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珍(蒙古族)
一
村公所院里的大鐘,當當當撞了九下,夕陽被渾厚的音韻染得青紫青紫的,不一會兒就搖晃著沉了下去。村民們知道,平時,保甲長們聚一起議事,就是以撞響大鐘為號。就有村民端了飯碗走出巷口,三一群五一伙地議論起來。老漢和老婆婆們怯怯地說,這年頭,兵荒馬亂的,你看,就是那太陽公公也是滿身的淤斑,怕不是又有了什么不吉利的事吧?
水頭村七八個頭頭腦腦圍坐在一盞煤油燈下。夜風自窗欞門縫間吹入,微弱的燈苗搖搖曳曳地晃動著人們忽明忽暗的心情。正當插耬播種的暮春,大家在地里勞作了整整一天,卻沒有一點睡意,眼巴巴地望著保長錢守中,只等他開口說話。居中而坐的保長錢守中往煙鍋里摁了一鍋煙,探向煤油燈狠狠吸了一口說:“誰說的,要修咱那破圍子?那就吵吵看到底修還是不修?”這錢守中,五十多歲,臉上的皺紋多得就像鳥巢,一雙小眼藏在抽抽搐搐的皺紋里暗暗打轉(zhuǎn),便是熟人見了也難免心下生疑,擔心那兩顆鳥蛋會不會突然變成明晃晃的刀子自皺紋里飛出。錢守中所說的破圍子,指的是修建于清末,圍住村子的老城墻,那城墻經(jīng)多年的風吹雨打,如今已是斷壁殘垣了。他用近乎曖昧的方式提出修城墻的事,其實是為自己留足了余地的。他想,這事如果讓日本人起了疑心,怪罪下來,在座的就是他的替死鬼,如果日本人不追究,修成了也好,以防自家的那一份兒家產(chǎn)也常被土匪擄掠。錢守中遇事總說些模棱兩可的話,常常讓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也正是憑著這一點,方能夠長時間為這個處在動亂年代的村莊當家,點頭哈腰地周旋于大小軍閥和日本人之間。眾人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眾多束目光投向副保長李有智。李有智直起身來準備說話,卻欲言又止,順手摸起了身邊的煙袋。李有智自幼家境不錯,上私塾讀遍了四書五經(jīng),民國初年到日寇占領(lǐng)歸綏前他一直在歸綏城住字號當賬房,日寇占領(lǐng)歸綏后,才回到原籍居住。李有智精干瘦小,微微有些駝背,他博聞強記,又是能言善辯之人,在這多事之秋,理所當然地就成了坐鎮(zhèn)村公所的常年留守。平時,諸如村人之間打架或張三的牛吃了李四的莊稼等,李保長都能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把事情處理得圓滿妥當,加之他已六十幾歲,是三個保長中年齡最大的一個,日積月累下來,就成了村民心目中德高望重之人。李有智想想這樣坐下去終究不是個辦法,就當當?shù)卦谛咨锨玫袅藷熷伬锏臒熢龡l斯理地說:“眼下,戰(zhàn)亂頻仍,群匪紛起,打家劫舍之事常有發(fā)生,千不該萬不該的是,這匪幫六親不認,居然搶到咱保長頭上了?!北iL錢守中聽見說起自家被搶之事,臉部的皺紋劇烈地抽搐了幾下。就有一個甲長和另一個耳語說:“李保長可真是高人,你看人家一張口,不只堵住了錢保長的嘴,還直接戳痛了他的心窩子!”