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水
1
中午十二點(diǎn)十五分,趙四海突然嗅到大米飯的香。這是一種純凈的清香,不是油氣兒的香,也不是葷腥的香;這香是從大米里滲出來的,是米香。趙四海這么想,就回過頭來對后一輛車的張大狗說,真香。張大狗停下架子車,吸吸鼻子說,真香。趙四海也停下來,說,老楊蒸的大米就是香,粒粒透亮兒,香氣就是從那米粒兒里漏出來的。張大狗笑呵呵地說,老楊蒸的大米,不就菜我都能吃上兩大碗。趙四海和張大狗這么嘮上幾句,繼續(xù)拉著架子車往工地走。
從磚地到施工現(xiàn)場,大約有半里遠(yuǎn)。房子是在城中村的街道上蓋的,街道又不讓摞磚,主家就把大卡車?yán)瓉淼拇u頭摞在半里開外的空地上。趙四海的包工頭劉大麻子承包建筑時(shí),因磚頭與工地太遠(yuǎn),就承包費(fèi)問題硬是多要了五千塊錢。主家算了算,簽過合同后才說,就是多掏五千塊錢,你劉大麻子也沾不了多少光。劉大麻子很坦率,沾你啥光?這五千塊錢作為運(yùn)磚的費(fèi)用,根本不夠,不是想承包你這房子,這事兒傻子才會干。主家嘴硬,說,五千塊錢,這事兒肯定有人做,信不?劉大麻子說,那這五千塊錢退你,你自個兒運(yùn)吧。劉大麻子說罷,欲從腰包里取出那五千塊錢。主家說,我可不下那力氣,不是人干的活兒,還是找你們民工吧。主家說完,搖晃著腦袋走了。劉大麻子看著主家遠(yuǎn)去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算是呸了一口。劉大麻子給自己說,什么東西,不就占了個地利嗎?要在鄉(xiāng)下,你龜孫還不如俺。
劉大麻子盡管看不上這些城中村的暴發(fā)戶,但還是能看清眼下的形勢,還能看清自己。這個省城,規(guī)劃往東向北發(fā)展,東邊是新區(qū),又稱東區(qū),像他這號領(lǐng)著幾十個人干的包工頭,那活兒接不下來;就是能接下來,那活兒也干不了。這一點(diǎn)劉大麻子比誰都清楚,所以他只在北區(qū)的城中村攬活兒,這些活兒也都是村民自個兒貸款,在自家的一畝三分地上蓋的,技術(shù)含量也不要求太高。劉大麻子說,這些村民先前也是土鱉,城市北擴(kuò),經(jīng)濟(jì)發(fā)展了,來這兒的人就多了,多了就要租房,他們蓋的房子,規(guī)劃的還都是單間,顯然是給那些初來打拼的大學(xué)生蓋的。
趙四海和包工頭劉大麻子是同鄉(xiāng),其他人也跟劉大麻子是同鄉(xiāng)。劉大麻子是包工頭,又不像別的包工頭。劉大麻子只要把活兒分配完了,也不閑著,自己也干一份兒。此刻走在趙四海前面的,就是劉大麻子。趙四海緊走幾步,架子車骨骨碌碌趕上了劉大麻子。趙四海說,老劉,大米飯真香。劉大麻子撅著屁股一邊拉車,一邊說,買的都是好大米,兩塊六一斤的。趙四海回話,怨不得聞著這么香。劉大麻子接話,咱這個建筑隊(duì),不是親戚就是鄰居,都是十來年的老哥們,就是少賺了,也不能虧待自己人。趙四海撅著屁股緊跟著劉大麻子,喘著氣說,劉哥,啥菜,中午?說著話,趙四海和劉大麻子拉著車,已經(jīng)到了工地,他們一邊卸磚,一邊嘮話。
