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西姆·D.施拉耶爾
9月末的一個下午,從尼斯飛往阿姆斯特丹的航班抵達斯希普霍爾機場,杰克·格拉茨透過舷窗向外望去,只見霧蒙蒙的一片。他下了飛機,決定在乘車去市區(qū)之前好好吃頓飯。猶太人的贖罪日即將來臨,下午2點剛過,他就開始感到不安,擔(dān)心在日落之前買不到吃的東西。他到阿姆斯特丹只有一個理由,那就是他不愿意坐在飛機上贖罪,因為飛機要飛越深不可測的大西洋。杰克·格拉茨,曾經(jīng)名叫雅沙·格拉茨曼,在巴爾的摩經(jīng)營著一家國際旅行社分社。他并不希望在回家的途中耽擱兩天時間,但他回巴爾的摩確實無事可做,因為齋戒日是猶太人的贖罪日。對身為猶太人的他來說,這是唯一具有宗教意義的節(jié)日。
杰克點了兩塊鯡魚三明治。他一邊大口啃著三明治,一邊喝著高仕啤酒。三明治的味道讓他有些懷舊,“紅魚”的味道,是那種他少年時在蘇聯(lián)吃過的熏制鯡魚的味道。此時此刻,他想起了和他的俄國朋友在海邊度過的假日,想起了在尼斯的清晨散步,想起了在蒙特卡洛的夜間輪盤賭。他和艾琳在周末參觀安納波利斯時,突發(fā)奇想,打算9月份去里維埃拉旅行。那里,有在大壩上迎風(fēng)飄揚的旗幟,有鮮美的牡蠣和青蟹,有身穿制服的軍校生,還有在遠處海面上來回穿梭的游艇。當(dāng)?shù)刂泻5难谉釢u漸消退,法國游客經(jīng)過一年一度的8月份休整,紛紛踏上歸程的時候,夏日的海濱總是讓杰克在安常處順時盼望著他的里維埃拉之行。
“親愛的,”艾琳用玩笑但無諷刺的語氣問道,“你最近是否看過有關(guān)尼斯的故事?有沒有讀過契訶夫或納博科夫?qū)懙男≌f?”
他們在一起差不多有兩年了,杰克非常喜歡她那種無可救藥的單純。在他眼里,艾琳是一個傳統(tǒng)的美國姑娘,德裔愛爾蘭人,臉上的雀斑星星點點,卻總是笑意盈盈,無憂無慮,天生一副樂天派;她體態(tài)偏瘦,兩腿修長,酥胸玲瓏;她衣著簡單大方,運動鞋、牛仔褲和寬松毛衣是一貫的穿著。他驚奇于她簡簡單單獨自生活的能力,但他永遠不能完全理解,為什么她對周圍的事物、對她的家鄉(xiāng)、對她的時尚雜志和管理工作有著深刻的理解,可對更廣闊的外部世界卻如此冷漠。為了讓她更多地了解自己和猶太人,當(dāng)他們一同駕車,當(dāng)他們耳鬢廝磨、共享歡愉之后,杰克總是和她一起分享這些特殊時刻;然而,她總是滿足于眼前生活中的瑣事。其實,艾琳不是不愿意去了解猶太人的血淚史,她總是盡量記住猶太民族歷史上的某些特殊時刻。
對艾琳來說,這將是她第一次去里維埃拉旅行,杰克希望這次旅行會使她大開眼界。他在一家四星級酒店預(yù)訂了房間,這家酒店很安靜,原是沙皇俄國駐法領(lǐng)事的宅邸,距離海濱的盎格魯大道僅僅五分鐘的步程。對艾琳來說,天天都會有驚喜:芒通的檸檬樹叢,蒙特卡洛的上流社會,位于安提布岬的畢加索畫展和卡納須海的雷諾阿畫展,戛納的電影,格拉斯的香水,圣特羅佩的漁產(chǎn)。杰克雖然是旅行社的專業(yè)人士,但是他從來沒有把自己的假期安排得如此周密。
4月底,他們對前往里維埃拉度假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做了精心安排。預(yù)訂的車票和旅館票據(jù)已經(jīng)放在了杰克辦公室寫字臺最上面的抽屜里。接著,夏天到了,巴爾的摩比平時更加濕熱,杰克的心情越來越沮喪。在去了一趟位于賓夕法尼亞中部艾琳的家鄉(xiāng)之后,所有的一切就像他辦公室電腦屏幕上的簡易魔方拼圖一樣,都歸結(jié)到一件事上。艾琳的叔叔一直就《辛德勒的名單》問一些雖無惡意但十分白癡的問題。艾琳的姐姐絮絮叨叨,說她曾經(jīng)在匹茲堡見過哈西德教派的猶太人戴著像“小便帽”的“亞姆爾克”。緊接著,禮拜日那天,他們?nèi)胰艘淮笤缍既チ颂熘鹘探烫?,只剩下杰克一個人孤零零地和一條達克斯獵犬待了大半天。艾琳從不向他提及自己的天主教信仰,因為她知道他會生氣。杰克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去說服她皈依猶太教,因為他感覺這種想法有些不地道,不符合猶太人的作風(fēng),甚至有些冒犯。但是,那些與非猶太人結(jié)婚成家的朋友們的個人經(jīng)歷和他從各種渠道得到的信息使他確信,只要他向艾琳開口,請求她改變信仰,皈依猶太教,她準(zhǔn)會答應(yīng)。于是,在從艾琳的家鄉(xiāng)回巴爾的摩的路上,他終于在車里向艾琳表達了他的請求,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艾琳對天主教十分虔誠,一種他想象不到的絕對虔誠。她眼里滾動著淚珠,馬尾辮拖在“海軍”牌棒球帽后面,急切地撫摸著杰克的手,不停地重復(fù)著這樣一句話:“杰克,我會給你生一群孩子,我會幫助你把他們培養(yǎng)成猶太人,我會學(xué)著做猶太婦女應(yīng)該做的事,但是我不能改變信仰。你為什么還不能接受我?”
