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海燕
在一次朋友的婚禮上,葉子遇見了從前曾和媽媽交往過的一個中國阿姨,讓她了解了媽媽當(dāng)年在法國打工的艱辛和她對自己時時刻刻的愛,她覺得,自己離媽媽不遠(yuǎn)了。
愛上安德烈
沿著石板路往回走,已是深夜。街上非常安靜,葉子聽見自己的高跟鞋敲在石板上發(fā)出清脆的回響。
以前在法國電影里??吹綍r髦女郎穿高跟鞋一步三搖優(yōu)雅地走在馬路上,踢踢踏踏的腳步聲簡直就是一首樂曲。來巴黎后才知道,大街上很少有年輕女子穿高跟鞋,她們往往腳踏平跟鞋健步如飛。
一塊拱起的石板絆了一腳,要不是安德烈眼疾手快地把她扶住,她一定會摔得很慘。唉,她又在他面前出丑了,都怪這雙該死的高跟鞋!
“哦,已經(jīng)到了?!彼陂T口站住了,那雙朦朧的褐色眼睛流露著笑意。
“那……”葉子遲疑著,不知說什么。
他突然上前一步,輕輕抱住她,在她左右面頰上輕輕地吻了吻?!巴戆?,葉子!”
葉子怦然心動。雖然他給她的吻,只是法國人一個最普通的禮節(jié)而已。
“晚安,安德烈!”她說,心跳得更厲害了,幾乎頭也不回地跑進(jìn)樓。
“哈哈,我都看見了——”冷不防,從大廳柱子后閃出一個人來。
葉子嚇了一跳,“素素,Mélissa——”
“沒想到吧!”素素哈哈笑著,親熱地挽住她,“真不夠朋友,談戀愛了也不告訴我,老實(shí)交代,那男人是誰?可惜那邊燈太暗,我沒看清他長啥樣。不過,我相信你的眼光,一定帥呆了……”
“等等,等等!”葉子緩過神來,“我倒要問問你,這么晚你怎么會在這兒?”
“我們分手啦!”素素輕描淡寫地說。
“什么?”葉子驚叫起來,“為什么?”
素素嘻嘻一笑“今天Michel交房租,那家伙回來后,居然拿著賬單要跟我分?jǐn)?。你說,這算怎么回事?”
葉子聽了,“撲哧”地笑了。
葉子剛來時也遇過一個法國男生,一連好幾次都熱情地請她吃晚飯。那男生是她既不喜歡也不討厭型的,盛情難卻,也就答應(yīng)了。晚上他來接她,出門上車他很禮貌地對她說:今晚去GeorgeV,AA制,你沒忘帶卡吧?法國人是浪漫,但浪漫的那份銀子要你自己出。享受,不享受,各自選擇吧!
第三章 ?紅風(fēng)衣
1.不老林
她似乎又得到了一條尋找母親的途程,于是一次又一次地走進(jìn)教堂。禮拜天,葉子要去最近打聽到的一個中國人聚會。她像只小蜜蜂在人群里穿梭,卻仍沒有得到什么消息,只得隨著人群涌出教堂。
在街的拐角處,葉子的眼睛突然一亮。
前面,有一個穿紅風(fēng)衣的女人。那紅風(fēng)衣,簡直和她買給母親的一模一樣。
她來不及細(xì)想,追過去,但還是晚了一步,一輛黑色的寶馬在紅風(fēng)衣身旁停下,紅風(fēng)衣鉆了進(jìn)去,寶馬呼嘯而去。葉子跟著車跑,但車很快就將她甩得遠(yuǎn)。正著急時,看見路邊停著一輛出租車,她立即叫司機(jī)。司機(jī)從后視鏡里看了她一眼,問:“小姐,你是不是在追剛才那個穿紅衣的中國女人?”
“嗯,”葉子一驚,“你認(rèn)識她?”
“不,我不認(rèn)識。我常在這兒等客人,見過那女人幾次,那輛黑色的寶馬我也見過。我或許能幫你找到她?!?/p>
“那好,先生,你能再快點(diǎn)嗎?”