劉大麻子說,你再好好聞聞。趙四海就猛一陣吸鼻子,香。沿著米香,這時(shí)候大肉的香味,也飄過來了。趙四海辨別著,大白菜的香,紅薯粉做的粉條的香。趙四海說,家鄉(xiāng)的豬肉白菜燉粉條啊,我聞出來了。趙四海有些炫耀地說,那粉條,可是紅薯粉條,正宗的粉條。劉大麻子說,別說,你的鼻子還真靈光。趙四海說,哪里弄來的紅薯粉條?劉大麻子說,前一段不是在集市買了造假的粉條嗎?大伙兒都說難吃。這不,前幾天老家來人,就讓他們捎來幾大捆。趙四海說,老劉你真行,做包工頭還同咱們一同吃一同干。劉大麻子說,哪兒活兒緊,就去哪兒干,我是機(jī)動分隊(duì)的。
運(yùn)輸磚頭本來有四個人,趙四海、張大狗、劉二驢、郭茂才。劉二驢生病,這病來如山倒,誰也沒辦法,劉大麻子只得讓他好好休息兩天。郭茂才的老婆領(lǐng)著兒子來看爹,十來歲的孩子要去游樂場。郭茂才來請假,不好意思開口,吞吞吐吐把情況說了。劉大麻子說,就是活兒再緊,這假也得給你?,F(xiàn)在運(yùn)輸磚頭的還剩下兩個人,肯定供應(yīng)不上壘墻的進(jìn)度,從別的地兒抽人,也抽不出來。劉大麻子捋捋袖子,拉著架子車就上了。趙四海說,老劉,都五十的人了,別干這么重活兒了。劉大麻子說,我沒事兒。又說,你也小五十了吧。趙四海說,過完年就五十了。
2
趙四海和劉大麻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兒,一架子車的磚頭不知不覺就卸完了。劉大麻子說,說著話兒干活兒,也不覺得累。趙四海說,我也不覺得累,可是一聞到豬肉燉粉條,就餓了。劉大麻子說,你還別說,咱信陽的大鍋燉,在省城也是一絕。這個大鍋燉趙四海知道,他前一段給婆娘打電話,就是想讓婆娘陳二梅來省城,一塊兒干個小飯店,專營豬肉燉粉條。
趙四海的婆娘陳二梅,做得一手好燉菜。同樣是豬肉,同樣是白菜,同樣是紅薯粉條,別人家的婆娘就是沒他婆娘燉得好吃。那么大一個村子,三四百口的人,每家的男人嘗過陳二梅燉的豬肉粉條,就不想回去吃自家婆娘燉的了。這讓村里的女人們很是羨慕嫉妒恨,不過也有不嫉妒的,就向陳二梅討教正宗的豬肉燉粉條的做法。陳二梅就如實(shí)地告訴了她們,可是她們回家一燉,仍然燉不成人家的味道。這些婆娘就又想點(diǎn)子,趕上陳二梅家做飯的時(shí)間點(diǎn)兒,看著陳二梅燉。陳二梅也不遮掩,從食材到做工,一步一步仔細(xì)教給她們。她們也都自以為學(xué)會了,可是回家試著一做,味道是有點(diǎn)像了,可吃出來的感覺仍是不及陳二梅燉的十分之一。村里的女人也就不得不佩服,陳二梅這豬肉燉粉條子,可不能小瞧了,那是絕活兒。
趙四海說,喂。趙四海叫婆娘,從來不叫名字,就叫“喂”。趙四海叫喂,陳二梅就知道是叫她。趙四海說,喂,把家收拾收拾,雞鴨豬什么的,賣了,來鄭州咱們開個“豬肉燉粉條”餐館。陳二梅說,我可不去,就我那豬肉燉粉條,在咱村里還行,到那么大的城市,還不丟人?。口w四海說,你那豬肉燉粉條子,別說在鄭州,就是在北京、上海、廣州,也是一流的。趙四海這么一說,陳二梅好像有了底氣。陳二梅說,真的假的?你這死老頭子是不是又糊弄我?趙四海說,你這死老太婆,沒事兒我打長途電話,糊弄你干啥?陳二梅這才真有了底氣,在電話那頭吭哧了半天才說,我還是不能去。趙四海說,咋就不能來?你來了,我就不干建筑了,這累死人的活兒,要不是兒子上大學(xué),我早就不干了。陳二梅說,咱們都走了,家咋辦?趙四海說,家里還有啥?那幾畝地承包出去得了,正好丁村里丁六不是要承包種藥材嗎?陳二梅說,我說的不是這些,我說的是咱閨女。咱們都不在家,咱閨女回娘家就回不來,三天不見,我就想咱那外孫子。趙四海沉默了半天,說,那叫二鳳也來,帶著孩子,一塊開餐館。陳二梅說,你這死老頭子,光說些沒用的,二鳳是人家張家的媳婦,人家老張家會愿意?
