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晰
翻閱知玄先生的作品集,能感受到一種濃厚的文人畫氣息。他的書法古拙老辣,功力深厚;國畫作品立意高古、禪意深幽,頗有八大遺風。正如評論家所言,“寥寥幾筆融天地玄機、道學佛理、傳統(tǒng)哲學、人生際遇于一體”。常言說“畫如其人”,心下以為他也如同朱耷一樣,是一位性格孤傲、行事狂狷的山野隱士。
但與知玄先生一見面,便一掃之前腦海中的印象。他待人熱情誠懇,且十分謙遜。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他便加入了中國美協(xié)和中國書協(xié),之后并擔任一至四屆全國書展評委,六至八屆全國美展評委。多年來,他極少接受媒體采訪,謙稱自己“還不夠格”。但他也有犀利直率的一面,毫不諱言地指出當今書畫評論界“一片贊美之聲”,缺乏說真話的氣氛。大多數(shù)時候,他隱居山林,焚香撫琴,潛心創(chuàng)作和治學;但與朋友相聚時,他也健談善飲。與知玄先生一番攀談,原來片面的印象愈加豐富立體,也更加了解了這位真性情的藝術家。
書畫啟蒙
知玄先生原名沈散思,字知玄,號子肇、玄禪草堂主人。他祖籍山東,杭州成長?;蛟S是由于這樣的經(jīng)歷,他身上兼具山東人的豪爽坦蕩與江南才子的文雅細膩。
知玄出身書香門第,父親與江南諸大家過往甚密。他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耳濡目染,3歲多就在父親的指導下認字、練字,從唐楷、漢隸到魏碑。父親的教育非常嚴厲,“寫得不好就會被撕掉重新寫,還會被戒尺打手掌和肩膀,不知道被打過多少次”。
十多歲時,在前輩的引見下,知玄行舊規(guī)大禮,拜書壇大家林散之先生為師學習書法,畫風啟蒙則師從海派大師朱屺瞻。他自小勤奮,在兩位大師的指導下打下堅實的傳統(tǒng)基礎。
如今欣賞知玄先生的畫作,可以看出他筆下作品的深厚功底?;蛟S這也是為什么很多人看他的作品,會以為作者是位八九十歲高齡的老畫家。他的山水畫中,山林古松、高人逸士、寒石峻巖、柴扉茅舍,寥寥幾筆勾勒卻讓人忘卻塵俗,體會到一種超然物外的心境。他筆下的一朵花、一尾魚或一只孤鳥,畫面簡約卻意境空靈,筆法自如而回味無窮。
在國畫之外,知玄的書法也為人所稱道。他的書法得名師指點又博采眾長,師承有法,自成一格,“既有沙老的熊強奇肆,又有散翁老的細膩柔和,且形成了鮮明的個人風格”。評論家稱他的書風,“忽而勁挺厚重遲澀頓挫;忽而渾樸蒼茫,老辣紛披;忽而柔潤流美,如林中飛鳥草中青蛇”。啟蒙恩師沙孟海先生亦稱贊他:“知玄悟性很強,行草脫俗,用筆大膽?!?/p>
知玄先生有一幅散翁老的書法作品:“不隨世俗任孤行,自喜來年筆墨真,寫到靈魂最深處,不知有我更無人”,似乎正是他的書意寫照。
評論應該“見血封喉”
讀小學時,知玄便顯現(xiàn)出對文學的偏愛。讓其他孩子頭疼的文言文,他卻讀起來如癡如醉,很多拗口的古文讀兩遍就能成誦,讓老師也大為驚訝,“這個孩子記憶竟然如此了得”。
改革開放剛剛開始后,知玄考入北京大學。畢業(yè)后又考入中央美院,系統(tǒng)地梳理了中國畫的傳統(tǒng)理論。
八十年代初期,知玄參與籌建中國書協(xié)。之后他作為最年輕的評委,連續(xù)四年擔任全國大展評委。在清一色白發(fā)蒼蒼的老先生中,這個稚嫩的面孔頗為引人關注。但是作為后生晚輩的知玄沒有因為資歷淺而不敢說話,相反,他因為講話直率而“一評成名”。
在知玄先生看來,藝術評論需要大膽、直接、犀利,甚至應該“見血封喉”。他認為,有責任感、基于獨立思考、客觀、真實的評論才能推動美術事業(yè)的發(fā)展,而對于當下美術評論界一些不敢說真話,只知一味恭維、贊美的現(xiàn)象,知玄先生感到很痛心?!拔覀儸F(xiàn)在缺乏真正敢說話的人,缺乏站在民族藝術的立場上、傳統(tǒng)藝術的根基上來客觀評論的人,一個清醒的、有良心的評論把關隊伍還沒有真正的建立起來。我們現(xiàn)在迫切需要一個公正的專家評審制度,不帶任何功利色彩,不摻雜任何朋友關系、師生關系,把作品落款全部蓋上,實實在在地評,真正做到以作品說話,作品代表一切!”