司機(jī)猛踩油門,車轉(zhuǎn)過廣場,沖進(jìn)巷子,又拐了兩個彎,最后在一個小樹林里停下。那輛黑色的寶馬赫然停在小樹林邊。
“看,我沒騙你吧,寶馬車果然在這里。前面那幢樓,那女人一定在里面?!?/p>
樹林后聳立著一幢頗具西歐風(fēng)采華麗大廈,樓檐每塊大理石上都有精致的雕刻。這里應(yīng)該是有錢人住的地方。走近寶馬,看見女人穿的紅風(fēng)衣掛在椅背上,葉子松了口氣。
葉子看見林子左邊的空地上,幾個法國小伙正在調(diào)試樂器,準(zhǔn)備即將開始的演奏,便走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她在悠揚(yáng)的樂曲聲中,猛然聽到汽車關(guān)門聲。一回頭,看見那女人正和一個男人吻別。紅風(fēng)衣被風(fēng)鼓起,在林邊一閃,就像一片紅云飄走了。葉子拔腿就去追。拐過樹林,看見前面有個紅點(diǎn),但她實(shí)在跑不動了。
女人走得很快,葉子追到一片更大的森林。中央是一條寬闊的大道。路兩旁稀稀落落地站著些女人。雖說已是四月天,但到晚上還是寒氣逼人,這些女人卻袒胸露乳,穿著蕾絲長襪和短得不能再短的迷你裙。借著路邊的燈光,她看清了路牌上的字“BoisdeBoulogne”。
她知道這個地方。巴黎十六區(qū)的布洛涅森林,是巴黎著名的紅燈區(qū)之一。
“嘎”的一聲,一輛轎車停在她的身旁,車窗緩緩滑下來,探出一張滿是皺褶的老臉,悶聲悶氣地問:“小姐,多少錢?”葉子駭然,再也顧不上去找紅風(fēng)衣,轉(zhuǎn)身向地鐵站跑去。
2.失樂園
坐在轟鳴的地鐵里,葉子感覺狼狽極了。對面一個胡子拉碴的男人,似乎一直盯著她。她突然感到好害怕。她把頭低了下來,摸出手機(jī)。
“喂——”聽到安德烈熟悉的聲音,葉子卻不知說什么好,只覺得好委屈,好心酸,想哭。電話那頭的安德烈似乎覺察到什么,聲音急促起來:“葉子,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嗎?”
“沒沒什么……”一開口,便哽咽。
安德烈更著急了,“葉子,你在哪兒,快告訴我。”
“在回家的地鐵里……”
“我來接你,我馬上就來。下了車站在有光的地方,我馬上就來。”
地鐵到站了,一眼就看見他在那里張望。從他家里出來,至少要十幾分鐘,不知他是怎樣一路狂奔。葉子心頭一熱,不顧一切地沖進(jìn)了他的懷里。貼在他的胸口,聽到他的心臟因?yàn)楸寂芏辛焖僮矒粜靥诺倪诉寺暋?/p>
他的雙臂有力地?fù)ё∷?,柔聲問:“葉子,你害怕了?親愛的——”
她的恐慌,她的壞心情全拋向九霄云外,鋪天蓋地的幸福緊緊包裹著她。
他摟著她出了站臺。經(jīng)過一家正要關(guān)門的花店,他跑了進(jìn)去,買了一株金黃色的向日葵。這一次,他沒有像往常一樣,送葉子只送到門口。他把向日葵抱進(jìn)了房間,放在窗下。向日葵發(fā)出金燦燦的光芒,把小屋照得亮堂溫馨。
“去洗個澡吧,會舒服些?!彼麑θ~子說。
安德烈坐在窗邊,望著那株向日葵,它是俄羅斯的國花,俄羅斯人相信這向往光明之花,能帶來美好的希望。
葉子匆匆洗完,套上浴衣就開門出來。見他還坐在那里,她蹲下來,把手臂擱在他的膝蓋上。他感覺到她的溫暖透過了衣服。這是她的溫暖,也是他自己的溫度,仿佛他的生命一下子又從什么地方回來了。
他抓住她的手,“葉子——”
“嗯?!彼旎畹貞?yīng)著,仰起了頭。
他看見她湊過來的兩片櫻唇那么鮮紅,那么動人地顫抖。他幾乎控制不住自己。但他還是狠心地閃開了眼:“時候不早了,我該走了。你明天還要上學(xué),早點(diǎn)睡吧?!?/p>
她把發(fā)燙的臉埋進(jìn)他的手心。“能,能等我睡著了再走嗎?”
