郄寶山

130多年前成立的開平礦務局，是為了出產(chǎn)煤和鐵，其戰(zhàn)略決策是煤鐵并重，但是后來只挖煤，基本不再提鋼鐵的生產(chǎn)。特別是為抵開、收開而成立的灤州煤礦，從始至終都沒有主動提出生產(chǎn)鋼鐵的動議。清政府到底要開灤做什么，開灤自己應該怎樣做，這個問題的前后變化，是有其復雜的歷史原因的，其中蘊含著迫不得已的無奈，也有著開灤人隨機應變的靈活，還有從實際出發(fā)穩(wěn)扎穩(wěn)打的睿智。

開灤早期煤鐵并重的戰(zhàn)略決策的制定，是與清代中國人初嘗落后挨打滋味有關聯(lián)的。鴉片戰(zhàn)爭中，英國人用鐵船鋼炮打開了清王朝封閉的國門，迫使清政府簽訂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不平等條約，第一次向外國割地賠款，這一切都嚴重地刺痛了朝野上下的國人。痛定思痛，總結教訓，跟英國侵略者相比較，最直觀的差距就是英國人有鐵船鋼炮，而中國極少。鋼鐵從哪里來？鋼鐵的冶煉離不開煤，而煤也是輪船必需的動力源，但中國那時的煤炭也少得可憐。中國要富國強兵，必須得有煤和鐵，這兩樣東西決不能再是“歲出巨款”向外國購買。于是，在洋務運動中，“煤鐵”二字成了一個獨特的新詞組。李鴻章給唐廷樞的批示、給皇帝的奏折，以及唐廷樞給李鴻章的各種報告和信件中，最關鍵的頻繁出現(xiàn)的字就是“煤鐵”，這在開灤早期歷史檔案里比比皆是。

《開灤煤礦志·第一卷》343頁顯示，唐廷樞于光緒二年九月二十九日（1876年11月14日）向李鴻章稟報勘察開平煤鐵情形的報告中說：“荷承伯中堂面諭，馳赴開平查看煤鐵情形……將煤窯鐵石細看，似有把握。除將煤塊鐵石采回傾試成色……”，接著還說，“查風（疑為“鳳”）山至古冶而東連綿約五十里……其鐵石即在此山根之中?！边@里李鴻章對唐廷樞交代的任務是“馳赴開平查看煤鐵情形”，唐廷樞在執(zhí)行任務的過程中也是“將煤窯鐵石細看”，而且采集化驗的樣品是煤塊還有鐵石。

光緒三年八月初三日（1877年9月9日），唐廷樞向李鴻章詳細匯報了京城同文館和英國化學師對開平煤鐵樣品的化驗結果，其中對鐵元素化驗的項目之多以及重視程度，均超過了對煤質(zhì)的化驗。隨后，唐廷樞撰寫了“論煤鐵乃富強根基，亟宜開采”、“論開平開采煤鐵把握”、“論采煤兼熔鐵”等論述內(nèi)容，指出“煤鐵乃軍民日需之件”，同時勾畫了“開辦鐵工，連帶造爐廠，及附近安排小鐵路”的藍圖。僅僅18天之后即二十一日，唐廷樞就會同他人制定出了《直隸開平礦務局章程》12條，其中第1條寫道：“擬于直隸開平設局，名曰‘開平礦務局，專為開采開平一帶煤鐵等礦，并就地熔化等事，余外生意概不攙越，以專經(jīng)營?！钡? 條中寫道，“擬先開一煤井，建生鐵爐兩座、熟鐵爐二三十個，并錘鐵拉鐵機器備全”。6天之后的二十七日，李鴻章對這個章程作了具體批示，同意并提出了注意事項。他特別強調(diào)，生產(chǎn)出的煤鐵以后要“按照市價先盡機器、招商兩局取用”，而且“機器制造局所用煤鐵系屬因公，準免厘稅”。這里所說的“機器、招商兩局”是指機器制造局和輪船招商局。機器制造局是軍工企業(yè)，可以制造槍炮等軍用器械；輪船招商局主要是以航運業(yè)務抵制外國貨輪。李鴻章不僅要求有了煤和鐵后優(yōu)先供給這兩個單位使用，還特別要求免稅供給機器制造局，別的使用煤鐵的機構或個人（包括輪船招商局）均不得免稅，“不得與機器制造局比例（即攀比的意思）”。從這里可窺見清政府迫切需要的鋼鐵，主要是用來發(fā)展軍工，其次是扶持船運。

