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娘

雖然我一直向往著神話般的布蘇里森林，但我不敢一個人走進，因為在托扎敏是不允許女孩子上山進林的。所以，我從來沒有走進過那片森林。我只在森林邊高唱著“高高的興安嶺，一片大森林，森林里住著勇敢的鄂倫春，一呀一匹獵馬一呀一桿槍，獐狍野鹿漫山遍野打呀打不盡”，目送托扎敏的男性公民背著槍，在馬的嘶叫聲中奔向森林深處，后面跟著如風般奔跑的狗。

我對一直想做一名好獵手的莫里根說：“咱們?nèi)ゲ继K里打獵好不好？”莫里根堅定地拒絕了我：“不行，額吉（媽媽）說女孩子是不能去打獵的?！蔽覍δ锔幕卮鸷茈y過。為了安慰我，莫里根用樺樹皮為我做了一把小小的不能發(fā)出聲音的馬頭琴，還用一根紅繩系住馬耳朵，掛在我的脖子上。

莫里根是我指腹為婚的訥呼日（丈夫），他很優(yōu)秀，繼承了鄂倫春人所有的優(yōu)點。他有著男人般的勇敢堅強，也有著女人般的心靈手巧。他總是用白樺樹皮為我做各種各樣的小東西，比如，帶畫的手鐲、鏤空的項鏈、帶花的鞋子、帶字的掛飾。雖然他的個子矮小但身板健壯，眼睛不大但目光如炬，臉盤圓扁但皮膚黝黑，我們的漢族老師說莫里根是她見過的最帥的鄂倫春少年。我沾沾自喜地望著莫里根，他居然羞紅了臉。從此，我與別的戶黑（姑娘）說話時，總會用“我的最帥最棒的莫里根喲”開頭，戶黑們當然不敢對我的話提出異議，因為我們最有學(xué)問的老師都說我的莫里根是最帥的小伙子。

我沒想到莫里根會如此堅決地拒絕帶我去布蘇里，我知道他沒去過。我真搞不懂，為什么美麗神秘的茂密森林誘惑不了一個想當好獵手的莫里根。

布蘇里不斷地在我的夢中出現(xiàn)。我總是夢見自己一襲白衣，垂發(fā)赤足地行走在布蘇里森林中?？菽拘碧稍诹魉铮鞣N動物飛來跑去，花草沁香了我的腿腳，動物圍繞在我的身旁，似有似無的陽光照耀在我的身上，經(jīng)年的落葉厚厚地鋪滿整個森林，走在上面潮濕而溫軟。這個美麗的夢境誘惑著我的靈魂，我決定自己去那里。

背著親人和莫里根，我開始著手出發(fā)的準備。我知道布蘇里在托扎敏的東南方，翻過青翠的南山，淌過清澈的甘河，再走不到半天的路程就到了。我為自己備足了食物和水，但我沒有屬于自己的馬，我只能把背袋背在自己的肩膀上徒步行走。

出發(fā)那天，陽光明媚，空氣清爽，我激動地向南山走去，向我夢中的布蘇里森林前行。這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次逃離，興奮和忐忑沖擊著我小小的心房，但我沒有恐懼，一絲一毫都沒有。我甚至不知道南山是群山圍繞的托扎敏中林子最密、野獸最多的山。沒有馬，沒有狗，沒有槍，我依然唱著歌歡快地行走著。

天越來越黑了，我還是沒有翻過南山。是的，我迷山了。我開始聽到各種野獸的吼聲。我無助地呼喚著莫里根的名字，哭了起來。我的最帥最棒最勇敢的莫里根呀，快來救救我吧！

“曼——曼——”我聽到莫里根焦急的呼喚。是的，是我的莫里根。一定是他發(fā)現(xiàn)我丟了，他發(fā)現(xiàn)我沒來上學(xué)又沒在家，他知道我向往著神秘的布蘇里，他知道我會在經(jīng)過林子最密、野獸最多的南山時迷路，只有他最懂我。我激動地站起來，大聲喊叫著“莫里根——我在這兒——”

我想在莫里根的臂彎里哭泣，但莫里根只摸摸我的頭發(fā)就拉著我的手快步去找他的馬。他的馬無法在太密的林子中行走，被他留在不遠處的密林外。莫里根告訴我，我們的氣味和叫聲會引來太多的野獸，而他因為走得急沒有帶太多的子彈。野獸在我們周圍發(fā)出高低不同的吼叫，我緊張地跟著莫里根找馬。

野獸的智慧是不能小視的。莫里根把我扶上馬的時候，狼出現(xiàn)了。莫里根快速地從靴子里拔出匕首狠命地扎進馬的屁股，馬仰天嘶吼，而后放開四蹄飛奔起來。夾雜著槍聲的清風在我的耳邊吹過，混合著血腥味的樹林在我的眼前晃過，可是，淚流滿面的我呼喊著“莫里根”的聲音只有天空中的薩滿聽得到。

