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本名王蘋,80后作家,生于泰山,讀于北京,居于青城。已出版長篇小說與作品集20部。代表作品有《藍(lán)顏,紅顏》、《試婚》、《聊齋五十狐》等。在《十月》、《天涯》、《北京文學(xué)》、《草原》等報刊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500余萬字。曾獲2009年度冰心兒童圖書獎、2009年度北京市政府優(yōu)秀青年原創(chuàng)作品獎、第二屆全球華人短片劇本大賽最佳劇本獎等多種獎項?,F(xiàn)為內(nèi)蒙古大學(xué)藝術(shù)學(xué)院影視戲劇系老師、副教授。
接生
母親做赤腳醫(yī)生這一行當(dāng),是跟我一遠(yuǎn)方的爺爺學(xué)的。那時母親年輕,長得好看,在周圍村子里東奔西走,免不了有些害羞。而且她也認(rèn)識了父親,覺得女人家每天去外村拋頭露面終會讓人風(fēng)言風(fēng)語,所以干脆將“事業(yè)”駐扎在村里,跟做了一輩子接生婆的張婆婆學(xué)習(xí)接生,并很快接了她的班,成為我們村新一代的接生婆。那時,母親不過剛剛生完姐姐,而我,尚未在這個世界上存在。
接生婆在女人們熱衷生孩子的七八十年代,看上去是一門出力也討好的活計。好像現(xiàn)在的某個肥差,有油水可撈。至少每次母親花費一晚上接生完后,生了孩子的人家,會在第二天提了一書包的東西來感謝。那書包里裝了染成胭脂紅的雞蛋、紅糖、餅干,或者面餅。我最喜歡吃的是面餅,在薄薄的鏊子上攤成的面餅,紙一樣鋪開來,而后撒上紅糖或者白糖,卷起來吃,咯吱咯吱地,香甜極了。我吃這些的時候,完全想不到那個剛剛出生的嬰兒,還有嬰兒家里的悲歡。我只覺得那是母親掙來的好吃的,至于大人們聊起的女嬰母親的哭泣,婆婆的嘆息,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若是男孩呢,母親這一天也會跟著興高采烈似的,說什么都高門大嗓地,而且會到大街上走上一圈,像作為“新聞發(fā)言人”一樣,將某家生了一個男孩的消息,第一個傳遞給全村的人。一夜沒有好好休息的母親,似乎毫無疲憊,而我也跟在母親的屁股后面,聽她跟女人們聊起接生時種種驚心動魄的細(xì)節(jié)。
生了男孩的人家,給送的禮物,要好得多,有時候還會有幾尺好的布料,我會央求母親將布料給我做成短褲或者襯衫,而后跑到學(xué)校里炫耀一番。同齡的伙伴里面,阿秀是母親給接生的。阿秀因此總是怯著我一分,我穿了新衣服去學(xué)校,她會第一個跑來稱贊漂亮。我也得意,孔雀一樣在阿秀面前轉(zhuǎn)上一圈,而后話也不說一句,就蹦蹦跳跳地跑開了。
我知道很多與阿秀有關(guān)的秘密,而這,是阿秀最不愿提及的。比如母親告訴我說,阿秀生下來的時候,瘦得嚇人,她媽差點就不想要她了。因為阿秀的上面已經(jīng)有了三個姐姐,所有人都盼著阿秀會是一個男孩,結(jié)果還是沒用的女孩,以至于阿秀滿月都沒有給過,只象征性地染了幾個紅雞蛋,給母親送了過來。那時母親也正懷著我,為了給阿秀的母親接生,在牛棚里蹲了一夜沒有合眼。阿秀家窮,為了避開男人們,只能將阿秀母親給抬到牛棚里去生。牛棚里到處都是蚊子,我在母親肚子里,大概也覺得又癢又困,不耐煩地胡亂踢騰著母親的肚子,讓母親頭暈?zāi)X漲,有些支撐不住。
所以阿秀一不聽我話的時候,我就會將阿秀出生后全家都不高興的事情,嚇唬她要張揚出去。阿秀被我一嚇唬,就害怕了,乖乖地聽從我的命令,比如上學(xué)的時候記得喊我,放學(xué)的時候,也要等著我一起回家。晚上沒有蠟燭了,會分我一塊朽木,又幫我滴上蠟燭油,而后點上火,照明回家。
為了阿秀肯跟我做更長久一些的朋友,我常常會刨根問底地讓母親給我講一些關(guān)于阿秀出生時的故事,這種欲望比我想對自己出生時的了解,還要強(qiáng)烈。好像我得知了阿秀的出生情況,便能夠洞穿她的一生一樣。更何況,阿秀的出生,緊連著我的呱呱墜地,我們一前一后,抵達(dá)這個世界的時候,或許早就在娘肚子里,便有了某種隱秘的約定。
阿秀的母親懷她的時候,據(jù)說是求了送子觀音的,母親跟阿秀的母親交好,兩個女人都希望肚子里的孩子,會是一個“帶把兒的”。阿秀母親還說,如果我的母親能給她接生到一個頂梁柱,她會多給我家送一籃子雞蛋。我們家當(dāng)然是不缺這一籃子雞蛋的,所以阿秀也就沒能讓她娘如愿以償?shù)貭幰豢跉?,照例在生完阿秀滿月后,就下地去收了玉米。至于阿秀家給挺著大肚子接生的母親的報酬,是一籃子白面餅,外搭配幾個可憐的小雞蛋。我猜測那省下來的雞蛋,連阿秀母親也未必能夠吃上,全讓阿秀奶奶拿去換油鹽醬醋了。阿秀奶奶小腳,會過日子,就連母親去接生,都沒有一杯茶喝,一晚上只不斷地添著白開水。我在母親肚子里都覺得寒酸,用腳丫子發(fā)出抗議了,阿秀奶奶照例顫悠著一雙小腳,在院子里忙來忙去,始終不給母親一點吃的,好像母親不是給他們家免費干活的,而是來討要吃喝的一樣。阿秀奶奶厲害,阿秀母親怕她,在沒有生出男孩之前,別指望阿秀奶奶會高看一眼。當(dāng)然,連帶地母親這接生婆,也跟著存了疑,不知技術(shù)是高超還是低劣。
