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這篇報道是《環(huán)境與生活》雜志記者于去年7月采寫的,當時正發(fā)生了湖南臨武瓜農鄧正加在與當地城管的沖突中死亡的極端事件,記者采訪的初衷是想讓城管說說對暴力執(zhí)法的看法。但讓記者始料不及的是,后來被采訪對象擔心給單位惹事,堅決不同意發(fā)表。然而,這篇報道雖然擱置,但與城管相關的新聞和話題卻從未沉寂,“惡名遠揚”的城管一次又一次成為社會非議的焦點。面對這種困局,城管工作人員在想些什么?城市管理工作究竟應該怎樣做?城管制度還能走多遠?本刊經過技術處理,決定刊登這篇遲發(fā)的報道,幫助大家對城管困局進行更深入的思考,以期找出更好的制度設計方案。
——編者
城管執(zhí)法人員的徽標
《環(huán)境與生活》:全國各地不斷曝出城管與攤販發(fā)生沖突的事件,您作為城管工作人員,對這類沖突怎么看?
分隊長:現在的城管都成了暴力的代名詞了,被炒作得跟臭狗屎一樣。都說我們暴力執(zhí)法,這“暴力”是怎么來的呢?一個無照商販,每天都在這兒違規(guī)擺攤,被我們無數次勸離都不聽,等我?guī)ш犚婪ㄈ【喫洜I用品的時候,他抱著東西不給,就地撒潑,我們繼續(xù)強制執(zhí)行,把人拉開以便收走東西,這就成“暴力執(zhí)法”了。所以,我們執(zhí)法一般都帶著DV去,就是為了能有個證據。有時候因為錄像設備在沖突中受損等原因而沒有錄下執(zhí)法過程,事后當事人就糾纏不清了。
說實話,真正的暴力執(zhí)法在北京城管中太少見了,我干城管7年,就沒見過城管打人,我們自己挨罵挨打倒是屢見不鮮。有一次在立交橋下執(zhí)法,一個無照經營的婦女堵路兩個半小時,護著自己的水果攤一直罵我們,本來是違法占道行為,但我們又不能動她,有攝像機記錄執(zhí)法過程。后來了解到,這個婦女是癌癥患者,派出所也沒法拘留。
為了不給媒體制造噱頭,南京還實行“背手執(zhí)法”的舉措,顧名思義,就是執(zhí)法過程中雙手放在背后,避免與無照商販發(fā)生任何肢體接觸。人家要是上來推搡甚至毆打城管,你要伸手招架或控制住他的拳腳,被人看見就是“城管又打人了”。
《環(huán)境與生活》:您怎樣看待無照商販?他們難道不是底層百姓,屬于應該得到同情和幫助的弱勢群體嗎?
分隊長:我認為,無照商販不是百姓不百姓的問題,他應被定性為違法人員。就算是“老百姓”也不能成為違法不究的符號。難道受到無照商販占道干擾,甚至吃了不潔食品的消費者,就不是老百姓和弱勢群體了嗎?現在的輿論不管無照商販違規(guī)在先,上來就去質疑城管的執(zhí)法方式。
無照商販是不是弱勢群體也要分析。舉個例子,北京某市場批發(fā)價7毛錢一個的玉米,無照商販拿個煤爐子一烤,轉手就賣5塊,一晚上就能有800元的毛收入。我們查處的時候他死活不讓我們把烤爐帶走,說這烤爐2000塊錢一個,家里還有兩個呢。還有那些在旅游景點附近賣哈密瓜條的商販,月收入能到兩三萬元。你能說他是弱勢群體嗎?這么大的利潤,可以想象,他被查處的時很可能拿出切瓜的刀跟我們對抗。
再說食品安全的監(jiān)管和執(zhí)法,城管也有責任,但如果沒有衛(wèi)生或環(huán)境執(zhí)法部門配合,我們也不知道商販違反了哪些法律法規(guī)。我認為,城市管理不能單單依靠城管。有些投訴群眾覺得城管權力大無邊,希望我們徹底解決問題。真實的情況是,不論查處無照商販還是違章搭建等城市管理問題,我們都需要跟工商、衛(wèi)生、食品安全、交通等部門聯合出擊,治理工作才能到位。
《環(huán)境與生活》:有些民眾反映看到城管執(zhí)法卻不穿制式服裝,這是否違反規(guī)定呢?
分隊長:按規(guī)定,城管執(zhí)法確實要穿正式的制服、出示證件,但實際操作的話,這樣是很難對違法行為進行取證的。我穿著制服直接過去,商販老遠就能看見我,隔著一二百米就跑了,要是出執(zhí)法車更顯眼,300多米開外就能看見我們了。那么遠的距離,連車上裝的探頭都拍不到違法證據。現在只有穿便服到現場錄像取證,或者現場控制住違法當事人——抓現行才能有效執(zhí)法,到時候再亮明身份和證件。
舉個例子吧。比如查處違規(guī)大排檔,要是當場查處,幾十個客人吃著正香,那肯定不干。所以,我們只能采用“非現場執(zhí)法”方式:先穿便裝在他經營的時候過去錄像,取到他正在進行店外違規(guī)占道經營等違法行為的證據,在攤販第二天出攤之前再去查處。
這些大排檔除了衛(wèi)生狀況差,燒烤攤還污染空氣,經常被附近居民投訴,你說,我們能不管嗎?