自從二鳳嫁到鄰村的老張家,趙四海就很少見到閨女了。趙四海除了農(nóng)忙,大都跟著劉大麻子干建筑,在工地上歇息的時(shí)候,他總會想起二鳳。這個貼心的小棉襖已經(jīng)嫁人了。趙四海想著,這個小時(shí)候經(jīng)常掛在她脖子上的小丫頭,有個外號叫小猴子。趙四海這么想,有時(shí)就會心地笑起來。小猴子五六歲了,還爬到他的背上,騎到脖子上,又從脖子上轉(zhuǎn)移到胸前,然后雙手勾住他的脖子,還真像一個小猴子。小猴子長得跟她媽媽一樣漂亮,十里挑一的模樣,不到十八歲就有很多家的小伙子托媒說親。
趙四海一直感覺對不住閨女,有時(shí)候他憎恨自己,憎恨自己咋就沒有本事呢。有時(shí)候他想著她就傷心落淚。
二鳳學(xué)習(xí)成績比她哥大虎還好,人又聰明。她哥考大學(xué)考了兩年,要是當(dāng)初讓二鳳念完初中接著念,說不定考一年就考上了??墒撬稕]讓閨女接著上學(xué),也是太窮了,那二年一個大虎就讓他累彎了腰。有一次他有意無意地給二鳳說,閨女,爸爸沒讓你念完書,后悔不?二鳳抱著孩子說,當(dāng)然后悔了。趙四海說,恨爸爸不?二鳳說,說啥呢,爸,又不是爸不讓念,是那時(shí)候咱確實(shí)沒錢,這也不怪你。趙四海說,恨爸不?二鳳說,不恨。趙四海說,你該說“恨”。二鳳說,恨誰也不能恨爸啊。二鳳越是這么說,趙四海心里越不是滋味,他真想打自己的耳光。陳二梅很理解丈夫的心情,就接過話茬兒說,二鳳不恨你,我恨你,總可以了吧。那時(shí)候大虎已經(jīng)上大學(xué)了,于是一家人又說起大虎。二鳳說,好歹咱家也算出了個大學(xué)生,我在他們老張家,也有面兒,他們也不敢隨便欺負(fù)我。趙四海說,等孩子大一點(diǎn),咱們再嫁一家,你才二十一歲,不能守活寡。陳二梅就嘆氣,眼淚要掉下來,說,死老頭子,都怨你,非讓閨女嫁這么早。二鳳倒是很樂觀,說,再過二年,我年紀(jì)也不大,兒子五歲了,留給他們老張家,俺再想辦法。
二鳳的男人張狗蛋,也是一表人才,也是十里八村難挑的帥哥。張狗蛋跟二鳳結(jié)婚的時(shí)候,才二十一歲。他們結(jié)婚時(shí)買了個大摩托,平時(shí)倒注意安全,可兒子一周歲時(shí),也是太高興了,喝過酒又開摩托大馬路上溜達(dá),一不小心就撞在了樹上,脖子撞斷了,當(dāng)場死亡。本來是很幸福的事,卻因福得禍,想想就讓人心涼。趙四海經(jīng)常哀嘆地安慰二鳳說,狗蛋長得太帥了,老天嫉妒了,就招他去了。其實(shí)二鳳不需要他安慰,二鳳給他爹說,我二鳳是個堅(jiān)強(qiáng)的人。
3
趙四海那個謀劃開信陽燉菜餐館的電話,基本算是說動了陳二梅。陳二梅說,不過要等到明年春天。趙四海想了想,明年春天就明年春天。趙四海要開信陽燉菜餐館的事兒,他也是憋不住內(nèi)心的興奮,早給工友們說過了。
