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珂
我打一開始就不喜歡石老師。
他是個愛慕虛榮的糟老頭子。在剛換新琴的那一個月里,他每節(jié)課都來跟我炫耀。眼睛笑成兩道彎,活像QQ表情里的“奸笑”。
“歐料檀木,意大利產(chǎn)的——70年了!喏,你拉拉看!”
我把小提琴接過來。厚重的和弦把我嚇了一跳。我剛想拉一小段試試,他就把琴搶了過去,臨了還不忘向我“奸笑”一下。
“嘿嘿,還不錯吧?”
幸運的是,我似乎不是唯一的受害者。學(xué)校里坐我前排的男生,每周也在石老師家里上課。他比我學(xué)藝久,我叫他師哥。
“對啊對啊,換了把新琴就嘮叨個沒完……”一天中午,師哥轉(zhuǎn)過來跟我抱怨,“雖然看上去真的蠻貴?!?/p>
“真的蠻貴?”初中時的我對這些還沒什么概念。
“兩萬吧,起碼,”他說,“畢竟,那個……”
“歐料檀木,意大利產(chǎn)的——70年了!”我們兩個夸張地模仿起他的腔調(diào),大笑起來。
石老師夫婦和兒子兒媳住在一起。然而一進玄關(guān),第一眼看到卻不是全家?;蛘呋榧喺眨菙[著一張他的單人獨照。
“想不到吧,石老師年輕時候還蠻帥的?!彼ξ亟o我看照片。
那是我第一次來到石老師家,我用手指撫過鏡框的玻璃面,仿佛還能觸到時間的粗糙感。黑白照片中的石老師還是位青年。他端坐在椅上,燕尾禮服,手握提琴。濃密的黑發(fā)梳得整齊蓋過前額,他雙目微抬,面色沉著;挺拔的腰姿,像一枚新鑄的硬幣。
聽師哥說,那是他上個世紀在上海某樂隊時照的。直到那件事之后石老師搬家,他一直把這張照片擺在玄關(guān)最顯眼的地方。
那是電視里再常見不過的劇情。那天我遲到了一會,在我之前上課的師哥已經(jīng)離開了石老師家。我緊張地跑到門前,小口喘著氣。突然屋內(nèi)傳來了陶瓷摔碎的聲音,年輕女人的喊叫、年輕男人的勸解、老年女人的駁斥、老年男人的囁嚅,有關(guān)噪音和音樂、失業(yè)和分家。就在我猶豫要不要敲門時,食指關(guān)節(jié)已經(jīng)不小心在門上叩了一下。霎時,屋內(nèi)變得一片寂靜,石老師說一聲“來了”,一陣窸窣聲,門開了。
“呦,來啦?!彼Φ臅r候眼神躲閃。
幾周后,石老師搬去了新家——老城區(qū)的一幢舊宅。石老師和老伴居住的六層是違章搭建的。每登一次五樓到六樓的木梯,我都會有一種搖搖欲墜的錯覺,可他的皺紋卻逐漸舒緩開了。我覺得,是老城區(qū)古老溫馨的空氣給了他足夠的治愈。而他呢,像是重新游回海里的帶魚一樣,又開始嘮叨起來。
“Jvku!你看,以前教的學(xué)生給我寄來的新年賀卡,那么多年了還記得我!上面寫著什么……‘今天我在卡內(nèi)基金色大廳獨奏15分鐘,念想石老師您以前的教導(dǎo),萬分感激……呦,在外國還不忘記我!”