“好?!彼沂致湓谒犴樀拈L發(fā)上。她躺下去,他移過一把凳子坐下。
“閉上眼睛——”
他向她微微一笑,那是一種最簡單的會心的微笑。她把這微笑刻在心里,慢慢合上了眼睛?!霸诟窳_茲尼,祖父有一所幽靜的老宅,還有個花園。小時候我是個搗蛋鬼,拿著鐵鏟子在花園里挖土,把漂亮平整的花園挖得東一個坑西一個洞……”
他醇厚的男中音就似一首悠揚(yáng)的小曲,順著這小曲,她安然走進(jìn)了那個美夢。
3.巴黎春色世界
她憑著印象又去了發(fā)現(xiàn)紅衣女人的那條街。她坐在街對角一家咖啡館的露天座位上,守株待兔。
不到一個小時,她看見對面街道上一個紅衣女人拎著個塑料袋低頭走著。正是她要等的人!她沒遲疑沖到紅衣女人身邊,張口就問:“這衣服是誰的?”
女人顯然嚇到了,她驚愕地看了一眼葉子,扭身就走。
葉子一把抓住她的衣襟,“這不是你的衣服,不是!”
女人怒目圓瞪,使勁地往回拽衣服,“不是我的,難道是你的?”
葉子愣了一下,沒過腦子的話又沖口而出:“是的,是我買的——那是劉春的衣服,我認(rèn)識!你偷了她的衣服——”
女人停住腳,轉(zhuǎn)過身:“你剛才叫誰的名字?”
“劉春?!比~子答著,抹了一把淚,抬起頭來。
女人幽幽地說了句:“起來吧,跟我來?!?/p>
走了不到一百米,她推開一扇樓門,葉子跟著她進(jìn)去,又跟著她上了兩層光滑老舊的樓梯。
房間很小,一束白菊花插在窗邊玻璃瓶里。她脫下紅風(fēng)衣,只穿了件黑色低胸連衣裙,裙子很短。
她換了件家常衣服。她盯著葉子看,突然笑道:“像,真像!”
她打開抽屜,從里面翻出一張照片遞給葉子。照片中她緊緊摟著穿紅風(fēng)衣的母親,她們頭挨著頭,笑得很開心。她卻高興不起來,一向潔身自好的母親怎么可能和這種女人在一起?。?/p>
“你就是葉子,劉春的女兒?你媽成天在我耳朵邊上嘮叨你,你媽還真能耐,果然把你也接來了……”
葉子再也忍受不了,猛然叫起來:“你是誰?我媽的衣服怎么會在你手里?”
女人愣了:“衣服,是,是你媽劉春送給我的!”
“不,不可能——你撒謊,我媽怎么會和你住在一起?”葉子尖叫起來。
女人定定地看著她,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她嘆了口氣說:“你走吧——我早該明白,你走——我這里臟!”
4.致命的誤會
葉子失魂落魄,沖到雨里。雨水打濕了她的衣服,頭發(fā),她內(nèi)心只有絕望。
母親竟然和一個妓女住同一間屋子!母親寄給她的歐元又是從哪里來的?
她越想越難過,腦子一片空白,腳下一軟,整個人重重摔倒在泥地上,一時竟沒有力氣站起來。
葉子不知道自己怎樣撞開一扇厚重的門,四周都是晃動的鬼影,勁爆的音樂,尖利的怪叫,一群瘋狂的影子,在酒吧中央跳著扭腰舞。她冷得發(fā)抖,一連叫了好幾杯威士忌,都一口吞下。全身都燃燒起來。一個卷毛男人走了過來。他赤著胳膊,那上面刺著一個在云端行走的裸體女人。他把一杯酒味強(qiáng)烈的蘋果白蘭地放在她面前,“干,爺請你——”他伸手抓住她。
葉子的眼睛里突然充滿了一種狂暴。“去死吧——”她把酒潑向他,奪路而逃。
一進(jìn)家門,她撲倒在地,柜子里有一瓶酒,她跌撞著去找開酒瓶的起子。卻抓起一把刀,用力去撬瓶塞。刀一滑,劃到她的左手上,鮮血頓時涌了出來。
她低下頭看見自己的傷口。新鮮的,殷紅色,緩緩地滲出來。像絢麗的花朵綻放在她潔白的手腕上。一陣頭昏。心跳,越來越快,突然有一種莫名的快感。她痛苦地閉上了眼,舉起了刀……
就在這時,門猛地被人撞開了,耳邊響起了一聲斷喝:“葉子——”
她的身體驀然一抖,刀“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
“你在干什么?為什么傷害自己!”