杰克氣極敗壞,全身發(fā)抖。他一語不發(fā),默默地開著車,腦子里閃現(xiàn)出一幕幕情景:梵蒂岡主教向禮拜天朝圣的人群表達問候,哥倫比亞特區(qū)地鐵里黑綠相間的格子,他一次次參加過的天主教徒的婚禮。他曾經(jīng)相信,在一個基督教世界里,猶太人應(yīng)該在不失顏面的前提下,尊重大多數(shù)人的行為方式。但是現(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他對天主教堂是如此的憤怒,如此的痛恨和敵對,好像是它毀了他的幸福。
幾天之后,艾琳又一次打來電話,責(zé)問他:“你為什么不接受我?僅僅因為我信仰基督教?”
“艾琳,我真的愛你,但是我不能娶你。我們是少數(shù)族裔。不管你怎么想,我孩子的母親必須是猶太人?!苯芸诉煅实?,接著,他頓了一下,又說,“無論從哪方面考慮?!?/p>
四五天后,星期六早上,快遞公司一位又瘦又高的女士送來一只箱子,是那種21英寸電視機的包裝箱。打開箱子,杰克發(fā)現(xiàn),兩年來他給艾琳的全部禮物,都用原來的包裝帶捆好退了回來。“真是笑話?!彼肓艘幌拢蜷_只剩半瓶的法國香水,這是他送給艾琳的感恩節(jié)禮物,接著,他抖開在倫敦給她買的深綠色羊毛披肩。最后,他的手指觸到箱底厚厚一疊紙。這是寫給她的所有信件,包括他在上班時,或在國外出差時在飛機上寫給她的情書,發(fā)給她的電子郵件和傳真也都打印出來了,另外,還有20多張明信片。這些明信片都是他在經(jīng)常出差的地方,如新加坡、那不勒斯、莫斯科和圣保羅寄給她的。所有信件被齊刷刷地剪成兩半,用一條藍色綢帶捆扎在一起。最上面的一張紙條上寫著:“杰克,我愛你勝過一切,但是我更愛耶穌??傆幸惶炷銜摇U埐灰臀衣?lián)系。我已經(jīng)換了電話號碼。再見!艾琳?!苯芸俗诘厣弦欢巡痖_了的禮物中間,盯著天花板發(fā)呆,像一個失眠的人在盯著那亂成一團糟的清醒。endprint
杰克有一個非常要好的莫斯科朋友穆利亞·鮑里索夫。盡管穆利亞已經(jīng)成為兩個女孩的父親,但他仍然保持著大學(xué)時代的那種冒險熱情。得知杰克的苦惱后,穆利亞和妻子納嘉(納嘉也是他們在莫斯科上高中時的一個死黨)迅速搞到了打折車票,把孩子留給住在度夏別墅里的爺爺奶奶,然后在尼斯找到一家高檔賓館,和杰克在里維埃拉小聚了一個星期。杰克本來要與艾琳一起在里維埃拉度假,可現(xiàn)在……就這樣,他的回程日期提前了五天,在贖罪日前夕來到阿姆斯特丹。
杰克在斯希普霍爾機場換簽過幾次航班,但從來沒有在阿姆斯特丹市區(qū)逗留過。這里,在阿姆斯特丹中心火車站外面的廣場上,稀稀落落地站滿了來自英國和澳大利亞的衣著破舊的年輕人,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霧氣,一切都是灰暗的。街道上,自行車比行人多。海鷗在垃圾桶上空盤旋。這里,有一種東西深深打動了杰克,這是一座宜居城市,身處其中精神上倍覺輕松自由。當(dāng)他緩緩踱回阿姆斯特爾河的船上旅館時,他看到了這座古城留下的許多文化印記。他自言自語,阿姆斯特丹的市民看似小資,卻一點兒也不庸俗。他還欣喜地發(fā)現(xiàn),下午時分,這里成群結(jié)隊的荷蘭年輕女人一點兒也不害怕陌生人,她們對他的好奇報以圍觀和挑逗。后來,他把這些都寫在了日記里。對于一個要贖罪的猶太人來說,這是個多么美妙的地方,杰克想著,臉上露出了笑容。