李有智頓了一會兒接著說:“不給咱保長留面子,就是不給咱在座的留面子,也就是想壞了咱們村幾代人經(jīng)營起來的好名聲!”李有智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突然把話一轉(zhuǎn):“這事,我們?nèi)齻€私下里已經(jīng)商量過了,修城墻雖然擋不住官兵,也更擋不住日本人,但起碼也能防一防那些不分青紅皂白,誰也敢搶的土匪!”靠在被臥垛上無事人一般假寐的錢守中將眼一睜,心想,什么時候商量過啊,這不過是你李有智又逼著我表態(tài)罷了。副保長王大闖是個又粗又急的人,這時終于憋不住,就粗喉嚨大嗓門地敲打起來:“要修咱就快修,免得三天兩頭受狗日們土匪的氣!”夜已經(jīng)很深了,一輪月斜在三點鐘方向,米酒般澄澈的月光自玻璃窗上撲進來,合著每個人的心潮漾來漾去。錢守中一邊打哈欠一邊和李有智說:“時候不早了,有智你再說說看!”見保長錢守中總算沒反對,李有智又說:“要緊的是這么幾件事:其一,咱得選個不怕委怨的好領(lǐng)工。其二,是領(lǐng)工人的報酬,依我看,不管年景旱澇豐歉,都得保證他家有吃有穿。”到底讓誰領(lǐng)工,大家一時犯起難來,七八桿煙袋吱溜吱溜的吮吸聲和偶爾爆出的一兩聲劇烈的干咳使會場顯得愈加寂靜。過了一陣,突然有人說:“我看咱大闖保長就行!”王大闖聽了,先是一愣,之后連連推辭:“這……誰不知道咱是個行伍出身,大字不識一個,這事要我辦,準保砸鍋!”王大闖說自己是行伍出身一點不差,早些年他外出當兵做了俘虜,被俘官兵大多被殺,王大闖僥幸逃脫,又回到了水頭村。保長錢守中看著這事差不多已被大家定了下來,仿佛也來了興致,一雙小眼盯住王大闖說:“有智看中的就是你的行伍出身!”見王大闖急得額頭冒汗,李有智以他那固有的風格又一、二、三、四地述說開來:“大闖啊,眼下,土匪橫行,難免你家也要遭殃,那結(jié)果可不好預料 ? 。這一來么,你剛剛四十來歲,有精力管好這事。二來么,你家中的老父也還硬朗,那二畝薄田有老人家一人也足夠了。這三么,你也別擔心這事就只會落在你的肩上,有了難事咱們一塊兒擔著。這四么,咱就直說了,我剛和錢保長商量,每天補助你一升米,你算算,這一年下來,可是三四擔啊,怕是要抵上你家好幾年的收入 ? !”王大闖不知是確實被說動了,還是經(jīng)不住那三四擔米的誘惑,思謀了一會兒,便答應了下來。
從村公所出來,已是月淡星稀的五更時分,一片片黎明的曙色像一只只透明的吉祥鳥撲面而來。這時的王大闖已完全沒有了最初的擔心和堅辭,有的只是一種自信,一種喜悅,一種激昂,好像胸中也住了一窩鳥雀似的,只想唧唧啾啾地追逐曙色高飛而去。他一邊走在回家的路上,一邊思索,從今后自己就是一個每天都要號令一百多人干活的真正的領(lǐng)導者了,總該有點什么不同才是,再摸摸身上的破衣爛衫,確實寒酸,而成套的衣服又買不起,琢磨一陣,突然想起,李保長頭上那頂“瓜殼”好看又不俗氣,自己雖然胖了些,但個頭兒和他也差不離兒,買一頂“瓜殼”戴上,準保不難看。王大闖中途改道,徑直往帽子鋪走去。
