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LU
選擇生活,選擇工作,選擇家庭,選擇一本書。
選擇健康,選擇起點,選擇朋友,選擇一本書。
你選擇你的未來,旅途,仕途,前途,宏圖。
我干嗎?我選擇一本書。
理由呢?沒有理由。
走到第一排中間的座位前,寶琳緩緩落座,身后傳來漸次坐下的聲音,仿佛,她就是那多米諾骨牌中的第一枚,以無形的威力,推倒身后無數(shù)仰望她的牌。
寶琳曾說自己“屬于看電影只能看一遍的那代人”,因此放映間里的人們尤其在意她的第一反應。電影開始了,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放映間里似乎只聽得到寶琳一個人的呼吸聲,每當她皺一下眉,或者輕輕一笑,都像一枚小石子投向湖心,激起一層竊竊私語的漣漪。
難捱的時間終于過去,當放映間里的燈重新亮起,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她的臉上,那里寫著這部新電影未來的命運。
在上世紀下半葉,寶琳·凱爾被公認為是美國電影評論界最令人敬畏和最有影響力的聲音,她僅憑一部打字機,就可以決定一部影片是上天堂還是下地獄的命運。
“影評教母”到底有多厲害呢?當年,做自由撰稿人的寶琳給《新共和》雜志,寫了一篇關于戈達爾影片《男性女性》的評論,該片原本只在紐約客劇院安排了僅僅一個星期的放映檔期,但當人們將寶琳的影評放大了貼在電影院外時,這部電影又被拿來加映了一輪。著名導演施拉德后來回憶說:寶琳那種強買強賣的本事,與她的睿智,她傳播電影福音的目標,都彌漫在圍繞著她的人中間。
在《施拉德論施拉德》一書的終曲,施拉德以“寶琳·凱爾,1919-2001,我的家庭劇”為題,回憶了自己與這位“復雜的導師”之間的交往:施拉德曾在寶琳年過八旬、接受了兩次手術、已經(jīng)臥床不起時,去探望她,與她進行寶貴的床邊絮談,但寶琳不想聽那些家常話,她想聽他談電影,于是施拉德用溫柔的語調說了起來,但這顯然是個錯誤:“犀利的反駁從她口中射出,就像旋轉的剃須刀片,形容詞呼嘯著從我頭側劃過,副詞在我手臂上切開口子,從句敲打著我的軀體。永遠都是那么精彩!”
寶琳·凱爾一生都是個有勇氣的女人,成為男性世界中少數(shù)幾個女影評人從沒讓她感到害怕,她機智,犀利,從未畏懼過金錢和權勢,最難得的是,美國記者倫納德寶琳·凱爾認為她“擁有將一部影片的本質一語道破的天賦”。
寶琳認為斯皮爾伯格拍攝《E·T》時,“像個童聲高音歌手那樣高興地唱著歌”,但后來的《辛德勒的名單》,“他給觀眾的是真正的傻瓜道德”;她給庫布里克的評價是“一個思想健康的三級片導演”,而《緊閉雙眼》是一部無能為力的電影,“一場戲接著一場戲,《緊閉雙眼》成為一次哀號”;在寶琳看來,《唐人街》里“波蘭斯基用的特寫鏡頭過多,使影片沒有呼吸的自由”;而《獵鹿人》“是一部眼光狹窄但氣勢宏大的作品”“是上帝祝福美國的交響曲”……
在互聯(lián)網(wǎng)如此發(fā)達的今天,想要查找寶琳的資料,只需輕輕移動幾根手指,無數(shù)信息便蜂擁而至,足夠拼貼出她多元的影像。然而在二十多年前,想了解寶琳只能去一處空間尋找——圖書館,搜索引擎只有一種——每一期的《世界電影》雜志,保存文本的方式也只有一個——摘抄在筆記本上。雖然,那時沒有復制粘貼那樣輕便的小道可選,只有逐字逐句閱讀這條難走的路徑可行,但一步一步靠近寶琳的結果是,讓我對她的崇敬,妥妥地保持了二十年——
念大學時之所以加入電影社,畢業(yè)后之所以報名北京電影學院研究生考試,工作后之所以制作一檔電影節(jié)目,都是受了寶琳·凱爾的影響。
平生發(fā)表的第一篇文章,是關于電影《閨閣情怨》的影評,我用兩場雨戲將影片情節(jié)穿起來——“兩場雨猶如兩段小標題,令人難忘,雨濕透了畫面,也濕透了人心,歸家和離家都是在雨中,笑聲和淚水都任著雨流”,雖然文字平平,但我已運用上從寶琳那里偷學來的一點觀影方法:用自己的整理方式收納一部影片,因為始終沒學會從感性的觀影感受中提煉理性的聲音與框架,所以后來只有放棄影評寫作。
但寶琳的話:“電影是一種極度愉悅的藝術形式”,“文化中沒有流行藝術,我的靈魂將會凍結”,“流行……使你活著”,直到今天我還記得。
寶琳的影評寫作,影響了無數(shù)熱愛電影的年輕人。在1967年的紐約電影節(jié)上,羅杰·伊伯特拿自己的文章請寶琳賜教,她不吝溢美之詞:“這是現(xiàn)在美國報紙上能讀到的最好影評!”幾年后,伊伯特成為歷史上第一位榮獲普利策獎的影評人。
聽聞寶琳從《紐約客》退休,早早地與她的讀者告別時,我想起伊伯特那篇關于《日落大道》的影評:他稱該片“看穿了電影世界的幻夢,然而女主人公諾瑪卻未能從夢中醒來”,我覺得片中的默片明星諾瑪,與現(xiàn)實中的寶琳極其相像,當伊伯特以諾瑪?shù)慕?jīng)典臺詞為文章作結:“只有我們,還有攝影機,還有黑暗中那些可愛的人們,除此以外什么也沒有了。很好,德米勒先生,我準備好了,拍我的特寫吧。”我仿佛聽到寶琳在向這個世界告別。
在生命的最后一年,寶琳獨自居住在一座巨大的、擺滿書籍的石砌住宅里,那時的她因為帕金森氏綜合證的折磨,已不能再打字了,但當四面八方的風從窗口涌入,將她包圍起來,她仍有一種正坐在放映間里的錯覺,仿佛,窗外正在播映著電影的美好時光,仿佛,她仍在用靈魂寫作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