登記入住船上旅館后,杰克來到一家舒適的玻璃幕墻餐館,狼吞虎咽地吃下一份誘人的小牛排和油炸土豆片?,F(xiàn)在是下午4點,他決定6點半開始齋戒,這樣,在一年一度的贖罪日來臨之前,他有兩個多小時的時間整理思緒。
贖罪日說到就到,杰克自言自語,喝干了第二杯啤酒。我作了什么孽?和艾琳分手是一種罪過嗎?抑或違背了道德戒律?不和艾琳結(jié)婚,我就是猶太人了嗎?杰克知道,自從和穆利亞在尼斯相聚又分離度過了那個無眠之夜,經(jīng)歷了早晨的飛行,到達阿姆斯特丹后又喝了許多啤酒,他一直沒有正視這個問題。他知道,他沒心思考慮這個問題,卻又不能自已。他希望從贖罪日中得到的只不過是一些真實的答案罷了。他開始責(zé)備自己唐突地結(jié)束了和艾琳的關(guān)系。我本想慢慢來,讓她有更多的時間專心考慮我的理由。餐館外面的濃霧由藍色轉(zhuǎn)為灰白色。杰克點了一杯咖啡。也許我就應(yīng)該和她結(jié)婚,去他媽的猶太性。他想起了第一次和艾琳約會就餐的情景,他們在巴爾的摩內(nèi)港的一家海鮮餐廳用餐。她整整一個月沒有和他親熱了,他也不介意,因為她讓他非常享受他們做愛前漫長的前戲。杰克突然感覺到只身一人在阿姆斯特丹的孤獨,渴望身邊有女性相伴。他叫來肥胖的侍者,裝作喝醉的樣子喊道:“你們那個墮落的紅燈區(qū)在什么地方?埋單!”
沒有人感到絲毫驚奇,侍者拿著一幅阿姆斯特丹市區(qū)的袖珍地圖回來了。這地圖像一幅人體解剖圖:藍色的血脈是運河,黑色的神經(jīng)是主街道,紅色的肌肉是橋梁。
“穿過達姆拉克大街,一直向前走,你就會看見?!笔陶呓舆^賬單和小費,并向他鞠躬表示感謝。
黃昏時分,一種奇妙的力量驅(qū)使杰克在大街上游蕩的人群中穿行,來到一條長長的鋪著鵝卵石的僻靜小巷。幾分鐘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一條狹窄破敗的小巷。前前后后和他一起在小巷漫步的大都是男人,他們或獨行或三三兩兩結(jié)伴而行,偶爾也有成對的男女從身旁經(jīng)過。杰克還看見帶著兩個孩子來此旅游的一家人:一個男孩,一個女孩,都穿著黃色雨衣。運河邊,游客們在拍照,相機的閃光一直延伸到運河的盡頭。兩岸哥特式的建筑,狹窄而又陰暗。每一棟房屋都裝著透明玻璃門。起初,杰克為自己盯著這些門往里窺探而感到尷尬。他來來回回走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這似乎是一個特殊地帶的夜間慣例。他聽說過,也讀過有關(guān)阿姆斯特丹紅燈區(qū)的相關(guān)信息,但是從來沒想到,它竟是一個如此安寧的地方,根本沒有他想象中的大多數(shù)城市的紅燈區(qū)所特有的那種骯臟和犯罪。一些玻璃門掛著帳?;蚝熥?,燈籠從玻璃門后射出紫紅色的光亮,這暗示著女主人正在接客。天氣陰冷潮濕,他只能偶爾看見某扇門開著,門口站著一個身著蕾絲內(nèi)衣的女人。大多數(shù)房屋的玻璃門關(guān)著,門后站著一些女人,她們面帶微笑,頻頻招手,引誘著游客。運河兩岸的街燈發(fā)出霧蒙蒙的黃色光亮。透過玻璃門,女人們的身影看起來像褪了色的舊畫像。杰克明白了當(dāng)?shù)氐慕灰滓?guī)則:輕輕敲門,門半開,如果可以,討價還價,接著簾幔放下,紅燈籠魔法般亮起,透過窗幔縫隙,人影依稀可見。