結(jié)果當(dāng)然證明,母親的接生等級,是不值得嘉獎任何多余的物質(zhì)的。盡管阿秀難產(chǎn),差一點她胎死腹中,連帶她娘也送了命,若不是母親緊急施救,完全不顧自己也即將生產(chǎn),阿秀家就失去了未來的兩個女勞力。
阿秀還沒有出滿月,我就緊跟其后,來到了這個世界。給母親接生的,當(dāng)然是她的老師,那個滿頭白發(fā)的老太太,有著村中祖師爺一樣高的地位,這不僅僅是因為她年齡大,更主要的,是村子里比她小十幾二十歲的男女老少,幾乎都是她親手接生的。在鄉(xiāng)下,接生婆的地位,如果混到全村男女都出自她手的級別,便可以坐享其成了。即便已經(jīng)不再出山,也照例會有人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給提了好吃好喝的過來,一為拜壽,二為感謝。那年月大家不怎么相信醫(yī)院,不像而今,好像生孩子是世界上的頭等大事,一定要醫(yī)生過目且收下紅包了,家人才會放心。那個年代,生孩子跟牛生牛犢、羊生羊羔一樣,既不稀奇,也不困難。似乎女人們蹲下屁股,一使勁,就能將孩子給拉出來了。盡管有難產(chǎn)案例,但最后一樣將那一坨肉給整了出來。
而我的出生,大約因為母親在給阿秀接生時,耗費了太多的精力,以至于母親有歷經(jīng)九九八十一難的痛苦,才虛弱地將我?guī)У竭@個世界。用母親的話說,應(yīng)該跟阿秀一樣,也算是難產(chǎn),差點要了她的命。當(dāng)然多虧母親師傅醫(yī)術(shù)高明,挽救了母親,更挽救了我。endprint
所以,在這一點上,阿秀母親欠我們家一籃子雞蛋,阿秀也欠我的。我在她的屁股后面出生,也注定了她要成為我的跟屁蟲,用時不時的討好,來堵住我聽來的那些內(nèi)幕與秘密,防止它們更廣地擴(kuò)散開來,讓她傷心難過,在人前沒有面子。
我無法得知自己出生時,母親的疼痛有多么劇烈。但我記得清晰,我的一個小妹的出生,帶給我的慌亂。那年我也就六歲吧,是一個夏天的風(fēng)雨之夜。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不好的故事,都發(fā)生在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但我卻至此對雨夜格外敏感,聽見雨聲,便會想起那晚小妹的哭聲,母親痛苦的呻吟,還有接生婆的嘆息,以及前來等著抱走孩子的遠(yuǎn)房親戚的歡喜的模樣。在我出生以后,父母便希望再要一個男孩。事實上,他們大約希望我能是一個男孩的吧,這樣便會停止繼續(xù)造人的腳步,將更多的精力,用在改善家中經(jīng)濟(jì)條件上??上?,我這么不爭氣,沒能讓母親在人前顯得體面一些,有榮耀一些,他們也只能繼續(xù)努力造人。大約,小妹還在肚子里的時候,父母就已經(jīng)預(yù)感到了她是一個不能傳宗接代的女孩,所以就給她安排好了去向,讓遠(yuǎn)房一家沒有女孩的親戚,在生產(chǎn)的當(dāng)天,來到我們家,等候小妹的出生。當(dāng)母親在床上疼得翻來覆去的時候,我坐在隔壁的床上,緊張得不敢喘氣,怕一喘氣,母親就沒有了,那個肚子里的孩子,也沒辦法安全地來到這個世界。我尚不知遠(yuǎn)房親戚來家的意圖,卻朦朧中感覺到不祥的征兆,似乎,他們會帶走什么。
小妹呱呱墜地的時候,我聽見接生婆嘆息:又是個女孩。一個“又”字,讓我覺出自己生命的低賤,似乎,父母一個又一個地生育孩子,而不顧更好地生活,完全是我和姐姐的錯誤。我們無法完成傳宗接代的任務(wù),不能讓父母在人前驕傲地抬起頭來,不能讓他們老去后有所依靠。我甚至難過地用被子蒙上頭,不想聽小妹的哭泣。當(dāng)然,我也沒有聽多久,小妹就被遠(yuǎn)房親戚給包裹好,冒著雨夜,坐車離開了。
是的,小妹是坐車離開的,她似乎比我生活優(yōu)越。幾年后我跟隨父親去她的家,她對我一無所知,我卻嫉妒她幸福的物質(zhì)生活,甚至想,那時母親要是將我送給有錢的遠(yuǎn)房親戚家多好,既因為家里沒有女孩而備受寵愛,又因為生活富裕而可以得到我無法企及的夢想中的一切。我記得回來后我還難過了許久,而母親在聽父親講述那個跟我長相極其相似的小妹的瑣碎后,躺在夏日的涼席上,忽然就抱住了我。我依偎在母親的懷里,感覺到母親和我一樣,那一刻,孤獨極了。
幾年后,我又歷經(jīng)了一個陪伴母親臨盆的夜晚。那是弟弟的出生。接生的依然是村子里那個德高望重的老太太,整個過程,她都有說有笑,似乎已經(jīng)十拿九穩(wěn),這次會是一個給家族帶來榮耀的男孩。老太太無疑是接生婆中,心理素質(zhì)很好,且能穩(wěn)妥地控制產(chǎn)婦情緒的心理醫(yī)生。她時不時地用一些笑話,逗引疼痛中的母親。那些故事,讓母親身體的疼痛減輕,不知為何,卻讓我覺得有些難過。好像那一刻,我成了這個世界上多余的人。父親在簾子外焦急地等待,并且不停歇地做家務(wù),忐忑不安地迎接上天的又一次安排。我一個人躺在床上,聽母親低一聲高一聲地呻吟著,好像有很多的針扎進(jìn)她的身體,讓她無法忍受。說起來,這已經(jīng)是母親第四次生孩子了,但與我一樣疼痛點很低的她,依然像第一次生育一樣,說著一些“以后再也不生了”之類的胡言亂語。接生的老太太不管母親說什么,都始終樂呵呵的。我想大約母親打老太太幾個拳頭,神思混亂中再罵她幾句,她也會好脾氣地坐在床沿上,握著母親的手,給母親最強(qiáng)有力的安慰。