盡管有些磕磕絆絆,畢竟是人心所向,城墻不到兩年就竣工了。遠遠望去,茫茫平原之上,水頭村如一座孤獨的城堡,披戴著來自歲月的堅韌和滄桑,疲憊地對付著危機四伏的平原。為了加強防御,經(jīng)日本人同意,村民們自發(fā)湊錢,從國軍敗退的散兵游勇中購得佛朗機、牛腿炮、二人抬,各類大炮四門,另有步槍十四枝,獨角牛手槍一支。四門大炮分別配置于東、南、西、北四個城門,黑亮亮的炮筒直直地伸出城墻之外鳥瞰。村里還將十八歲以上三十五歲以下身強力壯的青壯年組成了一支民團,由于修建城墻有功,再加上又會玩槍弄炮,副保長王大闖自然就被推舉為民團團長。他腰里別著獨角牛,頭戴自從修城墻以來仿佛就從未摘下過的那頂“瓜殼”,吆五喝六地不是組織團員們講規(guī)矩,就是進行實彈訓練,一時間,水頭村威名遠播,竟無一股匪幫敢犯境。endprint
二
這一天,巡邏在城墻上站崗放哨的是狗不理和銀匣子。
狗不理是獨子,打小備受疼愛,父母擔心他早夭,就給他取了個別說閻王爺就是連狗也看不上的名兒。銀匣子的爹媽老來得子,生了兩個男娃,大的叫銀匣子,二的叫金鑰匙,也是爹媽窮怕了,一心想著發(fā)財而已。
去冬以來,平原上沒有落過一片雪,壓不住土氣,土地干得就像煨過了火的陶土。風一吹,天地間整日都是灰蒙蒙的。眼下春風乍起,春寒料峭,狗不理和銀匣子各自斜挎了一支老槍,雙手袖在袖筒里來回溜達。狗不理邊搓手邊跺腳,走近銀匣子高喉嚨破嗓子地說:“啊呀,冷得不行,匣子你帶煙了嗎?”銀匣子很不情愿地說:“就要煙就不記得要火了嗎?!”狗不理聽不出這是銀匣子借機挖苦,就說:“煙火都要 ? ?!便y匣子又嘟囔一句:“真是越有錢越小氣,連煙也舍不得帶了!”狗不理也不作聲,只將一只要煙的手直直地伸在銀匣子近前。銀匣子掏出煙布袋和碎紙條來遞給狗不理:“就一支,多了不給!”銀匣子將揉碎的“蘭花”葉子放入紙槽,卷好一支煙,隨手拿出火鐮和火石咣咣地擦打一陣,待他就要點燃叼在唇邊的煙卷時,突覺一股急風呼地一聲躥過,將卷好的煙卷兒不由分說地卷入了半空。銀匣子嗟嘆一聲:“真是人窮鬼也欺,天氣也不想叫他大爺抽一口煙!”狗不理說:“你看西北上那朵獠牙豁口的賴云,多像土匪,就是它搶了你的煙!”銀匣子順著狗不理的手指望去,果見一大團灰蒙蒙的陰云,仿佛一只兇猛的怪獸,正伸展腰身,飛揚著蹄鬃急急地向著他們這邊猛撲過來,又覺著一股強烈的土腥氣直入鼻孔,就說:“怕是又要刮大風了,刮吧,把他大爺刮出水頭村才好 ? !”這風果然來得急遽,當那朵陰云掠過頭頂,就生發(fā)成了無數(shù)只小獸,一起嗷嗷地嗥叫,踏濺起滿天的風沙,風沙大如米粒,裹挾著灰塵胡撲亂打,一時間,天昏黃地幽暗,混沌得就如傍晚之后掌燈時分。狗不理和銀匣子被風吹得身不由己,倆人只好靠在城垛下用襖擋住風頭一邊抽煙一邊避風。約摸過了兩三頓飯的功夫,這風才慢慢弱了下來,西北部泛出的一小片清亮,如一汪蕩漾的湖水,將似要被風沙漆住的天空洇開一方透明的窟窿,天地間一下明亮了許多。狗不理站起來伸了伸腰身,無意間向城墻下瞥了一眼,一聲驚呼:“啊呀,銀匣子,你看那下面有甚 ? ?!”銀匣子往下一看,見是一輛牛車拉了整整一車的木板,趕車人將一件黑棉襖頂在頭上,蹲在城墻下避風歇腳。