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華+大立
1963年以后,彭德懷在吳家花園的生活更加孤寂,園內工作人員和警衛(wèi)班黨組織開會不再通知他,中央黨校不再讓他聽課,也不再有教員來輔導。偶爾校領導來過問一下,來的時候總是幾個人一起來,回去后要向中央寫出專門報告。
彭德懷預感到再也沒有希望洗刷強加給自己的罪名了,于是放棄了向毛澤東申訴的念頭。此后三年,他沒有再給毛澤東和中央寫只言片語。
在萬念俱灰之后,彭德懷反倒坦然了許多,常常自我解嘲地說:“這下好了,我終于被推上了另一個極端?!迸淼聭烟谷涣?,但他的妻子浦安修卻被卷入令人窒息的黨內斗爭之中。
浦安修當時在北京師范大學擔任黨委副書記。從丈夫自廬山“跌下馬來”,冷遇、白眼、刁難、咒罵和日益沉重的政治壓力始終纏繞著她。八屆十中全會之后,壓力升級,北京師范大學的一些人給她做工作,要求她與彭德懷“劃清界限”。所謂“劃清界限”,即是選擇離婚。在痛苦和迷茫之中苦苦掙扎的浦安修,猶豫再三,最后還是把離婚報告交到北京師范大學黨委。浦安修沒有勇氣去找彭德懷談離婚的事,只好找到彭德懷的侄女彭梅魁,向彭梅魁交了底。
北師大黨委將浦安修的離婚報告呈送給北京市委副書記兼副市長劉仁,劉仁轉報給楊尚昆,楊尚昆又請示總書記鄧小平。鄧小平在離婚報告上批示:這是家務事,我們不管。
浦安修讓侄女轉達她的離婚要求。
彭德懷久久地坐在沙發(fā)上,雙眼緊閉,半天沉默不言。最后,他站起來對侄女說:“梅魁,我的問題沒有結束,她的壓力太大了,離就離吧,這也迫不得已,是政治需要,她也只好走這條路?!?/p>
1962年10月下旬的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浦安修由彭梅魁陪著來到吳家花園。彭德懷也請來了他的患難知己楊獻珍。
楊獻珍本來是堅決反對他們離婚的,但時至今日,也無言以對。
就在正式分手的這一時刻,彭德懷特意挑選了一個大大的梨,親手把皮削得干干凈凈,親手切成均勻的兩大半,放在一個盤子里,順手推到浦安修的跟前。中國人對夫妻分梨吃是忌諱的。因為梨的諧音為離,分梨者,分離也。
“你這是干什么?彭老弟!”楊獻珍不高興地問。
浦安修淚如雨下。
彭德懷解釋說:“我同意離婚,但不吃梨,因為我內心里是不愿意分手的。安修,你要是堅信我彭德懷是個無辜受害者,你就不要吃梨。如果你有丁點懷疑我是個反字號人物,就請痛痛快快地吃掉屬于你的那半個梨,從此我們一刀兩斷。”
浦安修猶豫了一會,伸手掂起一片梨。楊獻珍急了:“安修,不要吃梨!”浦安修看看楊獻珍,又看看彭德懷,還是把它吃了下去。她哭著說:“你們的話在撕咬著我的心,我再也無法忍受這種場面了……”楊獻珍愕然。
彭德懷抓起剩下的那半個梨,使勁地丟在了地上。
浦安修低下頭,哽咽著說:“老彭,我對不起你,請你以后保重?!?/p>
彭德懷望了望浦安修,迅即走開了。從此,彭德懷孤寂的心靈,變得更加苦楚。彭德懷沒有自己的親生兒女,妻子浦安修是他最親的人,也是他躲避政治風浪的最后一道港灣,現在連這道港灣都不能依靠了。
吃了梨的浦安修,也在心頭埋下了一個陰影,總是揮之不去。1978年10月中下旬,楊獻珍從“流放地”回到北京,正趕上中央為彭德懷舉行追悼會之后,浦安修到北京醫(yī)院向楊獻珍哭訴自己的心里話:“彭德懷是對的,他堅決不吃分手梨的決定對極了!而我,則吃錯了分手梨!”