母親在那一刻,會不會想到我的姥姥呢?我不知道,也從未見過生育了母親的姥姥。我只知道母親還未出嫁,姥姥就已經(jīng)去世。母親從此很少回到自己的故鄉(xiāng);盡管,她的故鄉(xiāng)距離父親的村子,也不過是一個小時的車程。20多年后,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在最疼痛的時候,我想起了母親,也忽然間明白,母子連心,母親的疼痛有多劇烈,她思念故鄉(xiāng)和姥姥的欲望,便有多么強(qiáng)烈。
弟弟響亮的哭啼劃破夜空的時候,我聽到滿屋子的人都在說笑。姐姐已經(jīng)在我身邊睡過去了。我下了床,悄無聲息地掀開簾子,看到母親滿身大汗地虛弱地躺在床上,她的旁邊,是一個渾身皺縮如核桃一樣的嬰兒,那是我的弟弟,因為他是男孩,從此便有了與我不同的命運。忙碌中,那老太太抬頭看到我,笑道:丫頭,你要是個男孩,就不會要你弟弟了。我聽完這句,心里酸酸的,有些難受,眼睛里有什么東西,拼命地要涌出來。我用力吸了吸鼻子,但那眼淚,還是很沒出息地流了出來。
80年代開始的計劃生育,并未阻擋村人生育的高漲的熱情。偶爾有來找母親墮胎的,要么是孩子太多了,實在養(yǎng)不起,要么是有了兩三個兒子,這輩子夠忙活著給娶兒媳婦的了。某年夏日夜晚,鄰村有一個男人,騎自行車帶著媳婦找母親墮胎。記憶中男人有年輕帥氣的面容,他跟父親在院子里聊天,都是些輕松的話題,關(guān)于糧食關(guān)于莊稼關(guān)于收成關(guān)于天氣,他們還在煤油燈下笑起來。那笑容被燈光晃著,有些詭異。我避開他們,假裝去房間里拿蒲扇,而后悄悄掀開了簾子。我看到昏黃的燈下,母親將一個細(xì)細(xì)長長的東西,伸進(jìn)女人兩腿之間,掏挖著什么。地下的盆子里,有血肉模糊的一團(tuán),好似駭人的眼睛,驚恐地瞪視著我。床上的女人,像生育小妹時的母親,疼痛地喊著,那喊叫是壓抑住的, 好像怕什么人會將她帶走一樣的壓抑。而母親,則像她的師傅一樣,溫柔地安慰著女人,那種耐心與溫柔,讓我甚至嫉妒躺在床上的女人,她竟然比我命好,可以讓母親如此柔聲細(xì)語地與她說話。
女人墮完胎后,只是休息了片刻,便趁著夜色,坐了男人的自行車,消失掉了。這些墮胎的女人,我很少見她們會提什么喜慶的雞蛋,送給母親。母親在此事上,似乎也有十二分的同情心,從未計較過什么,好像她就是鄉(xiāng)下樂善好施、有求必應(yīng)的菩薩。她甚至在每次墮完胎后,會心情抑郁上幾天,路過那團(tuán)連人形也沒有長成的被埋在門口的血肉,會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而后低頭走過。
我知道母親在那一刻,是想念某一年,她因為超生,被婦女主任拉到醫(yī)院,實施節(jié)育手術(shù)并流掉的某個不知男女的孩子了。
村子里究竟有多少孩子呢,我始終沒有數(shù)清。我只知道母親在接生完一個又一個的孩子之后,忽然有一天,因為大家有了錢,要去醫(yī)院接受更好的接生待遇,而被村人們漸漸遺忘。我們家的紅雞蛋和白面餅,也慢慢地稀少,直到有一天,終于沒有人再想起母親這位鄉(xiāng)村里的接生婆。她曾經(jīng)做過接生的過往,也隨了老去的村子,成為只有我還清晰記著的傳奇。endprint
罵街
村里女人們都是罵街的高手,這一點好像無師自通,但凡嫁到了我們村,就能繞著村子,罵上兩圈半,而且那罵詞都不帶重樣的,總能有那么幾句,讓藏在家里挨罵的那個人,聽了面紅耳赤,心里有一萬只“草泥馬”馳騁而過。但再怎么氣急敗壞也沒有辦法,無論如何,都不能跑出去,將偷著宰殺的雞,吐出來,還給那罵街的女人,所以還是讓罵街的繼續(xù)唱歌一樣罵給全村人聽,直到她嗓子啞了,回家休息一晚,擇日再戰(zhàn)。
我懷疑女人們都學(xué)過表演或者心理學(xué),否則,不會將那小偷的心理,摸得那么恰如其分,會讓小偷好長一段時間,都不敢出門,只憋屈在自己家里,等著風(fēng)平浪靜了,再跟個蝸牛一樣,瑟瑟縮縮地探出腦袋來,透一口氣。男人們當(dāng)然不會干這樣“缺德”的事,他們只負(fù)責(zé)躲在家里,坐等被偷走的雞鴨牛羊自己跑上門來;這類出風(fēng)頭的事,他們寧愿讓給女人們?nèi)プ?。女人們也不含糊,個個都能擔(dān)當(dāng)起這樣的重任,從家門口開始罵起,沿著村里的大道,一路罵下去,聲音時而感傷,時而激亢,時而憤怒,時而勸誡,而且會在那重點懷疑的某戶人家門口,多待上一陣,朝著那家人的后窗,就無休無止地噴起了唾沫星子,直罵到覺得那人在唾液里快淹死了,才收了兵馬,打道回府。
事實上那罵街的女人自己,也常常會被人罵。村里人都喜歡守著自己的雞鴨不吃,專盯著別人家的。譬如一到捉蟋蟀的八月時節(jié),一夜在人家玉米地里候著等那好蟋蟀的男人,假若一無所獲,總會在天亮之前,惡狠狠地掰幾個人家地里的玉米,或者擼一書包毛豆,挖一大袋花生,回家給老婆交差。那做老婆的,不至于看到男人一分沒有掙到,而覺得氣惱,翻翻提包,將那采摘來的玉米花生,鍋里煮了,吃完睡上一會兒,也就原諒了自家分文未掙的沒本事男人。
