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風(fēng)為裳

零碎的歡顏

文◎風(fēng)為裳

張愛玲說：照片這東西不過是生命的碎殼；紛紛的歲月已過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了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給大家看的唯有那狼藉的黑白的瓜子殼。

第一張：2014年8月，街拍，商陸步履匆匆闖入鏡頭

徐小品做一本電子雜志。雜志需要一些街拍的鏡頭。于是，8月的傍晚，徐小品拎著她索尼的長槍短炮站在了步行街的街口。

人們灰老鼠一樣匆匆從徐小品的鏡頭里走過。一個人闖入鏡頭，徐小品的手抖了一下，快門按了下去。移開相機時，人群已全是陌生的面孔。徐小品很疑心自己剛才是不是恍惚了一下，鏡頭里分明是商陸，他的頭發(fā)散亂，大長腿蜘蛛似的支撐著他微微前傾的身體。

那一晚，徐小品把照片洗印出來，掛在房里的架子上。

照片里的商陸側(cè)著身子，手里舉著電話，邊走邊說著什么，嘴角向上翹，似乎在笑。

徐小品的心里鈍鈍地疼。過了那么久，她以為他已經(jīng)淡出了她的生活，卻不想這樣巧地闖入她的鏡頭，還是攪亂了一池春水。

靜默了一根煙的工夫，徐小品起身給周遭的朋友打電話，她說：“知道商陸的消息嗎？無論如何，我要找到他。”

“一號通緝令”發(fā)出去一個月，那張照片從暗房挪到了徐小品的床頭，照片上的那個人依舊是半傾著身子微笑著講電話，朋友們都說：“小品，好不容易走出來，干嘛要回頭？”

徐小品放下電話，沖著照片里的商陸說：“你浪費了姑娘8年的光陰，想跑，哪那么容易？”

第二張：2005年1月，高中小禮堂，班級獲獎人員合影。

17歲那年，做小城父母官的父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徐小品從普通中學(xué)弄到了省重點高中。就像把一株普通的稻苗移到了珍稀植物園一樣，稻苗再努力，也還是稻苗。

那段日子，徐小品沉默而又自卑，也總是很困。因為為了趕上功課，她每天晚上都熬到半夜一兩點鐘才睡，每每課堂上，她總是被同學(xué)的笑聲驚醒。她習(xí)慣枕著自己的胳膊入睡，常常在睡夢里警醒的耳朵拉了警報，一慌張，頭狠狠地撞了桌面。在大家的笑聲里睜開眼，碰上老師怒其不爭的目光，然后是白花花的太陽，整個場景都讓徐小品很絕望。

某一天，她的物理考了一位數(shù)的成績。中午時分，她一個人在偌大的教室里發(fā)呆。門開了，商陸走了進來，他拿了什么走出教室，又返回來，立在門邊，他說：“即使做不了天上的飛鳥，你還可以做快樂的蝴蝶。”

徐小品從來不知道冷傲清高的商陸會注意到她的困境，會對她說那樣一句話。天空仿佛都變了顏色。那個下午，徐小品破例沒有在課堂上睡覺，她坐得筆直，努力地聽老師講的每一句話，那些話似乎都有了感情的溫度。

商陸坐在她右前方四十五度角的位置，她偏偏頭，能看到他半張臉。

徐小品把商陸的那句話寫在日記本的扉頁上。像個間諜，每天，她都記錄著他的一舉一動：他答不出題來時愛咬嘴唇；他穿著涼拖踢踢踏踏來上課時被教務(wù)處警告；他愛喝的飲品似乎只是礦泉水；他跑步時身體微微向前傾；他去學(xué)校門口的報攤買《足球報》……

學(xué)期結(jié)束時，徐小品已經(jīng)不是班級最后一名了。而讓她既高興且心亂如麻的是她的一幅畫獲了省里的一個大獎，在學(xué)校的大會上，校長念徐小品的名字時，她看到商陸回頭看了她一眼，然后，笑了一下。

她和很多同學(xué)像木偶一樣被叫上主席臺，有個胖胖的老師拿著相機給他們拍照。徐小品站在右下角的位置上，商陸站在最上面的右四位置上。

一個星期后，照片被貼在宣傳欄里。兩天后，那張照片被徐小品偷了回來。那是她跟他的第一張合影。

第三張：2007年7月，抓拍，徐小品騎著自行車畫弧線。

徐小品在沈陽讀了師范學(xué)校的藝術(shù)系，商陸在大連讀財經(jīng)。兩個城市有三個小時的車程。

徐小品看過地圖，地圖上，不過是一截小指的距離。

某一個周末的清晨，徐小品從學(xué)校的浴室出來，一抬頭看到了似笑非笑的商陸。

他說姑媽在這里的鄉(xiāng)下，來玩，順便來看看她。徐小品的一張臉成了熟透的番茄。兩個人頭碰頭地在校園外的和興小館吃了面條。然后商陸騎著不知從哪弄來的除了鈴不響哪都響的自行車載上徐小品，兩個人一起去了郊區(qū)。

