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建華
參加中央興湘劇團
一九四二年冬,江西演戲結束返回湖南,途經(jīng)醴陵轉(zhuǎn)湘潭,參加了中央興湘劇團。中央興湘劇團是由田漢先生在桂林親自組建的。以九如班為班底。九如班班主系黃元才先生。黃元才、黃元和、許升云戲班,同仁稱為“天九斧三把叉”,都有自己的演出地盤。兩黃系長沙、益陽為主,而許在湘潭。黃元和先生在“三把叉”中屬開明班主,被業(yè)內(nèi)同仁推為“戲劇業(yè)同業(yè)公會理事長兼老郎廟會首”。黃元和先生善于用人,樂于助人,他組建“福祿坤班”培養(yǎng)了:鄭福秋、郭福全、徐福貴、郭福霞、黃福明、楊福鵬、蔣福雷、陳福順、黃福林等一大批坤伶。一九四八年又收留一批流難兒童:高少朋、張少山、吳少華、何少春、袁少奇、唐少華等。取名為少學輩,長沙解放時率領全家及少字輩學員,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二十兵團洞庭湘劇工作,他被任命為副團長,參加革命工作。田漢先生是非常器重他的。
中央興湘劇團演出田漢光先生新編了《武松》、《新會緣橋》、《雙忠記》等劇目?!段渌伞放c《新會緣橋》主要角色是由吳紹芝、陳綺霞兩位先生主演的。
我曾聽吳紹蕓先生說過這樣一個故事,在桂林田漢先生與國民黨將領張發(fā)奎觀看《武松》一劇,武松打虎之后有兩句臺詞:不怕山中母大蟲,從來苛政比它兇。張與其一群部屬被激怒了。他沖著吳紹芝說:“抗日時期,怎么能說這樣的臺詞,改一改不行嗎?”吳紹芝回答很妙,他說劇本是田漢先生寫的,我只能按劇本的臺詞演,要我改動我沒有這個水平。張瞠目結舌。正好田漢、歐陽予倩、洪深等文藝界前輩均在座,張只好轉(zhuǎn)臉說:“漢公,這不是發(fā)牢騷的時候,還是把兩句臺詞改改吧?!碧锵壬f:“軍座,這怎么能說是我發(fā)牢騷呢?你看現(xiàn)實不就是如此嘛!無傷大雅,你可下令禁演,臺詞我是不會改的?!睆堃娺@個戲反響很大,又見歐陽予倩、洪深等人在旁,怕眾怒難犯,也只好一笑,不了了之。事后田先生曾問他:“紹芝先生,這些戲你還敢不敢演?”吳紹芝答:“您田先生敢寫,我就敢演?!痹趫稣咭魂囐潛P的大笑。后來田漢先生寫下“梨園自有寸心丹,百戰(zhàn)羅吳數(shù)二難,歌舞何須唱消歇、精忠令已照人間”這樣的詩句來贊譽愛國藝人、湘劇表演藝術家羅裕庭,吳紹芝兩位前輩。
中央興湘劇團桂林參加西南劇展后,因營業(yè)不佳、北上返湘,途經(jīng)耒陽、衡陽到湘潭,春節(jié)前返長沙,在民眾二劇埸演出(二劇埸即現(xiàn)在青少宮內(nèi),臨時建起木板戲院)。這是我從父自江西回湘第一次以正式演員參團。這時我已會戲很多、大多數(shù)劇目都能拿得下。在這樣一個藝術家林立的劇團里,很少有戲派到我演,與我同輩的吳淑巖也沒有什么戲演。
吳先生在表演藝術方面堪稱小生泰斗,如果說他是一代宗師也受之無愧。無論窮文富武各類人物,表現(xiàn)與體現(xiàn)無不形神兼?zhèn)洹@纾焊F生戲《呂蒙仲趕齋》中,呂蒙仲受到兩個和尚的諷刺時,那種尷尬又不想丟了自己的尊嚴的心理,表現(xiàn)得入木三分。文戲《烤火落店》中飾演倪俊,他救了一位千金,但不乘人之危,落店情愿通宵烤火,把年輕人在女人與道德間的內(nèi)心沖突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在胡琴伴奏中的那段啞劇中,觀眾爆以掌聲,達到只有意會,沒有言傳的效果。富戲《桂枝寫狀》中,寫狀時表現(xiàn)夫妻之間同情、體貼與愛慕真是惟妙惟肖?!度憫?zhàn)蕩》中的周瑜,是有口皆碑的,前是雉尾生,中間靠旗,后是箭衣。甩發(fā),掃蕩的使槍結合優(yōu)美身段,到最唱到“共酒把守蘆花蕩”渾身發(fā)抖,甩發(fā)三下恰到好處。《武松》中的武松問何九叔一場,一個眼神一個動作逼得何九叔那種不寒而栗的神情,活靈活現(xiàn)表現(xiàn)了“武松”這個藝術形象。