不過等到男人醒來的時候,從農(nóng)田里干活回來的被偷了玉米花生的人家,會有女主人沿街叫罵開來。罵哪個屙血壞良心的捉蛐蛐踩壞了他們家玉米,還偷了一書包玉米棒,也不怕嘴唇爛了祖宗八輩招閻王小鬼下油鍋!要是你自己到家里來賠錢,老娘我就饒了你們?nèi)?,否則非得扒了你們皮吃了你們?nèi)?!有了孩子不得好死!生孩子沒屁眼!女人一路罵過去,估摸著這事全村的人都能夠聽到了,傍晚出門乘涼的時候,會議論起究竟哪個王八蛋干了這缺德的事,便住了口,回家喝一大杯水,繼續(xù)吃喝拉撒的瑣碎生活。
倒是那個一夜沒睡覺又被老婆抱怨分文未掙的男人,醒來摸著吃了玉米棒的肚子,打了個飽嗝,邊聽罵街的女人高一聲低一聲地?fù)Q著花樣罵他,邊朝院子里忙活喂豬的媳婦嘟囔道:這女人嗓門真他媽的高,想把天給震下來嗎?媳婦頭也不回丟過來一句:睡你的覺去,錢沒掙一分,屁事管的不少!男人被媳婦這么一罵,有些氣,大著膽子反駁道:一夜沒掙錢的多了,不光我一個,今天晚上捉個賣錢的蛐蛐,飯也不在家里吃,直接下飯店!媳婦這會兒將喂豬勺子朝地上一扔,吼道:吃你個王八蛋的飯店!老娘伺候你一天累了!喂豬去!男人終于不敢再接下去,乖乖地?fù)炱鹕鬃樱皣Z嘮嘮”地喚開了那似乎比他更幸福一些的豬來吃食。
我家左鄰胖嬸家愛養(yǎng)雞,一養(yǎng)總是一大院子,雞蛋留著趕集時賣掉換針頭線腦,雞當(dāng)然更舍不得吃,除了逢年過節(jié)心疼地宰殺一只嘗嘗鮮,基本上都等著肥了賣掉。怕有人偷雞,胖嬸總是用“洋紅”給雞染了頭頂或者翅膀,跟我們家和右鄰二蛋家的雞區(qū)別開來。胖嬸人精明,誰都不服,因為胖,小眼一笑,便在臉上找不到了,所以一般人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她卻能從細(xì)細(xì)的眼縫里,窺到外人的壞心眼。胖嬸疑心還很重,天井里的東西有時明明是她自己放錯了位置,忘了,非得跑到大街上罵上一圈,再回來翻箱倒柜地找。她人胖,有的是力氣罵人,從村子?xùn)|頭罵到西頭,快罵到同一個大隊的隔壁村里去了,也不見瘦上一斤,反而回來餓了,狂扒拉上一海碗面條,又胖了一斤。
母親在給胖嬸連著接生了三個閨女后,胖嬸又懷了一個,大家看著她那尖尖的肚子,都說,這回肯定是個“帶把兒的”小子。胖嬸得意地在村子里挺著大肚子顯擺了沒有多久,就引起了婦女主任的注意,恰好那時計劃生育開始轟轟烈烈地鋪排開來,為了讓自家小子順利誕生,而不是被拉去流產(chǎn),扔到醫(yī)院的垃圾桶里,胖嬸在一個風(fēng)高月黑之夜,只收拾了一些細(xì)軟,便投奔遠(yuǎn)方的某個親戚。至于那親戚家居何方,叫什么名字,就連胖嬸的婆婆,也不知道。當(dāng)然,很有可能,胖嬸盼孫心切的婆婆守口如瓶,不肯告知。反正那個年代鄉(xiāng)下沒有電話,婦女主任也不會插上翅膀,孫悟空一樣翻個筋斗,從空中俯視胖嬸與瘦叔的行程軌跡,所以也只能由著胖嬸懷著心頭肉躲在這世界的某個角落里,惴惴不安地等待著一朝分娩的那一天。
因此胖嬸家的院子里,自此便荒蕪下去。胖嬸養(yǎng)得了孩子,卻管不了她的雞了。她的婆婆隔三岔五地過來看一眼孤獨的雞,喂一把飼料,清點一下數(shù)目,也就關(guān)門走了。那門早已被大隊書記帶領(lǐng)著一幫計劃生育委員會的人,給踹壞了。因為知道胖嬸肯定是要超生的,那么也只能罰款了事。胖嬸躲起來不見人,就無法征收罰款,最快的辦法,便是將胖嬸家值錢的物件,拉上幾個,權(quán)當(dāng)是抵押資金。不過胖嬸家的雞們,倒是幸免于難,未被捉去當(dāng)“人質(zhì)”。它們照例在院子里跑跑跳跳,東奔西走,泥土里刨著食吃。這樣放養(yǎng)出來的雞,反而個個活潑可愛,健壯結(jié)實,每個看到的人,都會嘖嘖有聲,夸贊一番胖嬸有肉,她家的雞果然也長得肥碩。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右邊鄰居家的二蛋老婆,再看到那些平日被忽略掉的雞,便眼睛發(fā)亮起來。于是自此她有事沒事便到院墻旁邊,假裝遛彎兒,抬腳張望一眼胖嬸家院子里奔跑的雞。我每天放學(xué)看到二蛋老婆,會習(xí)慣性道一聲嬸子好,之前她都會回一句:放學(xué)了啊,妮子。但那一段時間,她卻進(jìn)入了一種忘我的境界,常常我喊她兩聲,她都聽不見,只隔墻看著胖嬸家院子里歡快的雞,好像她喜歡上了那些雞,想變成其中的一只,跟它們一起嬉戲,再聞聞它們身上的味道一樣。
我將二蛋媳婦的這些奇怪舉止告訴母親,母親呵斥我:不準(zhǔn)胡說!記住,誰也不準(zhǔn)告訴!就當(dāng)沒有看見!我有些不明白,明明看見的事情,母親為何讓我說沒有看見呢?難道二蛋媳婦是個女鬼不成?搞不明白母親的意圖,我也懶得多問,只將這一發(fā)現(xiàn),告訴一起上學(xué)的伙伴二芹。二芹繼承了她老媽的精明勁,一下子將二蛋媳婦的意圖揭穿:她肯定是看上了人家院子里的雞,想要殺幾只嘗嘗!這一句終于將我從夢中點醒了。endprint
