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禪
《詩經(jīng)》中的文字有些美得邪惡,比如“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如端然美人,美得如此朗俊密致,用手指劃過清晨里最青色的柳枝,在艷麗的牡丹里發(fā)現(xiàn)真意……那一刻,所有人都盼望迅速老去。
在貴州的原始森林中,看到過一種樹,名桫欏,史前的植物。因為沒有用,連做燃料都點不著,所以,留了下來。那樣飄逸的長法,簡直有些浪費,我卻在那一刻想起《詩經(jīng)》來。還有一種樹叫楨楠,也好,兩個字聽上去有小說的意味,安靜的,凜凜然的,滿紙風(fēng)華,安靜如蓮又如禪?!拜筝缟n蒼,白露為霜”,最美的楨楠,不適合世俗里的大紅大綠,只適合冷銀泛白的夜里,銀碗里盛雪,素素的,清清的,配得上這帶著涼意的名字。
也記得去住過海邊的小村落。早晨有喜鵲驚叫,風(fēng)帶著咸濕的干凈。遠處天邊,一角天青色蕩開云層,有雅意,亦有寂寞。手捧發(fā)黃線裝書,著白衣,在那海邊行走。我耽美于這樣的一方時間,自己把自己定格成風(fēng)景。雖然有自戀成分,仍然覺得美得如此風(fēng)華卓然。
卷耳其實是有著茂密心思的,絕不本分,早就劃破光陰中的那些淡淡清愁,掃過清眉而來。我記得一個女子,總愛穿花衣,她款款走過時,所有人都回眸。但那些女子嫉妒她的美貌與風(fēng)情,暗地里說她壞話,可又研究她到底用的什么粉底,把自己打扮得總是這樣看起來似詩似畫。
她名聲是不好的。因為過分被人渲染,所以她一舉手一投足也真像電影。在暮色時分,她總穿極艷麗的花裙子,然后出來買菜。菜市場上的所有艷紅艷綠于她全是點綴。這把老成風(fēng)骨的世俗,在這年輕美貌詩意的女子身上全然萎了枯了。風(fēng)也朗起來,她似一錦緞,就這樣華麗地穿行于頹敗的小街上。我憶起王家衛(wèi)的電影,便是這個格調(diào),她的“采采卷耳”,雖然早晚會過期,但有過這樣一幕,也真是好得不能再好。
還遇到過遲暮的美人。
年輕時逼仄的美,跳舞,一把纖細的好腰——臺下的人生怕她扭斷了……她美了一生,到了六十歲,一臉的皺紋,別人仍然叫她小劉,一如她二十歲時。而有時她沉醉于回憶中,說:“我記得我十八九歲出來曬被子,那些男人一定從窗戶里探出頭來看我,那時我就想,我要是不老多好,你看,我老了……”她說這話時,眼睛里有悵悵然。那些纏繞在青春里的過往,總是如銀子一樣,在夜里幽幽閃光,冷艷了一生,卻還是不能忘記那個晚上。
他說:“我在挑燈賞雪?!倍?,不端然,只有緊張茫然與羞澀……卻轉(zhuǎn)眼就老。京劇《魚腸劍》中唱著:“一事無成兩鬢斑,嘆光陰一去不回還,日月輪流催曉箭,青山綠水常在面前……”余叔巖唱得可真好,那“催曉箭”三字,唱得人心里一顫一顫的。有什么辦法?
有人問演員周迅,你怕死嗎?她所答非所問,我最怕寂寞!采采卷耳有幾時?一聲“你好嗎?”其實是驚醒了過去歲月里的紅櫻桃與綠芭蕉,那些翠生生的光陰,你到底記得誰,忘了誰?
暮春。走在廣陽道上,戴耳機聽王菲的歌。她也真是妖精,那樣空曠絕美的聲音: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能幸免,手心忽然長出糾纏的曲線,留不住算不出的流年……“流年”兩個字真好!我給自己短篇小說集取名《流年》。光陰荏苒,流動過去的時候,是澗戶不見人,紛紛開且落。我推開柴門,看到四月桃花已盡。而我與我,隔著一朵桃花的距離,或者,隔著一生的蒼茫。
天色近晚。摘了一把野草閑花,聞它的潮濕與蒼茂,仿佛回到了古代,仿佛回到了從前。但是年華不再,很多東西,光轉(zhuǎn)淡影渺微寒。我翻看自己的黑白照片,那樣拘泥那樣羞澀,居然是一生中美得不能再美的時光。那才是采采卷耳,那才是亂云飛渡之后的一朵芙蓉,雖然如此青澀。我的朋友說:“我在地鐵里,看到一群年輕女子,青澀的不敢抬頭,我也看到衣香鬢影的女子,打扮時尚入流。但我更喜歡那些青澀的小女生,她們放肆地笑著,穿著肥大的校服,臉上素素的,只有干凈的眼神,那才真是采采卷耳呢!”
我的心被這句話輕輕一擰,在暮春時節(jié),滴出綠水來。我知道,任何時候,簡單、干凈都是最美的最飽滿的,它暗含的力量,是化骨綿掌,是晚風(fēng)中輕輕吹起的那角白衣,裙袂飄飄,卻已然傾城。
(編輯 花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