那時(shí)候工友都說,趙四海,開信陽燉菜餐館吧,老哥們都去光顧和捧場。包工頭劉大麻子說,你們別說捧場的事兒,你們要是能吃上趙四海婆娘燉的豬肉燉粉條,那是你們的福分。搬運(yùn)工郭茂才說,我說,頭兒,趙四海嫂子的豬肉燉粉條,有那么玄乎嗎?劉大麻子說,不信哪?我是吃過的,你要是吃過趙四海婆娘燉的,就不想再吃廚房老楊燉的了。
那時(shí)候廚師老楊碰巧買菜回來,說,誰家婆娘的燉菜那么好吃?我也是咱老家十里八村有名的燉菜大廚啊。劉大麻子說,你燉的豬肉燉粉條是不賴,好吃,吃過之后能回味半晌。老楊聽包工頭劉大麻子這么夸他,就對大伙兒說,咱的牛皮也不是吹的。劉大麻子看著老楊說,老哥,你的燉菜跟趙四海婆娘燉的一比,你就給比下去了。
老楊不服氣,說,怎么見得?劉大麻子說,你燉的豬肉燉粉條,我只能回味半晌;人家趙四海婆娘燉的,我能回味兩個半晌。站在一邊的郭茂才說,比老楊的多回味一個半晌。劉大麻子說,多回味一個半晌,我就不說了。兩個半晌中間還有一個下午和一個夜晚呢。老楊說,那就是說,趙四海婆娘的豬肉燉粉條是能回味四個半晌唄。劉大麻子說,是啊,人家的豬肉燉粉條,能回味四個半晌。老楊聽劉大麻子這么一說,心里有些不舒服。老楊說,讓趙四海婆娘過來,咱們比比!劉大麻子看著趙四海。趙四海說,俺那婆娘也是瞎胡燉,沒老劉吹噓得那么好,我天天吃她燉的豬肉燉粉條,也沒感覺好到哪里。老楊說,好就好,你可不要貶低弟妹的廚藝,她燉的比我燉的好,我就好好跟著學(xué)。
老楊不是趙四海他們的老鄉(xiāng),年紀(jì)也小六十了。趙四海見老楊也是個明白人,就說,明年開春,咱家要在鄭州開個信陽燉菜餐館,老楊到時(shí)候去指點(diǎn)指點(diǎn)。老楊見趙四海這么說,心里高興,同趙四海關(guān)系也就進(jìn)了一步。那之后,趙四海吃飯去得晚了,老楊會把飯菜留一份,焐在鍋里。趙四海知道,這是平民的感情。能有一口熱飯吃,比什么都重要。
趙四海和劉大麻子卸完一架子車磚,看看還不到吃飯的點(diǎn)兒。劉大麻子看看手機(jī),說,還有二十來分鐘開飯,歇息歇息吧。趙四海說,還能再拉一趟,這歇著好像是等飯,怪不得勁兒的。那就再拉一趟?劉大麻子仿佛是給自己說,也仿佛是征求趙四海的意見。趙四海說,再拉一趟。這時(shí)候大廚老楊從廚房里走出來,穿著白大褂,戴著白帽子,脖子里又搭一條白毛巾。老楊往那廚房門口一站,大家伙兒就知道要開飯了。但還沒開飯,還要等到老楊破鑼一般的嗓子吆喝了,大家才從架子上和灰場等地方匯集過來,圍攏在老楊的冒著熱氣的石棉瓦的小屋前。老楊站在門口,一眼就看見了包工頭劉大麻子和運(yùn)輸工趙四海。老楊說,再拉一趟?劉大麻子說,再拉一趟。老楊說,那就等你們回來開飯。劉大麻子說,還是按點(diǎn)兒。說著,劉大麻子和趙四海各自拉了架子車,往摞磚的荒地走去。
