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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善記

2015-01-19 02:26樊健軍
星火 2015年4期
關(guān)鍵詞:金壇天馬行空木瓜

文//樊健軍

行善記

文//樊健軍

樊健軍,一九七○年生,江西修水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在《人民文學(xué)》《當代》《天涯》等雜志發(fā)表小說,有作品被《小說選刊》《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中華文學(xué)選刊》《作品與爭鳴》《長江文藝(選刊版)好小說》等刊物轉(zhuǎn)載,并入選多種選本?!短一òW》獲江西省優(yōu)秀長篇小說獎。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五期高研班學(xué)員,江西省文聯(lián)滕王閣文學(xué)院特聘作家。

那么,就從我被父親放逐給馬九爺開始吧。

據(jù)我觀察,父親是個不正常的人,是個神經(jīng)有問題的人。他十五歲時被我祖父放逐給一個鐵匠,鐵匠是個脾氣暴躁的跛子,瞧著父親不順眼時,扇耳光的力道絲毫不亞于甩大錘。父親東邊敲一鐵錘,西邊挨一耳光,熬到二十歲才脫師,卻又無鐵可打,直到跛子師傅背佝了,胳膊卸了,再也掄不動大錘,才接管了鐵匠爐子。先是打鋤頭鐮刀,箍尿桶的鐵箍,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殺豬刀,之后憑借靠近縣城的地利人和給建筑工地打騎馬釘,鍛鋼釬。也偷偷給混社會的人打過類似關(guān)公刀的大砍刀。到后來,拋下鐵錘,轉(zhuǎn)行給工地扎鋼筋,慢慢將自己扎成了一個小包工頭,承包工程的建筑商。再往后,打擦邊球,搞違章建筑,慢慢將自己膨脹成了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樓盤越建越高,胃口越來越大,慢慢跨界,辦起了家具廠,又銷售汽車,經(jīng)營酒店。人們對他的稱呼,從最初的“趙打鐵”“趙蠻牯”,轉(zhuǎn)口“趙老板”,再轉(zhuǎn)口“趙總”,進而到現(xiàn)在的“趙董”,更客氣的叫“趙先生”。早期人們見他時多半上半身都朝后仰,肚皮前拱,呈二百五十度角,慢慢地,上半身朝前扳,角度隨之變小,一百八十度角,一百三十五度角,現(xiàn)在同“趙董”的稱呼相得益彰的是九十度角,上半身前屈,同下半身構(gòu)成一把木工用的漂亮的角尺。

父親完全順應(yīng)了人們對他的恭維和真真假假的尊重,把那個“趙打鐵”“趙蠻牯”收斂得一毛不見,從頭到腳一塵不染。他的身體讓名牌包裹著,他的辦公室,充當牌坊的書房,車廂,都成了名牌產(chǎn)品陳列室。他旋轉(zhuǎn)于縣城的政要商賈之間,同他們打牌,喝酒,侃女人。百無聊賴時就架上眼鏡,設(shè)茶局飯局,招集那些所謂的文化名人,指點書畫,追憶兒時的作家夢。有一天他似乎突然厭倦了這些世俗的應(yīng)酬,一日沙門,成了縣城附近某名寺的俗家弟子。當別人恭維他的成功時,他不再對艱難的創(chuàng)業(yè)史夸夸其談,更不炫耀他是個英雄。運氣,完全是運氣。他將他的暴發(fā)歸功于運氣,一臉虔誠而又謙虛的表情。之后他談起了因果報應(yīng),他的好運氣,完全是積德行善的結(jié)果,是前世做多了善事的因,才結(jié)來這后世的成功之果。為了佐證他的理論,他資助有困難的大學(xué)生,給邊遠學(xué)校捐贈電腦,給敬老院的老人們捐獻電視機和棉被。給癌癥患者送醫(yī)藥費。給防治艾滋病的機構(gòu)捐贈安全套。給財神廟捐贈石獅子。給寺院捐香火錢。還給佛教協(xié)會捐款制做誦經(jīng)的唱片。他因此捐出了一個綽號,叫趙善人。

父親一個人做善事也就罷了,還強令家人效仿他,他的父親母親,老婆孩子,一個個都成了趙善人的影子。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原本打算去上海發(fā)展,可架不住父親的威逼利誘,像個罪犯一樣被他押回了小城。他的想法很簡單,我是他唯一的兒子,將來指望我繼承家業(yè),光宗耀祖。如果我不依照他的安排,他寧可把全部家當捐給寺廟,也不給我留一個子兒。他買了一輛保時捷跑車,作為我回城的獎勵。他不知聽信了哪個妖僧的勸告,作為他的繼承人,我必須完成九十九件善事,才能接任趙氏產(chǎn)業(yè)的掌門人。否則,竹籃打水一場空,我將無任何產(chǎn)業(yè)繼承,趙家的財富夢最終灰飛煙滅。之后他扣下保時捷,扔給我一輛半新不舊的皮卡車,對我下達了做善事的命令。

那一刻,摘掉了眼鏡的父親儼然像個將軍,揮舞著手臂說,你,去做馬九爺?shù)耐降?,不做馬九爺?shù)耐降芫徒o我滾蛋,到工地上搬磚!

馬九爺是何許人,為什么要做他的徒弟,他能教給我什么本事,我的內(nèi)心讓疑問填實了。但轉(zhuǎn)而一想,不管做誰的徒弟,至少比去工地上搬磚輕松一些吧。我也想瞧瞧,馬九爺?shù)降资莻€怎樣的人物。父親見我沉默不語,就吩咐他的一個副總說,去,把馬九爺請來。

被父親的寶馬座駕載來的是個形容有幾分猥褻的老頭,頭發(fā)花白,一張老臉像風干了的絲瓜絡(luò),十根指頭像枯樹根,指甲縫里擠滿了刮不去的黑垢。衣衫灰不溜丟,佝著背,走起路來慢慢悠悠,只有一雙眼睛看人時仿佛有光。我偷偷問父親的副總,他是誰?副總回答說,撿墳的。聲音里藏著不屑。父親有可能瞧出了我和副總的不恭,狠狠地剜了我們一眼。馬九爺似乎沒有察覺,在父親指定的位置落座了,卻又半側(cè)著身子,像是只坐了半個屁股。馬叔是德高望重的長者,公司多少事情都是馬叔出面才擺平的,大家都要感謝馬叔,沒有馬叔就沒有公司的大好局面,來,讓我們?yōu)轳R叔的健康長壽干一杯。父親端起酒杯,掃視了一眼全桌,眾人都被他的眼神從椅子上拽了起來,連脖子都被拽直拽長了。馬叔隨意,我干了。父親仰臉將一杯酒倒進了嘴。他把酒干了,大家伙都沒了退路,在一圈夸張的動作和表情中喝干了杯中酒。過來,給馬叔——不,給您馬爺爺磕三個響頭。父親放下酒杯時拿手隔空戳著我的鼻梁說。趙先生,這恐怕不妥吧?!馬九爺被父親的嚴肅嚇住了,慌忙從座位上站起來,瞧瞧父親,又瞧瞧我,滿臉誠惶誠恐。馬叔,這有什么不妥?!我可是聆聽您的教誨長大的,他是我爹還是我是他爹?這是他的福分,別人想聽您的教誨還沒機會呢。父親拿手在馬九爺?shù)募珙^上摁了一下,將他摁回了座位。我絕沒想到要給這么一個糟老頭磕頭,站著不動,抱定了寧折勿彎的倔強。怎么?還要我來幫忙?父親怒目相向。趙先生,磕頭的事就免了吧?馬九爺?shù)故墙o自己找了臺階下。由不得他!狗崽子!父親立改斯文,咬牙切齒爆出了粗口。我被迫在眾目睽睽之下朝馬九爺磕了三個響頭,完成了拜師儀式。

那會兒,縣城的西郊剛剛被規(guī)劃為大洋洲開發(fā)區(qū),從讓我拜師馬九爺?shù)呐e動中窺探,父親肯定在其中搶得了一塊面積可觀的蛋糕。我都聽見他磨刀霍霍的聲響了。

我沒有勇氣擺脫父親的束縛。我深諳他的脾性,如果同他唱對臺戲,針尖對麥芒,不聽他的話,真有可能他的一個子兒我也得不到。他的財產(chǎn)雖說不是多么驚人的數(shù)字,但對我是個巨大的誘惑。想想啊,未來有那么一筆財富屬于我,別人能有的,到時我都會擁有,甚至更多。我的內(nèi)心除了美妙的遐想外,也不那么難受和著急了。我揣測,父親讓我拜師馬九爺絕不只是做善事這么簡單,可能有別的企圖。那么多年的打鐵生涯,讓父親悟出了很多道理,除了必須的硬碰硬之外,懂得了如何使巧勁,否則永遠打不成一件完美的鐵器。無論他的陰謀是什么,最后結(jié)果只有一個,就是增加我未來的財富。琢磨到這個深度,我就懶得記恨他了。

