水沖到了現(xiàn)在喀什地區(qū)的伽師縣。在驚嚇和被水嗆泡過后萬幸醒來的年輕人忘記了家鄉(xiāng)的名字，但落水時正在地里種瓜的庫賽口袋里現(xiàn)在還剩一把保存完好的瓜種，他在伽師安了家，并將剩余的瓜種種到新家的地里。這年八月，庫塞種植的甜瓜熟了，同村的人們品嘗庫塞的瓜時大吃一驚：外表看來與庫塞一樣黑黝黝的甜瓜，瓜瓤卻紅似瑪瑙，吃到嘴里又甜又香。人們便將這種黑瓜稱作卡拉庫塞，意為“黑庫塞”。

從此，我天天期盼著能吃到伽師瓜。可惜得很，由于伽師瓜的出名和產(chǎn)量少，每年出產(chǎn)的伽師瓜都被瓜農(nóng)或者高價賣出、遠銷內(nèi)地；或者儲存下來待價而沽；品質(zhì)好的通常要作為稀有的貢品或參加各類展會。所以，就連當?shù)厝硕己茈y吃到伽師瓜。而我卻能屢次在單位陪客的際遇里多次與這位可愛的黑兄弟親密接觸——我已然在心中與伽師瓜結(jié)成了兄弟。

誠然，伽師瓜的大名，我是早有耳聞；也曾在真正和他親密接觸前，從商販那里見識過他的“甘甜”。

當時，還以為那就是伽師瓜的“原味”，并一度向朋友炫耀自己的口福。直到那次宴會，才意識到我是曾經(jīng)被忽悠了。后來，也多次在商販的殷勤召喚下，品嘗伽師瓜。但口味確實讓我出離憤怒，曾當面呵斥他們簡直是在掛羊頭賣狗肉。我也漸漸明白：市場上除了極少數(shù)真正的伽師瓜，其他的都是冒牌的。盡管它們有些是用真正伽師瓜種種出來的，但由于水土、溫差不同，它的口味離原創(chuàng)實在差得太遠了，也只能算作是伽師瓜的變種。而現(xiàn)在伽師瓜有了真正的防偽措施：每個正宗伽師瓜都有自己的身份證號。只要在網(wǎng)上輸入號碼，就可以查到你買的這個瓜是哪塊地種的，出自哪個瓜農(nóng)之手。

伽師瓜只適合生長在伽師，這是現(xiàn)在人們的共識。但就細理，科學給出了我們答案：伽師縣的氣候受塔克拉瑪干大沙漠和北部山區(qū)的影響，且三面環(huán)山，中間低洼，氣候干燥，光照充足，生長季節(jié)日照達2923小時，而且晝夜溫差大，瓜肉里的糖分反復被萃取、結(jié)晶。再加上這兒的土壤鹽堿性高，含有甜瓜生長期需要的豐富元素，而且瓜農(nóng)沿襲著用一種苦豆子草做肥料的習俗，長出的伽師瓜出奇的香甜。所以說，伽師縣適宜的積溫條件培育了伽師瓜的獨特品種。目前，由于科學種植的推廣，伽師瓜產(chǎn)區(qū)集中在克孜河下游沿岸以伽師縣為主的喀什地區(qū)和阿圖什地區(qū)的7個縣（市）27個鄉(xiāng)鎮(zhèn)所轄的行政區(qū)域，總面積一百一十四萬公頃。超過這個地域，即便能夠收獲伽師瓜，其內(nèi)在的品質(zhì)也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不能與這一地區(qū)出產(chǎn)的伽師瓜同日而語，就連它的皮膚也由原先的綠油油的淺黑色變成了土黃色。伽師人因此戲虐地說伽師瓜懂得保護自身的品牌。

而伽師瓜對伽師可謂情真意切。自從有了伽師瓜，伽師縣就有了一種被植物包裹的滋潤，一種別有洞天的豐盈；伽師縣也因擁有了伽師瓜而不再是一個簡單意義上的邊塞小城——2001年伽師縣被農(nóng)業(yè)部命名為“中國伽師瓜之鄉(xiāng)”；就連伽師縣這個維吾爾語縣名，也與伽師瓜有一段美麗的傳說。

古時候有一位皇帝來到伽師縣，當?shù)毓限r(nóng)把一個又香又甜又脆的伽師瓜獻給了他?；实垡怀?，驚呆了，他還從來沒吃過這樣好的甜瓜，于是高興地伸出大拇指連連說：“排孜，排孜（維吾爾語：非常好，非常好！）！”這位皇帝吃完瓜，看到這里水源充足，土地肥沃，又說：“這個地方將來一定會‘阿瓦提’（維吾爾語：繁榮）的?！焙髞砣藗儗ⅰ芭抛巍焙汀鞍⑼咛帷边B在一起，就成了今天的伽師縣的維吾爾語縣名——“排孜阿瓦提” 了。