一個演員形成風格特點不是捧出來的,而是靠自己不斷琢磨、吸取生活中營養(yǎng)、創(chuàng)造劇中人物獨特表現(xiàn)方式,達到神形兼?zhèn)洳庞锌赡芩茉斐鰜怼?/p>
吳紹芝先生出生貧苦農(nóng)家,從小入華興科班習藝,取名吳華欽,出科后又師承李芝云先生,故改名吳紹芝,專攻小生。李芝云老先生德藝高尚,文武兼?zhèn)?,高低昆亂不擋,造詣很深,加上紹芝先生勤奮好學,人很聰慧。與芝云先生同輩名小生周文湘先生也非常賞識他,紹芝先生從他們學習受益不少。
吳紹芝先生對與他同臺演員要求是很嚴格的,在民眾二劇場演出《北門樓》,當時陳宮臺是我父親演的,他要我代演,和紹芝先生演戲是求之不得的事,我化好妝,勒上頭網(wǎng),紹芝先生走到我面前問:“你化好妝干什么?”我答:“陪四叔演陳宮臺?!薄笆裁??演陳宮臺?開玩笑?!彼f話之間,把我頭上的綢子抹下來了,口里喊:“黎羅!快把廖運爺請來扮身!”再二話沒說就走開了。我當時心里很不是滋味,老在嘀咕,我會很多戲了,難道一個陳宮臺我都演不得?真是不留點情面。
第二天,吳紹芝先生叫我:“德伢子,幫四叔跑下腿,到南陽海家端二份菜你只說四叔要的。”我把菜端來了,準備走,他把我堵住了:“去把飯端來,在四叔這里吃菜?!蔽叶酥胝驹谒?,很畏懼看著他,他夾菜放在我碗里,叫我坐下,他說:“伢子,你還在生氣吧?我告訴你呀,你跟四叔配戲,份量不夠,你心里想我會很多戲,一個陳宮臺不能演嗎?你能演,但是,四叔演呂布,你就不能演,陳宮臺為什么不讓你三姐叔巖演?她比你還大幾歲,原因很簡單,你們都不夠份量。陳宮臺有句唱詞“才知道貂禪女是里應外合”,要有動作,推我的肩膀,你推得到?只能推手。推肩后我有反映呀,眼睛,甩發(fā)與一個蹉步,我就沒法表達了,一臺無二戲,觀眾會罵我。哪怕是打鼓的、拉琴的都要一合手,四叔的戲打鼓是于金生,拉琴的是彭紹昆(即彭菊生)。有一次我那個化生子潤伢子他打《拷寇》,我的身段未到,他的鼓點子來了,罵他一頓扎實的。當然我跟你說這么多你還不懂,等將來你當角色了,就會清白。”這席話,只到我后來懂得演戲時才深有體會。
吳紹芝先生還是一位心地善良的老人,抗日戰(zhàn)爭時期,日機經(jīng)常轟炸長沙,他最怕放警報,平時很幽默地說:“軍警憲特我不怕,就怕敵機屙巴巴”(意思是扔炸彈)。有一次,吳老帶了我們一批小孩躲到北門外的平浪宮廟內(nèi),日本飛機轟炸的目標是三汊磯美孚與德士古洋行的油庫,這與平浪宮是一江之隔,恰好正炸了離平浪宮一箭之地的油鋪街,這不可把他嚇壞了。平時最怕的,這時他卻不顧個人安危了,跪在神案前口里不停地念:“平浪王爺呀!要救苦救難,炸死我吳紹芝不要緊,幾個小鬼求求菩薩保佑!”這時他想到的是我們幾個小孩,可見吳老心地多么善良啊!
我與吳老最后一次共事是抗日戰(zhàn)爭即將結束前夕,一九四四年冬,同時逃難到湘西洪江,他與楊福鵬合演了《兄弟酒樓》。此后我們從洪江往長沙返回,到溆浦、沅陵等地,這位大藝術家后在敘浦縣龍?zhí)端巨o世,一代名流客死他鄉(xiāng),真是令人悲痛。
(責任編輯:蔣晗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