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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警察(第三部)

2015-01-28 18:48程琳
當代 2014年4期
關鍵詞:陳文文說

程琳,男。人民警察。畢業(yè)于黑龍江省人民警察學校。曾在公安局技術科、刑警大隊、嚴打辦、經偵支隊等部門工作。業(yè)余時間搞文學創(chuàng)作。在《當代》《收獲》《十月》等雜志發(fā)表《警察與流氓》《香水》《拘留》《犯罪嫌疑人》《人民警察》等八部長篇小說。多次獲公安部金盾文學獎。另有電視劇《一針見血》等七部。

第一章

1

為迎“奧運”,市里將在工人體育場搞一臺《走進林河》大型歌舞晚會,擬邀請一大批各式各樣的明星前來。晚會主要由劉慶平出錢。

陳文給劉慶平打電話問他:“你能把李冰冰請來嗎?”

劉慶平說:“能啊。只要我一個電話,不光李冰冰能來,范冰冰也能來?!?/p>

陳文說:“怪不得菲律賓昨晚刮臺風,原來是你給吹的?!?/p>

劉慶平說:“你看你不信。陳哥,我知道你喜歡李冰冰。今天你不給我打電話,我還要給你打呢。我不騙你,今晚,李冰冰還有范冰冰真的能來,你幫我接一下,行嗎?”

陳文說:“行啊。但劉慶平,我可告訴你,她們倆要是不來,我直接把你塞進后備箱里?!?/p>

陳文知道劉慶平這么忽悠,無非是想用用自己的機場關系。他一點沒往心里去。所以,當范冰冰和李冰冰晚上真的走下飛機時,陳文完全傻眼了。

陳文還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見到電影明星。突然間近在咫尺,陳文一下子什么都不會了。劉慶平把他介紹完,陳文都沒敢貿然去握手。還是兩個明星主動和陳文握了手。特別是那個李冰冰握手時,還摳了一下陳文的手心。陳文差點沒暈過去。

陳文與機場關系好,接客人時,他的車可以直接停在飛機的玄梯下。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上車前,范冰冰小聲問劉慶平:“這個陳哥是干什么的?”

劉慶平指著轎車尾燈下面的一個小標志,“這個奧迪是4.2。整個林河,只有陳哥這一輛。你說陳哥是干什么的!”

4.2指的是轎車排量,是一汽奧迪剛推出新款A6L時的頂配車型。

范冰冰異樣地看著陳文。李冰冰似乎很懂行,“這個車都快趕上A8貴了?!?/p>

劉慶平說:“這和貴賤沒關系,主要是你陳哥級別不夠,他坐A8就超標了?!?/p>

李冰冰不明白劉慶平這是在拐著彎抬高陳文。她沒往下接茬。范冰冰顯然明白,她來到陳文的跟前,無比驚訝地說:“在北京正部級才坐2.4,陳哥,你這都坐4.2了,那你得是什么級???”

范冰冰的眼神里充滿了崇拜,似乎陳文才是真正的明星。看著范冰冰賤兮兮的樣子,陳文一下子恍然大悟:操,這個范冰冰是假的!

2

范冰冰是假的,李冰冰當然也是假的。陳文把兩個假冰冰送到賓館后,對劉慶平有點氣憤:“老六啊老六,這幾年,為什么我不叫你老六,而叫你劉慶平知道嗎?我認為老六是你的過去式。你過去就是一個流氓,而現(xiàn)在你劉慶平已經不是了,但是……”

劉慶平說:“陳哥,你先別但是,你告訴我,你干嗎發(fā)這么大的火呀?我不就事先沒告訴那兩個冰冰是假的嗎?你至于……”

陳文說:“你告不告訴我無所謂,劉慶平,你這次玩得可太大了?!蹲哌M林河》這臺晚會,市里非常重視,將來是要在省臺播出的。不說別的,晚會這天全市得來上萬人,你說你整來的這兩個冰冰,連我一眼都看出是假的,要是在臺上,她倆當場被看穿了……”

陳文沒說完,劉慶平哈哈笑了起來。

陳文說:“笑個屁,你嚴肅點兒!”

劉慶平說:“陳哥啊陳哥,你完全誤會了,晚會來的明星都是真的。這兩個假的跟晚會沒關系,她們來只是玩玩,明天一早就坐飛機回去了?!?/p>

陳文不信:“她們來是為了玩玩?”

劉慶平說:“當然了。你沒看她們倆連行李都沒帶嘛!”

陳文說:“那她們來玩什么呀?”