需要弄明白的是，既然鋼鐵對清政府如此重要，既然清政府要求它扶持開辦的開平煤礦，必須要煤和鐵一起出產(chǎn)，但為什么后來又不提讓開平煤礦建鐵爐熔鐵和煉鋼的話題了呢？為什么開平煤礦在被騙占之前十幾年里（不包括開辦初幾年），以及后來建立的灤州煤礦，都沒有實施煉鋼鐵的最初計劃，甚至在以后的檔案資料里連“煤鐵”的字眼都難得一見了？這個現(xiàn)象實際上是開灤早已改變了煤鐵并重的初衷，而根據(jù)主次難易，充分利用已有條件，毅然放棄了煉鐵，并且得到了清政府的默許，從而集中全力采煤，甩掉了“成龍配套”生產(chǎn)煤鐵的笨重包袱。說白了這也是那個時代企業(yè)的“轉型發(fā)展”，是開灤早期戰(zhàn)略重大的變革。這個變革是迫不得已的，并不是清政府不需要鋼鐵，而是鋼鐵工業(yè)在那個時代實在難以發(fā)展。研究這個問題，這要先從磁州煤礦失敗的教訓談起。

磁州煤礦也是李鴻章試辦的，該礦的試辦早于開平煤礦一年有余，跟對開平煤礦的生產(chǎn)要求毫厘不差，也是煤鐵并重。光緒元年（1875）四月間，李鴻章領旨試辦磁州煤礦，隨后朝廷“屢次委員（委派官員）往查磁州煤鐵”。磁州煤礦作為中國第一批用機械開采的“試點”，李鴻章洋務派的主張是在那里搞“成龍配套”的“大而全”煤鐵企業(yè)，煤炭挖出來以后便“就地設機，鑄生鐵、冶熟鐵，并壓鐵成片，引鐵成絲，以備制造之用”。所以，磁州煤礦當時還有另一個名稱——“磁州煤鐵礦”，多了一個“鐵”字。

按原定的籌辦計劃，開辦磁州煤礦總共需銀30萬兩，用其中13萬兩購買挖煤機器和熔鐵機器。他們托英國人海德遜（開灤歷史檔案里譯為菴特生）回國購買機器，誰知海德遜到英國后寫信說金額不夠，光是熔鐵一種機器就得110萬兩。英商報出的這個數(shù)字與磁州煤礦預算的兩種機器13萬兩“兩相懸殊”，幾經(jīng)談判，李鴻章等人堅持不再加價。此時正趕上“磁州民情嘩變，因當?shù)厝嗣駥τ诘胤焦俑加妹竦卮鬄椴粷M”，產(chǎn)生了利益糾紛，又考慮到磁州運煤鐵至港口“運道艱遠”，多種原因?qū)е吕铠櫿路艞壛舜胖菝旱V的開辦?！靶劊床痪寐犝f）灤州所屬之開平鎮(zhèn)煤鐵礦產(chǎn)頗旺”，李鴻章便開始把注意力放在了開平地區(qū)。

光緒七年（1881），李鴻章在追憶磁州煤礦的情形時說：“磁州煤鐵運道艱遠，又訂購英商熔鐵機器不全，未能成交，因而中止?！边@是李鴻章總結的磁州煤礦失敗的教訓，但是現(xiàn)代一些史學家認為李鴻章的這個總結并不全面，因為“運道艱遠”只是其中一個方面，否則開礦伊始就會把“運道艱遠”當個事兒。至于“訂購英商熔鐵機器不全”，這一條也不能說服人，因為如果機器不全，那英國人的鋼鐵是怎樣煉出來的呢？說到底，資金不足才是磁州煤礦失敗的主要問題，同時磁州煤礦本身煤鐵并進的方針不能不說也是個重大失誤。李鴻章簡單地認為只要興辦了礦山，有了自己的鐵石原料和燃料煤，那么趕超西方便指日可待，他考慮到了在煤礦就地煉鐵可以節(jié)約原料、燃料互運的運費消耗，但忽視了資金不足、技術缺乏等一系列實際問題。同時，對煤、鐵二者之間存在著相互爭資金的矛盾，也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這些認識上的局限，導致李鴻章制定的煤鐵共進計劃帶有很大的盲目性。