聽見上面有人說話,再看看天色,那人也許覺得可以繼續(xù)趕路了,就仰起脖子高呼道:“二位大叔給指個路吧!”狗不理哈哈大笑著和銀匣子說:“看這人像個老漢,還叫咱叔呢!”銀匣子說:“出門三分低,你就不知道嗎?”狗不理也不理會,就毫不猶豫地向下高喊:“看你也不像個常出門的,我說你聽,往東去是我們縣的縣城,往東北走是歸綏城,你沒去過嗎?”銀匣子急得一邊跺腳,一邊直沖狗不理眨眼。狗不理不解其意,問銀匣子:“怎 ? ?這歸綏城現(xiàn)今兒叫厚和浩特,我去的多啦!”銀匣子說:“你再和那老漢重說一遍,向相反的方向指!”狗不理不解其意,銀匣子神秘地笑著說:“你先按我說的和他說了,我再和你說理由?!边@狗不理本就大大咧咧,未加思索,就再次向老漢喊話:“不對,不對,往西去是縣城,往西南是歸綏城?!币娔抢蠞h愣愣怔怔,停著車就是不走,銀匣子接上話來:“老大爺,這天氣黃風黑土的,我們也頭暈了,這會兒終究明白過來,你就按重新指給你的路走吧!”見那人還是站著不動,銀匣子就和他套近乎:“大爺貴姓?”老漢應道:“免貴,姓油!”銀匣子又問:“劉還是油?”老漢嘶啞著喊:“不是劉是流油的油!”銀匣子笑了一下,心想,這家伙富得流油 ? !又說:“唉,油大爺,出門在外不容易,我們不哄你!”見油老漢終于吆著牛車往西南方向去了。狗不理說:“啊呀,銀匣子,這種玩笑能開嗎,那油老漢不出今兒個黑夜準保叫大風給撕成一團!”銀匣子邊笑邊說:“不是開玩笑,來,咱再抽支煙,你聽我正兒八經(jīng)地和你說?!惫凡焕碇溃@銀匣子平時小詭計挺多,保不準又會變出個什么花樣來,就湊了過來。銀匣子說:“今兒個黃風黑土,老天爺幫忙 ? ,咱要是把他給搶了……”狗不理一聽激出一身冷汗,就說:“啊呀,你是想圖財害命做土匪?”銀匣子急忙捂住狗不理的半張嘴:“別那么大嗓門,咱們小點聲商量行不行?”銀匣子掏出煙火來,遞一張紙條給狗不理,狗不理又卷了一支,悶悶地只顧抽煙不說話,銀匣子有意激他一下:“別看你平時高喉嚨大嗓門的,也就是說說大話吹吹牛皮!”狗不理祖上開字號做買賣,是方圓幾十里內(nèi)有名的富戶人家,到了他父親這一輩,雖然字號變賣了,卻依然住在當年老祖宗修建的四合院內(nèi),憑借祖上留下的資產(chǎn),不愁吃也不缺穿。村里人傳:“別的不說,光那銀元就有幾大甕子 ? !”也正是因為這一點,鄰村的另一汪姓富戶,才專門托媒找上門來,將自家的千金,許配給了狗不理。狗不理的媳婦長得美,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進,儼然一副大家閨秀的風范。有一回村里唱大戲,汪氏一露面就驚動了全戲場所有的目光。晚上唱戲的吃配飯,扮演皇帝的那個男人,硬是纏住甲長,去狗不理家吃了一頓飯。那人吸溜著嘴唇逢人便說:“那汪氏長得就是不賴,看那腰身,那臉蛋,那嘴唇,怕是真的皇后娘娘也比不過……”狗不理自從娶了汪氏,整天守著個美嬌娘,沒有要緊事,絕不出門。狗不理雖無不良嗜好,卻有一個毛病,那就是喜歡吹牛皮說大話,而且生就一副聲高音大的粗嗓門,村里人一是覺得人家有錢腰桿子就該硬,二來,這狗不理可是當今保長錢守中的外甥,也就有意讓他三分。