安德烈慶幸自己來了,剛才打電話她沒接,他就不放心。他不顧一切沖過來,抱住她,迅速用紙巾把她的手腕按住。她迷惘地盯著他,慘然一笑,“安德烈,我好難過,我想我要死了——”說完,昏倒在他懷里。
“葉子,你傷了自己,答應(yīng)我,以后再也不要這樣?!?/p>
她終于忍不住了,“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我不是個好女兒,我不是,我太自私太虛榮。你知道嗎?安德烈,只要我問一下,就有母親的消息……如果不是我,母親就不會來法國受罪,如果不是我,母親就不會失蹤??晌疫€害怕她讓我蒙羞。我真是一個又自私又卑鄙的混蛋!”
她哭倒在他懷里,虛脫了一般。
“葉子,冷靜!”他猛地用雙手支起她,說,“我明白,我都明白!你知道嗎?葉子,我曾經(jīng)一樣經(jīng)歷過這種痛苦??漳?,伊凡的媽媽,她的死與我有關(guān)!”
安德烈頓了頓:“這個秘密一直壓在我心底,我從未對任何人說起。葉子,我們都必須堅(jiān)韌活著。”
5.是夢非夢
深夜兩點(diǎn)。葉子醒了。
她慢慢取下手表,表掩藏的那道傷口,顏色已經(jīng)很淡了。她翻身坐起來,迅速地穿好衣服來到大街上。
出了地鐵,葉子大踏步向那幢樓走去。躡手躡腳地上樓??恐拈T坐下。睜開眼看到她時,她像坐了一夜火車,疲憊不堪,頭發(fā)蓬亂,眼皮發(fā)黑。她看葉子的目光依舊十分冷漠,開門的時候,只是踢了踢葉子,是叫葉子讓路。
沒過多久,她猛地又把門打開,對地上的葉子說:“進(jìn)來吧!”
“劉春的衣服我已經(jīng)洗凈燙好了,就在那柜子上,你拿走吧!”
葉子再也忍不住,一把抓住她的手,急切地說:“阿姨,我不應(yīng)該對您無禮。您能告訴我我媽在哪兒嗎?”
她瞪圓眼睛望著葉子,一時沒明白她問話?!笆裁词裁矗阏f什么?你媽不跟你住在一起?”
她翻箱倒柜找出一本相冊,給葉子看好多她和葉子母親的合影。我叫你媽春姐,她叫我阿芰。我比你母親晚來半年,經(jīng)人帶到住所時,你媽正好也剛搬來。沒空床,只有外面客廳還有一張床空著,是上下鋪,你媽好心把下鋪?zhàn)尳o了我。我倒床就睡。你媽在客廳搭凳子往墻上釘釘子。她忙了一下午,終于在客廳里拉了一個簾子,把我們的床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遮了起來。
葉子看得出她的雙手曾經(jīng)保養(yǎng)得很好,曾經(jīng)的生活應(yīng)該是富足體面的。
葉子不禁輕輕問道:“為什么要來法國,過這樣的生活?”
她的臉兒顯得很蒼白:在國內(nèi),我是個舞蹈老師,也曾經(jīng)擁有一個令人羨慕的家庭,丈夫開一家公司。可是,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丈夫在外邊養(yǎng)了二奶后,就再也無法平靜。離婚后我來法國本來是想旅游散心的,天那么藍(lán),地那么綠,我為什么還要回到那個傷心之地?我就留下了。幸虧遇到了你媽媽,否則也許早就曝尸街頭。在餐館打工,我一回來倒頭就睡。你媽呢,每天都堅(jiān)持學(xué)一兩個小時的法語。每星期有一天休息,你媽去教會免費(fèi)的法語班上課。說學(xué)了工作機(jī)會就會多一些。還說等你來了,也可以幫到你。她說她一定要掙一筆錢,好讓你來法國后能進(jìn)最好的學(xué)校。
淚無聲地從葉子眼里滾落下來。阿芰靜靜地看著她,夜雨輕輕叩著門窗。(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