李鴻章還認為煉鐵機器那么高的報價，可能是交易環(huán)節(jié)中出了貓膩，至少是委托采購的洋人海德遜辦事不力。光緒四年八月二十七日（1878.9.23），他在給《開平礦務設局招商章程》的批示里，一開頭就對唐廷樞聘用洋人作了具體的指示，他說只要找對了講誠信的洋商人和有本領的洋礦師，煤鐵事業(yè)“諸事皆可從容”。他說“至訂購機器，須查明礦產(chǎn)地勢何式可以合用，采訪結實可靠洋商與之交易，勿蹈菴特生故轍！”李鴻章提到的負責給磁州煤礦購買機器的庵特生（即海德遜），本是英國設在天津的廣隆洋行的洋老板，英國人為了給遠洋船艦提供燃料而覬覦中國煤炭，海德遜便做了勘察我國煤田的馬前卒，并寫出了一些中國煤田包括開平早期的調(diào)查資料，他還充當了磁州煤礦進口機器的中間人。海德遜是否故意提高價格而從中漁利，這個無實據(jù)可查，但他提供的熔鐵機器價格大大超出了洋務派13萬兩（包括挖煤機器）的估價，以至于李鴻章耿耿于懷，覺得他不是那么“結實可靠”，所以兩年以后李鴻章還告誡唐廷樞別再找海德遜這樣的人。從開灤歷史檔案里唐廷樞等人提到的開辦鐵廠造價等內(nèi)容，我們可以知道，熔鐵機器當時確實是很昂貴的，其實就算是不找海德遜而另換一個中間商，報出的價格李鴻章們也未必接受得了。

處在那個年代，深受無煤鐵之苦的洋務派，不可能像今天的史學家冷靜地分析和總結磁州煤礦失敗的原因，也許明知道煤鐵一起上成功的難度太大，但還是不能輕易改變不太現(xiàn)實的煤鐵并進計劃，因為國家實在是太需要鋼鐵了。直到磁州煤礦失敗一年后，他們創(chuàng)辦開平煤礦的最初思路依然是煤鐵并重。所以，唐廷樞到開平勘察的使命仍然如本文前面說的“荷承伯中堂面諭，馳赴開平查看煤鐵情形”，而且在以后很長一段時間里，也沒有放棄出煤煉鐵同時進行的計劃。

開平礦務局創(chuàng)辦時，“擬集資80萬兩”，唐廷樞估算說在開平“開辦鐵工”大約需要50萬兩以上，就是說煉鐵比挖煤的開銷要大得多。熔鐵機器價格高，煤機鐵機一齊購進更加資金不足，顧鐵必失煤，而煤為先導，不可失，只得先出煤?？傊卞X是后來開平礦務局放棄煉鐵的第一個原因。

第二個原因是技術難度大，尋找懂西洋煉鐵技術的人不易。這一點，唐廷樞在給李鴻章稟報熔化煤鐵成色及開采事宜的報告中就說了，“是采煤一層本無難事，其難者在熔鐵耳。蓋鐵爐鐵鍋拉鐵機器等件，款式最多，大小不齊，應用何款何式，馬力多少，須審明地勢、石質(zhì)、煤力等件，方不致徒勞費力，虛費煤工?！埛蔷阼F工者，恐有東洋開辦時機器不合用之弊（指日本辦鐵廠機器不合用的教訓）?！蹦菚r候中國人對西洋煉鐵技術最一般的問題都不了解，同時面臨著找不到好技師的難題。唐廷樞向李鴻章報告說，“究竟鐵石入地深淺必須精明地學方能分曉?，F(xiàn)已向英國請定精于地學及透學煤鐵務者一人，每年薪金一千磅……”唐廷樞要求從英國“請定”的這個人必須懂得地質(zhì)、采煤、煉鐵，而且必須是“透學”專家，能知道煤在哪里并能夠挖出來，挖出來后還得精通冶煉技術用煤把鋼鐵煉出來，這樣的涉及到地質(zhì)、采礦、冶煉等學科的跨行業(yè)的天才，就是在教育事業(yè)發(fā)達的今天，也難以找到，這也是唐廷樞、李鴻章認知的歷史局限。正像唐廷樞說的，煤好挖，鐵難煉，煉鐵需要更復雜的技術。事實上唐廷樞想花一千磅雇用一個外國人來，挖煤煉鐵“一鍋燴”，這肯定是不可能的。