天亮了，我?guī)е腥藗冎胤的仙剑覀兛吹搅诵乃榈膱雒妫何业哪锔乖谘粗?，身軀被狼撕咬得殘缺不全，他的周圍斜躺著四匹狼，其中一匹狼頭開裂，莫里根的槍插在里面。男人們說，一定是這匹狼咬住了莫里根的槍，另一匹狼趁機咬斷了他的脖子。男人們又說，幸好現(xiàn)在不是冬天，狼不餓，不然，莫里根就會連根頭發(fā)都找不到了。男人們還說，莫里根是好樣的，他不僅一個人殺死了四匹狼，還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扣動了扳機……

我淚流滿面。我的訥呼日莫里根屁股上帶刀的馬把我?guī)Щ丶遥覅s把我的訥呼日莫里根永遠地留在了去往布蘇里茂密森林的南山。

一年后，我隨父母搬離托扎敏。臨行前，我把莫里根那把扎進馬屁股的匕首和他用樺樹皮為我做的小小的不能發(fā)音的馬頭琴埋在南山腳下。

火車經(jīng)過布蘇里時，哈瓦（爸爸）指著那片密林告訴我，布蘇里的密林深處藏著重要的軍事基地。那里有一支勇敢的軍隊，他們保衛(wèi)祖國保衛(wèi)我們。我想，他們應(yīng)該像我的莫里根一樣勇敢堅強吧。

離開托扎敏那年，我十一歲。我指腹為婚的訥呼日莫里根與我同齡。

吉文河水清又清

這是一條安靜清澈的小河。

她似乎一直都那么安靜，從來就不曾有過咆哮;她似乎一直都那么清澈，從來就不曾有過污濁。

她從山的那面流來，經(jīng)過山頂流向草場。山的連綿起伏讓她一年四季都涼得那么徹底。

她像母親般耐心地滋潤著她流經(jīng)的每一寸土地，她因為流淌在一個叫做吉文的小鎮(zhèn)，而被人們稱為“吉文河”。

吉文，原始蒙古語，意為森林。生活在這里的鄂倫春人奔跑在茂密的白樺林中，圍繞著林中崎嶇蜿蜒的吉文河遷徙、游獵。于是，因為這條流淌在森林中的吉文河，這座小鎮(zhèn)才被命名為“吉文鎮(zhèn)”。

吉文，一座上空飄蕩著寧靜和正氣的小鎮(zhèn)。她座落在群山的懷抱中，山上茂密的森林給人厚重堅實的感覺。夕陽斜下，三三兩兩的羊群和牛群散落在吉文河邊的濕地和草甸中，晚霞在河水中映出金色的輪廓，超然的靜謐會讓所有見到她的人在瞬間找到心靈久違的安逸。

存在記憶中的吉文永遠定格在我十一歲的那個秋天。那時，不足百戶人家的小鎮(zhèn)充滿著恬靜和悠然。那時，吉文沒有菜市場，所有填飽肚子的食物都來源于國家糧店和自己的菜園子;沒有歌舞廳，所有喜怒哀樂的歌聲舞蹈都來源于面對高山的吶喊和篝火旁的宣泄;沒有電影院，所有悲歡離合的故事都來源于吉文人自己的生活告白。簡單的生活方式使這里缺乏盛氣凌人指手劃腳的富人，人們安靜地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

張揚著神秘的森林是勇敢的鄂倫春人的最愛?？嬷C槍打獵，提著籃筐采山，培育了吉文人的大膽和無畏。采山的大弟就曾經(jīng)在夜晚躺進某個先人的棺材里，與已經(jīng)仙逝作古的陌生人相擁度過了一個星空閃爍的夜晚。

父親說，吉文河水清，用她洗眼睛會心明眼亮。于是，每年端午節(jié)，父親都會早早地把我們姐弟從暖暖的被里拎出，去吉文河邊洗眼睛。雖然洗了十年的眼睛，我依然沒有如父親所愿有一雙慧眼。但父親和吉文給了我一雙平等的眼睛，這雙眼睛沒有歧視，沒有傲慢，沒有張狂，沒有攀附，她帶著父親的真誠和隨順，也帶著吉文的慈悲和憐憫。

離開吉文的三十年中，耳邊總會響起潺潺的流水聲，那聲音讓我知道，我很想能像我的先人們一樣，告別文明走進森林，過著依水而居的遷徙生活;我很想能像我的先人們一樣，燃起母親留下的那堆火種，在旺盛的牛糞火上支起石壺，燒開香飄四溢的奶茶。等到夜幕降臨時，我和我的族人們會圍在火堆旁，吃肉喝酒，唱歌跳舞，那歌聲一定會如草原的馬兒般沖向茂密的森林，淌過河流翻過群山。

我一直幸慶，我能在那座恬靜的小鎮(zhèn)里生活過十一年，能用那條悠然的小河洗過十年的眼睛。

那條清爽的吉文河水，給了我一雙純潔的眼睛，讓我看哪里都充滿美好;

那條清澈的吉文河水，給了我一顆安穩(wěn)的心胸，讓我在凡塵中懂得慈悲喜舍;

那條清凈的吉文河水，給了我一個安靜的靈魂，讓我在生活中減少躁動與狂妄。

那永遠的吉文河水呀，在我的心中流了又流，清了又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