杰克在運河水面上的倒影清晰可辨:肉乎乎的大下巴,火紅色的短胡子,鷹鉤鼻子,濃密卷曲的眉毛,深陷的褐色眼睛。他終于下定決心。黃銅按鈕像剛剛拋過光。好征兆,杰克自言自語。他斜靠在門上,舔著干燥的嘴唇,用一塊白手帕擦拭著微微出汗的額頭。玻璃門后,一名20多歲的金發(fā)女子打量著這位顧客。接著,她努起薄嘴唇,打開門。
“上樓吧,下面冷。我已經(jīng)把暖氣打開了。”
這名妓女說一口純正的英語,只是輔音中夾雜著些許德國口音。她穿一條白色絲質(zhì)長褲,深紅色蕾絲胸罩。她身材嬌美,婀娜多姿,杰克看著她像一只體態(tài)優(yōu)雅的暹羅貓爬上樓梯。與身高和體形相比,她的乳房足夠豐滿,頭發(fā)染成了金色。
“一次70荷蘭盾。你先付錢?!?/p>
杰克對這種完全自動的下意識行為感到十分吃驚。正是帶著這種下意識,這張蒼白的面孔對他下了命令。他打開錢包,付了70荷蘭盾。妓女把錢藏在一邊,內(nèi)衣從身上滑落。她解開胸罩,小心翼翼地把它鋪在一把木椅子上。房間的四個角落里點著四支巨大的紅色蠟燭。床很窄,上面鋪著富有東方情調(diào)的床罩。一個玻璃臺面的茶幾,兩把椅子,光禿禿的白墻,床上方的天花板上裝有一面鏡子。杰克跨進房間,不知道該怎么辦。
“你等什么?可以脫衣服了。”
杰克羞赧極了,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
“喝點水行嗎?我口渴?!彼÷曕洁?,像個誠實的少年第一次瞞著大人偷買香煙。
“我一般不給客人倒水喝,但對你可以例外。別把杯子打碎了?!奔伺盟{色瓷杯倒了一杯自來水,“算是送你的?!?/p>
杰克一飲而盡,“這里的水味道不錯。謝謝你?!眅ndprint
他坐在床邊,而她坐在正對面的椅子上,抽著煙。
“聽著,我不知道該怎么跟你解釋,”杰克打破了沉默,“我不是來尋歡作樂的,我只是感到孤獨。我們聊會兒天,你看怎么樣?”
“我一眼就看出你是那種只想看看的人。不過,無論是聊天還是鬼混,都一樣,付錢就行。如果你打算在這里待上半個小時,就要付100盾?!?/p>
“那敢情好。”杰克又掏出錢包,數(shù)了兩次錢。
妓女穿上一件紫色運動衫,用鬧鐘設(shè)定了時間。
“你叫什么名字?”杰克問道,感覺輕松了許多。
“安妮特?!?/p>
“荷蘭人?”
“不,德國人,來自漢堡?!?/p>
“為什么來阿姆斯特丹?哦,抱歉,這是個愚蠢的問題,我收回?!苯芸寺柫寺柤?,這是他表達遺憾的特有方式。
“那你為什么來阿姆斯特丹?”安妮特反駁道。
杰克本能地想告訴她關(guān)于艾琳的事,告訴她他去了一趟尼斯和他來阿姆斯特丹過贖罪日的打算,但不知什么東西阻止了他。
“我是來觀光的。我是個作家?!苯芸藢ψ约汉敛贿t疑的撒謊本領(lǐng)感到驚奇。
“看來我一半的客人都是作家。拜托,你撒謊能不能高明點?”
“其實……”
“這跟我無關(guān),”妓女打斷他的話,“你是猶太人,對吧?”她問,直視他的眼睛。
“你怎么知道?”
“你長得和猶太人一樣?!?/p>
“你怎么能看出來?在美國,很少有人能看出來?!?/p>
“我父親是猶太人。你的眼睛里有著和他一樣的憂郁,即使在你微笑的時候。我父親過去常說,這憂郁來自于猶太人幾百年來的流散生活?!?/p>
“你母親是德國人?”
“是的。她和我父親是馬戲團的體操演員。我17歲前也經(jīng)常去演出?!?/p>
“我還想問一件事,安妮特。你怎么能做這個?”