重新定義禪畫
知玄先生的畫作歸于“禪畫”一派,這是沒有爭議的。他的畫里有一種別樣的清凈與澄明。他自稱“半是道家半釋家,不將袍子換袈裟,旁人若問其中意,且到寒宅吃苦茶”,何其淡然而灑脫。
書畫藝術常講筆墨見心性,知玄先生的詩文書畫處處透出道禪古法,這與他多年的修行是分不開的。他自小吃素,早年皈依,潛心研佛,廣涉道、儒及中國傳統(tǒng)文化哲學,尋找之間的相通點,并就此對“禪畫”提出了全新的學術觀點。
知玄認為,相對以佛教為題材的“狹義禪畫”而言,廣義的禪畫與宗教并沒有多大關聯(lián),而是以意象來造境。
他認為,廣義的中國禪畫是中國畫獨有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之一,其特點和特征在于:筆簡意足,意境空闊,清脫純凈,在脫塵境界的簡遠筆墨開示中,體現(xiàn)一種不立文字、直指本心的直觀簡約主義思想和卓而不群的禪境風骨。對于中國禪畫的精神境界,知玄先生曾這樣評價:“基于儒,染于禪,歸于道,空而不虛,寂而不滅,簡而能遠,淡而有味,高古脫塵,我以為這是本土中國畫家畢生追求的最高禪畫境界之一?!?/p>
在知玄先生看來,自唐代王維首開禪畫先河之后,南宋梁楷已達禪畫之大境,而真正用簡遠筆墨將道、儒、釋并融的本土禪畫推向無可質(zhì)疑的藝術頂峰的,當屬明末清初的藝術巨匠八大山人。
神交八大
知玄先生回憶說,幼時習畫時,從一本花鳥畫冊頁中看到一幅八大山人的作品,當時便感到這個畫很獨特,跟很多“畫得很滿”的作品不一樣,筆墨簡練,卻很有趣,當然小時候也只是覺得有趣。后來,隨著對中國畫的了解與學習,愈發(fā)領會到八大作品中強烈的個性與藝術魅力,體悟到他“繁中置簡,靜里生奇”的筆墨功底與“物我兩忘”、“天人合一”的超凡境地。八大山人不僅成為知玄一生敬仰的藝術家,更成為他跨域時空的靈魂知己。
知玄先生至今記得,癸未荷月,他應邀到江西南昌青云譜八大山人紀念館去參加藝術交流,當時的館長在十年前就看過知玄的作品,了解他與八大山人深深的淵源,便帶領他去看館中珍藏的三幅從未公開展示過的八大真跡。帶著難以平復的激動,借著微弱的燈光,目光久久凝注在泛黃的畫紙上……知玄眼含熱淚看完了那三幅作品?!拔乙簧囱霭舜蟆保f,“那就是一場朝拜,朝拜我敬佩的八大山人,朝拜他精妙絕倫的藝術和他的禪境風骨?!眅ndprint
知玄先生定居北京有年,在遠離市區(qū)一處清幽的山林中,他為自己的畫室取名“玄禪草堂”。他習慣在深夜鋪紙研墨,焚香撫琴,之后心無旁騖,揮灑筆墨直到凌晨。在藝術創(chuàng)作與學術研究之外,生活簡樸,對物質(zhì)方面的要求一概從簡。
對知玄先生來說,一個“禪”字,并不僅僅是修行打坐,靜默參悟,更融入他的生活,體現(xiàn)在他的一言一行,可以說“知行合一”是對他最好的注解。他對藝術的虔誠,對名利的淡泊,高潔的品格,讓人不由得對這位藝術家心生敬意與贊嘆。
對話知玄:
《中華兒女》:有評論家說從您的畫里面可以看出八大山人的影子,您如何看這樣的評價?八大如何影響您的藝術?