只是不等我想要繼續(xù)將偵探當(dāng)下去,胖嬸的婆婆便開始了她漫長的罵街之旅。當(dāng)晚胖嬸的婆婆繞著村子先罵了一圈,以便讓每一個人都知道她兒子家的雞被人偷吃了,至于是哪個王八蛋給下的黑手,躲在自家院子里舔著油嘴的女人自會知道。胖嬸婆婆這當(dāng)然是先制造聲勢,讓那股子輿論的氣勢,將吃雞的女人給滅掉,至少,讓偷雞的不再敢打雞的主意,或者,收斂上一陣。村子里果然議論紛紛,說不知哪個壞良心的女人給辦了這樣缺德的事,人家胖嬸全家躲出去避難了,她倒好,乘人之危,下了黑手。這樣的女人啊,呸!簡直不配在我們村子里做村民!
在胖嬸婆婆圍著全村罵街的時候,母親也只是朝一墻之隔的二蛋媳婦家,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什么也沒說,便繼續(xù)忙碌家務(wù)去了。反正那雞不是我們家偷吃的,人也便坦坦蕩蕩,不怕鬼神。只是,忽然有一天,胖嬸婆婆將范圍縮小了,似乎,她已經(jīng)通過一些人,排查掉了無關(guān)人員,將重點放在了我們家和二蛋媳婦家所在的這一條胡同里。也就是說,我們家和二蛋媳婦家成了重點懷疑對象,用法律術(shù)語說,就是兩個嫌犯!
這一重大轉(zhuǎn)折,非同小可。母親再也坐不住了,打算要將二蛋媳婦給捅出去!父親立馬阻止,讓母親不要多管閑事,反正雞不是我們家偷的,且安生過自己日子得了,何必插上一腳,反而讓人更懷疑我們是此地?zé)o銀三百兩呢?父親念過高中,說話文縐縐的,母親大字不識一個,聽不懂那此地?zé)o銀三百兩是啥意思。她一急,就朝父親吼開了:什么他媽的銀子啊,還三百兩!要有三百兩,我還在這里跟你受洋罪??!父親無故被母親噴了一臉唾液,也氣憤,吼道:有種你上大街上急去啊,我看人家不將你認(rèn)成偷雞賊才怪!倒叫人家真的賊聽了高興!
這一句,倒是提醒了母親,讓母親瞬間做出了決定,要上街頭幫著胖嬸婆婆一起罵街!這一決定一旦做下,母親反而不著急了,她吃了一頓飽飯,又將自己梳洗打扮一番,朝頭發(fā)上抹了點水,然后出了門。我跟屁蟲一樣,緊跟在母親屁股后面,到了胖嬸的婆婆家。還沒進(jìn)門,胖嬸婆婆就拿眼瞟了一下我和母親,好像看兩個偷雞賊一樣,充滿了警惕與冷淡。母親抹抹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笑道:他大娘,這幾天你罵那偷雞賊挺辛苦的,以后啊,我?guī)湍阋黄鹆R,直到那個該死的偷雞賊,自己到家里來道歉認(rèn)錯,或者將她那張嘴給縫上,以后再也不敢打您兒子家雞的主意!
胖嬸婆婆先是嚇了一跳,很認(rèn)真地看了看母親,見她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這才有了一絲緩和的笑容:這樣啊,謝謝你的好意呢,不過左鄰右舍的,這樣多不好,我一個人罵街就行了,想那偷雞的被罵上幾天,肯定不會再偷了。母親附和道:可不是,我想這幾天您的叫罵,其實已經(jīng)讓那個偷雞的露出了馬腳,別人看不見,我啊……
母親賣了個關(guān)子,沒有說下去。胖嬸婆婆果然將母親拉進(jìn)了堂屋里,商量什么國家機(jī)密似的,壓低了嗓門問母親:麗她娘,你真的瞧見那個偷雞的了?母親自信滿滿地擠出一聲冷笑:一個胡同里,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還用我專門看?胖嬸婆婆會意地點了點頭,算是聽明白了母親的意思,胡同里只有三戶人家,除了我們家和胖嬸家,就是二蛋家了。那么毫無疑問,偷雞賊就是二蛋老婆。當(dāng)然,一起宰殺雞吃的二蛋,也脫不了共犯的干系。
母親從胖嬸婆婆家走出來的時候,腰桿挺得筆直筆直的,我也仿佛被母親這自信的光芒給罩著,瞬間有了精神。出門后有人碰見,狐疑地看了一眼母親,但母親理也不理,徑直拉著我的手,大步流星地走開了。
當(dāng)晚胖嬸婆婆再開罵,母親沒去幫腔,因為胖嬸婆婆罵街的方向,這次轉(zhuǎn)換了位置,直接沖著二蛋家開了火。而且叫罵中幾乎明白無誤地提醒全村的人,那個瘦的蘆柴棒似的偷雞賊,臉上長了“雞屎雀子”(雀斑)的女人,走路外八字的干癟媳婦,就是二蛋老婆!胖嬸婆婆的罵詞頗為犀利,從二蛋這個偷雞摸狗拔蒜苗的慣犯,到二蛋老婆雞架一樣沒油水的長相,再到孕育兩三年也沒個種生出來的倒霉相,再到即便是生下來也沒屁眼的未來孩子,總之,二蛋整個家族都快被胖嬸婆婆給指桑罵槐地罵了個遍。
胖嬸婆婆一連罵了一個星期,以至于二蛋和二蛋老婆一個星期不敢出門。終于有一天,胖嬸婆婆累得嗓子發(fā)了炎,罵不動了,全村的人也都聽膩歪了老太太那刺耳的尖嗓門,紛紛在背后說,這老太婆啥時候歇戰(zhàn),讓村里消停消停,安靜幾天。這樣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當(dāng)然很快會被多事的女人,風(fēng)一樣吹進(jìn)胖嬸婆婆的耳朵里。又恰好,另外一個女人家的狗被人偷走了,于是那傍晚七八點鐘的黃金檔罵街時間,就被占用。而二蛋和二蛋老婆,也蝸牛一樣,怯生生地探出頭來,見村人們被更新鮮的事情吸引了去,并無太多人注意到他們,也便放心大膽地自此出了門,重新參與到全村的輿論圈子里來。
只不過,二蛋老婆自此跟母親交了惡,常常聽見二蛋老婆在某個黃昏,忽然罵出一嗓子:我看你他媽的就是閑吃蘿卜淡操心!母親每每聽到了,都朝著墻哼一聲:偷吃人家的雞,也沒堵住你那張臭嘴!父親則白母親一眼:我看你還真是操心操多了!
