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紅
呂國鋼
1973年出生于浙江上虞,1995年畢業(yè)于紹興師專(現(xiàn)紹興文理學院)并留校任教,1995—1997年進修于中國美術學院國畫進修班及國畫系人物專業(yè),多次參加全國性展覽并獲獎,現(xiàn)為紹興文理學院美術學院國畫教研室主任。
他說,我不會挑大家都能出行或喜歡出行的日子。一切古跡名勝旅游景點熱門城市于我都毫無興趣,我喜歡去我不熟知的城市,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鎮(zhèn),如果有條件,坐上半天牲口拉的車,到一個偏僻的小村,看看因為我這不速之客到了而新鮮驚奇的村民,便是最好不過的事情,應該會有一種莫名的穿越感。
我想,他的穿越之旅更應該是這樣的,帶一管筆,攜一疊紙,沽一壺酒,心里還須背一張琴,行囊中裝著些許心事,得從江南的雁埠出發(fā),在白樂天“煙波盡處一點白,應是西陵古驛臺;知在臺邊望不見,暮潮空送渡船回”的吟哦聲中悠然回望,但并不留戀。
當他坐在牛車上,這車必須是南轅北轍的,這人必須是可以袒胸露腹的。
他所到的第一站是魏晉,在竹林里停下來,和嵇康一起打鐵論琴。當向秀來后,把鐵錘交給他。悄然轉身找到山濤,一起談《與巨源絕交書》一文,告訴他,嵇康要絕交只是為了不連累他,真心是要與他在史冊里永遠把酒言歡。
在牛車上睡一覺后,他將見到右軍,發(fā)現(xiàn)右軍真的是一個胖子。
他所到的第二站是宋朝,不巧的是,蘇軾“左牽黃,右擎蒼”,去密州打獵了。岳飛太忙,忙著征戰(zhàn),忙著寫《滿江紅》,只留下一個站立千年的背影。再走一百多年,見到了梁楷,他正在畫《右軍書扇》、《羲之觀鵝》、《黃庭經(jīng)換鵝》,他已經(jīng)參禪多年,他的話里滿是機鋒。
他所到的第三站是明朝,徐渭胖子把文章從試卷上寫到了桌子、凳子上,還在不停地寫。他穿越百年的煙云,目睹陳洪綬站在徐胖子的家所在地——紹興,在云門寺門口一度徘徊,正反反復復思考著:出家還是入家?
當他終于結束這場有趣的旅行,回到雁埠,驀然發(fā)現(xiàn)村子已經(jīng)改名為呂家埠,自己原來叫呂國鋼,還是一個孩子。他生病了。在病中,他愛上了畫畫。
一個神一樣的存在
地處曹娥江之濱的呂家埠,即使在崧廈鎮(zhèn),也是屬于比較偏僻和閉塞之地。 它的西、南邊,是長年奔涌不絕的曹娥江和寬廣的西海灘,夾岸蘆葦叢生,頗有野趣;它的東、北邊,是大片平疇,凜冽寧靜。這使得呂家埠一如孤島,在呂氏先祖開荒建村數(shù)百年來,筑堤圍墾,或栽桑養(yǎng)蠶,或煎灑制鹽,多業(yè)并舉,自成一個相對獨立和獨特的社會體系,民風淳樸善良,亦強悍勇敢。
少年呂國鋼在這個廣闊的天地里如魚得水,夏天泡在池塘里,一圈一圈游弋,直到奶奶拿著晾桿一遍一遍來趕,只得悻悻上岸;冬天在廣闊的平疇上,帶著小伙伴們在稻草垛里往來穿梭奔跑,直到炊煙四起,暮色四合,才像歸鴉一樣回家。
奔跑著的少年呂國鋼,被一場疾病驟然叫停了。他一時不能進行劇烈運動,安靜地呆在家里,每天翻看著作為老師的父親從學生處收繳來而帶回家的連環(huán)畫。一本本《說岳全傳》、《水滸傳》次第翻開,里面不僅有故事、有情節(jié),還有精美的畫面,不甘寂寞的呂國鋼又給自己找到了好玩的事做,他開始臨摹畫畫,這一畫就不可收拾了。