趙四海跟劉大麻子十多年了,主要是做運(yùn)輸工,偶爾也做和灰工。劉大麻子知道趙四海干活實(shí)在,不偷奸?;?,釘是釘鉚是鉚的,也不偷工減料。劉大麻子愿意和這樣的人閑扯,扯起來心里也舒服。劉大麻子說,老趙,聽說你兒子趙大虎大學(xué)快畢業(yè)了?趙四海說,明年夏天的事兒。劉大麻子說,還是早點(diǎn)著手,聽說現(xiàn)在大學(xué)生找工作,那叫一個難。趙四海說,只能靠他自己了,咱們這家,當(dāng)?shù)挠謳筒簧厦?。劉大麻子說,咱們是辛苦一輩子,也沒當(dāng)個好爹。劉大麻子畢竟包了十幾年的工,趙四海感覺和他不是一個檔次。趙四海說,你包了十幾年工,應(yīng)該是個好爹。劉大麻子說,趙大虎是學(xué)啥的?趙四海說,酒店管理。劉大麻子有些恍然大悟地說,老趙,你還不是好爹?。壳岸文阏f開個信陽燉菜館,是不是為大虎打埋伏的?趙四海憨厚地笑了,說,你說他學(xué)酒店管理,能找個啥子工作?我尋摸著,還是自家開個飯館,讓他先搗騰著,有本事了,他就搗騰大的,沒本事兒了,我們老兩口托著。劉大麻子說,你這想法好啊,這事兒大虎知道不?趙四海說,還沒跟他說。劉大麻子說,這事兒你給大虎說,他不樂壞了才怪。趙四海說,還是先不說吧。劉大麻子說,說,現(xiàn)在就說。
劉大麻子說著,從兜里掏出手機(jī)遞給趙四海。好長時(shí)間沒給兒子打電話了,趙四海很想給兒子通通氣兒,不過這是包工頭劉大麻子的電話,合適嗎?趙四海拿著手機(jī),遲疑了一會兒。劉大麻子故意說,打吧,打,別不是忘記了電話號碼?趙四海說,哪能呢?忘了祖宗也不能忘兒子的手機(jī)號碼。劉大麻子說,你這個爹當(dāng)?shù)模鞘菦]說的了,打,趕快打吧。
趙四海熟練地?fù)芰颂枺洁搅藘陕?,接了。趙四海聽到兒子的聲音,有些激動,就磕磕絆絆把開信陽燉菜館的謀劃全盤給兒子說了。趙大虎顯然是高興壞了,他說,我正想著畢業(yè)后自己開酒店呢。趙四海說,咱們要開的是餐館,可不是酒店。趙大虎說,餐館開大了,就開成酒店了。趙四海說,開酒店那是你的事兒,現(xiàn)在咱們只能開餐館。趙大虎說,爸,你能把信陽燉菜館開起來,我就能給你接上酒店。趙四海感覺兒子很趕趟兒,有從小餐館做起的打算,心里很高興。趙四海說,那就這么說,這電話是你劉叔的。趙大虎趕忙說,爸爸爸,我再問一句,咱家哪有錢開餐館?趙四海說,鬧了半天,兒子你以為我是逗你玩哪?錢的事兒你別操心,爸想辦法。趙大虎說,爸,你就別操心了,兒子畢業(yè)就掙錢,從最底層去做。趙四海聽兒子這么說,心里想兒子是懂事兒了。
4
趙四海撂了電話,劉大麻子問,大虎高興不?趙四海說,高興,都高興壞了。劉大麻子說,我說嘛,大虎肯定高興的,這是你給他鋪好的創(chuàng)業(yè)路。趙四海見劉大麻子替自己高興,也就更加高興了。他們倆一邊裝車,一邊嘮話,不知怎么就嘮到張家村的一次建筑事故上。