由于當時特殊的情況,浦安修雖沒有與彭德懷上法院,正式解除夫妻關系,以后浦安修照樣受彭德懷的牽連,挨斗受批,但畢竟她在彭德懷最困難的時候提出了離婚申請,并離開了他,這給她造成了終身的悔恨。后來彭德懷平反后,中央領導同志雖然諒解了她的這一失誤,承認她與彭德懷仍是夫妻關系,并將她選為全國政協(xié)常委,但她覺得不能原諒自己。為告慰彭德懷在天之靈,也減輕自己內心的痛苦,她將晚年的很大一部分精力用來整理彭德懷生前的著述,積極協(xié)助組織為受彭德懷冤案牽連的人做平反工作。浦安修于1991年5月2日在北京因病去世。
彭德懷在最后八年內被毆打、揪斗數百場。江青下達命令:“批斗會要錄音,要照相,要拍電影,要讓下一代看看我們是怎樣同敵人搏斗的!”在含冤去世之前,彭德懷最大愿望是在臨終前親眼見到毛澤東,或者周恩來、葉劍英,和他們談幾句話。他要審訊的人轉達中央:他對毛主席的感情至死沒變,對毛主席的錯誤在最后的日子里也幾次提出來,也可以報告毛澤東。
長期的肉體和精神的摧殘,終于使硬漢子彭德懷病倒了。1973年4月,彭德懷被確診為直腸癌晚期,住進了三○一解放軍總醫(yī)院。江青等人并沒有因此放松對彭德懷的監(jiān)護和迫害。江青曾聲色俱厲地說:“我有預感,主席也預感到了,現在有人想刮一股陰風,一股翻案風,要翻‘文化大革命的案,要翻彭德懷的案!我說這是白日做夢?!?/p>
彭德懷入院后,雖受到基本的醫(yī)療治療,做過手術,但對待這樣一個戰(zhàn)功卓著的老人,仍然還如對囚犯一般:窗戶上用紙蒙著;不直呼彭德懷之名,取了一個編號一四五;不準親屬隨便探視。對此,彭德懷大為氣憤,拍著桌子說:“住院了,你們還不放心?我不住這個月婆房!我要回去住監(jiān)獄!”
據看護他的衛(wèi)兵茅飛回憶,彭德懷在得知自己的病情后,求見毛澤東的心情更加迫切。
他對茅飛說:“我不怕死,死對于我來說,早已是家常便飯了,現在的問題是許多事都沒有搞清楚,我要活下去,我要見毛主席。”
“他們不會讓你見的!”茅飛說的“他們”指專案組。
彭德懷神色立即暗淡下來,長嘆一口氣,搖搖頭,說:“我失去的機會太多了。我知道,我的毛病就是性子太直,愛講真話老實話,被小人利用離間了我和毛主席的關系……歷史是最無情的,我相信歷史會對我作出公正的評價。如果我見了毛主席,也會對他說明這一點的?!?/p>
茅飛清楚地記得,每次面對專案組,彭德懷都提出這一要求,并激動地喊道:“我身體還可以干幾年。你們?yōu)槭裁床蛔屛夜ぷ??我還可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為黨再工作幾年??!”
醫(yī)院在決定對他做手術前,他堅決反對,要求在手術前見見毛主席,把他的問題說清楚。后在侄女彭梅魁的勸說下才同意做手術。
1974年9月2日,在彭德懷病危后,兩個專案人員奉中央軍委副主席葉劍英的指示,到醫(yī)院看望彭德懷,問彭德懷還有什么話說,作為臨終談話。彭德懷這時最大的愿望,是希望在臨終前親眼見見毛澤東,或者周恩來、葉劍英,親自和他們談幾句話。他請兩人向中央轉達他的話。
1974年11月下旬,彭德懷生命進入倒計時。在彌留之際,他捶打著病床,用盡全部氣力,呼喊道:“我從來不怕死?,F在問題沒有搞清楚,我要活下去,我要見毛主席??!”
11月29日,彭德懷含恨離開人世,享年76歲。(摘自《悅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