而關(guān)于伽師瓜的歷史史實同樣精彩：元代詩人耶律楚材有“鮮瓜出于當年秋，可度來年又一春”的詩句，這鮮明地描繪了伽師瓜獨有的風格；清朝香妃進京時獻給乾隆皇帝的“貢瓜”也是伽師瓜。從那時候起，每年到九、十月份，地方官吏都要組織有經(jīng)驗的瓜農(nóng)精心挑選伽師瓜，護送進京；1985年3月10日，在北京民族文化宮舉辦了新疆伽師瓜鑒賞品嘗會。國內(nèi)300多位食品專家和一些中央首長品嘗到伽師瓜時，無不交口稱贊。著名書法家啟功、米南陽、李鐸、蘇平、魏傳統(tǒng)、趙家熹等當場揮毫書寫了“珍品飄香”“天下獨味美絕倫、方知瑤池蟠桃會”“奇甘都市嘗新味、盛世儒林說異瓜”“汁濃鮮美祖母綠、肉厚香甜瑪瑙紅”等溢美之詞。會后，首都的報紙、電臺、電視臺紛紛加以報道，伽師瓜一鳴驚人；北京亞運會召開之際，伽師瓜推介會組委會請中國女排隊員免費品嘗伽師瓜，由于伽師瓜色、香、味俱佳而受到女排隊員們的青睞。加之伽師瓜富含多種維生素和植物纖維，其中維生素C含量居各類水果之冠，有一定的保健功能，“伽師瓜”在北京引起轟動一時……

伽師瓜的香甜是沁人心脾的，伽師瓜的種植、生長和孕育是需要悉心勞作和漫長時間等待的。而什么時候下種，什么時候發(fā)芽，什么時候開花……種瓜人的心里有一本賬。

陽春三月里，正是“開杏花，快種瓜”的時節(jié)，瓜農(nóng)們?nèi)齼蓛傻乇€褶皺的蔫不拉嘰的伽師瓜，坐在田間地埂里，一邊吃瓜一邊休息。瓜吃光了，因平整土地而疲憊的身軀得到了休息，他們拾起地上的瓜子，撒進地里，蓋上土。幾天之后，瓜苗就破土而出了。這也許會使許多人感到納悶了：瓜農(nóng)這樣種地，要種到猴年馬月去呀？再說了，瓜子直接扔地里，能長出來嗎？需要說明的是，這種種植方式是傳統(tǒng)瓜農(nóng)的勞作習慣，當然不同于現(xiàn)在的大面積種植了！另外，一般瓜類的種子在脫離母體后必須要經(jīng)歷一個相應(yīng)的休眠期，才能萌芽。也就是說，一般瓜類留作種瓜的種子，必須要經(jīng)過洗種、晾干、休眠等工序，才能下種。而伽師瓜不需要休眠就可以萌芽生長，這就是它神奇的所在之一。

轉(zhuǎn)眼間，瓜地里綠色的秧苗爬上了田埂，那綠色桿子一個勁地往前竄，誰調(diào)皮誰憨厚，瓜農(nóng)心里皆一筆一筆。再看那嫩黃黃的小花下悄悄膨脹出指頭肚子般大小的小寶寶，這就是伽師瓜了。澆水、施肥、松土后，幾個小家伙漸漸地可以看出紋路了，仿佛嬰兒的小手小腳，一出生就帶著掌紋。一天一個樣子，藏在翠綠的葉子的深處，還羞答答的。幾天不見，再看時，他們突然膨脹了好幾圈。這些綠色葉片逐漸發(fā)黃的甜瓜，看起來那么一本正經(jīng)，無所事事，可是那些甜，是通過怎樣的一個復雜的過程才匯聚起來的呀？仿佛孩子在母腹中的孕育，卻不曾告訴世人他充滿神奇的黑暗歲月是如何度過的。

瓜農(nóng)的歡欣時刻就要到了——伽師瓜就要成熟了。這時候徜徉在田間地頭確是一種享受：微風一吹，沁人的瓜香夾雜著清爽的泥土氣息撲面而來，那一種醉人的迷離頓時涌上心頭；再往那瓜田里瞟去，一個個黑黝黝的腦袋在翠綠的紗帳里探頭探腦的，好像是跟人們捉迷藏。那瓜農(nóng)們?nèi)齼蓛傻靥糁鴵?，駕著毛驢車，走在田間地頭，別提心里有多美了。擔子里、毛驢車上載著黑黝黝的伽師瓜，像是曬了一夏的黑黝黝的維吾爾邦郎子的腦袋，躺在爸媽的挑框里，有的還往頭上頂一柄遮陽傘——伽師瓜的葉子。當然，還有一些有來頭的瓜販們開著他們的大卡車，點頭哈腰地向瓜農(nóng)們收購剛下藤的伽師瓜（伽師瓜從來都是稀有的，一般人收不到正牌的伽師瓜）。

伽師瓜是有靈性的，他有自己的一套語言表達系統(tǒng)：當晶瑩剔透的、紅似瑪瑙的伽師瓜瓤擺放在你的眼前，送入了你的口腔，順著你的喉嚨下滑到你的食管里，再墜入你的胃里，那一襲清爽的涼意和冰糖的甘甜早已把你的味蕾刺激、充漲到了極點，讓你意識到那些曾經(jīng)匍匐在廣大的田地里或是你家后院的田地里綠色生命小精靈，此刻已與這你合二為一了，是你生活的一部分了。你難道沒有體味到一種久別的重逢，一種與大地母親的親近嗎？

神奇的卡拉庫賽伽師瓜——我可愛的小兄弟，我的味蕾已好久沒有與你親密接觸了，可你的美好我永遠不會忘記。我時刻期盼著能夠再次把你捧在手心里、含在口中、融入我的身體里。

我確實是時時把你放在了我的心上。

馬乾，男，文學碩士。2010年進入回族文學雜志社，近幾年才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曾在《中國穆斯林》（雙核心）、《傳承》《回族文學》等刊物發(fā)表文章，2011年、2012年、2013年間連續(xù)兩年有三篇作品入選《中國網(wǎng)絡(luò)文學精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