我?guī)е┰S的沮喪亦步亦趨跟隨在馬九爺?shù)纳砗?。我暗想,這么一個風吹得跑的老頭奈何不了我,只要脫出父親的視野就自由了。我掏出手機,偷拍了一個馬九爺?shù)谋秤鞍l(fā)到微信上,并揶揄地附上一段文字,本人剛拜的師父,猜猜他老人家的獨門絕技,猜中有獎。立刻引來一連串的跟貼,打狗棍?降龍十八掌?九陰白骨爪?葵花寶典?這幫白癡估計想破腦袋也想不到我的師父是個撿墳的。馬九爺似乎察覺了我的陰謀,回頭向我笑笑。我假裝沒有看見,將手機放回了褲袋,打開副駕駛室的車門?;竟蠒斫游业?。馬九爺朝四周打量了一圈,好像他說的花木瓜就在某個地方站著。我沒有理睬他的猶豫,繞到車子的另一邊鉆進了駕駛室。馬九爺沒有找到來接他的人,最終乖乖地爬上了副駕駛座。

我忍不住吹了一聲口哨,除了得意之外,還有幾分期待和幾分好奇。撿墳不是個崇高的職業(yè),當然也不是下三濫,同木匠篾匠一樣受人尊敬,但稱不了師父,更不可能稱之為先生。誰家沒有死去的親人,誰家不需要雇請撿墳人。咱們這有個殯葬習(xí)慣,人死以后先用棺木土葬,過個七八年,待死者的尸體腐爛之后,掘開墳?zāi)箤⑺勒叩墓侵骋粔K一塊撿拾起來,裝進一只稱之為金壇的陶罐里,再次安葬。我沒有見過撿墳的場面,面對面相猙獰的遺骸,撿墳人如何克服內(nèi)心的恐懼,把它們一塊一塊撿進金壇里。馬九爺身上籠罩著莫測的神秘,我不敢過于放肆,也不敢靠得太近,對他內(nèi)心好像有一縷抹不去的敬畏。

西郊距離縣城有一段距離,但這些年縣城像個巨噬細胞,不斷吞噬土地,哧溜一聲,一塊土地被它吞噬了,哧溜一聲,又一塊土地被它吞噬了。先是朝東哧溜,東邊哧溜完了,又掉轉(zhuǎn)頭朝西邊哧溜,眨眼就哧溜到了西郊的大門口。皮卡車駛出街道,西郊就一覽無遺了。陽春三月,西郊本該花紅柳綠,這會兒卻像個戰(zhàn)場,有的房子拆除了,留下一地瓦礫。有的正在拆除,敲擊舊梁爛檁的聲音哐當哐當響。嘩啦一聲,一堵墻被推倒了,煙塵四起。一條狗發(fā)出末日來臨時的狂吠。馬九爺讓我將車泊在一棟老宅前,跟隨他去拿工具。鋤頭鐮刀撬棍,水桶木盆,一把黑布傘,供奉死者的禪香紙錢,雜七雜八一大堆。幸好有車,不然這一大堆東西真夠折騰的了。馬九爺卻說,不用車了。讓我扛著鋤頭撬棍跟著他。

西郊的地形大體都是平坦的,可平坦中間聳立著許多小土包。小土包的形狀大同小異,高的高不了多少,低的也低不到哪里去。它們是當?shù)厝税苍崴勒叩睦硐胫?。也有把墳葬在田地中央的,那是極少數(shù)。走過七拐八彎的田間小道,抵近了東邊的一座小土包。小土包上不少地方被挖得坑坑洼洼,裸露著新土。那是有主墳遷走時留下的痕跡。小土包上還散落著許多更小的土包,被亂草荊棘掩蔽著,那是無主墳。西郊人管它們叫野墳。野墳的年代多數(shù)久遠,找不到后人,無人清敬,就成了孤魂野鬼。也有別的原因,比如流浪的花子死了,找不到他的親人,就在當?shù)仉S便挖個坑草草掩埋了。遷走野墳這種事是個肥缺,本來落不到馬九爺頭上,早早就讓花木瓜承包了。新成立的大洋洲開發(fā)區(qū)管委會有個什么副主任是花木瓜的親戚,才把這工程給了他。一座野墳兩百元的工資,需要的金壇由管委會統(tǒng)一購買。如此簡單的事兒,花木瓜心想雇兩個人,一天就能挖它個幾十座。后來事情有了變故,花木瓜還沒開始動作,管委會傳出話來一定要讓馬九爺撿墳,否則不結(jié)算遷墳的工資?;竟媳慌苛?,問副主任親戚,副主任親戚回復(fù)說管委會怎么說你怎么辦,請誰不是請,又不少了你的工資?;竟吓隽塑涐斪樱孪腭R九爺上頭有更高級別的親戚,管著副主任,不敢多問,怕煮熟的鴨子飛了。

我陪同馬九爺在小土包前守候了老半天,仍不見花木瓜的人影,另外雇請的一個人也沒看到。這花木瓜,又不知花到哪兒去了。馬九爺嘟嚕說。也不吩咐我該干什么,自個兒拿了鐮刀,去清除野墳上的荊棘雜草。我揚起鋤頭,自作主張朝一個小土包鋤了下去。哎哎哎!現(xiàn)在還不能動手。馬九爺聞出動靜后慌忙阻止我。我被他的神情嚇住了,以為觸犯了什么禁忌,收住鋤頭退到了一邊。

馬九爺把一座野墳的雜草都清理了,才見花木瓜拎著兩只金壇氣喘吁吁趕來。他的身后跟了一個人,半老頭,拿鋤頭當扁擔,挑了幾只金壇?;竟戏识侨馀值?,身體圓圓滾滾,的確像只大木瓜。九爺,我可是尋遍了整個縣城,把您的手機打爛了,您都不接電話。花木瓜討好說。我沒帶手機。馬九爺放下鐮刀說。您早說個地點呀。花木瓜委屈地說。我哪知道趙先生安排在哪里。馬九爺皺了皺眉頭說,開始吧?;竟贤乙粯有约保闷痄z頭就要刨墳?;竟?,慢著!慢著!馬九爺像喝住我一樣喝住了花木瓜,要你急時你不急,不能急時偏急得像個猴。轉(zhuǎn)頭對那個半老頭說,破馬褂,煩你動一下步,把香紙拿過來。被叫做破馬褂的半老頭拿了香紙,遞到了馬九爺手上。九爺,還搞得這么復(fù)雜???花木瓜心疼錢,耽擱半天就得多付半天的工資。馬九爺卻不理會這些,摸出打火機點燃了紙錢,又就著紙錢的火光點燃了禪香,對著小土包彎腰作了幾個揖,將禪香插在小土包前的泥地上。然后向著小土包呢呢喃喃說了一大堆話——

今兒個可是良辰吉日,您老瞧瞧,這春天的日頭多暖和,多喜人,您老也該出來走走,透透氣,見見世界,老躺著多不舒服啊。小九報告您,今兒個要給您老挪個地方,去一個更氣派更發(fā)達的地方,那兒人多,熱鬧,您老也不孤單。不是小九有意驚擾您老的清夢,而是上頭要求遷墳?zāi)摹I项^也無奈,西郊要發(fā)展,不遷不行啊,咱們都要奔好日子不是?別責怪咱們跟您老爭地盤,您老是通情達理的人,想必能領(lǐng)會這里頭的意思,到該去的地方去,路上別走丟了。把該帶上的都帶上,別漏了什么,漏了什么可就不方便了。有什么要求,給小九托個夢,小九給您老置辦了。如果生小九的氣,小九將來下到陰界,您老怎么罰小九,小九都領(lǐng)受著,絕不敢有半句怨言。

馬九爺嘟嚕了好長一串,才收住嘴?;竟显缫巡荒蜔┝耍羞@瞎嚷嚷的時間,一個小土包早解決了。馬九爺瞧出了花木瓜的焦躁,解釋說,不是九爺多事,死人同活人一個樣,你在家睡得好好的,沒招誰惹誰,偏偏闖過來一伙人,把你家房子給拆了,把床鋪給掀了,你會怎么著?早同人家玩命了!死人也是人,死了還不得安靜,圖個什么呀?咱們沒別的招,就幾句好話打發(fā)人家,讓人家心甘情愿遷走。他們?nèi)舨蛔?,將來這地方能安寧?!