這些話,當(dāng)然都是壓低了嗓門說的,因為我們的左鄰——胖嬸和瘦叔,已經(jīng)帶著他們的胖小子,從遠(yuǎn)房親戚家回來了。我聽著他們院子里震天響的小孩子的哭聲,父親母親壓低嗓門的吵架聲,二蛋和二蛋媳婦摔碗砸盤的聲音,覺得鄉(xiāng)村的夜晚,真是熱鬧極了。
我在這樣熱鬧的夜晚,會順著竹梯爬到平房上去,一邊驅(qū)趕著蚊子,一邊抬頭看慢慢暗下來的天空。月亮早已經(jīng)升起來了,稀疏的星星眨巴著眼睛,注視著整個繚繞著煙火味道的村莊。梧桐樹碩大的葉子密密地鋪排開來,擋住了我看向天空的視線。我索性閉上眼睛,在一點點沉下去的夜色中,傾聽整個世界的聲音。
我就在那樣的時刻,開始想念被二蛋老婆偷吃掉的那只肥碩的蘆花雞。想它如果還健在人世,一定晉級為雞的領(lǐng)導(dǎo)了吧?或許,它還能每天打響亮的鳴,叫我起床,也能代替而今總是飛我白眼的二蛋老婆,放學(xué)時跟我打一聲招呼。這樣想著,忽然有一些感傷,慢慢浮起在濃郁的夜色之中。
偷情
天一黑下來,村子里的一些狗,就叫得有些曖昧。常常是接連幾聲警惕性的吼叫之后,便忽然間住了聲,有時還會發(fā)出一聲被什么人給欺負(fù)了似的悲戚的叫聲,或者偶爾憤憤不平地再加塞一兩聲怒吼,但大抵也不會太過長久,便沒了聲息。endprint
坐在院子門口乘涼的胖嬸,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對鄰家女人道:寶成媳婦今晚八成又得跟寶成分床睡!說完了又好像怕別人沒有聽明白似的,意味深長地嘿嘿笑起來。一邊笑一邊還又添上一句什么,讓那鄰家女人一把扭了胖嬸的屁股一下,直惹得旁邊聊國家大事的男人們看過來,笑罵道:這群老娘們兒,天天叨叨個啥呢,樂成這球樣!
老娘們兒叨叨的當(dāng)然都是床上事,似乎,她們天生就是為這點破事而活著的,如果沒有了它們作為調(diào)劑品,每晚睡覺的時候,總是會覺得缺少了點什么。這些破事簡直比她們自己跟男人們的性事還要重要,只要有一張嘴在,寶成的風(fēng)騷事,就別想逃得過女人們犀利的眼睛和敏銳的耳朵。即便是女人們都睡下了,那機(jī)警的狗們,也還是會接了她們的班,行使偵察兵的職責(zé)。
寶成是不害怕村里女人們的嘴的。寶成有的是錢,他開小煤窯,還雄心勃勃地到處串門,向人宣稱他要買下鄰鎮(zhèn)更大的煤窯。這樣的豪言壯語,惹得男人們嫉妒到眼紅,而女人們呢,更是一邊埋怨自己的男人沒有本事,一邊將更毒辣的視線,射向?qū)毘沙3]事打情罵俏的代雨媳婦身上。
代雨去山西挖煤,大半年也沒有回來。代雨媳婦長得好看,女人們?nèi)绻蠓剑u她作為我們村的村花,應(yīng)該是當(dāng)之無愧。一個村花整日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在街頭閑逛,最容易惹女人們嫉恨了,而跟“成功人士”寶成勾搭在一起,更是罪加一等、不可饒恕的錯誤!關(guān)鍵,代雨媳婦還不搭理女人們的白眼,不肯收斂那股子風(fēng)騷的放浪勁,以至于一聲狗叫,女人們都敏感到是寶成又去代雨媳婦家偷情了。
其實在村子里關(guān)于代雨媳婦跟寶成偷情的花邊新聞悄無聲息傳播開來之前,我就已經(jīng)窺出了端倪。代雨在外打工,掙回了一個黑白電視機(jī)。可惜代雨沒心情看電視,很快又趕回山西去挖煤了,于是電視也便成了代雨兒子跟我們這群孩子們的寶貝。我喜歡在代雨家一待就是一個下午,以便能在六點的時候,正大光明地看《葫蘆娃》或者《黑貓警長》。在一群叫嚷的小孩子中,我常常會發(fā)現(xiàn)寶成的影子,他當(dāng)然不是來看電視的。不過他會站在我們小孩子身邊,像模像樣地跟我們聊幾句黑貓警長的故事,或者給我們幾毛錢,讓我們?nèi)バ≠u鋪里買冰棍吃。所以大家還都算是喜歡大方的寶成,也樂意他無所事事地圍在我們身邊,看一集動畫片,然后,趁我們不注意,一轉(zhuǎn)身,去了灶間,找代雨媳婦去了。
灶間很小,除了放一些玉米秸和柴火之外,也就能容得下一個人在里面忙活。寶成個大,但這并不妨礙他蹲在灶間門口,討好地幫代雨媳婦遞柴火,或者干脆搬個小板凳,像我們小孩子一樣,仰頭笑看著代雨媳婦攪著鍋里的玉米糊糊。代雨媳婦長得豐滿,于是她攪鍋的時候,兩個飽滿的乳房,便跟著有節(jié)奏地顫動,而寶成的眼睛,也隨著上下左右地亂竄。我在動畫片沒有播放之前,喜歡一個人在院子里玩。寶成根本就不顧及我的存在,也或許,他已經(jīng)進(jìn)入了忘我的境界,所以才毫無顧忌地捏捏代雨媳婦的手,又摸摸她肥碩的屁股蛋子,甚至有一次,眼看著就要親到她的嘴了,我很不識趣地到灶臺旁邊舀涼水喝,代雨媳婦立刻紅著臉躲開了。寶成并不惱,依然不緊不慢地拿火棍撩撥著灶底下的火,聊著一些讓代雨媳婦羞澀的廢話。