劉慶平沒直接回答而是說:“陳哥,剛才你都說了,你不再叫我老六而是叫我劉慶平,說真的,這個事兒,我挺感動……”

陳文說:“你別感動了,你趕緊說……”

劉慶平說:“我就想報答報答你。我知道你喜歡冰冰,可陳哥,那個真的冰冰,我實在請不來。實話說吧,就算我花天價把真的冰冰請來了,人家也最多陪你吃個飯照個相而已,你要是想干別的……”

陳文說:“你那意思,這個假冰冰,就可以……干別的?”

劉慶平說:“當然了?!?/p>

回來的路上,通過聊天,陳文已經知道,這兩個假冰冰雖然不是什么大明星,但也都是藝術學校畢業(yè)的。劉慶平說:“穿綠衣服的那個從小搞舞蹈,在全國拿過三等獎。另一個音樂學院畢業(yè)的,唱歌老好聽了?!?/p>

陳文說:“那你請她們來花了多少錢?”

劉慶平說:“錢你就不用操心了。李久全已經買單了。今晚,你的任務就是吃好玩好!”

3

李久全白天在藥廠西裝革履很像公司的董事長。晚上進了包房,就不太像了。六十來歲,穿了件花襯衣和一條紅褲子。他見到陳文毫無避諱地說:“知道你喜歡的是李冰冰,我可高興了。我和你不一樣,我喜歡范冰冰。老弟,這說明什么?這說明咱倆不犯財,如果你我合伙做買賣,保證能掙大錢?!?/p>

吃飯的地點是在總統(tǒng)套房的客廳里。兩個冰冰洗完澡,穿著睡衣。這種吃法,陳文很不適應。兩個假冰冰也就二十多歲,如果陳文早要孩子,他的孩子也得這么大了??粗鴥蓚€假冰冰略帶稚氣的臉,陳文十分別扭。

這之前,劉慶平已經把陳文吹到了天上,說陳文是中央首長的私生子。飯剛開始吃,兩個冰冰爭著和陳文套近乎。兩個冰冰是有分工的,一個歸陳文,一個歸李久全。歸陳文的不愿意了,她對李久全喊:“李總啊,你管管她呀,她也太不像話了。吃著碗里的,還看著盆里的。”

李久全倒不在意。女孩喜歡年輕的很正常。

這十年,陳文保養(yǎng)得相當好,四十多了,看起來,也就三十多。兩個女孩都想跟陳文,李久全能理解。但理解歸理解,既然來了也不能光坐著瞅。已經喝得滿臉通紅的李久全把歸自己的女孩拉到身邊。他伸出肥碩的大手,撫摸著白嫩嫩的小手,認真地忽悠道:“我知道你喜歡年輕的,但我跟你說,我一點都不老。我現(xiàn)在還能做五十個俯臥撐呢?!?

女孩說:“我不信?!?/p>

李久全說:“你不信,我就做給你看。”

李久全起身趴在地上真的要做。

劉慶平把他拉了起來,“行了行了,你留著一會兒進屋做吧!你現(xiàn)在給冰冰講講你們企業(yè)是如何做大做強的吧!”

李久全來了精神,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他先講了企業(yè)的發(fā)展,又講了企業(yè)的未來,最后,講了企業(yè)的文化:

“我們企業(yè)雖然是個藥廠,但也必須與文化接軌。沒有文化的企業(yè)注定是沒有生命力的。一個沒有生命力的企業(yè)注定是要被歷史淘汰!所以,我們公司要加大文化投入,我初步打算,明年公司投資拍攝一部電影和兩部電視劇!”

李久全說得有點大,女孩不信。李久全打電話,讓司機把相關的策劃意見書拿到總統(tǒng)套房來。女孩拿起來,正要詳細看時,李久全說:“咱們到里屋去看吧!”

李久全大大方方地領著假冰冰走進里面的臥室之后,李久全的司機拎著個包也跟了進去。由于進去了三個人,陳文沒太多想,但是,剩下的這個女孩卻睜大了眼睛,問劉慶平:“干嗎呀這是?怎么司機還進去了?”

劉慶平憋不住著笑,小聲地說:“這個老流氓高血壓,他現(xiàn)在應該吃降壓藥了,但他就是不吃,司機怕他出事,進去給他量量血壓!”

陳文聽明白了,但女孩還是沒明白,“那他有高血壓怎么還不吃降壓藥?”

劉慶平說:“降壓藥既降血壓也降性欲,吃了藥,他就沒想法了。那他不白花錢了?!?/p>

女孩笑道:“真是個老流氓!”

此時此刻,仿佛一部黃色電影就要在眼前上演,陳文的臉色有點難看。

劉慶平見狀,急忙轉移了話題,他對這個女孩說:“你不是會唱歌嗎?你趕緊給陳哥唱一個??!”