馬九爺?shù)脑捵尰竟蠁∪涣?。我曾聽母親說起,父親開發(fā)的一個樓盤出現(xiàn)過鬧鬼的事,三更半夜經(jīng)常有人在花壇邊轉(zhuǎn)悠,走近了卻不見人影。以為是賊,小區(qū)的保安逮了好幾次,都沒逮著個明白。事情就鬧開了,小區(qū)人心惶惶,晚上都不敢進出了。越傳越神乎,有人傳說曾聽到那些鬼影議論,他們的房子被大樓鎮(zhèn)壓了,回不了家,早晚有一天要掀掉大樓。更有凄凄慘慘的哭泣,還夾雜著女人的咒罵。越來越多的人害怕了,有去處的趕緊搬去了別處,沒去處的追著父親要退房。后來父親請來了他的和尚師父們,給小區(qū)的鬼影做法事,安撫那些幽靈,才將事情平息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大洋洲管委會為什么讓馬九爺參與遷墳,大概就是出于這個原因,要撫慰那些魂靈,估計其中少不了父親的影響。

沒屁眼的事?;竟相止菊f。

你才沒屁眼!只曉得往錢眼里鉆!偏偏話讓馬九爺聽到了,馬九爺變了臉,拂袖而走。

花木瓜著慌了,馬九爺走了不要緊,要緊的是馬九爺走了,遷墳的工資說不定就泡湯了。趕忙追上前,好說歹說,賠了許多個不是,才把馬九爺勸回來。馬九爺回到小土包前賠罪似的說,讓您老看笑話了,您老寬宏大量,全當沒聽見。又對破馬褂說,放鞭炮,開工!

馬小丫假裝系鞋帶,從馬九爺和花木瓜之間脫出來,落到了隊伍的后面。她彎腰時翹起的臀部像塊黏鼠板,死死地黏住了我的視線。我掙扎了一下雙眼,可依舊掙不脫她的誘惑。這女孩子除了臉部稍有些平庸外,身材凹凸有致,該勻稱的地方勻稱,該顯山露水的地方顯山露水,風景可餐。我拿她同之前的幾任女友比較,并不比她們?nèi)魏我晃贿d色。她來給馬九爺送午飯,每次送了飯來就磨蹭著不走了。馬九爺對這個孫女疼愛有加,巴不得她在跟前纏來繞去,一驚一乍鬧個不休。這正好成全了我,同死人骨頭打交道的確是個讓人厭煩而又壓抑的活計,死人骨頭瞧多了,把自己都瞧成了一把殘骸斷骨,內(nèi)心什么幻想都沒了,做什么都沒了興致。有了馬小丫,這在死人骨頭中打滾的生活突然有趣多了,頭頂?shù)年柟馑坪跻哺鼱N爛了。馬九爺并不勉強我干多少活,干多干少全憑我自愿,畢竟我是趙先生的兒子。這讓我有了同馬小丫開小差做小動作的時間。

馬小丫讓過了破馬褂,到我靠上去時拾起了腰身,擋住了我的去路。她朝我做了個鬼臉,鬼魅地一笑,才回轉(zhuǎn)身,快一腳慢一步朝前走。她的兩只手反在身后搭在她渾圓的臀部,朝我打著手語。她從見面的那天開始就追問我談過幾個女朋友,她的十根指頭一會兒打出數(shù)字六,一會兒打出數(shù)字七。每打出一個數(shù)字,她都會回頭看我一眼,希望從我的表情中找到答案。她的這套把戲在前幾任女友中我見得多了,她們誰也沒有從我的嘴邊得到答案來證實她們的猜疑。幾次失望之后,馬小丫朝我做了個狠狠的手勢,如果我不老實回答,她就要重重地懲罰我。這種威脅只能證明她黔驢技窮了,我越發(fā)懶得搭理她。當她最后一次打出手語時,我從口袋里掏出那截用紙巾包裹著的骨頭塞到了她手中。那是一截手指上的骨頭,是大拇指或中指上的。那天掘開一座墳?zāi)梗怪械墓呛【尤皇墙瘘S色的,這是我從沒見過的景象。我佯裝幫忙,瞞過馬九爺?shù)难劬Σ啬淞诉@截骨頭,把它作為我做善事的一個證據(jù)。

馬小丫縮回了手,有個一兩分鐘的靜默,從背影的姿勢判斷,她正在審視那截骨頭。起初,她肯定被它金黃的外表吸引了,不清楚那是什么玩意兒。不是石頭,也不是木頭,更像一截塑料。她拿詢問的眼光瞧了瞧我,我還給她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她突然明白了那是塊死人骨頭。她尖叫一聲跌坐在地上,那塊金黃的骨頭劃出一根漂亮的弧線,落入了亂草叢中。怎么了?馬九爺被她的聲音驚動了,一臉狐疑瞧著我倆。我滑了一跤。馬小丫掙扎著要從地上站起來。我趕忙伸出手拽起了她,她卻順勢在我腰上擰了一把,一點也不手軟。

我咧著嘴捂著腰,腰上似乎有塊骨頭被馬小丫擰走了。偏偏手機這時響起了微信的提示音。你的手機響了。馬小丫盯著我的褲袋。響了嗎?我反問她。你拿出來瞧瞧嘛。她的臉上掛著一抹壞笑,壞笑之下分明掩藏著某種醋意。我不得已摸出了手機,正要察看時,不提防馬小丫眼疾手快,一把奪走了手機,三顛兩跳跑開了。你又沒有什么秘密,有秘密我也不告訴別人。她邊跑邊替自己的荒唐和粗野辯解。望著她的背影,我只有在內(nèi)心祈禱,千萬別是哪個不懂事的丫頭來給我添亂。

馬小丫小跑了幾步,見我沒追上去就停住了腳步。她掃了一眼手機,并沒有往下翻看,而是扭過頭問我,天馬行空是誰?

我舒了一口氣,謝天謝地,是大學(xué)時的一個語文老師。姓譚,我上大二時他大病了一場,再也沒能站起來,整天歪坐在輪椅上。雖然走動不方便,可神智并沒有什么異常,依舊健談,改不了天馬行空的脾性。天馬行空本是班上一個同學(xué)給他起的外號,不知怎么被他知道了,也不避諱,順手牽羊用到了微信上。他上課時經(jīng)常跑題,講著講著,就扯到了哲學(xué),再由哲學(xué)轉(zhuǎn)到宗教,講起了耶穌,由耶穌又扯到了釋迦牟尼頭上。講到后來,完全偏離了本專業(yè),他自己也不知講到哪了,一臉迷惘瞧著我們。病后我看過他兩次,有一次要求我加了他的微信,有事沒事總要給我扯上幾句。我當他是被寂寞給害的。其中有幾次說到咱們這的一些風俗習(xí)慣,傳統(tǒng)小吃,婚喪嫁娶,什么事兒都有。我當時并沒有朝深里追究,一個大學(xué)教師,見多識廣,何況他是那么天馬行空的一個人,并不奇怪。后來才知,他年輕時插隊在咱們這,具體在哪,倒沒說個確切地點。

有了這種關(guān)系,我對他的微信稍微認真了些。有要緊的就回他兩句,沒要緊的也就支吾其詞打發(fā)了。他照樣發(fā),我照樣回得不冷也不熱。

你不是挺好奇的嗎?看看,到底有什么秘密。我的回答暗藏了譏諷。

誰稀罕???!馬小丫的臉上掛不住了,把手機朝我丟了過來。

我慌忙跳過去,可還是晚了半步,手機跌落在草地上。幸好有嫩草托著,手機才沒摔壞。這女孩子瞧著溫順,實則是個母老虎,惹不起。我打開天馬行空的對話框,里邊是好長一段話——嗨,小趙同學(xué),有個事情想同你說說,我從網(wǎng)上看到你們縣城附近正在搞開發(fā),不知我插隊的那個村子在不在開發(fā)范圍之內(nèi)?那個村子叫花塘村。如果在,肯定要遷墳的,請幫忙尋找一個人的遺骨,她叫沈小雁,是我的校友,當年同我一塊插隊在那里。找到了就告訴我一聲,沒找到也不勉強啊。我怔住了,這個天馬行空,如此重要的一件事被他說得輕描淡寫,這個忙我?guī)筒粠桶?,該怎么幫,幫到哪個份上。如果找到了,我該拿那具遺骸怎么辦?是送去上海,還是另行給她安葬?萬一沒找到呢,又該怎么回復(fù)他?

怎么了?是不是有人要找你做親子鑒定了?馬小丫大概從我臉上凝重的表情中窺探到了什么,追著問。

我不吭一聲,把手機給了她。她這才認真翻看手機,看過后帶著一副玩世不恭的笑臉說,找就找唄,這有什么犯難的。停頓一會兒后,又睒了睒眼睛說,趙同學(xué),你說這沈小雁是不是天馬行空的初戀情人呢?