我倒是喜歡看代雨媳婦飛起的紅暈,好像桃花,一朵一朵,染紅了一整棵樹。代雨媳婦這株俊俏的小桃樹,假若揭開面紗,一定也都是紅彤彤的;而且生機(jī)勃勃,充滿了山野的氣息。所以我常常借故在院子里多待上一段時間,就是為了看代雨媳婦欲拒還迎地跟寶成說閑話。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灶底的柴火,噼里啪啦地燃燒著。院墻外好像有什么人,咳嗽一聲,便走過去了。屋子里則是同齡的孩子們看動畫片時,隨著劇情而發(fā)出的驚訝或者嘆息聲。我看到代雨媳婦跨過寶成的雙腿,差一點,就被寶成的胳膊給絆倒了,歪在他的身上。我臉紅得厲害,好像自己跟人偷情了一樣,一低頭,溜進(jìn)屋子里去了。
代雨家的墻壁上,貼著許多漂亮的明信片,都是代雨兒子買下來,打算送人,卻沒有送出去的。那明信片里有一張,畫著某個臉蛋迷人的明星,含羞帶嗔的,似乎想要把畫外的人,給引誘到畫里面去。除了我,那畫并沒有吸引其他的孩子,所以它也就在那里,安安靜靜地待著,守著一張畫的名分,老實度日。忽然有一天,寶成笑嘻嘻地指著那畫,對屋子里打掃衛(wèi)生的代雨媳婦說:你真像畫上的這個明星。
因為動畫片里吵嚷的聲音,這句話幾乎沒有人聽到。小伙伴兒們都沉浸在劇情里,完全忽略了屋子里悄無聲息進(jìn)行的隱秘的事件。只有我,窺到代雨媳婦給了寶成一個意味深長的白眼。那白眼讓年少的我,忽然間意識到,接下來,或許有比黑貓警長更為曲折的故事發(fā)生了。
在小孩子們看完了電視,打著哈欠,陸續(xù)走出去的時候,我磨磨蹭蹭地留了下來。那時代雨媳婦已經(jīng)跟寶成去了一簾之隔的臥室。風(fēng)吹進(jìn)來,掀起簾子的一角,我一低頭,看見兩雙鞋子,歪歪斜斜地擺放在地上,其中的一雙,擦得锃亮,我認(rèn)出來,那是寶成的皮鞋。我忽然有些慌張,不知那急促的呼吸,究竟來自自己,還是簾子后面的代雨媳婦。我覺得自己有些像動畫片里的黑貓警長,鬼鬼祟祟地,惹人討厭。除了倉皇逃走,我想不到自己還能做些什么,在只剩下代雨媳婦和寶成的空蕩蕩的房間里。
我一直以為,代雨媳婦和寶成膩歪在一起的秘密,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我是個守口如瓶的人,一心一意地捂著那個秘密,不肯告訴任何人。可是,那秘密卻好像長了翅膀一樣,或者像孫悟空,化作一縷青煙,從我心里飄了出去,而且,很快嗆得整個村子里的人,都咳嗽起來。那咳嗽暗含深意,讓聽到的人,忍不住都顫動一下。
據(jù)說寶成媳婦是最后一個知道的。這個可憐的女人,長得瘦瘦小小的,好像一枚永遠(yuǎn)也舒展不開的棗子。寶成泡了十幾年,終于沒了耐心,丟了了無甜味的棗子,去尋村花代雨媳婦了。人人都以為寶成媳婦會大吵大鬧,婚當(dāng)然是不會離的,不會便宜了代雨媳婦,而且他們都已經(jīng)有了兩個兒子,又恰逢過上了小煤老板的好日子,寶成媳婦舍不得這一起打下的江山。于是寶成媳婦選擇了人前隱忍,人后跟寶成在家里撕扯打架。
長嘴舌的胖嬸說,寶成媳婦跟代雨媳婦打起來了,她還描述得惟妙惟肖,將寶成媳婦怎樣騎在代雨媳婦身上,給了她幾個巴掌的細(xì)節(jié),說得好像她自己成了報仇雪恨的寶成媳婦一樣。胖嬸還說,代雨媳婦臉被挖了好幾道子紅印,掉了皮,差點破了相。而且干巴巴的寶成媳婦回到家,還將寶成的褲子都剪爛了,讓他沒法穿出門去。當(dāng)然,寶成也毫不示弱,扛著椅子追著媳婦要打。大家聽了胖嬸的講述,都笑死了,比在麥場里看一場最新的喜劇電影還樂。endprint
但不管胖嬸和一群女人們?nèi)绾巫焐蟻y噴臟話,在街上再次遇見代雨媳婦時,她還是那副驕傲的模樣,穿著花裙子,走路婀娜多姿地,好像一株柳樹,在水邊飄拂。她跟誰都不親近,跟隨也都不冷漠,所以村子里的女人們,都拿不準(zhǔn)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究竟是被寶成媳婦真地打了巴掌呢,還是根本就是她將寶成媳婦給嚇出去了呢,都成了謎一樣,讓人猜不透。這樣的代雨媳婦,反倒看上去更讓人著迷。尤其男人們,幾乎有些吃醋,那寶成不就是憑著自己有幾個臭錢,就能隨便出入代雨家,用一斤紅糖二斤水果,誘惑到了代雨媳婦么?這事要是讓代雨知道了,非得打斷他的狗腿,讓他不僅見不到代雨媳婦,連煤窯也開不成!
