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蕭郎
佳期如夢,向愛而生
◎白衣蕭郎
編手札
武公業(yè)賦予的繁華,在她眼里卻像空井。浮生半醒,她心里無愛,連恨也沒有,像無根浮萍遲早要被時間風化。無人可思的憔悴先是占據(jù)了心,又慢慢爬上了妝臺上的銅鏡。她不甘就此飄零,想要在蛾眉間寫上故事以豐滿人生,只是這故事竟要以生命為代價……
漫天飛舞的花瓣,像雪花一樣紛紛落下,交疊遮蔽了所有光線。
武府看上去一片平靜,清幽的月光如水均勻,撒滿整個庭院。
凌亂的長發(fā)滑過清秀的臉頰,她的衣衫一縷縷披散下來。有無數(shù)的小魚,在她潔凈的肌膚上游來游去。無數(shù)條小魚,不,是無數(shù)行深淺不一的嫣紅,宛如新題的桃花箋。
“生既相愛,死亦何恨?!彼帽M最后力氣,平靜地吐出了這八個字,美麗的唇一翕一張,凄美而優(yōu)雅。終于,一切都靜止了,死一般沉寂。
驚慌失措的他,無力地咆哮著。飲滿了仇恨和恥辱的皮鞭被丟在了一邊。
嫣紅的血從殘破的鞭尾滲了出來,一點一點。地上的花瓣,慢慢由潔白變成了慘烈的猩紅。
遙遙回望,仿佛還是那日的木槿花下。
那日,晨光曦微,曉霧迷蒙,木槿開了滿園。
百無聊賴的她,信步其間賞花消遣。忽然,她發(fā)現(xiàn)前面不遠處的花枝在輕輕搖動,并伴有簌簌之聲。后花園甚為僻靜,丫鬟仆人平時也很少到此,莫非是鳥雀在筑巢?她甚為詫異,便上前去看。透過蔥郁的花枝,她發(fā)現(xiàn)粉墻之上閃出一個俊逸書生。那人輕手輕腳,正在朝她這邊張望。她不知如何是好,便急急折身返回。那人也意識到她已察覺,一閃身就消失在粉墻的那邊,只留下一串環(huán)珮之聲。
她心想:這少年如此俊雅超逸,卻又面熟得很,似曾相識,可惜想不起來。這樣想著,不覺已回到春閨之中。
她只覺得臉頰發(fā)燙。菱花鏡中,早已是云霞飛度。
她是洛陽城有名的美人,步非煙。
她擅文墨,工音律,琵琶和擊筑也堪稱一絕。她生得輕盈曼妙,柔弱如柳,可隨風飄拂;羅綺加身,若不勝其重,是個讓人望之生憐的美人。她嫁給了河南府功曹參軍武公業(yè)為妻。
武公業(yè)乃粗人一個,不僅生得五大三粗,而且性情粗獷躁烈,一點也不懂得憐香惜玉。不過,卻對她愛如至寶,整天以呆望著她的清麗身影為樂。
俗話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兩人新婚不久,偶爾也有燕爾之歡,無奈粗悍的他并不懂她的心曲,她彈琵琶的時候,他只是傻傻地看著她笑。他領悟不到她曲中的失望和憂傷。
武公業(yè)公務繁忙,經(jīng)常早出晚歸,甚至留值公府。只留下步非煙獨守空房,彈琵琶,寫詩詞,偶爾到園中賞花草,和鳥兒對話。
都言春閨香軟,此間樂,她的閨中,卻多的是愁苦、寂寞和離索。
這一日,恰逢園中木槿盛開,她便早早起來觀賞。木槿,又名舜華,花色艷麗,卻朝開夕凋,如女人的容顏般短暫易逝。女人如花花如夢,都不過是一夕枯榮。從園中折回春閨之后,庭院中的薄霧也漸漸散去。窗外麗日緩緩,紫燕雙雙,忙著銜泥筑巢。
步非煙一邊憎恨攀墻人的可惡,一邊又暗自嗟嘆,這大好春光,都付與孤影綺窗,竟無人共賞美景,同題詩篇,好不苦悶。
這樣想著,她的心突然咯噔了一下。莫非是他?