她的八卦讓我覺得很是無聊。我一把搶過手機,扔下她去追馬九爺了。偏偏路窄,被破馬褂給擋住了。破馬褂挑了幾只金壇,左搖右擺的,我繞也繞不過去。我只好問破馬褂,馬褂叔,這兒以前是不是叫花塘村?我對縣城周邊的村莊知之甚少,雖然不過一步之遙,但這一步之遙把我同它們完全隔開了。父親的老家在縣城的東邊,同西郊村不屬于同一個鎮(zhèn)管轄。我在縣城長大,大半都在校園中,越鎮(zhèn)的事情更不可能知道,何談它們的前身舊事。

對啊,是叫花塘村,村子中央原來有片蓮花塘,縣城賣的蓮藕多半都是在那兒挖的呢。破馬褂瞥了我一眼,眼神中分明藏著輕蔑。

那您認不認識一個叫沈小雁的女孩子?我接著問。

這個……我不是花塘村的,你得問九爺,九爺見的人多,記性好,沒有誰他不曉得。破馬褂倒很識趣,將我推給了馬九爺。

馬九爺反問我,那個女孩子多大了?花塘村好像沒聽說過這個人。

她是從上海來的,當年插隊在這里。

馬九爺乜斜了我一眼說,那些上海的青年呀,早走了,村子里一個也沒有了。

我發(fā)現(xiàn)我問話的方式讓馬九爺產(chǎn)生了歧義,只得把天馬行空微信里的信息全盤托出。馬九爺似乎聽明白了,沉想了片刻才說,對,好像當年是死了一個女孩子,在河里淹死的,不知是不是你說的那一個,是哪一年的事呢?哪一年的事呢?他搔了搔腦袋,向我歉意地笑了笑說,想不起來了,沒記性了。又提醒我說,你得問清楚,她哪年死的,葬在哪兒,有誰知道,不然怎么找她?

我把馬九爺說的這些問題發(fā)微信給了天馬行空,可是,許久許久,我的手機都靜默著,沒有回復(fù)。我也沒有打電話給天馬行空,也許他記錯了,沈小雁的遺骸說不定早讓她的家人尋回去了。我內(nèi)心也有些畏麻煩,不想給自己找事。

那天收工時,馬九爺突然說,小趙,你去找個人,桂花妹子,不,你該叫她桂花婆婆,興許她知道。

桂花婆婆我知道呢,她做的桂花糖最好吃。馬小丫賣弄著說。

桂花婆婆把你慣壞了!馬九爺?shù)闪怂谎?,她吐了一下舌頭,噤聲了。

我同馬小丫的距離越來越近,遲早有一天她是我的菜,想跑也跑不掉,但在馬九爺跟前不敢表現(xiàn)出來,得有所收斂。我父親既然把我交給他,肯定他們關(guān)系非同一般。按正常情況推斷,我父親不可能有他這種朋友,無論哪個方面都不可能扯得上牽連。我把不準我的父親,像他這種暴發(fā)戶本來就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只要有利益,只要能讓他得到好處,什么人都會結(jié)交,什么事都會干得出來。我擔心馬九爺會把我的不軌偷偷告訴我父親。我不懼怕作為“趙先生”的父親,但恐懼作為“趙打鐵”“趙蠻牯”的父親?!摆w打鐵”“趙蠻牯”從來沒有道理可言,哪怕在我母親跟前,隨時都有可能爆發(fā)他的淫威。我多少得向馬九爺學(xué)著點,以便應(yīng)付“趙打鐵”“趙蠻牯”的突然拷問。

從我第一天站到小土包跟前開始,馬九爺撿墳的程序始終一成不變,不多一個步驟,也絕不少一道程序。燒紙,上香,放鞭炮,嘮嘮叨叨一會兒之后才能破土動墳。這對誰的耐心都是一種考驗,不單花木瓜的臉色難看,破馬褂也皺起了眉頭。如果撿的墳不過一座兩座,倒耽擱不了多少時間??墒牵F(xiàn)在,不知道有多少座墳在等著馬九爺。忍無可忍時,花木瓜同馬九爺商量說,九爺,您能不能簡化些手腳?這可都是無主墳。馬九爺白了花木瓜一眼說,無主墳也是墳,一座墳這么撿,一百座墳也是這么撿,你要是等不及了,我走就是,我不在場隨便你怎么弄。只要我在這兒,就由不得你胡來!

馬九爺一意孤行,該怎么干仍舊怎么干,絲毫也不馬虎。破了墳?zāi)贡韺拥耐?,就要提醒大家小心,別傷著墳下的金壇,或者棺木。年久的原因,墳?zāi)勾蠖嗨亮魇У脜柡Γ采w的泥土變薄,有的棺木都腐爛了,弄不好就會傷到死者的遺骸。等掘了土,撬開棺木,馬九爺吩咐我趕緊撐開那把黑布傘,謹防死者的遺骸暴露在陽光之下。打水的事交給了破馬褂,破馬褂偏又惜力,舍不得走遠,在就近的某個泥坑打來半桶濁黃的泥水,招來馬九爺一頓臭罵。破馬褂,你睜大眼睛瞧瞧,這是水嗎?一桶泥漿!你洗把臉給我試試,看你還有臉沒臉。破馬褂的臉掛不住了,紅一團白一塊。花木瓜勸說,九爺,這兒離河遠著,將就著洗吧。洗你個頭!馬九爺終于發(fā)火了,一腳踢翻了水桶,濁黃的泥水淌了一地。鬧騰的結(jié)果就是,破馬褂不得不走遠找個干凈的水源,挑來兩桶清水。

馬九爺將木盆倒?jié)M水后又開始嘮叨了。您老瞧著,這天氣暖烘烘的,正好給您老洗個澡,洗干凈了,洗舒爽了,您再搬去新家吧。他俯著身子,幾乎趴在了遺骸身上。從遺骸的腳掌開始,馬九爺將一截一截骨頭從泥土中摳出來,就著木盆里的清水洗干凈,再用毛巾拭干,依照自下而上的順序一一放進金壇中。特別是死者腳掌手掌位置的泥土,馬九爺就更仔細了,細碎地掏了個遍。撿金子啊?;竟闲÷曊f。又遭到了馬九爺白眼相對,花木瓜,你摸摸你自己,要是哪兒少了一塊骨頭,你還不哭爹喊娘?將兩桶水洗完成了,才將遺骸的身體弄進金壇,放在最后的是骷髏頭。骷髏頭進了金壇之后,在壇口墊上一張紅紙,蓋上壇蓋,一座墳就完事了。

我問過馬九爺,怎么會干上撿墳這個行當。馬九爺嘆口氣說,三百六十行,行行都養(yǎng)人,行行都得有人做,別人不愿意做,我就做了。他毫不避諱談起了自己撿墳的經(jīng)歷。他的師父是個孤老頭,撿了一輩子墳,連女人也沒討上。沒人愿意嫁給一個撿墳的,只要想著這事,誰都會頭皮發(fā)麻,身上長雞皮疙瘩。撿到后來,孤老頭撿不動了,又沒人接替他,村子里的墳就沒人撿了。有一回,馬九爺幫一戶鄉(xiāng)鄰起墳,墳挖開了,挖墳的幾個人卻你推我,我推你,誰也不愿意觸及棺木里的那具遺骸。僵持到最后,馬九爺就走到了棺木邊,仿照孤老頭撿墳的樣勢,把棺木中的骨頭一一撿到了金壇中。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想不干也推脫不了,爽性就干上了,認了孤老頭做師父,孤老頭也不隱瞞,把一生撿墳遇到的各種情形竹筒倒黃豆,一粒不剩倒給了馬九爺。孤老頭最后說,小九啊,世上可怖的不是死人,而是活人,你撿墳也有不少時候了,骨頭不像石頭,石頭是冷冰冰的,骨頭不一樣,不管誰的骨頭都是溫暖的。都說人死了,魂散了,其實魂沒有散,魂藏在了骨頭里。血肉都腐爛了,為什么單單留下骨頭,那是因為魂藏在骨頭里。小九啊,要干就認真干,你撿墳時的一舉一動,死者的魂魄都在骨頭里盯著,你對它恭敬,善待它,它會感激你,保佑你。別看師父這個樣,你要相信好人終有好報。

小趙啊,我?guī)煾笡]說假話,你摸摸骨頭,骨頭真是溫暖的。馬九爺拿著一根剛剛洗凈的大腿骨對我說。

它讓我想起了被馬小丫拋棄的那截金黃的手指骨,的確,骨頭是溫暖的。我偷偷藏下那截手指骨時全然沒有冰冷的感覺。

去不去找桂花婆婆,我猶豫了,馬九爺讓我去找她,說不定她真的知道許多事情。如果證實當年淹死的那個女孩子就是沈小雁,我該上哪去找她的遺???這些天,馬九爺他們挖走的無主墳不是一座兩座了,有可能早讓他們挖出來了。雖然每個地方挖出來的無主墳都做了記號,但找尋起來也不是那么容易。即便找到了,萬一天馬行空只是心血來潮,隨口那么一說,我又該如何處理沈小雁的遺???如果當年花塘村淹死的那個女孩子不是沈小雁,我更沒必要去找桂花婆婆。事情由天馬行空而起,最清楚情況的肯定是他。接連兩天,天馬行空都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去與不去,我想還是等他回復(fù)了再作決定。