劉大麻子說,老趙,你聽說了吧,西邊張家村的一個工地上,一塊磚頭從六樓上掉下來,砸死了和灰工。趙四海說,這事兒我聽說了,聽說腦子都拍出來了,可憐得很。劉大麻子說,據(jù)說賠償六十萬,據(jù)說案發(fā)現(xiàn)場,房主逃了,給逮回來的,是在公安的協(xié)調(diào)下,私了的,要是打官司,估計(jì)得賠一百萬。趙四海說,賠六十萬,我一輩子也掙不了六十萬。劉大麻子說,你看你,想哪里了?一條命咋能就值六十萬呢?趙四海說,你不知道嗎?咱鄉(xiāng)下王家村王福來,年紀(jì)輕輕的,二十七八歲,在草場打工給砸死了,你知道才賠多少錢?劉大麻子說,這事兒聽說過,最終賠多少錢?趙四海說,我一個親戚是那村的,那親戚說,法院才判十萬,執(zhí)行到手的也不過五六萬塊錢,你說,咱們這命賤不賤?劉大麻子說,確實(shí)少點(diǎn),你說這十萬塊錢,還是錢嗎?趙四海不搭茬劉大麻子的話,反而說,張家村那案件,最終到手的有多少錢?劉大麻子說,說的就是拿到手的,六十萬。
趙四海不語。車子眼看就裝滿了,趙四海突然說,省城的賠償金真的那么高?劉大麻子一愣一愣的,他看著趙四海,說,你問這個干啥?趙四海說,不瞞你說,老劉,我真想是那個幸運(yùn)的和灰工。我操,劉大麻子說,你怎么有這想法?劉大麻子十幾年說話不動粗口了,他突然蹦出來一個粗口,趙四海有點(diǎn)意外。劉大麻子看著趙四海,感覺自己好像動了粗口,他自己也感到意外。劉大麻子說,趙四海啊趙四海,你那么一說,把我這么多年修煉不動粗口的功夫,一下子給毀了,我這修為算是白瞎了。趙四海說,哪有那么嚴(yán)重?不就一句粗話?劉大麻子說,這就像出家人吃葷,沾上一點(diǎn)就算破戒了。趙四海不好意思地說,老劉啊,不好意思了,讓你破戒了。劉大麻子說,我說老趙,你剛才說什么?說那個被砸死的和灰工很幸運(yùn)?趙四海很直率地說,是啊,他確實(shí)很幸運(yùn),一命換了六十萬。你說,老劉,我要有這六十萬,兒子閨女的事兒不就都解決了?劉大麻子說,你可不能有這種想法,錢是要慢慢掙的,命才更重要。趙四海說,誰要給我六十萬,我倒愿意把命給他。劉大麻子說,越說你越胡扯了,趕快打住。
各自的車子裝滿了,趙四海和劉大麻子拉著車子往回走。半道上,趙四海又聞到大米飄過來的純凈的清香,隨后是白菜肉燉粉條子的葷香。趙四海又細(xì)細(xì)辨認(rèn)了一下,那粉條子確實(shí)是紅薯粉的,包工頭劉大麻子說的沒錯,是信陽老家地道的紅薯粉條子。趙四海有些激動,步子趕得有些緊,下一個坡兒的時(shí)候,差一點(diǎn)被摔倒。待回過神兒來,他又莫名其妙地想到兒子,兒子此刻在干嗎?可能在學(xué)校餐廳里勤工儉學(xué)吧,他兒子說過,他在學(xué)校食堂幫著收拾碗筷,食堂管吃,他就可以省點(diǎn)錢花。這時(shí)候趙四海有點(diǎn)淚花花的感覺,他右手扶著車把,左手抹了一下眼睛,濕漉漉的,果真流眼淚了。趙四海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這是怎么了,他不知道是什么在他的心里作祟。趙四海又想到閨女,又想到外孫子。趙四海想了一圈兒,最后想到他婆娘,他婆娘陳二梅在做什么呢?
