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呂慧明]
接羊羔的夜晚
[文/呂慧明]
呂慧明,差一點90后,最不像處女座的處女座。文字干凈溫暖,如內(nèi)蒙古高原的云和風。
在無數(shù)個睡意襲來的夜晚,我烤著火爐,盯著電視機,等待著小羊羔的出生。
在那些難熬的冬夜里,寒冷封鎖了大地,困倦不停地敲打我的神經(jīng)。還有許多人和我一樣散落在無邊的星空下,守在電視機前,打發(fā)無聊的時間。
電視成為我們與外界聯(lián)系的通道。那些喋喋不休的購物廣告,劇情狗血的婆媳家庭劇,華麗精致的綜藝節(jié)目,打開了我們通向外界的大門。我們知曉了在遙遠的地方,還有許多人和我們一樣,正在經(jīng)歷生命的起伏跌宕、荒誕不經(jīng)和平淡乏味。
在這樣深的夜里,頭頂?shù)男强崭哌^所有的苦難。我聽見父親的呼嚕聲,一聲高過一聲。這時候,連病痛也熟睡了,病痛不會在他身體里左沖右突,打開一個又一個缺口。
年輕時,為了養(yǎng)家,父親獨自一人外出打工。他扛過不計其數(shù)的麻袋,只為了一個月得到十塊錢。那時的他年輕力壯,渾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氣。許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再年輕的人,再能干的人終究會被時間打敗。如同時間在我父親的身上,留下了一道道缺口,等著病痛闖進來滋生、繁衍。那些生活里的戰(zhàn)士,敗下陣來。
有一年,我和父親到鎮(zhèn)上買東西,無意間遇見了他年輕時的好友。一陣寒暄之后,那人說:“你怎么老得這么快?”
我看見父親斑駁的頭發(fā),因為常年扛麻袋直不起來的腰板,和眼睛里一閃而過的蒼老神情。
那人走后,父親問我:“我是不是比他老了許多?”我們一時之間竟無言以對。他又自言自語,“是人就會老的。”
我三爺爺,患有嚴重的肺氣腫,一個人住在低矮的土房子里。天熱的時候就會坐在大門口發(fā)呆,他出神地盯著遠方看。
我問:“坐在這兒干什么呢?”
他說:“等死呢。”
他說:“爺爺真是老了,年輕時候,一口氣就可以把二百斤的麻袋扔到車上。”
他又說:“現(xiàn)在沒有狼了。年輕時候,中午把水槽里加滿水,關(guān)好門窗,人坐在家里,狼群就會過來喝水?,F(xiàn)在看不見狼了?!?/p>
說起年輕時候的事情,他渾濁的眼神竟然有了一些光亮。時間不停地帶著他向前走,半年后他離開了這個世界。時間也不停地推著我們往前走。
我們住在偏僻的地方,每一秒鐘都能聽見時間的流逝,電視屏幕上閃過的畫面,風刮過的聲音,雪落下的聲音,這些都是時間腳步聲。這塊土地前一天還是裸露的,今天就落滿了厚厚的一層雪,時間經(jīng)過,它們又融化成水,滋潤萬物。
時光流轉(zhuǎn),唯有此刻才是永恒。此刻的苦難、衰老、無聊、歡笑才是我們最真實的生活。
此刻,你看到我推開門,推開深黑色的夜。
我走出去,在黑夜里,能夠聽見羊群深沉的呼吸,那是它們奔波一天之后的放松。沒有睡覺的羊,眼睛里閃爍著藍寶石一樣的光芒,仿佛星星墜落。從上午開始張羅生產(chǎn)的一只母羊,此時沒有一點生產(chǎn)跡象,竟然在悠閑地反芻,儼然忘記了自己是即將臨盆的產(chǎn)婦。
此刻,我和我的羊群守著這無邊的夜、無盡的時空。
大地沉沉睡去,星光鋪滿夜空。
沒有低過苦難的夜,沒有高過時空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