狗不理等了一陣,才囁嚅著說:“你就不怕連累家里嗎?”銀匣子發(fā)覺狗不理雖然心事重重卻也有些心動,接住狗不理的話說:“誰不牽掛自己的家,我媽雖年事已高但還是不想死,金鑰匙那娃在外攬羊群,每年好歹也掙五六十塊大洋,我還琢磨著攢夠了錢給他娶媳婦 ? ?,我么,俗話說‘瓦片還有翻身的時候 ? ?!”看見差不多已說到了狗不理的心里,銀匣子趁熱打鐵:“咱搶了他以后,就放他走,你想,他現(xiàn)在要去的西南方向,一百里內(nèi)沒人煙,不出今夜,他連人帶車要么被大風撕個稀巴爛,要么活埋,就是有人發(fā)現(xiàn)了,也只能懷疑是讓大風給折騰的,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銀匣子一番軟纏硬磨,解除了狗不理的顧慮,他嗖地一下站起來,高聲說:“搶就搶,怕它個×!”銀匣子急忙示意,兩個人蹲在一起,指指點點地密謀起來。狗不理騎了自家的那匹棗紅馬來到了南城門外,倆人合騎一馬朝著那輛歪歪斜斜的牛車追去。搶劫得手后,二人各自分得大洋二十五塊,考慮到將木材弄回村里影響太大,就就地掩埋了。末了,用棗紅馬替代老牛駕起轅,拉了油老漢一口氣直往西南方向奔去,看看差不多了,銀匣子一腳將油老漢踹下車去,沿著原路急急返回,身后丟下的是一聲又一聲被大風斬斷的哭喊……endprint
三
水頭村處黃河以東,是晉商與綏蒙和包頭以西更遠的“嘉峪關(guān)”以外的“西營”貿(mào)易往來的必經(jīng)之地,晉商在這里增設(shè)了驛站,既當歇腳之所又兼做買賣。水頭村的東南,峰巒溝壑綿延不絕,每遇夏日暴雨,必有山洪攜著大量淤泥繞村而過,日積月累,竟淤出了三四千畝上等的好地。雍正年間實行“移民實邊”政策,晉北的農(nóng)民整家整戶地移居于此,到乾隆年間這里已是擁有四百多戶兩千多人的大村莊,商業(yè)貿(mào)易愈加繁盛,而村民則賴有肥田可耕,有小買賣可做,水頭村漸漸成為縣城之外的又一處經(jīng)濟和文化中心。老城墻重新修建以后,水頭村雖說仍然籠罩在日本人的陰翳之下,村人備受欺凌,卻防住了匪患,少了一股惡勢力的侵擾,日子還算過得去。常言道“人怕出名豬怕壯”。水頭村名聲在外,早已是匪徒們覬覦的對象,都想啃一啃這塊有肉的骨頭,只是小股土匪有這個心卻沒這個膽。那時,活動于平原上最大的一股匪幫頭目叫白郎,外號小白狼。小白狼一伙行劫飄忽,有時晝伏夜出,有時夜伏晝出,忽而出沒于平原,忽而隱伏于南部丘陵或蠻漢山摩天嶺一帶的深山密林。小白狼原是馮玉祥麾下一名團副,當年水頭村一名村民曾在他手下當過兵,提起小白狼,這村民未曾開口先就滿臉驚恐:“那家伙,白刷刷一張刀條臉,別看只有三十來歲,可老到 ? ,可狠毒 ? ,可會拉攏人 ? ,那年他和團長鬧不和,一槍斃了團長不說,臨走還帶去了一多半的弟兄,咱村若是遇上了小白狼……”這村民說的是不是實情,誰也鬧不清,倒是由此勾起了人們對“小白狼”一伙的懼怕卻是事實。日本人也曾調(diào)集駐扎在縣城的憲兵隊追剿過“小白狼”,但日本人本也不是真的想要為民除害,只不過不忍自己盤中的肉被人分了去而已,眼看“小白狼”一時擒拿不住,日本人又想做個體面的交代,因此,每次追剿未果,不是怪怨村民提供情報不準,就是干脆把白的說成黑的,怒氣沖沖嘰里咕嚕地向村民發(fā)脾氣:“良民地,大大地不是!”這樣折騰了幾次,村民即便真的發(fā)現(xiàn)了“小白狼”的行蹤,也再不敢報告。“小白狼”一伙,自然更加猖狂。