徐小品小心翼翼地攬著商陸的腰，風(fēng)掠過開滿野花的田野，掠過他的肩頭，掠過她的長發(fā)。

在鄉(xiāng)下泥濘的土路上，徐小品逞能騎車，商陸笑著，拿著相機拍照。徐小品畫著弧線大叫：“把我拍丑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商陸邊笑邊拍：“你太難為攝影師了，你什么地方不丑，告訴我一聲，我專拍那兒……”

車把一扭，徐小品摔了下來，坐在田梗上噘嘴，商陸坐她邊上，笑。手伸過來，拉她的手，一根一根手指穿插過來，兩只手握得很緊了。

徐小品把頭歪在他的肩膀上，看天空上飄過的云。云走得真快。他的吻落了下來，整個天空開始旋轉(zhuǎn)。

第四張：2009年5月，學(xué)校巨大的掛鐘前，商陸擁著徐小品微笑

藝術(shù)系女生的寢室前總有穿著名牌的男人。有錢人覺得追學(xué)藝術(shù)的女孩兒有面子。無論是大叔還是富二代都往藝術(shù)系門前擠?？赡鞘桥c徐小品無關(guān)的。

每個周末，商陸不來，徐小品就守在寢室里，上網(wǎng)，或者是給商陸打電話。相思很苦，也很甜。

那一段，商陸要考研，忙得腳打后腦勺。常常徐小品的短信過去了8小時也沒個動靜。徐小品莫名地焦慮。四年里，身邊的女孩兒男朋友都換了一打了，自己還守著一棵樹吊著。姑娘們說：“小品，害怕就去前線查崗??！”

徐小品想：自己真是笨，就是嘛，去商陸那兒，亮明身份，名草有主，不就少了后患？！

徐小品到達商陸的學(xué)校時已是黃昏。寢室里的人說商陸去書店了。徐小品坐在校門口等。商陸騎著自行車過來，后座上坐著一個梳馬尾辮的姑娘。徐小品看過商陸元旦的照片，那女孩兒跟商陸一起唱歌來著。

三個人一起吃了飯。馬尾辮一直在說商陸在學(xué)校里的糗事。徐小品時不時抬頭看一眼商陸，嘴里的飯味同嚼蠟。

吃過飯，徐小品說要趕晚車回學(xué)校，有幅參賽的作品還要收尾，來之前忘記了。

在商陸校門口的大掛鐘前，徐小品掏出相機，讓馬尾辮給她和商陸合了個影。

商陸的胳膊自然地搭在徐小品的肩膀上。照好后，徐小品翻著看了一下，商陸跟自己都在笑，其實，他們只是一同說了“茄子”兩個字。

在車站，商陸說：“小品，你別亂想，我跟洛梅只是普通朋友。”

徐小品“嗯”了一聲，輕輕地抱了一抱商陸，轉(zhuǎn)身上了火車。

第五張：2010年12月，一只表停在了8點20分，那是表的笑臉

畢業(yè)了，徐小品去大連的影樓找了個工作。徐小品是鐵了心的姑娘，她想：只要商陸不提分手，她就絕不松口。

租好房，徐小品去見了商陸。此時商陸已考研成功，徐小品說：“我做你的大后方吧?！鄙剃懕е煨∑忿D(zhuǎn)了一圈，他說：“牛郎織女的生活終于結(jié)束了?！?/p>

徐小品沒有告訴他，她因為他放棄了一次出國學(xué)習(xí)的機會。在愛情面前，那不值得提起。

兩個人像準(zhǔn)備新家一樣出去買東西，表，當(dāng)然要那種古色古香裝飾性強的。還有窗簾，要商陸喜歡的那種淺咖啡色的。商陸還很奢侈地給徐小品買了一束百合花，他說：“以后，我到華爾街賺了錢，送你一座百合園?！毙煨∑纺笾剃懙谋亲诱f他吹牛。

馬尾辮姑娘找到了徐小品。她說：“這四年，跟商陸在一起的人是我?！?/p>

徐小品說：“時間并不能說明什么?！?/p>

馬尾辮說：“我們在一起了！”

徐小品的腦子炸了一下，她心里提醒自己不可亂了方寸。她說：“如果他愿意，你們還可以繼續(xù)在一起。”