5
到了工地下面,劉大麻子說,咱們再往里拉幾步,下午往上面吊也省些勁兒。劉大麻子往墻體下拉了幾步,趙四海也把車子拉到離劉大麻子不遠(yuǎn)的墻體下。這時(shí)候廚師老楊看到包工頭劉大麻子和趙四海,就給他們招手。老楊剛才已經(jīng)吆喝過了,到吃飯的點(diǎn)兒了,民工陸續(xù)圍攏過去。劉大麻子說,老趙,吃過飯?jiān)傩盾?。趙四海說,先卸完,吃完飯多歇息一會兒。劉大麻子感覺趙四海說的有道理,也不趕著吃飯,就開始卸磚頭。
趙四海和包工頭劉大麻子不急不忙地卸著磚頭,趙四海就問,明天是冬至,吃餃子么?劉大麻子說,肯定要吃了,冬至也是個節(jié)日,吃了餃子不凍掉耳朵。趙四海說,老劉,那可是哄孩子的話了。劉大麻子說,我們自己也要哄哄自己,不然天天干活,還有啥子意思?趙四海說,也是,老劉你別說,你一這么說,我心里也活絡(luò)了,有股子很舒爽的感覺,就是孩子時(shí)候的那種感覺。劉大麻子說,我卸完了,幫你卸。趙四海說,你先吃,我這也快卸完了。劉大麻子說,那我先去洗手,水管那兒等你。趙四海三下五除二,就剩最后幾塊磚頭了。
劉大麻子還沒走到水管那兒,他聽到身后一聲沉悶的鈍響,一聲凄慘的長長的“啊”。劉大麻子還沒轉(zhuǎn)過身,就聽見廚房那邊有人大喊,砸著趙四海了,砸著趙四海了。有人直奔過來。包工頭劉大麻子迅速轉(zhuǎn)過身,他頓時(shí)驚呆了。劉大麻子做夢都想不到,就這么一轉(zhuǎn)眼的工夫,不到兩分鐘的時(shí)間,趙四海就被從天而降的一塊磚頭,給砸趴下了。劉大麻子慌忙奔到墻體下,趙四海已經(jīng)奄奄一息。一塊磚頭,六斤多,八樓啊,二十幾米高,拍下來這么一塊磚頭,一下子拍在脖頸上,頸椎立刻就碎了。趙四海的嘴還在動著,似乎想要說什么,眼睛瞪得大大的。劉大麻子知道,此刻不能動他,一動立刻就斷氣了。劉大麻子俯身,把耳朵貼在他的嘴邊,還是沒聽到他要說什么。劉大麻子立刻起身,看著趙四海的眼睛,看了一陣,他明白了。但令包工頭劉大麻子不明白的是,這事兒咋趕得那么巧呢?劉大麻子用眼光告訴趙四海,老趙,你就去吧,后面的事兒,我來解決。趙四海閉了一下眼睛,一只閉上了,一只沒閉上,劉大麻子眼前一陣暈眩,差點(diǎn)倒下。待劉大麻子把趙四海的另一只眼睛合上,他看見有一大滴淚水,從趙四海的眼角滑落下來,滴到鮮紅的地面上。
劉大麻子想知道趙四海最后在想什么,難道在想他也是很幸運(yùn)的嗎?這時(shí)候趙四海已經(jīng)不能告訴他了,已經(jīng)不能像平時(shí)那樣一邊開著玩笑,一邊說著家長里短了。即使到了后來,事情都解決了,劉大麻子仍舊在想,當(dāng)時(shí)趙四海都想些什么呢?
那一刻,趙四海他婆娘陳二梅在做什么呢?趙四海不知道,此時(shí)此刻,陳二梅準(zhǔn)備給閨女和外孫子做噴噴香的豬肉燉粉條子,她正趴在爐子旁生火。令陳二梅奇怪的是,爐子怎么也生不著,只是冒著嗆人的煙霧。
那是十二點(diǎn)三十五分,趙四海卸最后一塊磚頭,正當(dāng)他要直起腰來,可還沒直起來,那塊幸運(yùn)牌磚頭就砸下來了。其實(shí)他早看見那一塊磚頭了,還沖著它笑了一笑呢。直到磚頭重重地砸在他的脖頸上,他聽到了頸骨斷裂的聲音,還在笑呢。
也是十二點(diǎn)三十五分,陳二梅狠狠地往爐子吹了一口氣,撲面出來了很多木材煙霧,嗆得她淚流滿面。
責(zé)任編輯:侯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