轉(zhuǎn)眼就到了初秋,地里的高粱和玉米接近成熟,青紗帳暫時遮蔽了黃土,昏昏的沙風再也刮不起來,偶有清風吹過,平原如碧波萬頃的一湖澄水,拂來蕩去的綠浪打掃著空氣中的污濁,天地益發(fā)澄明了,再有不知名的秋蟲不分晝夜地唧唧吱吱亂叫,只把一種繁茂和生機渲染到了極致。眼看著一個豐收的年景就在咫尺之間晃動,可人們就是高興不起來,因為人人心里明白,這樣的季節(jié)便于躲藏,是匪幫活動最頻繁的時候,弄不好,財物被劫了不說,還會惹來血光之災。
這期間,小白狼一伙就隱伏在蠻漢山摩天嶺深處的一孔山洞里,山洞地處半山腰,四周山勢崔巍、怪石嶙峋,絕然一處易守難攻的險要之地。外面看,山洞洞口很小,里面卻足足可以容得下百十號人馬。出入這里的唯一路徑只是一條被野草掩映的幽徑,雞腸子似的蜿蜒、跌宕在山脊溝壑間。盡管這樣,匪幫們還是不放心,白天總以山木和野草將山洞掩了,裝扮得與天然的植被一模一樣,至于在這里駐扎,就更加小心,每天不分晝夜,總有十幾個小匪匍匐于小徑兩邊的草叢里布防。這一天,是農(nóng)歷的九月九,也是匪首小白狼的生日。一大早,一輪紅撲撲的朝陽緩緩爬上山巔,縷縷紅光射入山洞,平添了幾分喜慶。匪徒們悄無聲息卻手忙腳亂地忙活了整整一個上午,到中午已備好了十桌酒席,大家齊刷刷地圍坐在飯桌邊,只等開餐。正當午時,洞內(nèi)一側(cè)的密室中緩緩閃出幾個人影,雖只是三人,卻走成一排,居中的正是他們的首領(lǐng)白大帥,走在前面和后面的分別是三頭領(lǐng)和二頭領(lǐng)。眾人見狀,一齊起立。只見小白狼頭戴“瓜殼”,身穿一件明黃色長袍,左肩和右肩上分別挎了一紅一綠兩條綬帶,就像要娶媳婦的新郎官兒一般。借著燭光大家再細細打量,雖然,同是他們平時見到的那個瘦小的身軀,卻由于穿了寬大而艷麗的衣服而顯得發(fā)福,全身上下散發(fā)著五光十色的光彩。就是那副瘦長、慘白的刀條臉,也在燭光的映照下豐滿紅潤了許多,不過,再怎么,他左臉上那道又深又長的刀痕顯然是抹不去了。此刻,也許是由于激動或高興,只見那刀痕在燭影的撩撥下不停地抽搐。三位頭領(lǐng)一邊向眼光齊刷刷射過來的小匪們微微點頭,一邊四平八穩(wěn)地走向居中的一張飯桌,那里正中的三個位置一直空著,早有五六個班頭在肅立等待。落座后,小白狼隨便晃了一下右臂,坐在他右邊的三頭領(lǐng)會意,急忙站起身來高聲說道:“弟,弟兄們,誰知道,今兒,今兒個是甚,甚日子?”這三頭領(lǐng)是個結(jié)巴子,平時說話就不利索,這樣的場合就更結(jié)巴了。他心里想著的本來順溜多了也好聽多了,不料說出口來就像是憋出來的,小匪們不敢高聲呼喊,只有幾個站起來回道:“是咱大帥的生日么,還能不記得!”