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憶涼

· 一 ·

初春的清晨，池凡剛下樓，就被一個突然從身旁躥過的身影嚇得跳到花園旁。定睛一看，一個穿著灰色外套的中年男子踉蹌著跑出小區(qū)。

不一會兒，背后響起了一陣夾雜著憤怒的喘氣聲：“爸，爸……”身穿紅白相間校服的周淳宇扶著小區(qū)門口的漆黑鐵門，怔怔的。

初春的晨曦，有陽光傾灑，天空湛藍，小區(qū)里的樹木發(fā)了嫩芽，周遭的一切看起來都是朝氣蓬勃的樣子。唯有站在鐵門處的周淳宇，一臉的沮喪與倔強，絲毫沒有體會到春日來臨的喜悅。

池凡走近鐵門時，周淳宇還是堵在鐵門處，一臉懊惱。

池凡站在那里，不知如何開口。似乎覺察到背后有人，周淳宇回過頭掃了一眼池凡，右手狠狠地拍著鐵門。

鐵門發(fā)出了沉悶的聲響，似乎在回應周淳宇的不滿。周淳宇跨出鐵門，走出小區(qū)后，池凡也默默地跟著他，走向公交車站。

從初一到高二，她和周淳宇一直住在同一個小區(qū)。他們都知道彼此是誰，卻從未有誰主動開口說過一句話。

也是這幾年，池凡見證了周淳宇家里的變化。原本經(jīng)商的周父自從兩年前迷戀上賭博后，周淳宇家中的境況便一落千丈。周淳宇的母親原本是一個相夫教子的家庭主婦，如今也只能去果蔬市場販賣蔬菜來維持家中的開支。

發(fā)生了這樣的巨變，小區(qū)里的人都知道了周淳宇一家。除了家庭的變故，脾氣不好的父親時常在家中罵罵摔摔，搞得小區(qū)里的人都不得安寧，也是相當重要的一個原因。正因為如此，周淳宇出現(xiàn)在小區(qū)里時，臉上也不會有太多的神采，總是一臉落寞的樣子。

池凡猜想：周淳宇的父親一定又將他母親賺的辛苦錢拿出去賭了。所以一大早才會出現(xiàn)這樣的場景。

站在擁擠的公交車里，她側(cè)過頭看周淳宇。周淳宇左手抓著扶手，低頭輕微地吹著右手手心。池凡隱約地看到周淳宇的右手心有一點鮮紅。

一定是剛才用力過猛，被鐵門上的鐵刺給扎了吧？池凡探著頭，有些心疼地看著這個平素沉默的男孩子。

因為住在同一個小區(qū)，又在同一所學校上學，池凡和周淳宇曾經(jīng)有過很多次的擦肩而過。偶爾她會偷偷地用余光打量他。周淳宇長得很高挑，面部輪廓分明。因為成績優(yōu)異，周淳宇在年級里小有名氣。

· 二 ·

體育課，池凡有意地在操場上搜索周淳宇的影子。很巧，池凡班和周淳宇班的體育課在同一節(jié)。

很多次體育課上，池凡都會坐在操場旁的雙杠上看周淳宇在足球場上縱橫馳騁?；蛘咦诨@球場上的某個角落，佯裝百無聊賴地隨便看看，眼睛卻總是不自覺地掃向斗志昂揚的周淳宇。

可是今天，池凡沒有在籃球場和足球場看到周淳宇的影子。她握緊手心，站在微涼的風中，無奈地嘆了口氣。

“周淳宇呢？怎么沒見到他呢？”班里有女生嘰嘰喳喳地議論。原來，大家都很有默契地將周淳宇當成每次體育課的焦點。

“在宣傳欄呢。跟藍景很耐心地討論成績呢?！绷硗庖粋€女生說話時，顯然帶著酸酸的醋意。

池凡加快腳步，離開操場，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向宣傳欄走去。

果然，映入眼簾的是兩個熟悉的背影。藍景是周淳宇班里的團支書，長得雖然不是特別漂亮，卻總是給人一種恬淡舒服的感覺。聽說，藍景的父親是市里著名的企業(yè)家。而且，藍景的父親和周淳宇的父親曾是很好的朋友。