可是,男人們也和女人們一樣,猜錯了。代雨在年底回到了村里,他挖煤挖得自己快成一塊黑煤了。很快有長舌婦一樣的男人,將代雨媳婦跟寶成偷情的事,說給了代雨聽。代雨不知道有沒有跟媳婦爭吵過,反正,代雨媳婦照舊歡天喜地地,還將代雨拿回來的山西特產(chǎn),給鄰居們展示炫耀。代雨也一臉的喜氣洋洋,見人來了,就講山西人的逸聞趣事,好像,他這大半年,是去旅游兜風(fēng)了,而不是到地底下挖煤受苦去了。
兩三個月后,便有眼尖的女人,發(fā)現(xiàn)了代雨和代雨媳婦被偷情的陰云給罩住時,依然和和睦睦過自己小日子的秘密:代雨媳婦懷孕了!女人們掐指一算,很失望地發(fā)現(xiàn),這個孩子,是代雨的,跟寶成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而在代雨回來之后,寶成也沒有老鼠一樣藏起來,安穩(wěn)消停,照例隔上幾日,去代雨家一坐,跟代雨聊聊山西人的煤跟他產(chǎn)的煤有啥區(qū)別,或者跟代雨媳婦嘻嘻哈哈地開幾句玩笑。那玩笑照例是“寶成體”的,帶著一點曖昧,但又小風(fēng)一樣,掀起衣角,卻沒有解那衣扣,便輕輕劃過去了。
我再去代雨家看動畫片的時候,代雨媳婦已經(jīng)抱著新出生的小兒子,站在房間里說說笑笑了。不大的堂屋里,代雨編筐占去了大半個地方,剩下的一角,就給了我和其他看電視的小孩子們。而大塊頭的寶成呢,跟代雨和代雨鄰居聊著聊著,便被擠進(jìn)了旁邊的小房間里。那里面還有抱著小兒子的代雨媳婦,正一邊哄睡,一邊被寶成逗得“哧哧”地笑個不停。代雨媳婦的笑聲,明顯有些小,似乎怕打擾了什么人似的。我不知為何,卻被這低低的笑聲,給吸引了去,然后,無意中瞥見了簾子后面,兩個人的雙腳,靠得那么近,快要踩在一起了。我忽然間紅了臉,腦袋嗡嗡地,不知道該將眼睛朝哪兒看去,看電視吧,動畫片已經(jīng)結(jié)束,只剩下字幕;看寶成吧,卻好像自己是一個知曉一切秘密、卻始終不肯告訴任何人的壞人;而那簾子后面呢,藏著千萬根針一樣,我是再也不肯去看的了。
我不知道寶成究竟是個好人,還是壞人,我喜歡代雨媳婦的俊俏模樣,所以我也不怎么討厭寶成,盡管他嬉皮笑臉地,可是總歸他會討得女人們喜歡,給她們一些小小的針頭線腦的恩惠,而后說一些漂亮話,哄得她們?yōu)樽约籂庯L(fēng)吃醋。那時候?qū)毘梢鈿怙L(fēng)發(fā),是村子里最富有的男人,所有的男人女人,都將致富的標(biāo)桿,立在了寶成的身上。好像超越了寶成,自己也獲得了某種比如偷情的資格一樣。
村南頭的玉昆媳婦,在寶成跟代雨的偷情事件,還沒有煙消云散的時候,便出了事,跟著鄰村的一個男人,私奔了。這幾乎震動了附近的四五個村莊,大家都知道我們村子里出了一個風(fēng)騷的娘們,這娘們叫玉昆媳婦,悄無聲息、連點動靜也沒有地,就跟著男人跑了!女人們忽然間覺出代雨媳婦的好來,她們開始主動地靠近代雨媳婦,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表情,向她提及玉昆媳婦不可饒恕的罪行。她們以為代雨媳婦會用玉昆媳婦的私奔事件,來彌補以前的過失,也會拼命地跟人一起批判玉昆媳婦,然后無聲無息地改變自己站立的隊伍,重新回到村子大多數(shù)女人的行列中來。
可是,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代雨媳婦依然淡淡地,看不出對玉昆媳婦的私奔,有多么大的興趣,她還是驕傲地在街上走著,只不過,懷里多了一個小小的孩子。那孩子揪著她的長發(fā),咿咿呀呀地說著什么。我站在路邊上,偷偷地注視著好像被什么光環(huán)給罩住了的代雨媳婦,想跟那個小孩子一樣,揪一揪她一定有好聞的香味的頭發(fā)。而代雨媳婦,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間向我走過來,從兜里掏著什么東西。
我嚇壞了,想跑,卻被她一把拉住,而后,她展開手心,我看到那只柔軟的手里,藏著一枚水果糖塊。我抬頭,看到代雨媳婦笑瞇瞇地。
喏,拿去吃吧。代雨媳婦微笑著說。
我捏過那枚水果糖,臉,又一次紅了。好像,我在跟什么人,偷情一樣。
〔責(zé)任編輯 ? 阿 ? 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