女孩馬上坐在了陳文的跟前,嫵媚地說:“陳哥,你喜歡什么歌?”

女孩的目光很那樣,陳文能感到自己的血壓也應該很高了。

為了拉陳文下水,劉慶平沒少下功夫。今天,見到陳文能跟著一起吃飯,還以為差不多了呢。他對陳文小聲地說:“陳哥,你要是不想聽她唱,那就你和她進屋吧!”

陳文說:“進屋干什么?”

劉慶平說:“捅咕呀!”

陳文沒想到劉慶平說得這么直接。擱過去,他一定會張口罵人了,但現(xiàn)在的陳文只是平靜地說:“老六啊,我有點事兒,先走了?!?/p>

劉慶平見陳文不高興,有點緊張,問:“陳哥,你……要去哪呀?”

陳文說:“我去派出所。”

4

新世紀來臨后,隨著“有困難,找警察”傳遍祖國大江南北,公安系統(tǒng)最基層的派出所,成了最熱鬧的地方,有時甚至成了娛樂場所。經常是白天演電影,晚上演電視劇。

陳文到派出所時,正趕上人民群眾表演罵人民警察。在派出所的走廊里,陳文就聽到了宋男被一個男人不停地罵著。

宋男說:“吳師傅,吳師傅,你別罵人,有話好好說。”

男人說:“操你媽,這個事兒,你到底能不能給我解決?”

宋男說:“你老婆今晚不跟你睡覺,我沒法解決。你不是說,人家不是來事兒了嗎?”

男人說:“上個月,她來事兒了,她怎么能和我睡呢!她今天就是故意氣我,宋所長,你現(xiàn)在去把她給我抓來……”

宋男說:“吳師傅,你太難為我了。要不這樣吧,明天上午,我去給你調解調解……”

男人說:“操你媽,你一下子就給我支到明天了,那我今晚怎么辦?宋男,你這個所長還想不想當了……”

陳文實在聽不下去了,他戴上墨鏡,一腳把門踹開。

陳文進屋后,從兜里掏出一把匕首,甩向桌子。匕首當?shù)囊宦暦€(wěn)穩(wěn)地扎進了桌面上。那個“吳師傅”驚恐地看著陳文。

陳文醉醺醺地沖著他喊道:“宋所長,他就是陳福利對不對?”

宋男急忙擋住了陳文:“不是不是不是,你認錯了,他是吳躍進……”

陳文說:“他絕對不是吳躍進!我看他就是陳福利!”

陳文把匕首從桌子上拔出,向男子走去:“陳福利,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陳文沒說完,這個叫吳躍進的男人像老鼠一樣嗖地跑了出去。

宋男追出去,在門外喊著:“吳師傅,明天上午,我就到你家去調解!”

宋男回來對陳文哀求道:“大哥,你怎么又裝殺人犯呢?你真以為我們這里是在演電視?。肯麓蝸?,你可別再嚇唬人了,上次你就差點給演露餡了。這要是讓人知道你是警察……”

陳文說:“宋男吶,你怎么越來越像個娘們了。剛才這個姓吳的明顯是在擾亂辦公秩序,你拘留他??!”

宋男說:“拘留倒行,問題是拘留完咋辦吶?他出來一告我,我這兩年多就白干了?!?/p>

公安局各單位都在搞“三無”評比,既無違紀無通報也無上訪。

無違紀無通報,警察不難做到。但這個無上訪太難了。有理沒理只要有上訪的,局里對派出所就可以“一票否決”。個別人民群眾知道了這個小秘密后,經常以此來威脅人民警察。人民警察被人民群眾治得是服服帖帖。

陳文說:“你也不能怕上訪,就讓人這么罵你??!”

宋男指著墻上的三無揭示板,“我這個所三無都已經八百三十一天了,我再堅持堅持就整三年了?!?/p>

陳文坐在沙發(fā)里不再說話。宋男看出陳文心情不好,就又為那個男人辯解起來:“這個吳躍進吧在廠里不好好干,給開除了,他找派出所給他解決,他那個廠子是私企,我們根本解決不了。這不,吳躍進來氣,就找茬來鬧我。大哥,咱們得理解他,你說,他現(xiàn)在沒工作了,晚上媳婦又不和他睡覺,他能好受嗎,他來鬧鬧我……”

陳文說:“他要是天天鬧你,你這工作還能干嗎?”

宋男說:“他不鬧,別人也得鬧,沒事,我已經習慣了?!?/p>

宋男始終笑呵呵的,確實絲毫看不出剛剛被人破口大罵。

宋男說:“大哥,這么晚了,你來干什么?”