池凡看著兩人如此搭配的背影，由衷地感嘆：真好?。?/p>

她站在他們身后大概5米之外的距離，猶豫著是不是還要走上前。

想了一下，她還是鼓起勇氣，邁開步子。似乎意識到身后有人，兩人不約而同地回過頭，看到了一臉拘謹?shù)某胤病?/p>

“嗯，對不起……那個，周淳宇，早上我看到你手心出血了，這是我從醫(yī)務室領的創(chuàng)可貼。”簡短的句子，卻像是要用盡畢生的力氣一般。緊張的池凡臉已經(jīng)紅了大片，伸開掌心，帶著些許汗水的兩枚創(chuàng)可貼呈現(xiàn)在兩人面前。

這是她第一次與周淳宇主動交談。

周淳宇疑惑地看看旁邊的藍景，嘴角上揚，眼睛彎彎的：“謝謝你，池凡。”一字一字，說得很清楚，聲音里透露著欣喜。

應該是一種受到關懷的感動吧？

看著周淳宇從手心拿過創(chuàng)可貼的樣子，池凡低頭笑了。

“我不是都給你貼了嗎？你還要這個干什么呢？”藍景的聲音里帶著不滿。

池凡抬起頭，看到了周淳宇的右手心已經(jīng)貼了一枚創(chuàng)可貼。

“備用啊?！敝艽居畹穆曇籼岣吡税硕龋劬潖?，又一次朝池凡笑笑。

對啊，這才是春天的少年應該有的表情嘛。池凡看著眼前的大男孩，暗自想。

· 三 ·

池凡還是會經(jīng)常在小區(qū)里，公交車上，或者通往公交車站的路上遇見周淳宇。

除了會微笑點頭外，他們依舊沒有其他交集。即使在下了公交車走向?qū)W校時，兩人也是不自主地一個在前，一個在后，總是保持著恰當?shù)木嚯x。

池凡是有些沮喪的。原以為那天體育課之后，兩人之間會變得熟悉起來。殊不知，兩個人，沒有一個人肯再主動一點。

清晨，藍景會在校門口等周淳宇，而后便會跟他笑容滿面地并排走向教室。有幾次，周淳宇也會主動回頭看看池凡，然后點頭微笑。

池凡便會將頭迅速扭向一邊，視而不見。

春天過后，夏天很快就來臨了。16歲的夏天，如果就這樣波瀾不驚地過去該有多好。只是，生命中總有一些不可預料的事情會發(fā)生，或早或晚。

池凡記得那個短暫的暑假，即將迎來高三的暑假。一個黃昏，周淳宇的母親坐在小區(qū)門口嚎啕大哭，披頭散發(fā)的樣子，讓人心酸。

周淳宇蹲在地上，緊緊地摟著母親，狠狠地咬住嘴唇。

悲痛欲絕的母親暈厥過去時，周淳宇手忙腳亂地背起母親，一步步往家里走，步伐沉重。一向平和的小區(qū)，被一種悲傷沉悶的情緒圍繞。

小區(qū)里的人們談起周家的事情，都會發(fā)出沉重的嘆息。endprint

一向好賭的周父在輸?shù)艚鑱淼木蘅钪螅笞硪粓?，最終釀成車禍，不治身亡。那個下午，聽到噩耗的周母還沒來得及去醫(yī)院，就雙腿癱軟地坐在小區(qū)門口，淚雨滂沱。

“倒是可惜了周淳宇，學習那么好，又要高三了，偏偏家里出了這些事兒。”好心的阿姨們提起周淳宇，忍不住淚花閃爍。

池凡默默地站在小區(qū)里，聽著大家的議論聲，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酸楚。

“周淳宇……”她低下頭，雙手交叉，祈禱地說：“你要趕緊振作起來。”