呂國鋼不僅在家里畫,在學校也畫,結果被老師發(fā)現(xiàn)了。憂心忡忡的老師找到他的父親,希望阻止他這種“畫人畫鬼、不務正業(yè)”的行為。開明的呂父,并沒有責怪呂國鋼,相反大力支持,為他買來了人生中第一盒彩色顏料。這個舉動的意義,不僅使呂國鋼畫畫大業(yè)“合法化”了,還使他的畫面從黑白世界上升到了彩色天地。
呂國鋼也不僅臨摹連環(huán)畫,也畫人物肖像。在三十年前的鄉(xiāng)村,照相還沒有普及,呂國鋼為村里死去的老人畫遺像,以自己的一技之長提早參與了成人世界的世俗生活,獲得了極大的認同,客觀上也鍛煉了他的造型能力。
呂國鋼更不僅在紙上畫,還在玻璃上作畫。他在一張張小小的玻璃片上,用毛筆勾勒出一個個人物和動作,然后用手電照著,投射在黑屋子里的白墻上,放起了原始的電影。如此震撼的場景,自然吸引了許多小伙伴并把他們驚呆了,一時驚為天人。
直到有一天,他出現(xiàn)了?!八械壬聿?,西式頭發(fā),面色白凈儒雅,白色襯衣,灰色西褲。他出現(xiàn)在我十一歲的生命里。他在蘆葦叢中寫生,十一歲的少年被面前的一幕驚艷,久久不愿離開。身邊的伙伴吹噓我也會畫,他好奇而溫和地交給我筆和畫夾,在白白的紙上我畫了他。臨走時他給了我一大疊的紙?!眳螄撜f,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不知道他的名字,也再沒有見過他,“但他一直陪伴在我身邊。在我心中,他就是一個神一樣的存在”。
這個適時出現(xiàn)的“神”,在呂國鋼動情的敘述中惟妙惟肖呈現(xiàn)了,而在現(xiàn)實中也是真有其人?,F(xiàn)在回頭看來,這次偶遇,在少年呂國鋼心中,更是父親、兄弟、鄉(xiāng)親,和繪畫之神疊加以后,投射在他面前的一個典型而豐富的形象,像一束光,照亮了道路和方向。
走在工筆的道路上
歡樂而恣意地畫了數(shù)年以后,呂國鋼考進了當時的紹興師專,一所專門培養(yǎng)老師的學校。
多年以后,呂國鋼有點宿命地說,“我注定是一個老師”。這個未來的老師在紹興開始了他專業(yè)學習繪畫的道路。
紹興是春秋戰(zhàn)國時越國的都城,南宋的陪都,宋室南渡時移民的首選城市之一,紹興籍著名詩人陸游曾說:“予少時猶及見趙、魏、秦、晉、齊、魯士大夫之渡江者?!敝撩髑鍍杉?,及近現(xiàn)代,在文化版圖上,紹興一直卓然于世,那些散發(fā)著天才光芒的藝術家群體構建了這個城市獨立而個性鮮明的精神譜系,堪為一種異數(shù)。在繪畫領域,這個區(qū)域貢獻了徐渭、陳洪綬、任伯年、李世南等大家,呂國鋼浸淫其中,被深受影響,似乎是一種必然。
呂國鋼少時即摹寫連環(huán)畫中的人物,尤其好摹岳飛像,臨了至少有二三十遍,臨到甚至都能把整張畫背下來,即使多年以后再拿出來看,發(fā)現(xiàn)比例都很準確。正是由于這種機緣,呂國鋼有機會接受高等美術教育時,便選擇主攻工筆一路。
在原紹興師專畢業(yè)后,呂國鋼由于成績優(yōu)異,深得時任校長陳祖楠先生嘉許,得以留校任教,并為了進一步提升師專的美術教育質量,委派他前往杭州中國美院國畫進修班學習。
去美院進修前,呂國鋼的老師李敬仕曾告誡他:美院是個大染缸。
在美院這個“大染缸”,呂國鋼不僅畫藝日進,出落得頗像一個真正的畫家,另一方面,煙酒之量、品也與日俱進,且還做到了與師同樂。比如與胡老師,呂國鋼回憶說“每天逢到下課,我等三五個男生必會邀請他到哪個小館子小酌,他亦樂呵呵從不推辭。我覺得他是一個純粹的、快樂的人,也從不計較菜館檔次、衛(wèi)生,抑或甚至菜的口味!唯一講究的就是快樂!”