“做哪個?”她又點了一支煙,叉開雙腿。
“哦,這個,我是說,你為了錢和各種陌生男人睡覺,你難道不感到罪過嗎?別誤會啊,我不是道學(xué)家,但仍然……”
“有什么不理解的?這是一種職業(yè)。錢是好的。阿姆斯特丹物價低,我已經(jīng)攢了很多錢?!?/p>
“你打算拿這些錢干什么?”
“首先,我打算在法國南部買一套漂亮房子。不過,我想要的多著呢。”
鬧鐘響了,像消防警報。杰克起身穿上長雨衣。
“哦,非常感謝?!苯芸苏驹谖葑又醒耄蛩愫退帐?。
“我上班時間從不和男人握手。無意冒犯?!彼K于露出微笑。
“好,那么,我問你最后一個問題?!?/p>
“可以,但請簡短點?!?/p>
“你父母的婚姻生活幸福嗎?我是說,一個是猶太人,而另一個不是,這妨礙他們生活嗎?”
“如果我告訴你,恐怕你還會再來。再說,我不想談那些事。請記住一點:當(dāng)你能夠理解和包容差異的時候,差異是最好不過了?!?/p>
安妮特拉開門,打開了樓梯上的燈,“別忘了帶上你的傘,外面正下著大雨?!?/p>
她說中了,傾盆大雨正沖刷著地上的鵝卵石,雨水流進運河,泛起秋天里才有的銀光。
第二天上午,杰克睡到10點多鐘。他躺在二等艙里狹窄的床鋪上,翻來覆去,想讓自己再沉入夢中,但饑腸轆轆使他欲睡不能。他必須忍到晚上。在一家露天小吃店里,所有的座椅都是濕漉漉的,杰克要了一杯檸檬茶。贖罪日這一天,他只許自己喝不加糖的檸檬茶。古銅色頭發(fā)的年輕女招待端來一塊剛出爐的蘋果蛋糕。
“老實說,我很想吃,但是不行,今天是齋戒日?!?/p>
“明白了?!迸写龍笠酝榈奈⑿?。
杰克手里拿著一幅地圖,徑直向南走去。他先是來到羅肯大街,后來沿著維杰澤爾大街一直向前。他走走停停,細細查看那些欄桿和浮雕。他一會兒看看小獅子,一會兒摸摸丘比特,一會兒又盯著一條龍看,不知不覺穿過了六條運河。他向右一拐,來到韋特林大街,發(fā)現(xiàn)對面就是國家博物院廣場。在一道巨大的拱門下面,街頭畫家正在出售他們的畫作,一支由四個樂手組成的爵士樂隊正在演奏格倫·米勒的作品。杰克從一個來自彼得堡的大胡子畫家格列勃那里買了一幅微型石版畫,上面畫著杰克住的那種船上旅館、一座小橋及其倒影、一輛歪斜的自行車。
杰克很喜歡阿姆斯特丹。他喜歡這里暖濕的霧氣,喜歡年輕的媽媽們推著嬰兒車,喜歡槭樹葉子旋轉(zhuǎn)著飄落在河面上。他感覺這個城市不僅需要他,并且已經(jīng)接納了他。那位年長的先生,大概是個銀行家吧,需要他,因為向他打聽前往電影博物館的道路;鞋店的兩位店員需要他,他從他們那里買了一雙褐色橡膠鞋。他喜歡這種不拘一格、在阿姆斯特丹大街上贖罪的方式。他感覺越來越餓,身體已經(jīng)有些飄飄然。大約4點鐘的時候,天又開始下雨,起初是毛毛細雨,接著是傾盆大雨,他決定回旅館換上干凈衣服。
往回走的路上,杰克自言自語:“我在這里感覺很幸福。我在這里真的感覺很幸福,我跟著一大群人,可誰也不認識我,就像一片鮮紅的槭樹葉順著水流漂向大海。”
雨傘落在了旅館,杰克很快就被淋了個濕透,感覺就像約拿被鯨魚吞進了肚子?!耙蛔?、一輛輛自行車、怪獸、男中音、貝迪克大街、市長?!苯芸诵÷曕洁熘瑪?shù)著他一天里不斷變換的印象和《舊約》里的英雄故事,“你能在沼澤地里舉起一只怪獸嗎?哈,你能嗎?你能娶一個非猶太女孩為妻嗎?這算是什么問題???”