馬小丫卻一個勁地攛掇我,去吧,我?guī)闳フ夜鸹ㄆ牌牛欢ㄖ勒嫦?。馬九爺在一旁幫腔說,小趙,既然要找那個女孩子的遺骨,就該爭取時間找到安葬的地方才是,不然挖出來了,混到一塊就難辦了。要么你打個電話問問你的老師吧。馬九爺說的的確是個問題,如果過些天天馬行空回復(fù),執(zhí)意要找到沈小雁的遺骨,那時無主墳早已挖完了,所有的金壇都混到了一塊,那就真沒辦法了。馬小丫出主意說,爺爺,從今天開始,每座墳開挖之前我都拿手機拍個照片,挖出來的金壇都編上號,做資料保存起來,將來有別人查找也很方便。馬九爺朝馬小丫豎起了大拇指,還是我孫女聰明!花木瓜又在旁邊嘀咕說,早過了規(guī)定遷墳的時間,這些墳都是無人過問的野墳,做資料給鬼看啊,純粹浪費時間。

我接受了馬九爺?shù)慕ㄗh,給天馬行空打了電話,但他的手機關(guān)機了。還是先去找桂花婆婆吧,我向馬九爺告了假,跟隨馬小丫走了。

村里的房屋所剩無幾,到處都是拆除過后的瓦礫場。馬小丫領(lǐng)著我左繞右拐,穿過幾處瓦礫場,抄近道上了新辟的道路。新路很寬敞,但未來得及鋪上水泥路面,一路泥濘,不時有工程車轟隆隆碾過。沿著新路朝村外走,我要去開皮卡車,馬小丫取笑說富二代就是個紙糊的傀儡,不經(jīng)折騰。后來,又延續(xù)了前兩天的八卦,你說,沈小雁是不是你那個天馬行空老師的舊情人?我白了她一眼,不答話。她捉住我的胳膊拽了拽說,別那么小氣,說說嘛,我猜她一定是的。我被她糾纏得煩了,沒好聲氣地說,我怎么知道?!你去問沈小雁,她一定會滿足你的好奇心!馬小丫恨恨說,我踹死你!朝我的小腿上踢了一腳,踢得我打了一個趔趄,險些摔倒。

我怒視了她一眼,她卻笑著跳過來挽住了我的胳膊,我甩了幾下沒甩掉,只好任由她挽著。出了村子朝東走,沒幾步就進入縣城了。通西郊的街道是前幾年才建的,剛建時街道兩邊才開發(fā)到三四線,這會兒已經(jīng)深入到七八線了。馬小丫打電話問詢了好幾次,才在街道南邊的最底部,靠近山崖的位置找到桂花婆婆。村里的住房拆除后,安置房尚未到位,桂花婆婆一家就租了夾在高樓和山崖之間的一棟臨時建筑作為過渡房。房子是用水泥磚修建的,一排三間,苫的水泥瓦,簡陋而粗糙。同臨時建筑形成強烈反差的是桂花婆婆,一頭烏黑發(fā)亮的頭發(fā),身材姣好,一點也沒走形,走路時腳底下像是踩著音樂,很有節(jié)奏,姿勢也很優(yōu)雅。臉上的皺紋全讓笑容給掩飾了。全然沒有老態(tài),叫人不敢相信這是個年過花甲的老太婆,而且是個鄉(xiāng)下老太婆。

奶奶,您越來越妖艷了!馬小丫的夸贊大膽而又熱烈,帶著故作的驚訝。

這孩子,敢這么取笑奶奶,不怕奶奶撕爛你的嘴。桂花婆婆佯裝慍怒,但裝出來的慍怒遮蔽不了蕩漾的笑容,很明顯馬小丫的恭維讓她很受用。

奶奶舍得么?小丫說的可是真心話,小丫都嫉妒您了!馬小丫像是承受了莫大的委屈,聲音都溫順了許多。

別同奶奶貧嘴了,說,是不是惦記著奶奶的桂花糖了?桂花婆婆嘴上同馬小丫說話,眼睛卻盯住了我。

我惦記著奶奶呢,嘻嘻,也惦記著奶奶的桂花糖,誰叫您做的桂花糖那么惹人饞。馬小丫也發(fā)覺了桂花婆婆的眼神,拿手在我的背后拱了拱,將我朝桂花婆婆拱近了一步說,這是我爺爺新收的徒弟,人家可是名牌大學(xué)的高材生,不像小丫沒出息。

你爺爺可真有眼力。桂花婆婆將我重新打量了一遍,轉(zhuǎn)臉朝馬小丫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把馬小丫鬧了個臉紅脖子粗。這才說,你們先坐著,奶奶去拿桂花糖。

桂花婆婆很快泡了茶,端來了桂花糖。事情這才轉(zhuǎn)入了正題。

奶奶,您認識一個從上海來的叫沈小雁的女孩子嗎?馬小丫替我問桂花婆婆。

沈小雁?上海來的女孩子?桂花婆婆似乎一下子沒轉(zhuǎn)過彎來,一臉迷惑瞧著馬小丫說,奶奶哪會認識那么多人???!又若有所思說,沈小雁這名字好像聽過呢。

我補充說,她是當年插隊在村里的。

桂花婆婆才恍然大悟說,難怪這名字聽著耳熟呢,原來你們說的是她呀,是的,是有一個女孩子叫沈小雁,我還同她一塊跳過舞,她很會跳舞,教會了我很多支舞呢??墒恰茉缇腿ナ懒搜?。她的臉上很快又現(xiàn)出了迷惑。

馬小丫插話說,奶奶,您們當年跳的什么舞呀?

桂花婆婆的興致被馬小丫扯到跳舞上去了。她站起身,示范了幾個動作,一會兒把雙手按在胸前,一會兒又把它們貼在腮幫子上,過一會兒落到胸前組合成一個心形,之后一蹦一跳的,把手組成的心形一波一波往天上遞送。好半天我都沒瞧明白,這叫什么舞,不像街舞,不像蹦迪,民族舞?更不像,倒有幾分像時下老太婆跳的稀奇古怪的廣場舞。

馬小丫跟著學(xué)了幾個動作,一舉手一抬足,粗糙而拙劣,難看死了。

看不懂吧?這叫忠字舞,我同沈小雁跳的就是這個。桂花婆婆多少有些賣弄的意思,年輕時她一定是個愛出風頭的女孩子。

奶奶,您好棒!馬小丫沒羞沒恥地恭維。

那會兒我們跳忠字舞,唱語錄歌……桂花婆婆被馬小丫恭維后越發(fā)來了精神,邊唱邊跳,鬧騰得沒個休止。我狠勁瞪了馬小丫兩眼,怪她多事,馬小丫還了我一個鬼臉。

好不容易桂花婆婆才安靜下來,我把天馬行空的微信簡要地說了一遍。桂花婆婆的臉泛起了潮紅,額頭上冒出了細小的汗珠。她哦了一聲,一邊擦著汗珠說,原來是這樣……可她埋葬在哪兒我并不知道呢。

莫非她沒安葬在花塘村?我問。

桂花婆婆解釋說,她是葬在村子里,葬在哪個山頭上我并不知道,我原本要給沈小雁送葬的,可我爹不讓,小丫知道的,村里有個風俗,死者不滿六十歲的,下葬都在晚上,黑燈瞎火的。而且沈小雁是非正常死亡,是在河里淹死的。村里人把這個叫溺死鬼。

桂花婆婆的神情有些黯淡,似乎還在為沒能給沈小雁送葬而愧疚。

是情殺?還是自殺?是不是有很多男孩子追求沈小雁?馬小丫又開始八卦了。

桂花婆婆第一次皺起了眉頭,看了馬小丫兩眼,嘴巴動了動,好像不知該怎么說?!@個我還真沒聽說,村里人只是覺得怪可惜的,那么年輕漂亮的一個女孩子,說沒就沒了。有些讓人不敢相信……不過,還真有許多男孩子喜歡她,生產(chǎn)隊上的也有,上海來的男孩子也有,還有縣城里的……聽說有男孩子為她打過架……換了我是男孩子,也會喜歡她,有人同我搶,我也會同他打架。又轉(zhuǎn)臉問我,你那個老師叫什么來著?