· 四 ·

周父離開后，周淳宇的面部表情變得更加冷漠。每次相遇，池凡總能看到他的眉心緊緊鎖著。他的目光，也總是停留在遠遠的地方，眼神有些空洞。

每當這時，池凡就有點想哭。

高三開學后，學習任務更重了。池凡開始每天6點起床，讀英語背古文。站在陽臺上，她總能聞到一種中藥的香氣。順著藥香，她就能看到對面3樓廚房里忙碌的周淳宇。

周母身體一向虛弱，現(xiàn)在更是一病不起。

周淳宇開始習慣了每天早晨5點起床給母親熬好一天的中藥，做好一天的飯菜，然后拖著疲憊的身體去上學。

高三開學才一個月，周淳宇就瘦了一圈。公交車上，周淳宇好幾次站著就睡著了。這個發(fā)現(xiàn)，讓池凡難受了好久。

池凡開始攢錢，并以“高三須要補充營養(yǎng)”為借口，向父母要求增加零花錢，她還偷偷地從父母放錢的抽屜里拿了200元錢。

她將攢好的500元錢換成5張百元大鈔，小心地放在錢包里。她想用這筆錢給周淳宇買點營養(yǎng)品。當然，還要費勁心思去想如何將營養(yǎng)品送到他手里。

10月的天氣，業(yè)已微涼。晚自習后，池凡一直跟著周淳宇。

周淳宇走出校門時，學校里已經(jīng)沒有幾個人了。自然，在公交車站等車的人也是稀稀拉拉。池凡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看著仿佛失去靈魂的周淳宇步伐沉重。

只是一個低頭的瞬間，周淳宇就仿佛消失了一般。池凡再次抬起頭，看著空蕩的街道，有些疑惑地揉揉眼睛。

終于在一旁的胡同里聽到了周淳宇倔強的聲音：“我爸欠你們的錢我一定會還的！我只懇求你們再給我一些時間……”

池凡的心中涌起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她走進旁邊的胡同，借著昏暗的燈光看到了兩張兇神惡煞的面孔。

兩個混混模樣的男子堵著周淳宇。其中一個憤恨地說：“上梁不正下梁歪，父債子還，你最好還是小心點?！边€有一個想要揮起手臂給周淳宇兩拳。

池凡的心似乎要跳出嗓子眼，急忙挺身而出，慌張地說：“你們別打他，我有錢?！?/p>

周淳宇回過頭，眼睛里似有一團怒火在升騰。兩個混混靠近突然出現(xiàn)的池凡，笑著說：“小妹妹有多少錢？”

“警察叔叔，就是那兩個人打我同學?！币粋€清脆的聲音響起，兩個混混如驚弓之鳥，匆匆跑遠。

黑暗處，一張熟悉的面孔漸漸明晰，是藍景。

藍景心疼地扶起倚靠著墻壁的周淳宇，柔聲地問：“你沒事吧？”

周淳宇揮揮手，艱難地走出小巷，站在池凡面前，聲音充滿了憤懣：“池凡，你不要多管閑事！你還嫌我不夠狼狽嗎？”

池凡從未見過周淳宇這樣猙獰的臉，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她退后兩步，哽咽地說：“周淳宇，我只是想要幫幫你?！?/p>

“切！”周淳宇僅僅留下一個字，帶著強烈的不屑。

周淳宇在藍景的攙扶下，慢慢走遠。藍景回過頭，眼中帶著若有似無的笑意。

池凡倒吸一口冷氣，止不住地咳嗽起來。秋天的夜晚，真適合流淚啊。池凡用手背擦擦臉上的淚水，慢騰騰地走向了公交站臺。

或許，真的不該再打擾周淳宇的生活了。這個自尊心極強的男生，又怎么會坦然地接受自己的幫助？是我太愚蠢了。坐在公交車里，池凡暗自思量。

內(nèi)心深處，有一種痛，隱隱彌漫。

· 五 ·

臨近高考還有3個月時，周淳宇的生活不再那么糟糕了。

據(jù)說他們一家接受了好心人的幫助，周父生前欠下的債務已經(jīng)還清。母親經(jīng)過長期的修養(yǎng)調(diào)整后，也恢復了健康，重新開始販賣蔬菜。