回到旅館,杰克沖了個熱水澡,然后擦干身體,用毛巾裹住下身,在日記里寫著什么。隨后,他換上干凈衣服,系上領(lǐng)帶,穿上外套,在鏡子前仔細打量自己,然后又一頭沖進雨中。這一次,他向東奔去,奔向位于塞法迪聚居區(qū)的猶太教堂?!叭ǖ溪q太教堂建造于17世紀。它是全世界最雄偉的猶太教堂之一。你一定要去看看,兒子。”杰克想起了父親在說最后一句話時威嚴的聲音。他的父親一直為阿姆斯特丹的塞法迪猶太人感到驕傲,他驕傲那個猶太教堂曾被比作所羅門圣殿。endprint
杰克在雨中穿行時,想象著將要聽到羊角號吹響的那幢建筑。可能是因為有關(guān)塞法迪猶太人的緣故,他想象中的建筑具有摩爾風(fēng)格。地圖上已經(jīng)標(biāo)出了這座猶太教堂的確切位置,就在維薩廣場和莫德大街的盡頭。但出乎他的意料,這是一座用深色磚塊砌成的立方體建筑,上面砌有欄桿,看不見屋頂,比周圍的建筑高出許多,雄偉異常。杰克心想,這或許是銀行,或許是軍械庫,或許是鑄幣廠,但絕對不是猶太教堂。他四處轉(zhuǎn)悠,找到了入口,試圖推開那沉重的大門,門上方一只石刻的鵜鶘正在喂三只小鳥。大門緊閉,他開始敲門,無人應(yīng)答?!霸趺椿厥??猶太會堂怎能在贖罪日不開門?”他邊捶門邊想,“這建筑不是摩爾式的,一定不是塞法迪猶太會堂?!彼蚯白吡税偈?,希望能找個人問路,可四周空無一人。他來到一個由褐色石頭砌成的院落,高大的門廊,白色的柱子和玄關(guān)。當(dāng)他往回走,正要回到大街上去的時候,門開了,兩個婦女帶著一個五六歲的女孩朝著他走了出來,步態(tài)緩慢而又優(yōu)雅。在杰克看來,這三個人屬于地道的荷蘭中產(chǎn)階級,淺黃色頭發(fā),皮膚白皙,穿著體面。但是,他走近時,感覺很奇怪:這三個人,包括那個小女孩,都穿著毛料長裙,兩個女人的帽子上都戴著黑紗。難道她們是去參加葬禮嗎?在星期四晚上?這個時候?杰克跟在后面,邊走邊想。他跟著她們回到了那幢黑黢黢的、有著高大窗戶和欄桿的立方體建筑前。其中的一個女人敲了敲大門,無人應(yīng)答。她們也不說話。過了一會兒,門吱吱呀呀地開了,一個男人用荷蘭語說了句什么。杰克沖向門口,向里面窺探。他看到幾個體格健壯、頭發(fā)卷曲、留著黑色胡須、戴著圓頂小帽的男人邊抽煙邊小聲交談。他立即認出他們是這里的保安,便走進去,向其中的一個打招呼。
“你好,我可以進教堂嗎?”
“你好,朋友!你一定是美國人吧?”一個保安邊回答邊遞給杰克一頂黑色無檐便帽。
“謝謝,我自己帶了?!苯芸苏f著,伸手掏口袋。
大門又吱呀作響地關(guān)上了,杰克聽到了沉重的門閂發(fā)出的哐當(dāng)聲。他跨上白色臺階,看到左右兩邊各有一扇門?!坝疫叺哪巧乳T一定是為女人們設(shè)置的側(cè)廊通道?!苯芸诵南搿KM入一個宏大的圣堂,陽光透過拱形窗戶漫射進來。圣堂共有三個側(cè)廊。成排的大理石圓柱支撐著會堂的拱頂,靠墻的地方是稍小一點的圓柱,每根柱子都支撐著二樓上的側(cè)廊。杰克很喜歡一樓圣殿的座位布局:深色木板凳上的托架相互對應(yīng),朝向空地的一邊,這樣,會堂里的信徒在祈禱時就可以面對面。大殿盡頭的那面墻上畫著諾亞方舟,另一頭,正對著諾亞方舟的是高高的誦經(jīng)臺。杰克坐在板凳的一角,開始打量這里的信徒。傍晚5點鐘左右,這里已經(jīng)聚集了200多人。圣堂漸漸沉入昏暗,窗戶的顏色由藍灰變成煙灰,最后變成黑暗夜空的顏色。越來越多的人們來了,離吹響羊角號的時間越來越近。兩個小時后,圣堂里已經(jīng)擠滿了人。
杰克對宗教儀式毫不關(guān)心,對希伯來人也知之甚少。在家時,即使重要節(jié)日,他也一切從簡?,F(xiàn)在,他急于觀察的不是贖罪儀式,而是那些信徒:男人和男孩。他根據(jù)臉型把這些人分成兩類:一種人臉型瘦削,皮膚黝黑,是典型的地中海人。這些人大部分都很粗壯,個子不高,黑眼珠,鷹鉤鼻,黑頭發(fā),偶爾也有長著紅頭發(fā)的,他們是阿姆斯特丹的奠基者——來自葡萄牙和西班牙的塞法迪猶太人的后裔。另一種人是典型的荷蘭人和德國北方人,在數(shù)量上遠遠超過前者。這些人個子高挑,皮膚白皙,發(fā)色淺,臉形方,鼻子小而尖。“這些男人是阿什肯納茲猶太人,他們是居住在德國、波蘭和立陶宛等國猶太人的后代。”杰克回味著父親曾說過的話。