我把天馬行空的姓名告訴了她,桂花婆婆沉想了片刻才說,對,好像是有個姓譚的……

情殺還是自殺呢?……馬小丫陷入了自言自語。

我從臥室出來時被父親堵在了客廳。他鐵青著臉,脖子上青筋暴突,雙眼像火焰噴射器,恨不得立刻將我燒成灰燼。他睡衣上的一顆紐扣錯了位,底襟一高一低,領(lǐng)口因為錯位而敞開著,大半個脖子都裸露出來了。他左腳的睡褲挽到了膝頭上,右邊的褲管罩住了腳踝。每次暴怒時,他都衣衫不整,絕對不是什么“趙董”“趙先生”,而是同土匪無異的“趙蠻牯”。

你給我老實交待,昨天瘋到哪兒去了?說呀,你啞巴了?!他的聲音仿佛揮舞的鐵錘,一聲比一聲砸得狠。

我偷偷溜了他一眼,沒有吭聲。我不吭聲是因為沒有摸清楚他的底牌,是要我說還是壓根不讓我說。如果他不讓我說話,我只有忍氣吞聲,不能做任何辯解,否則會進一步激怒他。如果他真讓我解釋,就會靜下來,拿蠻牛一樣的眼睛盯著我。我必須盡快開口說話,晚一步他都會認為我在撒謊,在找理由欺騙他。

孩子都這么大了,你能不能輕點聲,好好說話?我母親勸說他。

你給我滾一邊去!這是男人們的事情,你嘴癢找塊鐵砧去磨。他揮舞了一下胳膊,似乎要把母親當廢鐵渣給扔出去。母親不敢吱聲了,轉(zhuǎn)身鉆進了廚房??蛷d靜下來了,只有父親盯著我的目光發(fā)出蛇信子一樣咝咝的響聲。

我猜想,父親是在我去找桂花婆婆時去了墳場,要不然沒有理由這么怒氣沖天。這些天,除了找桂花婆婆時離開了一次墳場,我哪兒也沒去。那天拜師馬九爺時,他就瞧出了我的不情愿,斷定我會消極怠工,所以想方設(shè)法來監(jiān)視我。這種小伎倆,別人瞧不破他,可怎么也瞞不過我。

我把去找桂花婆婆的原因從頭到尾詳細地給他說了一遍,還特別說明那個天馬行空——譚老師,曾經(jīng)對我如何如何關(guān)照。我解釋的過程他的目光像蚊子一樣叮住我,似乎想從我臉上叮出什么破綻。他倒是比以往更有耐心了,也許是商場上拼殺的結(jié)果。就這些?他問我。他似乎不完全相信我的解釋,或許以為是我胡編了一個故事。我點頭說,是。

父親并沒有因此挪走他的目光,沉默片刻后說,你給我聽著,不管你說的事情是真是假,我都把它當做真的來聽。我將你放在馬九爺?shù)纳磉叄粏螁螢榱俗錾剖?,要做善事,什么事情不可以做?給敬老院的孤寡老人捐衣捐被,資助貧困大學(xué)生,只要有了錢,什么善事不能做?非得去撿墳?!你給我長點腦子,放亮眼睛,西郊村中心的黃金地段可是攥在你老爹手心了!你該暗示一下馬九爺,先把那幾塊地上的無主墳清理了,其他的地暫且拋到一邊,能拖多久拖多久,能拖到什么時候就拖到什么時候。拖一天就有一天的商機。村中心那幾塊地的設(shè)計圖紙都弄好了,馬上要開始做地勘了。記住,清理野墳時你要緊緊盯著,讓馬九爺弄仔細點,千萬別留下孤墳野鬼。你要找那個死去的女孩子,也要等到那幾塊地上的野墳清理干凈了之后。

父親終于露出了他的狐貍尾巴,就是遷墳這樣的事情,都沒忘記要算計競爭對手,難怪他會在商場上春風得意。他的行為叫我不恥,卻又不能去抗拒他。他積累的財富越多,我未來繼承的財富也越多,這是難以拒絕的誘惑。

見到馬九爺時,我把父親的旨意委婉地轉(zhuǎn)達給了他,他聽后愣怔了一下,好像我父親的旨意讓他深感意外。不管哪兒的墳都要遷的,不可能讓它們埋到樓底下。他的情緒明顯有些不滿,但隨即又轉(zhuǎn)口說,明兒個咱們就從村中心開始。

第二天,馬九爺果真就轉(zhuǎn)移到了村中心,一天時間清理了大半個小土包。收工時,花木瓜和破馬褂一塊把金壇裝上了三輪車。這是每天的必修課,當天挖出來的金壇都由花木瓜拉走,堆放到管委會指定的位置。花木瓜,我同你們一塊去。馬九爺沖著他們的背影叫喊。花木瓜似乎沒聽見,沒等馬九爺走近就發(fā)動三輪車轟隆隆走了。這狗日的,聾了。馬九爺似乎很生氣,吩咐我說,小趙,把車開過來,跟上他們。

我跟著花木瓜的三輪車,三輪車徑直朝西走,我跟著它朝西開。三輪車出了西郊村,過了橋,往南鉆進了山谷中。進入山谷不遠,三輪車忽然停下來了,花木瓜跳下車,往回朝我們走了過來。九爺,您老就別去了,干了一天的活,夠累的,早點回去休息吧?;竟蠌能嚧翱谔竭M來半張臉,臉上堆滿了笑。我很是奇怪,從我加入撿墳的隊伍開始,從來沒見花木瓜對馬九爺?shù)膽B(tài)度這么好過。都干慣了,累什么累啊,我就去看一眼。馬九爺?shù)哪樕弦彩呛皖亹偵6际悄鷵斓慕饓?,有什么好看的?;竟夏樕系男θ莶灰娏?,又恢?fù)了往常的陰沉。正因為是我撿的,才要看看。馬九爺固執(zhí)地說,小趙,我們走!

山谷并不寬敞,道路彎彎曲曲,還是條土路,泥濘,且有不少坑坑洼洼。搖搖晃晃走了一段路之后,有條小河匯入山谷,兩河交匯之處有一小塊平地,挖來的金壇磚砌似的碼放在平地上。金壇的數(shù)量不少,差不多把平地全給占了,金壇還在增加。馬九爺在金壇跟前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他的眉頭慢慢擰緊了?;竟?,那些金壇哪兒來的?他突然質(zhì)問花木瓜說。什么哪兒來的,都是您撿來的?;竟匣卮?,聽他的口氣并不怎么硬朗。你睜開眼睛瞧瞧,騙得了神騙得了鬼,騙不了我的眼睛,那是我撿的金壇嗎?馬九爺指著其中的某些金壇,鼓著眼盯著花木瓜。我也瞧出來了,馬九爺手指著的那些金壇同別的金壇不一樣,都是新金壇,壇口沒有墊紅紙。你別管哪兒來的,這個與你無關(guān),你別狗捉老鼠多管閑事?;竟喜⒉粦峙埋R九爺?shù)馁|(zhì)問,言語之間似乎還藏了某種威脅。九爺,您就睜只眼閉只眼,當做沒看見。破馬褂勸說馬九爺。你的眼睛瞎了,可我的眼睛沒瞎!馬九爺憤怒了,一臉鄙視向著破馬褂說,想不到你變成了這種人!什么錢不能掙,掙這種昧良心的錢!破馬褂勾著頭,囁嚅說,九爺,您別這么說我……馬九爺推了破馬褂一把說,走開!別擋著我的道!讓我瞧瞧那些金壇里到底裝了什么東西!

馬九爺將一只壇口沒有墊紅紙的金壇搬到地上,揭開壇蓋,拿手在金壇里摸了摸,摸出了一根骨頭。暮色模糊了,我瞧著馬九爺手上的骨頭同柴棍沒什么兩樣。馬九爺將骨頭捅給了破馬褂,破馬褂,你給我看清楚了,這是他媽的什么骨頭!破馬褂往后退了一步,躲過了馬九爺捅過來的骨頭。馬九爺將骨頭擲在了花木瓜的腳下,花木瓜像被火烤似的撤后了好幾步。花木瓜,你摸摸你自己,你身上長的就是這種骨頭嗎?呸!狗骨頭!馬九爺?shù)穆曇糇冋{(diào)了,憤怒之中還夾帶著說不出的蒼涼。

馬小丫莫名其妙對沈小雁的事情著了迷,好像不是天馬行空在尋找沈小雁,而是她在找尋她。桂花婆婆說她能歌善舞,一定長得非常漂亮。她自信滿滿地想象,又逼迫我跟著她猜想,你說,沈小雁是不是大眼睛,長睫毛,下巴尖尖的,典型的錐子臉?這就是她對漂亮女孩的審美標準,桂花婆婆提供的信息有限,她只有借助想象來完成對沈小雁外部形象的虛構(gòu)。我哪見過?。课夷仧┧素?,卻又不能不敷衍她。猜猜嘛。她撅起了嘴,臉色像要晴轉(zhuǎn)陰了。眼睛是有些大,不過睫毛沒那么長,鼻子像個小鈴鐺,下巴卻是肉肉的,臉也不是錐子臉。我對照馬小丫的臉蛋來推測沈小雁的形象。馬小丫開始沒意識到我在說她,一本正經(jīng)地同我爭辯說,不對不對,她絕對是錐子臉,你不覺得錐子臉才漂亮嗎?我呵呵對她笑著,表情可能有點壞。她立刻反應(yīng)過來了,使勁在我大腿上掐了一把說,我讓你猜,我讓你笑!