已經(jīng)有些日子了,每天雞鳴時分,她總能在睡夢中隱隱聽到這清朗的讀書聲。
那聲音仿佛有一種巨大的魔力,每次都能給她帶來特別的愉悅和無限的遐思,仿佛有風流俊美的公子正輕搦著她纖細的腰肢。那馬車飛馳著向前,他們的衣袂灌滿了和煦的風和暖暖的春光。有蝴蝶翩翩,花香陣陣,無數(shù)不知名的野花紛紛后退。她感覺自己“若將飛而未翔”。陽光下,她的笑容像木槿花一樣綻放。
她突然發(fā)現(xiàn),那墻頭俊逸的書生和馬車上瀟灑的男子,竟有著驚人的相似。
她這樣想著的時候,那讀書聲仿佛又隱隱傳了過來。就在綺窗之下,盤桓不去。
步非煙不由得胸中一蕩,凝脂般的雪膚之下,已隱隱透出一層胭脂色。她雙睫微垂,桃腮微暈,一股女兒羞態(tài)顯露無遺。
且說那越墻偷窺的公子,原是鄰居家趙麟的兒子—趙象。
趙象年方20,生得美貌豐儀,神情秀朗,讀書習劍,以求功名。說來也巧,那天清晨,他在家不經(jīng)意地從粉墻上望到鄰家院中,見一位纖秀的美人正在獨自賞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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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花態(tài)蹁躚,蓮步輕移,有花魂回飄之妙。即便園中百花斗艷,也早已被她比了下去。
趙象的春心被撩撥起來,十分魂魄早已丟了七分。他停了劍,攀上粉墻,仔細來賞這花中美人。
墻頭花間,她的一舉一動,他盡收眼底。他見她秋波婉轉(zhuǎn),柳眉微蹙,神情中卻有幾分蕭索,不禁心疼不已。
此時的趙象已看得癡了,呆了,不覺間竟拂動了身邊的花枝。
花枝顫動,她來探視究竟,發(fā)現(xiàn)他隔墻正窺視著他。他惶恐不已,跌下墻來,逃之夭夭。
驚鴻一瞥,卻是刻骨銘心。
步非煙纖細的身影,清麗的容顏,在趙象的心頭揮之不去。一連數(shù)日,趙象茶飯不思,寢食難安。他在苦思冥想,怎樣接近這近在咫尺的美人。
他迫不及待地奉上了一封桃花箋:一睹傾城貌,塵心只自猜。不隨蕭史去,擬學阿蘭來。
熾烈如火的感情,毫不掩飾的表白。有詫異,有激動,更多的是感激。她惴惴不安,卻又感到無限溫暖。他讓她內(nèi)心熄滅的火焰,又一次熊熊燃燒起來。她覺得自己又成了含苞待放的花朵,有了綻放的沖動和姿態(tài)。她嗅到了愛情的芳香。
她原本春閨寂寞,墻頭花間的遙遙一望,那人俊逸豐秀的氣度,已令她如癡如醉。在內(nèi)心里,她早已將他視為知己。
她掩飾著羞澀回復他:綠慘雙蛾不自持,只緣幽恨在新詩。郎心應似琴心怨,脈脈春情更擬誰?
郎有情,妾有意,愛情之門,在他們面前轟然洞開。先前所有的擔心和猜測都不復存在,他收到詩后,欣喜萬分。他們的愛終于水到渠成,如今萬事皆備,只欠東風。
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那朵嬌艷凄美的花朵,朝他緩緩舒展開柔媚的花瓣,正春心搖曳,艷溢香融。他趁機溫言軟語,更進一步,一番濃情蜜意在彩箋上恣意流淌。
她讀到了他的衷情,他的期盼。
之前,她是一枝枯萎的花朵,孤零零地在暗夜里妖嬈愁苦;遇到他后,她從他那里汲取到了愛的雨露和營養(yǎng),變得豐潤,嫵媚而風情起來。她沒有猶豫,她愿作一只飛蛾,為愛勇敢一撲。
信箋已送出多日,仍不見回音,趙象忐忑不安起來,整個人也病懨懨的。難道是自己輕薄的詩文冒犯了佳人,她惱火自己不成?也或者是中途出現(xiàn)了變故,走漏了風聲?他思來想起,不得要領,不禁憂心忡忡。
趙象幾次三番地攀墻窺探。園中木槿開得正盛,微風拂來,花枝亂顫,他越看越呆。仿佛滿園的花兒朵朵都是她俏麗的臉頰,她正流連其間,身影纖細,蓮步緩緩,與他頷首言歡。