杰克發(fā)現(xiàn),人群中有四個男人與眾不同。其中一個長相酷似匹克威克:身材肥胖,臉頰肥厚,三重下巴,笑容溫和,眼球突出,眼神幽默,身穿燕尾服,頭戴高帽。和他隨行的大概有30多個人,其中包括唱詩班的領(lǐng)唱。不一會兒,一個表情嚴厲的猶太人走了過來,他留著鏟形胡子,鼻子特別令人難忘。和他在一起的還有兩個少年,他們皮膚黝黑,上嘴唇上已經(jīng)有了毛茸茸的黑色陰影,正在用祈禱巾上的流蘇撓鄰排一個男孩的脖子。此外,一個身材修長的紳士,正異常冷靜、十分自信地用冷漠的綠眼睛瞅了瞅鼻尖上的眼鏡。杰克心想,這家伙要么是律師,要么是銀行職員。最后,杰克還看見一個年邁的老人穿著已經(jīng)破舊的三件套海軍服在虔誠地祈禱。老人后背微駝,臉上滿是濃密的胡須,微微發(fā)紅的大耳朵支棱著。
領(lǐng)唱走上誦經(jīng)臺,他看起來像一個退役的步兵少校,紋絲不亂的銀色短發(fā),整齊的小胡子,方下巴。表情雖然嚴峻,他的聲音卻柔和嘹亮,充滿激情,“哦,它能把黃油融化,它真的能把黃油融化?!苯芸嘶叵肫鹆四赣H在波西米亞見到理查德·塔克爾并聽他演唱時的那種激動。當(dāng)誦經(jīng)臺上的領(lǐng)唱開始唱起圣歌時,黑夜已經(jīng)降臨,整個教堂陷入一片黑暗,只有誦經(jīng)臺還亮著。兩個男人躡手躡腳,在臺柱周圍和墻根來回忙碌著,點燃了一支支蠟燭。他們小心翼翼,盡量不打擾領(lǐng)唱和已經(jīng)沉浸在贖罪的神秘氣氛中的會眾。很快,數(shù)以百計的燭光開始在教堂里閃爍。
燭光和低沉的吟唱把杰克從昏昏欲睡中驚醒。盡管他不覺得自己與這緊緊擠在一起的會眾們有什么不同,但他仍然感到孤獨。此外,在一樓圣堂,女性的缺失使他想到了這些祈禱者的妻子。她們在樓上是否準(zhǔn)備與丈夫和兒子再次融為一體。杰克腦海里突然閃出一個念頭:每個猶太男人都應(yīng)當(dāng)娶老婆??伤呀?jīng)36歲了,結(jié)婚卻還遠著呢,未婚妻連影子都沒有。緊接著,他和艾琳一起度過的兩年幸福時光和他們突然分手的情景一一浮現(xiàn)在腦海里。我們?nèi)绾尾拍軔壑橙藚s不和那人生活在一起呢?他想。這時,圣歌回蕩在大殿里的每一個角落,杰克雙眼緊閉,十指相扣,回想起了他和艾琳一起游覽過的每個地方:兩人常去的安那波利斯,3月的基韋斯特,滑雪勝地太陽谷。后來,他又想起了佛蒙特北部山谷中的一個村莊。他和艾琳在相識后的第一個夏天,就去那兒待了一周。
紅透的野草莓零零星星散落在草地上。他們已經(jīng)不想用手采摘,干脆跪在地上,挪動膝蓋,直接用嘴巴咬掉枝蔓上那些雖小卻極甜的野草莓。當(dāng)時,草地上只有他們兩個人。遠處的峰巒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并投下影子。蜜蜂嗡嗡叫。漸漸地,他們挪到了草地深處,遠離道路。他們躺在樹蔭下,樹葉沙沙作響。杰克穿著牛仔短褲,艾琳穿一件短背心和一條褪了色的純棉緊身褲。endprint
“杰克,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嗎?”艾琳撫摸著他的胸口。
“你告訴我。”
“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一大片草地,長滿了野草莓。”
“那太好了。有一大片草地,并且周末不用干活。”
“是的,我們,我,你,孩子們,還要一起去教堂。”
杰克感到心中一陣寒冷,冷冷地說:“艾琳,你知道我不去教堂?!?/p>
艾琳眼中滿是沮喪,臉一下子紅了。
“我是說,我們?nèi)乙黄鹑ヒ粋€精神上的圣地,不一定是教堂。你怎么啦,親愛的?”