三頭領(lǐng)哈哈一笑:“對,對,可,可是只對了一半兒?!北娙舜糇?。三頭領(lǐng)又說:“今兒個,今兒個還是九月九,九月九,登高的日子,知,知道不?”眾匪知道這是他說話的習慣,也就不再回話。三頭領(lǐng)又憋了好長一陣,同桌的幾個班頭見他滿臉通紅就是說不出話來,個個為他著急,卻見他身體抽搐一陣,一只腳狠狠一跺,閃出一句順溜的話來:“祝咱大帥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來,喝!”眾匪怯怯地嗷一聲,端起了杯盞。二頭領(lǐng)接著說:“咱高興是高興,可不敢喝高了,連微酗也不可,小酌而已,怡情而已,以助談興而已!”這二頭領(lǐng)人稱是小白狼的軍師,他念過幾天子曰詩云,也零零碎碎地看了一些《孫子兵法》,說起話來就是這么文縐縐的。眾匪見小白狼對二頭領(lǐng)的話微微點頭表示贊賞,一度被煽起來的激情自然減了三分。酒過三巡,眾班頭率領(lǐng)自己部下的小匪輪流給三位頭領(lǐng)敬酒,小白狼只以嘴唇碰一碰杯盞,微笑著一一謝過。敬酒的小匪們不免多抿了幾口,由不得走動起來,一時,山洞里人影穿梭,燈影搖曳,觥籌交錯。三位頭領(lǐng)正要轉(zhuǎn)桌給眾人敬酒的時候,在外放哨的一個小匪突然急急忙忙地跑到三位頭領(lǐng)前,氣喘吁吁地說:“大帥,逮了一個就要接近咱洞子的,這家伙鬼鬼祟祟,問他什么就是不說,只是嚷嚷著要見大帥您
!”小白狼命他趕緊將人帶來。不一會兒,一位被捆綁得死死的中年漢子就被押了進來,這漢子橫眉豎眼,滿臉絡(luò)腮胡子,見了小白狼一頭跪下:“找您找得好苦哇,快快為我松綁,我有要緊事商量。”小白狼沖二頭領(lǐng)微微揚了一下下巴,二頭領(lǐng)就將那漢子領(lǐng)進一間密室問話。原來,這漢子是另一小股匪幫的一個副頭領(lǐng),他們早有劫掠水頭村之意,只是擔心勢力弱小,遲遲不敢下手,就專門派出他來聯(lián)絡(luò)小白狼,想共同聯(lián)手劫掠水頭村。小白狼聽了二頭領(lǐng)的匯報,嘴角微微撇了一下。他和二頭領(lǐng)交代一番,然后,就靠著椅子瞇縫起了眼睛。二頭領(lǐng)面向眾人說:“真是愚不可及,我弟兄只要大帥一聲令下,哪一處不是攻無不克?莫非,非要白白搭你一份兒?”大家聽了明白了幾分,嘰嘰喳喳地附和起來。正說著,又聽二頭領(lǐng)一聲高喝:“傳大帥令,立即點了這家伙的天燈,以免暴露了我等行蹤!”那人聽了,早已嚇得魂飛魄散,連連高呼:“白大帥呀,為找您我整整爬了半年山頭,您不能就這么讓我去死呀!”眾人不由分說,摁頭的摁頭,揪胳膊的揪胳膊,推推搡搡出了洞口,眼看呼救無望,那人露出了本色:“日你媽的小白狼,爺爺在鬼門關(guān)等你……”眾匪坐定繼續(xù)喝酒,二頭領(lǐng)站起來壓場子:“今天可真是良辰吉日,除了美酒羔羊,還有活人為咱祭天,何愁大事不成!”眾匪聽了嘻嘻哈哈,酒席至夜方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