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 語
潦倒十年如初見
◎梧 語
圖/南宮閣
編手札
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何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該怎樣訴說那段歲月呢?十年也不過是彈指一揮間。當年的羅隱,正當年少,鮮衣怒馬,錦帽貂裘,心比天高,一心求取功名。而今,胡須凌亂,雙鬢斑白,一身傲氣,七分融進酒里,三分入了愁腸,了無痕跡。
年少的羅隱,倚著自己的才情傲氣,從貧窮閉塞的家鄉(xiāng)一路赴京趕考,卻因事在鐘陵稍作耽誤。他被請去宴飲,文人雅士的觥籌交錯間,一女子映入他眼簾,像是在心底烙上一顆朱砂痣,此后再也揮之不去。
她站在高臺上,羅裙廣袖,翩然而舞。起跳時,四目相對,她對他嫣然一笑。滿座賓朋,推杯換盞,羅隱眼里就只剩下了她。
那該是怎樣曼妙的女子?在一眾環(huán)肥燕瘦中清新脫俗,一枝獨秀。她手中舞動的流蘇,似精靈,晃暈了他的眼。
他為她的美麗而醉,為她傾倒,為她作詩。
那女子名喚云英,是鐘陵城有名的美女,多少達官貴人踏破門檻散盡千金,都無法博她一笑。而這樣的女子,偏偏看中了羅隱。紅燭燈下,他成了她的入幕之賓,溫酒佳肴,她為他輕輕和歌一曲。她的琴音,仿佛有靈性,直抵羅隱的內(nèi)心。
羅隱和她的話漸漸多了起來,像是偶遇了多年不見的故人。漫漫長夜,從詩詞歌賦談到四書五經(jīng),從文學藝術(shù)談到人生哲理……更多時候,云英都不說話,只是聆聽,偶爾插一兩句不符合她年齡的見地。
羅隱驚詫,一個歡場女子,竟有如此膽識與修養(yǎng),也因此對她愈加仰慕。云英笑笑,也不多言。羅隱輕聲對她說,他要趕考,要做高官,要保護一方百姓安寧。云英紅唇輕啟,神色淡漠,“是嗎?若是公子高中,別忘請奴家喝一杯水酒。”
羅隱愣住,他原本還有很多話要和她說,說他的抱負,他的才情……可所有的話,都在看到云英漠不關(guān)心的眼神后,和著她遞來的酒一起咽下。她是覺得他考不上嗎?她是看輕他嗎?那他偏要做出一番成績給她看。
常道十年寒窗無人問,一朝成名天下知。那時的羅隱,便是抱著這樣的心態(tài)。他幻想,在金碧輝煌的宮殿上侃侃而談,指點江山。他渴望,騎著高頭大馬,一日看盡長安花。
初出茅廬的羅隱,并不懂官場險惡,宦海沉浮,他不知道登高及第對他來說有多難。而若干年后,當落魄的羅隱坐在酒館自酌獨飲時,終究還是嘲笑當初的自己太過幼稚。
耳邊響起喧鬧聲,讓羅隱迅速從往日的回憶中抽身而退。今天又是放榜的日子,相同的場景,他已經(jīng)歷十幾次,心境已從當初的熱切激動變成如今的靜如秋水。
心字成灰,莫過于此吧。而這次,該是最后一次了吧!羅隱看著街頭叫賣的小販,心中沮喪,若早知今日,當初還不如學那小販走街串巷。人說書中自有黃金屋,而自己卻終究被四書五經(jīng)給耽誤了。
羅隱還記得當年寒窗苦讀,數(shù)九寒冬,手指不可屈伸,卻依然筆耕不輟。夜深人靜,燭影稀疏,他卻還拿著書反復誦讀。是自己不夠努力嗎?儒家經(jīng)典早已倒背如流,三歲讀詩,五歲練字,十歲善文,青蔥年華在筆尖飛逝。
他記得那年上京趕考,帶著滿腹治國方略拜見當朝權(quán)貴,希望得其引薦,卻因自己被孔孟之道局囿,幾句話不合,便被草草打發(fā)出來。那年自己身無長物,幾個銅板的酒錢都支付不出,被販夫走卒當街譏笑。
這一生,都這樣郁郁不得志,一眼就望到了盡頭。
人群中有人歡呼雀躍,喜極而泣,也有人捶胸頓足,失聲慟哭,而羅隱卻淡然地從人群中抽身而出。鎏金的紅榜在歲月的年輪里無限延伸,卻裝不下自己簡短的名字。月光皎潔,卻照不進他孤寂的內(nèi)心。名落孫山也是意料之中吧,世間千萬事到頭來不過一場空,又何必執(zhí)著。
羅隱起身欲走,忽聞暗香浮動,似曾相識。四目相望,仿佛時光在鼻息間打了個轉(zhuǎn),又飄然轉(zhuǎn)回,依然是那雙丹鳳眼,依然是那淺淺輕笑。
身著錦服的中年婦人,容顏被歲月溫柔地撫摸過,倩影卻不減當年。還是那么犀利,開口便直擊要害,卻又在時光的磨礪下多了幾分涼?。骸傲_秀才,你怎么還是個白丁???”
莫不是歲月催人老?就連她當年從不離身的牡丹手絹,也不知何時換成了秋菊。是否這隨身攜帶的飾物也懂得主人的愁思?
昔年做她入幕之賓時,她所說的話字字句句言猶在耳,那般心不在焉的語氣:“是嗎?若是公子高中,別忘請奴家喝一杯水酒。”她掩面輕笑,面前的水酒也在不知不覺間灑上羅裙。而后獨坐在古琴旁,淺吟低唱,眼中卻盡是蒼涼。
忘不了,羅隱忘不了!十年前的隨口玩笑,羅隱到今天才算是真正了然!自己空讀了數(shù)十年的儒家經(jīng)典,時至今日,才悟出云英當年的善意與深意,那該是她能對羅隱所做的最大的提醒了吧。
少時早慧,流落風塵,看盡人間是非。她該是早在遇見羅隱當日就預見了今日的結(jié)局吧?多年積壓在心底無人訴說的辛酸與落寞,全都在這一朝噴涌而出,化作千古流傳的詩句—《贈妓云英》:
鐘陵醉別十余春,重見云英掌上身。
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云英聽到羅隱的詩句后,默默無語,隨即反復吟詠,良久竟掩嘴輕笑,笑得全無禮節(jié),捂住肚子,蹲在地上,“先生好文采,一句話道出真意,你我二人,皆是技不如人?!?/p>
羅隱抬頭詫異望她,半晌竟是無言以對,當年在高臺上靈動起舞的身軀,仿佛一場遙不可及的夢,似醉似醒間從未發(fā)生。當年驚艷整座城的女子,卻原來不過一句技不如人的評說。
滄海桑田,剎那成空。
云英休息片刻后,裊裊從羅隱身前走過。直到走出好遠,羅隱的視線竟還停留在她身上,他的心像浸泡在濃重的苦茶里,稍稍一動便苦澀得厲害。
突然間,羅隱掩面,直挺挺地坐在地上,又哭又笑,恣意放縱,毫不理會路人詫異的眼光。
云英,你當真通透!一句技不如人,便給這一生不得志的悲苦做出了注解,也給今后的命途做了最完美的預見。
那年今日,他與她萍水相逢,他同她開了個玩笑,她便聰慧地將這玩笑繼續(xù)說下去,生生不已。那年今日,他們曾在茫茫人海中擦肩而過,也曾在茫茫人海中惺惺相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