“沒什么。一切都好?!?/p>
她翻身爬過來,親吻著杰克的肚子。杰克并不阻攔。她的右手摸到杰克的短褲上,然后低下頭。他越來越接近生活的邊緣,接近那個無形的世界。他抬起頭,望著遠處的群山,然后閉上眼睛。后來,他呆呆地盯著頭頂上方萬里無云的藍天。躺在溫暖的草地上,女友就在身邊,他感覺熱烈而又真實,而他的另一半——靈魂?精神?抑或呼吸?則已經(jīng)和身體分離,沖到了九霄云外。他知道艾琳需要他的寬慰和關(guān)心,但是,他卻找不到合適的話語。
那一刻,他十分孤獨。那一刻,就在那里,在佛蒙特的草地上,他已經(jīng)知道有些不對勁。此后,他用了一年的時間把那種不對勁的感覺變成了語言。
刺耳的羊角號把杰克帶回到現(xiàn)實,帶回到阿姆斯特丹。他查看四周,看到兩個身穿百褶裙的小姑娘沖過過道。她們興高采烈,開心地笑著,撲向“匹克威克先生”。從他們的談話中,杰克只能聽懂“爸爸”和“羊角號”兩個詞。那位父親水汪汪的眼睛里溢滿了微笑,他胖胖的手指壓在嘴唇上向她們示意,然后依次抱起兩個孩子,放在膝蓋上。兩個小女孩吻了父親,細胳膊環(huán)繞在他的胖脖子上。我是否早在佛蒙特時就知道不能娶她了?難道一想到要在禮拜天和艾琳帶著孩子們?nèi)ソ烫茫揖褪懿涣藛??杰克望著會堂的拱形屋頂,贖罪的狂喜緊緊地擄住了他。像大病初愈一樣,杰克感到一陣輕松。會眾們相互致意,或擁抱親吻,或握手問候。杰克也和身旁的人們握手致意,然后匆匆穿過側(cè)廊,向出口走去。
在塞法迪猶太教堂外的拐角處,杰克找到了一家餐館。里面的陳設(shè)和船艙一樣,用大桶做餐桌。杰克點了兩杯伏特加,一份烤鯡魚,一份魚湯和一份西蘭花烤鵝肝。“為健康干杯!”他微笑著對侍者說,“祝你永遠幸福!”杰克感到無比幸福,狼吞虎咽,吃光了全部食物。末了,他在桶上留下多多的小費,走出門外,將晚上帶著咸味的濕氣深深吸入胸中。
在回旅館的路上,杰克異常清醒,尖頂屋的黑色輪廓,月光下屋頂上光潔濕潤的瓦片,運河上輕輕搖曳的船影,都一一拋在他身后,并清晰地留在了記憶中。人生的輝煌和大徹大悟的感覺,都如創(chuàng)作一樣,使他醍醐灌頂。杰克不再想贖罪日,不再想艾琳,不再想他的猶太人身份和艾琳的基督徒身份。那些事他早已想開了,即使心中的結(jié)還沒有完全解開,阿姆斯特丹的見聞也使他感到了些許安慰。就在阿姆斯特丹的大街上,他拿定了主意:他要回到巴爾的摩,因為在他和家人移民美國17年后,他們已經(jīng)在那里扎根;他們甚至把祖父母的遺骨從莫斯科運至巴爾的摩,并在那里埋葬。再過四年,當(dāng)杰克年滿40歲時,他差不多已經(jīng)在美國生活了半輩子。19歲離開俄羅斯的時候,他已經(jīng)背著重負上了飛機。這重負如此沉重,以至于他要花上幾年的工夫才能卸下;它又如此高聳,以至于在美國這片土地上,他曾經(jīng)數(shù)次難以站穩(wěn)腳跟。第一次飛越大西洋,也是他戰(zhàn)勝惡魔、戰(zhàn)勝妖怪和戰(zhàn)勝猶太人似乎永遠無法擺脫的誘惑的一次飛行。
雨停了,杰克聞到了甜甜的槭樹葉味道,聞到了腐爛的樹葉、汽油和大麻發(fā)出的混合氣味。他站在船上旅館的下甲板上,看著阿姆斯特爾河兩岸閃爍的昏黃燈光,呼吸著阿姆斯特丹夜晚的空氣,盡情地享受著夜晚的柔情。一想到明天將要飛回巴爾的摩的家,他頓覺心曠神怡,心中描繪著他那造化弄人、天意難違的美國生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