“Jvku!你看,這家琴行給我寄的聘書——去不去?當(dāng)然不去了!利欲熏心的商人,誰要給他們教啊?!?/p>
“Jvku!你看……”
石老師一遍遍叫我名字,給我看這看那的。我總是很敷衍地用“嗯嗯”“是呀”“好厲害啊”對付過去。等講得差不多心滿意足了,他就收住笑容,往椅子上一沉?!拔覀冮_始吧。”
不得不承認,作為教師,他是極為苛刻的。這也是我當(dāng)初不喜歡他的原因之一。他會在我演奏過程中,猛地用弓敲一下我的手指——“再高一點!”待我好不容易全曲奏畢,他或許又會冷冷地說:“是這些天太忙了嗎?”逼得我連連認錯。
石老師的技巧是一流的。盡管粗短的四肢與“梵婀玲”這件樂器搭配在一起,顯得有點可笑,但當(dāng)他五指在四弦上翻動時,周邊的空氣都會因此安靜下來,似乎進入了另一個世界。聽眾看見的,仿佛不是一個50多歲的矮個老頭頂著滿頭皺紋;而是在月下獨訴衷腸的少年維特。
她就這樣意外又合理地出現(xiàn)了。
那個周五的黃昏,我一如既往來到了石老師家。穿堂而過的秋風(fēng)害我打了個哆嗦。石老師已經(jīng)坐在房間里了,我打個招呼,順上門。他穿著一條雞心領(lǐng)的淺灰羊毛衫,左手緊握琴把,顯得很焦躁的樣子。我環(huán)顧房間一周,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
“這里光線好。這里光線好?!彼亚偌芘擦艘慌?。
那個星期我練的曲子是愛德華·埃爾加《愛的禮贊》,作曲家獻給未婚妻的一首小夜曲。石老師反常地提出要先示范,而不是像往常那樣先檢驗我的練習(xí)成果。就在我疑惑不解的空檔,又一陣秋風(fēng)將我的視線引了過去——
陽臺的窗戶不合時宜地大開著。對樓的樓梯間上,一個披著長發(fā)的腦袋,由雙手支撐著,架在窗臺上。女青年秀氣的臉上雙唇輕抿,和我對上視線后,不好意思地揮手笑了笑。那刻,我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下一秒琴弓揮動,空氣里第一聲蜂鳴,女青年閉上了雙眼。秋日余暉照在對樓斑駁的墻壁和女青年的身上,染成了一片金黃。溫馨的空氣中只剩下悠揚的琴聲,石先生雙目微抬,脊背挺拔,令人不禁聯(lián)想起一枚新鑄成的硬幣,莊嚴而俊俏。
我并不介意這小小的課堂占用,相反,我很樂意為他提供這微不足道的舞臺。但事與愿違,演奏還沒結(jié)束,石老師的老伴突然沖進房間里。她摔上陽臺的玻璃窗,扯下窗簾,尖著嗓子喊道:“你怎么不到人家屋里去拉!有本事去呀!”
那天我匆匆就走了,不知道后來發(fā)生了什么。我只知道,之后的周五我見到石老師時,他又變回了糟老頭,起球的毛線衣,耷拉的眼皮。女青年再沒出現(xiàn)過。
冬天來了,石老師話明顯變少了。而我,由于日益繁忙的學(xué)校生活,選擇了結(jié)束學(xué)琴生涯,告別了石老師。
或許是拖拉,或許是生怕難以啟齒,總之,之后的三年里我沒有嘗試和石老師聯(lián)系過一次,甚至連一絲愧疚感也沒有。
今年初,我參加完外地的自主招生考試,剛出火車站,在十字路口,我又見到了石老師的身影,只是那個身影顯得有些陌生了。棕色的皮夾克,紅色的摩托,背上的琴盒說明他正要給學(xué)生上課——從前他偶爾也會接這樣的活。我想上去打個招呼,但一種異樣感阻止了我。信號燈由紅轉(zhuǎn)綠,他轉(zhuǎn)動把手沖了出去,就在他快要消失在視線中時,我意識到——他背著的是吉他琴盒。
回到家后,我撥通了師哥的電話。他似乎在做練習(xí),頗不耐煩的樣子,但我大致明白了石老師后來的情況。
不同于我這種玩票性質(zhì)的,對于大多數(shù)初三生來說,一月的小提琴B級考試關(guān)系著中考加分,自然也備受家長關(guān)注。
然而石老師的學(xué)生在那一年的考試中有失常態(tài),竟無一人通過(包括師哥)。家長紛紛把孩子帶走,新學(xué)生也很難找到。石老師的兒子又不爭氣,他只好賣掉小提琴,改為去琴行教吉他。
“就是那把意大利產(chǎn)的?!睅煾缯f。
“為什么是吉他?”
“他說現(xiàn)在學(xué)這個的人多。”
師哥掛斷了電話。
我一個人在房間里坐了許久。沒有傷心也沒有憤怒,只是郁悶得無法排遣。
吉他?你讓他那拉弦的手去彈吉他?還有更可笑的事么?
我想象著他躲閃著眼笑著說“現(xiàn)在學(xué)這個的人多”的樣子。
我想起黑白照片里那個棱角分明的青年。
我想象石先生把吉他在地上砸成碎片的場景……
憋住眼淚,我從抽屜里翻出明信片掏出筆:
“石老師,新年快樂!我是Jvku,不知道您還記得學(xué)生嗎?我今天參加了外地的自主招生,和考官聊起學(xué)小提琴的經(jīng)歷,談得非常愉快。想起石老師您以前的教導(dǎo),真是非常感激。不知您最近還好嗎?希望一切都好。祝您身體健康,萬事如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