馬小丫得不到我的呼應(yīng),就去找桂花婆婆??赡茉谀莾簺]得到她想要的,又嘰嘰歪歪回來了。問明白了?沈小雁有多少個男朋友?我笑話她。都像你啊,花心大蘿卜。她白了我一眼,有些悶悶不樂。桂花婆婆讓她捎了一小袋桂花糖給馬九爺,她把它交給了他。她折回來時我逗她說,桂花婆婆是不是你爺爺?shù)南嗪茫克嶂^,挑釁似的回應(yīng)我說,是又怎么樣?!我的話頭被堵住了,這女孩子不只喜歡八卦,臉皮也夠厚,還有幾分霸道。一個讓天馬行空念念不忘的女孩子,不可能像馬小丫這樣。我的思緒不知不覺滑到了沈小雁身上,那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女孩子,我的腦海里漂著一張模糊的臉,怎么也瞧不真切。

鬧騰中,我終于收到了天馬行空回復(fù)的微信?!≮w同學(xué),對不起,這些天身體鬧毛病了,在醫(yī)院住了幾天,你師母(她是母老虎)不讓我碰手機,把手機給收繳了,今天才給要回來。沈小雁是一九七○年夏天離世的,安葬在一個小山包上,墳地的旁邊好像有片樹林,是什么樹我就記不清了。我問過幾個當年一塊插隊的校友,他們也都記得不怎么確切了。當?shù)鼗蛟S有知情的,請多找個人打聽一下。拜托你了!微信的末尾天馬行空用了個抱拳的表情。

我把微信的內(nèi)容復(fù)述給馬九爺,馬九爺聽了皺起眉頭說,小山包上哪還有樹???!當年大煉鋼鐵,都給剃了光頭。你老師是不是記錯了?

的確,這些日子經(jīng)過的幾個小山包,哪個小山包上都不曾見到過樹木,有的只是雜草和荊棘,和未來得及收割的農(nóng)作物。我把馬九爺?shù)膽岩捎梦⑿虐l(fā)給了天馬行空,老師,你確定沈小雁下葬的地方有樹嗎?

我想想……好像是有樹,是有樹。沈小雁的墳?zāi)咕驮跇淞值呐赃叀?/p>

馬九爺搖晃著腦袋說,記錯了!肯定是記錯了!

沈小雁的父母怎么沒把沈小雁的遺體接回去?我問天馬行空。

手機靜默了一會兒,天馬行空才發(fā)來回復(fù)——她的父母在她去世前半個月雙雙離世了。

我被巨大的沉默攫住了,不知該如何回復(fù)。

之后,天馬行空給我發(fā)來了一張圖片,是個女孩的照片。照片是翻拍的,有些模糊,但看得清一個人的大致容貌。照片上的女孩同馬小丫的想象相去甚遠,剪著一頭齊耳短發(fā),大眼睛,娃娃臉,臉上未脫稚氣,像個中學(xué)生。還是只雞雛呢。馬小丫看過后啊了一聲說,好像很失望。

我想,應(yīng)該把沈小雁的照片給桂花婆婆看看,或許天馬行空要找的沈小雁同桂花婆婆一塊跳忠字舞的沈小雁不是同一個人。但桂花婆婆看過照片后眼淚淌得滿臉都是,哽咽著聲音說,沒錯,是她,就是她!你們瞧瞧,她臉上還有個小酒窩呢。

桂花婆婆咿咿呀呀哼起了歌謠,哼的什么,一句也聽不清楚。哼著哼著,她忽然萎下身子,蹲到地上放聲痛哭起來。我和馬小丫面面相覷,不知該怎么安慰她。

好長一會兒,桂花婆婆才收住哭聲,一邊擦眼淚一邊責罵自己說,都這么大年紀了,還沒羞沒臊。挺難為情地向我們解釋說,我控制不了自己,讓你們見笑了。

奶奶,您是個多么看重感情的人??!馬小丫的眼眶跟著有些發(fā)紅。

桂花婆婆的情緒也感染了我,我沒敢做聲,怕自己的聲音有變化了。后來,我問,奶奶,您記不記得哪個小山包上長有樹林?沈小雁埋葬的地點就在樹林的旁邊。

樹林?桂花婆婆愣住了,像是在回想,大概沒能回想起什么,歉意地笑著說,都幾十年了,真記不住了,我問問當年一塊跳舞的姐妹,也許她們有記得的,到時再告訴你們。

確認了沈小雁的存在,我的內(nèi)心忽然沉重了,該怎么找到她,這是個大問題。馬九爺問我,你桂花婆婆怎么說?我搖了搖頭回答他,她也不知道沈小雁的埋葬地點。

找個人哪有那么容易?。●R九爺慨嘆似的說。

之后,馬九爺同我談起了當年他尋找他二哥的故事。馬九爺?shù)男值芙忝糜芯艂€,他排行第九,是最末一個。他有個二哥,十七歲時被白崇禧的部隊捉去修筑工事,再也沒能回來。馬九爺長大后才知自己有個二哥,父母還告訴他,二哥最疼愛他這個最小的弟弟。但馬九爺對他二哥沒一點印象了,他二哥在家時他還太小,根本不可能記住什么。馬九爺繼承孤老頭的衣缽之后就萌生了要把他二哥的遺骸找回來的想法。當年同他二哥一塊被抓走的鄉(xiāng)鄰中有兩個僥幸逃脫了,根據(jù)他們提供的線索,他一路找去,前前后后跑了三次,最后才找到他二哥當年修筑工事的地方。聽當?shù)厝苏f,當年有不少民工死于炮火之中,有好心人把死者的遺體掩埋了,留下幾座大墓。馬九爺在每座墳?zāi)骨岸伎牧祟^,燒紙焚香,但沒有勇氣挖開墳?zāi)埂K荒艽_定他二哥就埋葬在大墓中,就算在其中,也無法辨認了。

天不讓人相見,誰又奈何得了。馬九爺?shù)倪z憾傳染給了我,我的心情也灰暗起來。

村中心那幾塊地上的無主墳清理得很順利,這讓我很著急,墳遷得越順利,找到沈小雁遺骨的希望就越渺茫。我有種預(yù)感,沈小雁的遺骨怕是找不到了。近兩天雖然沒收到天馬行空的微信,但我知道他肯定在默默等待最終的結(jié)果。

就在我束手無策時,父親把保時捷跑車的鑰匙丟還了我,我明白,這是對我落實他旨意的獎賞。從地板上拾起鑰匙時我卻高興不起來,甚至內(nèi)心有些悲涼。我竟然被父親這種人收買了,心甘情愿成為他的俘虜。沈小雁的死同我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找不到她的遺骨也不是我的責任,無非對天馬行空說聲對不起。我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在臉上留下了五根紅指印。同死人骨頭打交道這么多天了,也該放松一下,慰勞一下自己。我給馬小丫去了電話,叫她在某個地方等我,同我一塊去兜風。

鉆進汽車時,馬小丫說,沈小雁……

小丫同學(xué),從現(xiàn)在開始,你別給我提什么沈小雁,不然我同你絕交!我一字一頓地說。

你怎么了?馬小丫被我嚇住了,聲音里透著幾分膽怯。

不怎么,就是不許你再提起她!我的臉一定冷若冰霜。

我踩住油門,汽車低吼一聲,像飛似的狂奔起來。汽車,行人,樹木,路邊的建筑物,浩瀚的田野,剛開始還能看見它們奔逃的身影,但很快就剩一閃而過的感光。馬小丫放聲尖叫著,不知是由于驚嚇還是出于興奮。很快,我的耳邊只留下呼呼的風聲,馬小丫的尖叫不見了。到后來,我的腦子漸漸成了一片空白,什么聲音都不存在了。世界一貧如洗的安靜。

我將車剎住時,馬小丫仍在啊啊啊地尖叫,止不住內(nèi)心的亢奮。過癮!真過癮!她朝我撲過來,一把摟住我的脖子,在我臉上猛親了一口。然后放開手,卻又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見我沒反應(yīng),再次撲過來摟住我的脖子說,親,再飆一程吧。她的瘋狂讓我深感意外,但我沒有順應(yīng)她的要求。

去喝酒吧。我說,你會不會喝酒?