出門時，徐小品的步子有些亂。

晚上睡覺時，她聽到商陸在陽臺上打電話，他說：“你別胡攪蠻纏?！彼耄骸八麄兓蛟S真的有事?！?/p>

他回來，躺下，抱住她。她一動不動。

一星期后的夜里，電話驚心動魄地響了起來。

馬尾辮自殺了！

徐小品跟商陸出現(xiàn)在馬尾辮的出租屋時，徐小品看到墻上的圓盤時英鐘停在了8點20的位置上，那是一張笑臉。

回到家，徐小品把自己家的時英鐘拔到8點20的位置，拍下了那張照片。表在笑，徐小品在哭。

一個月后，她決定接受影樓的攝影師培訓(xùn)。培訓(xùn)地在香港。一年。

第六張：2011年10月末，偷拍，商陸牽著一個年輕女子的手

徐小品回到大連時，正是秋天。她坐在商陸學(xué)校對面的咖啡廳里一整天，終于看到商陸出來。同從前一樣，騎著自行車，自行車后面坐著個女生。

徐小品掏出相機拍了下來。如果拋去自己與照片里的人的關(guān)系不說，這幾乎是張完美的照片——漂亮的梧桐樹的黃葉子，青春飛揚的男女……

徐小品把這張照片E—mail給了商陸，她說：“你們挺配的?！?/p>

商陸幾乎立刻打來電話，他說：“小品，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又是這句。徐小品聽膩了。她掛掉電話，一對來拍婚紗照的男女正沖她展開最幸福的笑顏，她突然有些煩，說那男的，“笑得太大了，收著點兒?！?/p>

關(guān)于馬尾辮的死，商陸除了說不關(guān)他的事，讓徐小品別亂想外，沒有給她任何解釋。

兩個人很和平地坐在影樓下面的咖啡廳里。商陸的身子微微傾著，他說：“如果我在你心里一直就是那樣一個人，我們這樣下去也沒前途……”

徐小品原本是心存幻想的，她想他如果能好好解釋，或者編個謊話，她就會原諒他?？墒撬麉s跟她說什么沒前途。

“那好吧！”徐小品努力地笑了笑，說：“將來拍婚紗照時找我，我給你打折?！?/p>

出了咖啡廳，鉆進電梯，徐小品淚流滿面。

徐小品拿著相機去了他們從前去過的每一個地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路徑，她卻迷了路，迷路時她第一時間想打電話給商陸。只是按了鍵子，才想起，他們已經(jīng)分手了。

徐小品沒想到分手會那么痛苦，像剝掉一層皮。

好在，她的手里有相機。做了一年后，她辭了職，開始四處流浪。

每到一處，拍了照片，她都會放在博客上。她的博客抬頭上是一句話：即使做不了天上的飛鳥，你還可以做快樂的蝴蝶。

徐小品在做快樂的蝴蝶。只是，愛情枯萎著。

第七張：2014年10月，自拍，徐小品要把最美的笑臉?biāo)徒o他

終于有舊同學(xué)提供了商陸的聯(lián)系方式。兩人分手后商陸沒有繼續(xù)研究生學(xué)業(yè)，而是給一家公司做財務(wù)投資，后因套取銀行貸款，被判了三年刑。

徐小品在去看商陸之前，自拍了很多張照片，笑得腮幫子都有些累了。她想把最美的笑臉?biāo)徒o他，她要對他說：“即使飛鳥斷了翅膀，蝴蝶也會崇拜他。”

徐小品第一次看到商陸像孩子一樣哭。他說他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她了。

徐小品說：“馬尾辮的事我早知道不怪你，你是在替教授背黑鍋。我只氣你連我都不肯講明白?！?/p>

商陸沉默，徐小品說：“最后一次機會，你不說，我回去就嫁人。”

商陸抬起頭，他的嗓音有些啞，“我爸酒醉開車撞了人，二死二傷，要賠很多錢……那時我很矛盾，不想跟你分手，又不想你陪我吃苦，所以，我不解釋，心里想：如果你提出分手，就……

“你去香港學(xué)習(xí)，我四處籌錢，可是一百多萬，到哪去弄??！正好有家公司鉆出口退稅的空子，我便替他們做了。

“我不能連累你，你在咖啡廳里等我，我見了，臨時找個女生幫忙……”

徐小品拿出那張街拍，她說：“感謝這張照片和這張照片里的人，如果不是他，我還以為我已經(jīng)把你忘了……”

徐小品說不下去了。照片里的商陸依然舉著手機微笑著說話。但那其實不是商陸，不過是個跟商陸長得很像的不相干的路人。

編輯/王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