更為快樂的是,杭州是呂國鋼最為喜歡的畫家梁楷流寓之城。梁楷南渡后曾擔任南宋宮廷畫院待詔,屬于當時最高級的宮廷畫師?;实墼刭n金帶給梁楷,但梁不受,把金帶掛在院中,飄然而去,又因喜好飲酒,酒后行為多不拘禮法,人稱“梁瘋子”。我相信,無論是梁楷的畫藝、人品和酒量,對于酒量甚豪的呂國鋼來說,都是具有無上吸引力的。
在國畫系人物專業(yè)插班進修時,呂國鋼有幸遇到了顧生岳老師,顧先生為浙派人物畫核心畫家、中國美院教授、中國工筆畫藝委會副主任委員,極具大家風范,善言傳身教。呂國鋼說,“顧老師每天早上拿十張用卡紙裱好的速寫來給我們看。我都如獲至寶地貪婪讀畫,心摹手追”。其時,呂國鋼摹顧先生畫,頗得先生精髓,刻苦與稟賦可見一斑。
兩年后,呂國鋼結束美院的進修學習,回到紹興,正式開始了他的教師生涯,其時師專已改名為紹興文理學院。也許那一刻可以預期的是,在中國畫壇,一個年輕的工筆人物畫家即將燦爛出世。
工筆畫因其畫法工整細致,敷色妍麗而往往多被世人誤以為匠活。然事實絕非如此單一和狹隘,如唐周昉、張萱之仕女一直到元子昂之人物鞍馬等等,亦包括敦煌之設色壁畫,蔚為大觀。“書法亦有工整一路,篆刻亦然,哪怕為文、詩詞對仗,亦有工整細膩一路”,只不過表現(xiàn)形式不同而已。呂國鋼謂之,畫工筆是養(yǎng)心境,一道道工序,須得享受其過程才行。
其實,無論是工筆,還是寫意,并非是對立,只不過一心兩面,得意可忘形,得形亦不妨礙得意。
長一張大寫意的臉
“我本來溫文爾雅,盡管是裝的,但畢竟長得秀氣,還帶一副近視眼鏡。然而我慢慢長胖,一年重五斤,我覺得西發(fā)和我越來越不相襯,于是理了個平頭,開始戴隱形眼鏡,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戴墨鏡,而戴墨鏡很酷。
三十歲時我己經(jīng)胖到一百四十斤,喉節(jié)不見了,我開始討厭自己的臉失去了輪廓。這時胡子非常及時地茂密起來,于是索性理了個光頭,這符合審美邏輯,再配上一副墨鏡,讓我看來顯得很威武。”
這是呂國鋼自述十幾年來體形的變化,其實里面有著豐富的涵義和指向。呂國鋼初以工筆為能事,自是長相溫文爾雅。后以工筆為基,探究兼工帶寫,或者干脆作起大寫意畫來,自然外形變化,粗獷如猛虎,臉也越長越有大寫意味矣。
胖子呂國鋼開始學習他的鄉(xiāng)賢魯迅先生,進行類似《由中國人的腳,推定中國人非中庸,由此推定孔子有胃病》般的研究。他的研究結論是王右軍和徐渭均是胖子,心乃大慰,覺得已無減肥之必要。至于煙,呂國鋼發(fā)現(xiàn)“墨西哥女畫家芙萊達手里如果不拿畫筆的時候,手里永遠是一支香煙”!酒則不用說了,從竹林七賢到飲中八仙,到梁瘋子,不勝枚舉。而現(xiàn)實情況是,呂國鋼對發(fā)胖的身形,對他一度稱之為“煙妻酒子”的煙酒,一面放浪其中,一面又深痛惡疾,甚至不惜痛下“罪己書”,大肆鞭撻自己之余,詔告天下,決絕地宣稱戒絕煙酒,好好畫畫。
煙酒似乎未絕,但對這種具有精神指向的生活習慣,忽愛忽恨之,倒恰是反映了一個青年藝術家的可愛和率真,以及直面剖析自己的勇氣和能力。在與胖、煙、酒三大頑疾艱苦的斗爭中,呂國鋼不斷思考、探索、實踐,進行了許多有益的嘗試,在繪畫上形成了自己鮮明的個性,取得了令人信服的成就。這種個性,簡單而言,即為技法、題材和情懷。
技法上的淬煉,呂國鋼先是內求,方后外尋。內求者,一方面刻苦用功,使得各種傳統(tǒng)技法了然于胸;另一方面,對歷代大家作品進行庖丁解牛式的解構,探究其用筆和手法,從而達到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的境界。外尋者,首先是在書法上下足功夫,吸收書法線條之精髓,而應用于繪畫,輔之以水墨之變化;再者,便是從文學創(chuàng)作,包括小說和詩歌創(chuàng)作之道上,思考與繪畫共通之處,下“畫”外之功夫。
中國畫的題材也是大有講究,山水、花鳥、人物畫家往往均有自己擅長之題材,以物寄情,寫出心中塊壘之余,亦求傳達“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之價值觀。大而化之,呂國鋼取材大致四類,一類是士大夫,一類是英雄人物,一類是佛教人物,最后一類是符合其審美價值的女性。前三類基本屬于個人情結,隱含出世入世的追求和徘徊,后一類是理想主義的美學追求。呂國鋼論及女性美時直言,“應該介乎神、人之間,不食人間煙火,讓觀者絕不能心生邪念,一切感觀刺激交給視覺?!逼鋵嵥鞯钠渌宋镆材蝗绱?,介乎“神、人之間”而超然俗世之外。
情懷之說,簡而言之,應是技巧和題材的總和,是在白紙黑字、在今古時間、在物我空間關系中的自我定位。那一天,呂國鋼突然頓悟:應該把形象簡下來!這一“簡”字,盡得風流,創(chuàng)作始而有了“惜墨如金,卻又絲絲入扣”之大境界,隱有大匠運斤之勢。
呂國鋼在微信中寫道:“凡善大寫意者,必先取全局之神之勢之意,驟然潑墨,然后披離其點畫,盡細部之精微?;蛳葌魃癜⒍?,再作依整體之態(tài)勢而恣肆凃抹??煸眨 边@一大一小之比,使我自然想起英國當代詩人西格夫里·薩松名句:
我心里有猛虎在細嗅薔薇。
審視我的內心吧,親愛的朋友,你應顫栗,
因為那才是你本來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