周淳宇的臉上也沒有了往日的冷漠。興許是因為身邊總是有藍景陪伴，他臉上的笑容比以往要多一些。

依舊會時常和周淳宇擦肩，只是池凡現(xiàn)在學會了面不改色地目視前方。

周淳宇之于他，已成陌路，再無瓜葛。也許這就是事情的本相。兩人原本就理應毫無聯(lián)系，是自己的主動打破了這層關系，以致讓事情步入了一個非常尷尬的境地。

好在，一切復原如初。

“想去哪里讀大學呢？”新一年夏天來臨，因為高考，這個問題成了大家討論的話題。

有人問池凡，池凡笑笑：“去哪里讀都一樣，無所謂?！?/p>

5月的早晨，快要遲到的池凡匆忙地趕上公交車。恰好過了上學的高峰期，池凡在公車上找到一個空位。坐定之后，才發(fā)現(xiàn)旁邊男孩的球鞋很眼熟。池凡掃了一眼，便看到周淳宇的側(cè)臉。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微閉著眼睛，耳朵里塞著耳機，陽光在他頭上灑下一層金黃，池凡能夠看得到他鼻梁上細小的汗珠。

她下意識地向外側(cè)挪挪身體。

下車之后，池凡加快腳步，超過了周淳宇。周淳宇的聲音在背后響起：“真的去哪里讀大學都一樣嗎？”

池凡停下腳步，有些疑惑：這是在跟我說嗎？

“是啊，你去哪我去哪?！背胤策€未回頭，就看到了校門口的藍景，輕快地跳了過來，長發(fā)隨著跳動的腳步飛揚。

原來是這樣啊。池凡終于明白，苦笑著加快腳步。還是忍不住回頭，她看到了周淳宇略帶愧疚又期待的眼神。

· 六 ·

真的這樣各奔天涯了。

高考之后，池凡鮮少在小區(qū)見到周淳宇。

炎熱的暑期，她去步行街閑逛的時候，看到了在咖啡店打工的周淳宇，也看到了身穿工作服的藍景。endprint

兩人真的好甜蜜呢。池凡站在步行街上看著咖啡店里忙碌的“金童玉女”，羨慕又心酸。眼淚還是止不住掉下來。喧鬧的步行街，又有誰注意到一個女孩在無聲地流淚呢？

自始至終，自己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色吧？池凡苦笑。

縱使對周淳宇再喜歡，又能如何呢？只能將他放在心底。

· 七 ·

步入大學后，也有了喜歡池凡的男孩子。只是，腦海里，周淳宇清冷的模樣始終揮之不去。

她偶爾會從同學的口中得知周淳宇的消息。

出乎她的意料，他沒有和藍景在一起，兩人甚至都沒有在同一座城市上學。關于周淳宇的消息，她零星地知道一些，而后就再沒了音訊。

而她，也終于明白，生活是自己的。人，總不能活在回憶之中。

所以，池凡答應了一個男孩子的追求。那個男孩子，成績優(yōu)異，談吐幽默，對她愛護有加。

原來，自己也可以和幸福如此零距離。池凡挽著男友的手，笑得像朵向陽花。

步入大學的第一個五一勞動節(jié)，池凡打算和男友去旅行。

兩人背著大大的雙肩包站在校門口，手牽手地等待駛往火車站的公交車。

公交車到來，池凡雀躍著上車，滿面幸福。

她從未留意站在馬路對面的那個男孩。男孩帶著棒球帽，雙手背在后面。手里是一束鮮艷的玫瑰花。

這個叫周淳宇的男生，千里迢迢地從北方趕來，只想見池凡一面。

時間過去多久，他就有多想她。

他們住同一個小區(qū)。所以，他也是時常看著她的背影，羞澀得不知如何開口。

他留著她送他的兩枚創(chuàng)可貼。

混混逼債時，他怕兩個混混從此纏上池凡，他怕自己給池凡帶來不必要的麻煩，所以才會狠心地讓池凡少插手自己的事情。

當年，父親的外債由藍景的父親幫忙還清。而他靠自己的努力，終于還清了那些債務。

他又瘦了，他想起池凡給過他的關心。他又心如刀割了。

他猶豫好久，終于踏上南來的列車。他想，試一試吧，給自己一個機會。

他想跟她說：“對不起，謝謝你。還有，我喜歡你。”

他還是遲了。馬路對面的池凡，像一只快樂的精靈。他看著絕塵而去的公交車，眼眶濕潤了。他該如何呢？唯有不打擾，讓池凡繼續(xù)幸福。

不打擾，是我的溫柔。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