第三個原因，是開平礦務局的決策者高瞻遠矚而考慮周全，擔心煤鐵并進全面開花會壓住資金。他們知道，如果貪大求全導致資金周轉不靈，接下來的爛攤子將不好收拾。唐廷樞對李鴻章說：“況熔鐵機廠成本最巨，大者動以百萬，小者亦需三五十萬，多置固擱重資，少置又恐停工待具?！碧仆信掳嘿F的煉鐵機器買多了壓住資金，買少了鐵廠開不了工。根據(jù)當時籌資80萬兩的計劃，這些錢也只能勉強夠操持煤礦，對于一投資就得三五十萬到上百萬的煉鐵廠，只得忍痛割愛了。況且就算是想著煉鐵，那也得先挖出煤來才能煉，無奈只能先挖煤。用唐廷樞的說法，就是為了防止壓住資金等一列問題的發(fā)生，這煉鐵廠“寧可遲遲開辦，不可草草誤事”。

第四個原因，不開辦煉鐵廠與鐵礦石賦存量不足有關，那時并沒有發(fā)現(xiàn)可供西洋技術煉鐵廠所需的足夠的鐵礦石。其根據(jù)是：唐廷樞對喬屯一帶進行了鉆探，當初報告煤的賦存量很大，但從沒有說過鐵礦石賦存量大，只是說鐵的含量高而硫的成分低；唐廷樞后來接手和入股了銀礦、金礦，但一直沒有下大力氣開鐵礦，這與他沒有發(fā)現(xiàn)可開采的大規(guī)模鐵礦不無關系。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開平礦務局的英人總經(jīng)理曾經(jīng)狂熱地要開辦鐵廠，但后來的探測和論證結果是唐山某山鐵石儲量不足以開礦。你可能要說，唐山鐵礦賦存不足，那古冶的名字是怎么來的？古冶可是早在古代就冶煉鐵的呀。事實上，古代的古冶，那里只是小作坊小鐵爐，其礦石來源不足以撐起李鴻章、唐廷樞理想中的大規(guī)模煉鐵廠。至于解放以后乃至今天對唐山鐵礦石資源的發(fā)現(xiàn)及估量之多，與開灤當時放棄煉鐵無關，因為那個時代并沒有確證唐山鐵礦石儲量很多，至少在李鴻章死后的很多年的開灤歷史檔案里，筆者沒有發(fā)現(xiàn)所謂唐山“鐵礦石豐富”之類的確切報告。

早期的開平礦務局在今灤縣九百戶開過一個小鐵礦，但由于上述幾種原因，該小鐵礦幾乎沒有一點影響，筆者在開灤歷史檔案里僅發(fā)現(xiàn)只言片語，幾乎要懷疑這個小鐵礦的存在了。這也從側面說明這個小鐵礦沒有創(chuàng)造效益，或者是已經(jīng)列入被拋棄之列。由于唐廷樞放棄了煉鐵，他對這個小鐵礦的投資力度和重視程度大概可以忽略不計。

盡管英人騙占開平礦務局后，其總經(jīng)理那森曾有過開鐵礦的企圖；盡管后來日本人軍管開灤時，為了戰(zhàn)爭的需要建立了開灤煉鐵所（唐山鋼鐵廠前身），但是，這在那些特殊年代，都不是開灤人或者說中國人的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