《環(huán)境與生活》:城管工作人員是否屬于公務員?
分隊長:據我了解,只有北京和少數城市,城管屬于公務員編制,大部分城市的城管都不是公務員。城管這行現在深陷輿論漩渦,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全國城管的體制不統一。外地的城管,有事業(yè)編制的,有當地政府撥款一部分自籌資金一部分的,還有純企業(yè)化的。各地城管部門的歸口也不一樣,有法制辦管的,有紀委管的,有建委管的,還有公安局管的。城管的制服、徽標、肩牌也是一個城市一個樣,只不過字樣上都是“城管執(zhí)法”。差異這么大,城管隊伍的素質自然是良莠不齊。
《環(huán)境與生活》:什么樣的人可以當上城管?需要考試嗎?
分隊長:以前,城管隊伍剛組建的時候,確實有些“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人被調來這兒工作。但現在北京城管的入職門檻非常高,只有本地的本科應屆生、全國各地的法學研究生和部隊轉業(yè)干部才能進來。外地的研究生入職還可以獲得北京戶口。對口的人要先經北京的公務員統一考試,通過后參加區(qū)城管大隊的面試,合格的應聘者就被分派到各個分隊。我們隊里二三十歲的年輕人,至少本科以上學歷。但是,加入城管的人當中,有能力的都以此為跳板,進入公務員隊伍或搞定北京戶口后就另謀高就了。這個崗位有太多吃力不討好的地方,我們一邊忙于處理公眾投訴的城市環(huán)境問題,一邊又要頂著“心黑手狠”的罵名,所以留不住人。
《環(huán)境與生活》:您隊里的人手情況如何?有沒有臨時工?
分隊長:我手下有十幾個隊員?,F在城管的作息從原來的8小時制,改成“三班倒”,我們分隊能外出巡查、執(zhí)法的最多15人,分成3批,要保證24小時值班,人手很緊張。
臨時工?有啊。大隊給我們派了14個臨時工,其中2個是司機,5個是從保安公司請的保安。這些臨時工的薪資和吃住都由我們分隊負責安排,請他們來主要是補充人手上的不足,比如需要開車、看庫房。另外,就是把沒收的三輪車、助力車等騎回隊里,不然查完三五個攤,剩下的隊員都不夠繼續(xù)執(zhí)法了。
《環(huán)境與生活》:臨時工也參與執(zhí)法嗎?
分隊長:臨時工沒有執(zhí)法權。除了上街撕小廣告,絕不允許他們單獨行動的,所以北京這邊基本不會出現城管臨時工打人的現象。有時候臨時工在把車騎往分隊的半路上,會突然“殺出”幾個小販的“親友團”,把車又給劫走了,他們一點兒轍也沒有。
北京西城區(qū)黨政考察團在廣西南寧了解該市的數字城管系統建設情況圖片來源:南寧市城市管理監(jiān)督評價中心
夏天北京街頭出勤的城管車 季天也/攝
《環(huán)境與生活》:網上有個段子:城管遇到無照小販,采取口頭勸離的警告措施,但第二天小販又來擺攤。于是有人議論“堂堂城管竟奈何不了無照小販”;小販終于被城管查處,又有人說:“城管,請給底層勞動人民一條生路?!睂@種情況,你們心里糾結嗎?
分隊長:這就是現狀。公眾一方面指責城管“心黑手狠”地剝奪“弱勢群體”的生計,另一方面又痛恨無照商販阻礙交通、污染環(huán)境。這兩種抱怨可能恰恰出自同一個人,他在別處津津有味吃著大排檔,回家就投訴樓下大排檔油煙熏得他不敢開窗。
各界都在對城管施壓,但是政策和配備上的一系列支持卻沒有跟上。城管的執(zhí)法裝備沒有明確的標準,采購經費都需要隊里自行向財政部門上報申請,走流程等批準,而不是定崗定編。有錢的區(qū)縣街道就給城管多配點兒裝備,沒錢的就少配點兒。舉例說,前任領導給全區(qū)配車100輛,換個新領導給定編30輛,那么另外70輛就成了超編裝備,這部分的維修保養(yǎng)費用政府就不管了。
另外,城管工作很難給人帶來成就感。栽一棵樹苗,植樹者看著它漸漸高大繁茂,肯定很欣慰;修一座橋,每天車輛川流不息,也是對建設者當初揮汗如雨的回報。城管就不一樣了,人在的時候,這兒干凈了,人一走馬上又是一片混亂。有的小販“游擊戰(zhàn)”打得可好了,你來他就走,你撤他就回,始終保持城管追不上管不到的安全距離。他騎個助力車怎么橫沖直撞都無所畏懼,我們執(zhí)法車不行啊!而且,出了事故還得城管負責。大約半年前,我們分隊支援其他分隊執(zhí)法,勸離一個占道賣瓜條的小販,結果他騎三輪車離開現場時撞倒了一個老太太。小販跑了,老太太卻跑到我們執(zhí)法車上,一坐就是6個小時,最后還是我和幾個隊員湊了800塊錢賠她。
我們感到,城管工作真的是太難做了。我們認為自己是為大多數民眾服務的,維護了市民的生活秩序,讓大家少吃不干凈的食品,出行更順暢些,可是這些卻得不到社會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