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去吃烤鴨,吃到一半時我就把賬結(jié)了。幾個貴人十分高雅地填飽了那些高貴的胃袋后,桌子上還剩下許多,這時,農(nóng)民的卑賤心理又在我的心中發(fā)作了。多么可惜啊,這些大蔥,這些大醬,這些潔白的薄餅,這些香酥的鴨片,都是好東西,浪費了不但可惜,還會遭到天譴的。于是我就吃。這時,有人說:“瞧瞧莫言吧,非把他那點錢吃回去不可?!蔽腋械侥樕匣鹄崩钡?,好像挨了一個響亮的耳光。人家還說:“你們說他的飯量怎么會這樣大?他為什么能吃那樣多?要是國人都像他一樣能吃,中國早就被他吃成水深火熱的舊社會了?!?/p>
我這才悲哀地認(rèn)識到,世界上的事情,其實早就安排好了。該受侮辱的命,給你戴上頂皇冠也逃脫不了。
有年春節(jié)回家探親時,我把這些年在北京受到的委屈,一樁樁一件件地說給母親聽。母親說:“我就不信,人活一口氣,再去吃宴席,行前先喝上兩大碗稀飯,然后再吃上兩個大饅頭,上了宴會,還能做出那副餓死鬼相嗎?”
回到北京后,遵循著母親的教導(dǎo),上了宴席,果然不猴急了。吃得溫良恭儉讓,像英國皇室里的廚子那樣。我等待著大家的表揚(yáng),可是有個人卻說:“看看莫言那個假模假樣的勁兒,好像他只用門牙吃飯就能吃成賈寶玉似的?!?/p>
眾人大笑,食欲大增。又有人說:“人啊,還是本色一些好,林黛玉也要坐馬桶的?!?/p>
“娘啊,簡直是沒有活路了啊……”
娘說:“兒啊,認(rèn)命吧。命中該有什么,就得承受什么?!?/p>
我問:“娘啊,咱們一大家人,為什么就單單我為吃蒙受了很多恥辱?”
娘說:“兒啊,你這算什么?娘在1960年,偷生產(chǎn)隊的馬料吃,被人抓住了吊起來打。當(dāng)時想,放下來就一頭撞死算了。可等到放下來,還不是爬著回了家。你大娘去西村討飯,討到麻風(fēng)病人的家里,看到人家過堂里方桌上有半碗吃剩的面條,你大娘看看無人,撲上去就用手挖著吃了。麻風(fēng)病人吃剩的面條,臟不臟?你受這點委屈算得了什么?娘分明看到你一天比一天胖了起來,不享福,如何能胖起來?兒啊,你這是享福啊,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我仔細(xì)思考著母親的話,漸漸地心平氣和了。是啊,所謂的自尊、面子,都是吃飽了之后的事情,對于一個餓得將死的人來說,一碗麻風(fēng)病人吃剩的面條,是世間最寶貴的東西。當(dāng)然也有寧愿餓死也不吃美國救濟(jì)糧的朱自清先生,但人家是偉人,如我這種豬狗一樣的東西,是萬萬不可用自尊、名譽(yù)這些狗屁玩意兒來為難自己。
【原載2014年4月9日《甘肅日報·絲路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