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渤]
寫在雙城間的彷徨
[黃 渤]
▲▲▲原來家,也是會變老的。但是城市不會,城市只會越來越新。
小時候我家住在海邊,院墻就是大壩,透過窗子可以看到一望無際的海岸線,每到暑假的時候,隔著窗子聽著風聲,看著潮起潮落,從而決定下海的時間,那時的空氣潮濕,清新?lián)浔?;而今,我在北京,從臥室的窗口望去是偌大的十字路口,車水馬龍,霓虹閃爍,凝視著路口的紅綠燈,我猶豫著出行的時間??粗吁喽恋娜顺弊屛蚁肫鹆烁拥某毕負矶鴣?、洶涌澎湃,而又連綿不絕,只不過,我嗅不到那種清新的氣味,空氣一個干燥,一個潮濕。
我一直都喜歡有水的城市,比如杭州、廈門、青島,我的家。小時候最喜歡那片海,浩瀚無際的湛藍,天地連成一線,我一直覺得,如果沒有生活在海邊,不會懂什么是真正的藍色,不會懂得什么是真正的開闊。
我喜歡海,喜歡那片記錄了我們成長又將這一切沖刷殆盡的海。我曾經(jīng)在海邊用沙子筑城堡、修圍墻,編故事,然后看海浪把它們沖平,故事也就隨之終結(jié);我曾經(jīng)在海邊無人的礁石灘上,低頭寫歌,抬頭見海,望海而歌;我曾經(jīng)和伙伴們在海灘上奔跑,海風灌滿襯衫,潛入海底在群魚和海藻中享受另一個世界的奇幻;我曾經(jīng)在夜晚的海灘,約三兩伙伴,偷偷點一簇篝火,火光映著一張張追逐著夢想的臉。
那些繞膝而樂的歲月就像腳印一樣印滿了沙灘,轉(zhuǎn)瞬即逝,我小時候做過一個夢,那是我們常去的海邊,常見的海,但是遠遠的,有影影綽綽的縹緲,我就問身邊的大人那是什么。大人說,那是蜃景,能把很遠很遠的地方帶過來。我又問,很遠?能有多遠,北京那么遠么?那個大人笑了,說,對,能到北京那么遠。
那時候,我已經(jīng)和朋友離開這片海灘往外跑,我們四處去唱歌、演出、去旅行,去過很多城市、見過很多的人,對青島,第一次有了故鄉(xiāng)的概念。那時年少,每次回家都覺得自己帶著一身淡淡的勝利感,迫不及待地想去炫耀,但一出火車站,你就能聞到大海那熟悉的味道,清新、潮濕夾雜著咸腥,他像一股迷香引著我拖著來不及回家的行李就來到他的身旁,海風吹燃一支煙,那種潮濕將自己浸透,像一塊海綿被浸得飽滿,充滿踏實的能量和勇氣,繼而再度出發(fā)。
現(xiàn)在回去,往往是飛機,機場離海很遠,你什么都聞不到。
之后我又夢到,我自己踏進海水向那片蜃樓走去,腳丫入水的那一剎那,水恍然之間分開了,就像摩西過紅海,地是干干的,海水——養(yǎng)育我生命的海水,不再澎湃,就那樣靜靜地、輕輕地、柔軟地在我兩旁站著,我又驚又怕,但終而放大了膽子,向深處走去。
我剛到北京時,逢人寒暄,每次都會遇到一些相同的問題,他們會問你老家是哪里的。我便會說我是青島的。聽到這個“老”字,我心中難免會有一絲不安,我心里想,那不是我老家,那就是我家。因為在年少的時候,總覺得“老家”這二字來自祖輩,是遙遠而古老,沾滿了塵土的記憶,又怎么跟自己扯上關(guān)系。但后來我習慣了,也明白了,原來家,也是會變老的。但是城市不會,城市只會變得越來越新。人們這樣形容城市發(fā)展——日新月異,這個詞取得真好,新便生異。城市開始變得大同,如今我到青島新城區(qū),發(fā)現(xiàn)和其他的每個城市已經(jīng)嶄新得并無二致。為何長得都一樣卻并不能讓人感到熟悉,反而讓人覺得更加的生分,我不知道是時代變了,還是城市變了。
再后來的夢,我已經(jīng)走進那片蜃景,但一切還是輕飄飄的,柔軟地站在我身旁。我好像再也回不去曾經(jīng),但也未完全融進現(xiàn)在。我想再回到水中,卻也不能,水就站在我四周,我若伸手,水便后退,我若邁進一步,水便也退一步,但也不遠,不多不少,就那么一步,有一種距離似乎我們永遠無法跨越。
我離家鄉(xiāng),也就只是這么一步。我突然明白摩西或許不快樂,我多么希望水再度合上,再劈頭蓋臉地打在我臉上,把我淹沒,用他純粹的藍色。但是不能,在這個干燥的北京,我只能偶爾放下手中撐著的傘,讓雨水啪啪啦啦地打在我臉上。但即便如此我也未感到應(yīng)有的濕潤,只是風吹走了更多年少時澎湃的體溫和輕狂。
北京,是空有當下而無過去的懸浮,聽他們給你講胡同的鞭炮、煙囪的輕煙、軍區(qū)大院的屋頂,但那始終都是別人的故事。屬于你的是那片曲折的海岸、那枚海底潛游的小螺和那股潮濕的咸腥,但這些也慢慢地變得無法觸及,兒時的玩伴已妻兒和睦,物是人非,青島也逐漸成為無處可尋的過去和逐漸陌生的當下。一個缺失過去,一個沒有當下,我和這兩個城市若即若離。
小時候我會喜歡夏天的海灘,讓人心癢的海灘,潮濕而悶熱,看三兩老人閑步或垂釣,幸福而自然。現(xiàn)在我反而會喜歡冬天,因為只有冬天旅游的人潮才會散去,海邊才沒有了那些五顏六色的嘈雜,現(xiàn)在的夏天你早已經(jīng)看不到沙灘,到處是擁擠的人潮,導(dǎo)游的旗幟,涌動的紅、白、黃等顏色的帽子川流不息;白天你已看不到那幫光著腳丫穿著泳褲奔跑的少年,夜晚你已看不到那團青春如篝火,在海邊的石灘上你已聽不到有人大聲唱他自己寫的歌,但海灘依舊,礁石依舊,海浪沖擊壩石的碰撞聲依舊,亙古不變地沖刷這一切,沉默不言,雖然我走不進去,但潮濕的氣息依舊。
所以,我不是感到悲傷,我只是覺得站在兩個城市的中間地帶,四顧張望,那片海灘和北京的廣場都那么的空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