知玄:評論界一般都是按八大的遺風和八大的風骨來評我的禪學畫作。
我們先從筆墨語言來談八大山人。八大是明太祖朱元璋十六子朱權的后裔,最初抱著反清復明的思想,當他覺得反清復明已經(jīng)不可能了,大勢一去不復返了,之后便出家,先由道再歸于禪,從禪又歸于道,在這個基礎上他的筆墨語言達到了頂峰??此漠嫹秩齻€層次,第一個層次是他的早期,在明王朝沒有滅亡的時候,那時他對中國畫的理解已經(jīng)超過了很多同時代的畫家;第二個層次,明王朝滅亡后,他出家第九年到第十五年,應該是他創(chuàng)作的一個巔峰;第三個層次,明末清初時期,已經(jīng)到了收尾階段,他的每幅作品,特別是他的花鳥構圖和奇絕的藝術構圖里邊,體現(xiàn)了一個藝術家對中國傳統(tǒng)藝術的深刻理解,那時他用藝術家的理解來關注歷史、關注藝術。九年前我曾寫過一篇文章《在簡遠筆墨中閎顯禪境傲骨》,這篇文章集中體現(xiàn)了我對八大藝術的評價。
《中華兒女》:您認為應該怎樣理解八大對中國畫的貢獻?
知玄:從藝術價值和筆墨語言的把握上,之所以八大畫風影響了幾百年,是因為他的筆墨語言涵蓋和融合了道、儒、釋文化,也就是我提出來的、建立在本民族書畫基礎上的、可以弘揚本民族文化精神的廣義禪學,它可以把中國的東西帶入世界。從這個角度來說,八大山人是一個偉大的貢獻。
初期對八大山人的了解主要是從政治這個角度,后來就純粹的從中國畫的筆墨境界來理解他。清末及近代一些著名畫家,如吳昌碩、齊白石、潘天壽,都受到了八大山人的影響。我認為,清初的“四僧”石濤、八大山人、髡殘和弘仁,按照當時及對后世的影響,八大應排在第一位。
《中華兒女》:那您有沒有想過在繼承古人的基礎上,擺脫他們的影子,形成自己的風格?
知玄:我很敬畏八大,不能說在八大的基礎上創(chuàng)新。從兩個方面看,一是擺脫不了他的禪境筆墨,八大山人的境界是永遠擺脫不了的,也是我們畢生追求的,能擺脫的或許是他的題材,在禪境筆墨構圖題材上爭取有點自己的東西。中國畫的題材不外乎山水、花鳥、人物,這三個題材都可以用八大的手法去體現(xiàn)。能不能跟上八大的筆墨語言,這是一個大學問。
《中華兒女》:在創(chuàng)作之外,您也專注于學術研究,為什么?
知玄:一幅作品的好與壞體現(xiàn)在畫外和書外的修養(yǎng),比如說通過一部作品我們就大致能看出畫家書家他的生活、他的年紀、他的學養(yǎng)甚至他的閱歷,他有多深,他的眼光有多高,胸懷有多大,全部體現(xiàn)在作品里面。所以對畫家書家來說,應該增加多方面的積累和修養(yǎng),這和創(chuàng)作是相互促進的。
《中華兒女》:您如何看待繼承傳統(tǒng)與創(chuàng)新的關系?
知玄:不管是傳統(tǒng)也好,創(chuàng)新也好,我們中國傳統(tǒng)的筆墨語言,它存在的價值始終還是把傳統(tǒng)放第一位,創(chuàng)新放第二位,在傳統(tǒng)的基礎上,進行符合傳統(tǒng)規(guī)律的藝術創(chuàng)新,這才是有強大生命力的藝術。
所以對中國畫來說,真正有價值的創(chuàng)新,是在堅持本土傳統(tǒng)根基的基礎上,進行本土認可的藝術創(chuàng)新,從而為真正的藝術發(fā)展服務,必須要遵循這個規(guī)律。現(xiàn)在的藝術界有很多盲目的創(chuàng)新,包括一些缺乏功底的,拋開這個根基來談一些不倫不類、不痛不癢的東西,西方不認可,國人更不認可。創(chuàng)新需要在理論上有專家支持,且書畫評論界均認可才行。
《中華兒女》:您認為當今優(yōu)秀的中國畫在哪里,有什么樣的評價標準?
知玄:就我個人的藝術觀點和審美標準認為,江浙滬三個地方認可的才能為本土真正的大家。幾百年以來,最高水平的國畫筆墨語言和中國書法筆墨語言,都毫不客氣地高度凝練集中在這三個地方。中國畫最高品為“逸品”,我認為這三地的諸多大師都嚴格地繼承和保留了中國畫中“逸品”的筆墨精神,所以最能代表中國畫和中國書法的最高水平。
責任編輯 梁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