去就去,誰怕誰!她的臉頰紅彤彤的,還沒從飆車的興奮中走出來。

我同馬小丫去了一家叫秒秒的酒吧。這家酒吧我來過多次,可始終琢磨不透老板為何把它叫做秒秒。噪耳的音樂,迷離的燈光,跳艷舞的女郎,冷艷的陪酒女,喧嚷的酒鬼,空氣中每個分子都散發(fā)著酒精的味道。這同別的酒吧沒什么兩樣。第一杯酒下肚時,馬小丫嗆著了,雖然被喧囂掩去了咳嗽聲,但從胸部的起伏看得出她嗆得不輕。兩三杯酒下去之后,她慢慢就自如了,有了老酒客的范兒。來,為沈小雁干一杯!她端起酒杯碰了一下我的杯子。我拿手指了指她的鼻梁,算是警告她。她閉上眼,任由我指著她。我仰臉喝下了這杯酒。有了酒,我不再在意她提到沈小雁了。一杯一杯朝深處喝,我體內(nèi)有股躁動被挑逗起來了。我附在馬小丫的耳朵邊說,我要你。她瘋瘋傻傻地說,我沒聽到你說什么。我提高聲音說,我要你。她仍舊說,你大聲點,我沒聽到。我不得不放開噪子,歇斯底里地叫喊起來,我要你,我們?nèi)ラ_房!近處的幾個酒客朝我們張望了一眼,轟然笑開了。但遠處的一些酒客依然沉浸在他們的歡樂中,對我的叫喊沒有絲毫反應(yīng)。

去就去!她跟著我踉踉蹌蹌出了酒吧。

馬小丫的身體比她的臉蛋更迷人,更能激起我的欲望。我俯瞰這張臉,同沈小雁居然有幾分相似的地方。瞧著,瞧著,不知是酒精的作用還是別的原因,沈小雁的臉完全取代了身下這張臉,同我赤裸相對的仿佛不是馬小丫,而是沈小雁。我迷迷糊糊地說,沈小雁……身體莫名其妙不聽使喚了,有什么東西正從體內(nèi)開溜,越來越不振作了。馬小丫用嘴堵住我的嘴,不讓我說下去。她在努力地把我那些開溜的東西追回來。

事畢,她對我說,同我去個地方吧。

什么地方?我有些詫異地看著她,她的臉比飆車那會兒更為赤紅。我接觸過的幾個女孩子,在知道我有個做房地產(chǎn)商的父親之后,曾經(jīng)提出過這樣或那樣的要求。

我要那個骷髏頭。她不急不緩地說,一邊眼睛晶亮晶亮地盯著我,好像她要的不過是件極普通的東西,一個手提包,或者一件衣服。

我實實在在被她的話驚著了……那天在遷墳的現(xiàn)場,馬小丫到來時,趕巧馬九爺正從棺木中捧出一顆骷髏頭。它不同于尋常的骷髏頭,額頭飽滿,牙齒齊整,臉部的骨骼很有線條,是一顆漂亮的標本。把它送給我吧。馬小丫央求她的爺爺。結(jié)果可想而知,她不僅沒得到那顆骷髏頭,反而被馬九爺毫不留情地訓(xùn)斥了一頓。你真敢要?!我從床上彈了起來,不相信她有那個膽量。記得當初把那截手指骨塞到她手中時,她尖叫一聲跌坐在地上,被嚇成了那個熊樣。她看出了我的懷疑,格格笑開了。傻瓜!那天我是騙你的……你不知道我上的什么大學(xué),告訴你,醫(yī)學(xué)院,我會被一截小小的死人骨頭嚇倒?笑話!本姑娘是無神論者,鬼魂全他媽是扯蛋!

它太標致了,簡直迷死人了!她贊美那顆骷髏頭。

她是不是有些不正常,有些變態(tài)了?

見我不響應(yīng),她斜睨了我一眼說,你不敢去?你不敢去我一個人去!

去就去!我套用了她的一句話。

在要不要將尋找未果的消息發(fā)給天馬行空時,我猶豫了許久,他會不會責怪我沒有盡心尋找?嘴上不說,內(nèi)心的失落難免會有。捫心自問,我完全可以多找?guī)讉€人打聽一下,也許有人知道呢。我又寬慰自己,雖然沒拜托馬九爺他們,但馬九爺應(yīng)該不會袖手旁觀,背地里肯定找人打聽過,只不過沒有得到可靠的消息而已。無主墳的遷移還沒到收尾的時候,說不定還有轉(zhuǎn)機。

事情真就應(yīng)驗了我的預(yù)想,沒過兩天,馬小丫突然接到桂花婆婆的電話,桂花婆婆說她在一個姐妹那兒打聽到,沈小雁埋葬在離河邊不遠的小山包上,小山包一邊長有毛竹,沈小雁的墳?zāi)咕驮谥窳值呐赃?。桂花婆婆的那個姐妹曾經(jīng)去過沈小雁的墳邊,在附近挖竹筍時被蛇咬過一口,所以一直記得。應(yīng)該有很多人到那兒挖過竹筍,也有很多人見過沈小雁的墳?zāi)埂r間長了,沈小雁的墳?zāi)贡挥晁疀_洗,有可能成了平地。那一撥知情者有的早已離世,有的年紀大了,記憶力衰退,慢慢淡忘了。天馬行空的記憶多半也發(fā)生了紊亂,將竹林誤記成了樹林。

我將桂花婆婆打聽到的消息告訴馬九爺,馬九爺聽了嘆口氣說,這幫傻蛋,那哪是葬墳的地方。

過了許久,我才弄明白馬九爺嘆氣的原因,當?shù)厝瞬粫褖災(zāi)拱苍嵩谥窳指浇?,竹根長勢那么厲害,會鉆進棺材里,竹筍會破墳而出。天馬行空那些人哪里有這個經(jīng)驗,沈小雁的墳?zāi)拱顺杀恢窳滞虥]了。即使沒被吞沒,也被竹根鉆得千瘡百孔了。

馬九爺領(lǐng)著我在竹林中穿來鉆去,找尋了半上午都沒發(fā)現(xiàn)墳?zāi)沟暮圹E。竹林的面積比原來寬了許多,沈小雁的墳頭有可能長滿了毛竹。后來,在竹林的東邊,馬九爺在幾塊散落的石頭上方找到了蹤跡,那兒長滿了荊棘,荊棘之下的土壤比旁邊的坡地高出了那么一點點。砍去荊棘,一座墳?zāi)沟哪尤綦[若現(xiàn)。小心翼翼地掘開地表,一層層朝下挖,一些殘存的骨骸慢慢浮現(xiàn)了。的確是一座垮塌了的墳?zāi)?,棺木早已腐爛,所幸死者的骷髏頭還算完整,馬九爺憑借多年撿墳的經(jīng)驗判斷,死者是個女性。至于是不是沈小雁,馬九爺不敢說,我也不敢肯定。

但我只能把她當做沈小雁了。

往后,這個長滿毛竹的小山包被平整了,平整的過程中也沒聽說有別的發(fā)現(xiàn)。

我將找到沈小雁的消息告訴了天馬行空,還把撿墳過程中拍的幾張照片一并發(fā)了過去。天馬行空幾乎迫不及待給我回復(fù)了——小趙同學(xué),拜托你將沈小雁的遺骨盡快送到上海來,所有費用由我支出。

我向父親報告了沈小雁的發(fā)現(xiàn),并把天馬行空的請求也告訴了他。我破例得到了父親的支持,甚至得到了他的夸獎。我將沈小雁的遺骨在殯儀館火化了,裝進了骨灰盒。我偷偷約了馬小丫一塊去上海,她參加了縣城醫(yī)院的招聘考試,考試結(jié)果還沒出來,在家閑著也是閑著。馬小丫借口去外地找工作,從家里溜出來與我會合。我們在一個晴朗的上午登上了去上海的火車,在另一個晴朗的上午,在上海的公園,見到了等候已久的天馬行空。他端坐在樹蔭底下,眼睛直勾勾地迎著我們。他的旁邊守護著一個身材高大的女人,大概是他的保姆。來了?他的眼睛中有微光,說話聲比上課時低了不只八度。

來了。我把沈小雁的骨灰盒恭恭敬敬地遞到了他手中。

他將骨灰盒放在膝頭上,上身緩緩壓了下去,最終伏在了骨灰盒上。他就那樣蜷縮在輪椅里。有風吹動他花白的頭發(fā)。一片早該在冬季凋零的樹葉從樹上飄落下來了,在風中旋轉(zhuǎn)著,就是不肯墜到地面上。

那個保姆的目光被別處吸引了,一個穿紅著綠的女人正咯吱咯吱從那里走過。

陽光正好。

空氣中有微香。

許久,許久,天馬行空都不見動彈。

走吧。馬小丫拽了拽我的手。我順勢捉住她的手,轉(zhuǎn)身向公園外走去。我們沒走出幾步遠,身后突然傳來那個保姆的喊聲,請等一等——。我們轉(zhuǎn)過身,又回到了天馬行空的跟前。謝謝你們!謝謝你們!天馬行空哽咽著說,這個,還是請你們帶回去吧。他雙手托著骨灰盒向我遞了過來。

老師——

天馬行空擺了擺手,示意我們離去。

我愣住了,這是絕沒有想到的結(jié)果。我早就計劃好了,把沈小雁的骨灰盒交給天馬行空后,我就偕同馬小丫到上海各個景點走走,再到南京蘇州等地轉(zhuǎn)一轉(zhuǎn)。玩夠了再回去,說不定父親又要安排我去做別的善事了。我機械地接過骨灰盒,將它拎在了手上。我們就帶著它吧。離開天馬行空后馬小丫說。沒別的辦法了,只能隨身帶著它。我不想犧牲我和馬小丫的旅游,那就讓骨灰盒中的魂靈同我們一塊看看旅途的風景,也讓她見證一下我和馬小丫似是而非的愛情吧。

責編:朱傳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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