他心痛欲焚,悵然賦詩。
說來也巧,第二日武家的看門人便急匆匆趕來,傳了她的口信:“郎君不必訝異,近日來不通音訊,只因小女子偶染風寒,臥床難起?!辈⑺懈兜男殴{和錦囊遞給了趙象。
他急不可待地打開,是一只玲瓏的玉蟬和一幅精美的桃花箋。趙象如獲至寶,氣色立時好了十分。他將玉蟬緊緊貼在胸口,頓感一股暖流蒸騰而出,自在不已。先前的種種猜疑煙消云散。他知道,她得的也是心病,和他一般,都因相思煎熬。
于是,他寫信寬慰她,并以相思示之。
她看到他的書信后,甚為感動。那所謂的傷春病,也不治而愈了。
才子佳人皆是天之尤物,兩者惺惺相惜,她愛他的才,他憐她的媚??±曙L流的少年,那墻頭花間的遙遙一望,她的魂魄便被奪去了三分;后來書箋傳情,那風流之態(tài),旖旎之情,更令她春心大動。她在他未至的愛情里,已經(jīng)如醉如癡,魂不守舍。
情深,從來不由己。經(jīng)過幾次詩文往來,步非煙覺得兩情相悅,神契魂交。她知道她要的愛情已經(jīng)到來。她忍不住了,豁出去了,決定以身相許。
佳期終于來臨。
幾天后的黃昏,武家的看門人叩門而入,悄悄告訴趙象,近日來武參軍公務繁忙,今夜將在公府值宿,夜里只剩下夫人獨守空房,公子可逾墻與佳人相會。
好不容易等到月上西廂,趙象便悄悄逾墻而入。他剛一跳下粉墻,便見步非煙盛妝默立在百花叢中,如花間仙子,凝眸含情,似乎已等候多時。趙象走到離她尚有兩尺之處,便聞到一陣香氣氤氳而來,那香清清幽幽,不膩不澀,趙象頓時心已醉了八九分。
彼時,月上柳梢,薄霧迷蒙。兩人于花蔭之下,一見如故。
雞鳴三遍,天色欲曉。步非煙緊緊拉住趙象的手道:“今日相遇,乃前生姻緣,望公子不要因為妾無玉潔松貞之志而輕薄待妾。妾本非風流放蕩之人,以身相許,實是情之所至,愿公子深記!”言語之間,似乎就要落下淚來。
趙象無限感激,也信誓旦旦答:“小生絕非輕妄之徒,不會逢場作戲。承蒙垂青,定不相負!”說罷越墻而去。
她對他戀戀不舍,期盼著能夠和他日夕相對,不棄不離。
自從那夜后,凡是武公業(yè)留值公府的夜晚,就是趙象與步非煙歡會之時。他們撫琴弄水,填詞賦詩,花間柳下,春閣水榭,都留下了他們愛的痕跡。那是一段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浪漫和旖旎。
然而,愛到盡頭便是萬劫不復。他們的事情,到底還是敗露了。一個被步非煙斥罵過的奴仆,偷偷向武公業(yè)告密。武公業(yè)火冒三丈,便設計潛伏在院墻之下。
這天天色暗了下來,趙象收拾完畢,依舊興致勃勃地前來赴約。他剛攀上粉墻,便被武公業(yè)發(fā)現(xiàn)。武大怒,伸手來捉,結果只扯下他一縷衣衫。趙象僥幸逃脫了。
和往昔并無兩樣。依然是花蔭匝地,燭光幽微。彼時,春閨內(nèi)的她,已經(jīng)梳妝完畢。
她正滿懷期待地等候著她的良人,佳期幽會,情語呢喃??伤f萬沒有料到的是,這次迎接她的是她的丈夫,粗悍暴虐的武公業(yè)!他踹門而入,持了他的衣衫,向她對質(zhì)。
那是她再熟悉不過的衣衫。
愛便愛了,何須抵賴。她只是淡淡地說:“生既相愛,死亦何恨。”便再無辯解。他將她捆綁在園中的木槿樹上。劈頭蓋臉的皮鞭,如雨點般落下。
他原以為她會向他求饒,辯解,她是他的至寶,是他的愛,盡管他并不懂得如何去愛她。她的平靜,安然,讓他惱羞成怒。皮鞭一次比一次用力,直至她消匿了最后一絲氣息。
他抱起了她,輕撫著她美麗的面頰,失聲痛哭。
舜華,不過一夕枯榮。愛情,有時候一瞬便是永恒。有人是為愛而生的,也許他永遠不懂。有無數(shù)的花瓣紛紛揚揚,從天而降。它們遮蔽了庭院,也遮蔽了山川。像是一場盛大的葬禮,又像是一首恢宏的贊歌。
整個洛陽城,猩紅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