陳文最初是想讓宋男把總統(tǒng)套房端了??傻搅伺沙鏊?,冷靜下來。劉慶平、李久全一個是政協(xié)委員,一個人大代表,抓他們麻煩不說,他們倆和那兩個冰冰相互熟悉,定賣淫嫖娼很難。

陳文對宋男說:“我到你這兒是想看看有沒有什么好玩的。”

宋男來了精神,“有??!大哥,你來得太巧了,剛才有個報警的,一男一女嫖娼時鬧糾紛了?!?/p>

陳文不信:“嫖娼鬧糾紛都來找警察?”

宋男說:“大哥,我還能騙你嗎?”

過了十來分鐘,走廊里傳來了凌亂的腳步聲。

一個民警在外面喊:“宋所,我把他們帶回來了。”

陳文起身要出去,宋男馬上囑咐他:“你過去看看就完了,你可千萬別再嚇唬人了!”

宋男和陳文來到了另外一個辦公室。因賣淫嫖娼鬧糾紛的兩個人,歲數(shù)都不小了。男的六十來歲,女的五十來歲。男的說:“這個女的開始要一百,可干完了,她就要二百!警察,你得管管她,她太沒職業(yè)道德了……”

男的沒說完,女的就喊了起來:“誰沒職業(yè)道德!我要你二百我還覺得少呢,你看看,哪有你這樣的!”女的指著自己的衣服,“警察同志,你們看看他給我吐的!”女的衣服上有不少污濁物。

男的不太講理,“那沒辦法,我喝多了。”

女的大聲喊著:“喝多了,你也不能這樣啊。我可真服你了!你干這種事兒還能吐!我見過暈車暈船暈飛機的,可我還沒見過像你這樣暈逼的。”

5

陳文回到所長辦公室,坐在沙發(fā)里樂個不停。宋男沒怎么樂。天天呆在派出所,比這可樂的事兒多了。

民警進來請示宋男如何處理。宋男說:“批評批評就放了吧?!?/p>

民警說:“不拘留了?這可是嫖娼?。 ?/p>

宋男說:“男的那么大歲數(shù)了,把他拘留了,咱們搞不好會有麻煩?!?/p>

半年前,治安科依法拘留了一個嫖娼的老頭,結果老頭在拘留所里跌倒,把股骨頭摔壞了。為了給老頭治病,治安科前前后后花了四萬多。

宋男把局里的這個通報說完,民警馬上說:“宋所,明白了。就按你的指示,批評教育!”

宋男開玩笑說:“一會兒呢,你教育完,你要開車把他們倆再送回原來的地方,你要對他們說,老人家請繼續(xù)吧?!?/p>

宋男和民警嘻嘻哈哈地笑著。他這是故意逗陳文開心。這十年,陳文沒怎么上班,每次到單位,看到公安工作已經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陳文總免不了長吁短嘆。

但聊了一會兒,宋男隱約感到陳文今天不開心好像另有原因。

宋男說:“大哥,一會兒我讓郭鳴武替我一會兒,咱們到我家去喝點兒紅酒吧!”

陳文說:“算了。別沒事兒找事兒了?!?/p>

宋男說:“那要不,我和你去看電影?”

陳文忍不住笑了起來:“你這么個娘們,我要是和你去看電影,我又得出大名了?!?/p>

見陳文笑了,宋男就試探地問:“和嫂子生氣了?”

陳文說:“你別胡思亂想,我什么事兒都沒有。我來你這兒就是想看看熱鬧!”他學著剛才那個賣淫女的口氣,“見過暈車暈船暈飛機的,還沒見過你這樣暈逼的?!?h4>6

余小蕾的太奶是個老毛子,她的爺爺是個混血。但她的父親就不大能看出來。等到余小蕾,幾乎沒有任何跡象。但讓人想不到的是,余小蕾的女兒混血特征很明顯。皮膚白得像牛奶,頭發(fā)卷曲,眼睛細看有點淺藍色。

陳文每天最得意的時候,就是開車拉著陳茜行駛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有時,天氣很涼了,陳文也故意開著車窗。每當有人看著車里女兒所流露出驚訝的表情時,竊喜便油然而生。

但這天早晨,由于無法和女兒解釋李冰冰,陳文便躲在被窩里假寐,他希望余小蕾去送孩子。可臨上學前,陳茜兩次來敲陳文臥室的門。敲門是那種輕輕的,似乎很怕驚醒陳文似的。

最后時刻,陳文裝不住了。路上,陳文沒怎么吱聲,假裝想著什么。往常見到陳文這個樣子,陳茜真就不打擾陳文。但今天早晨,陳茜卻沒憋住。

陳茜說:“爸爸,昨天下午,我們全班同學經過討論,認為我長得還是像范冰冰,你看看,能不能就不邀請李冰冰了,還繼續(xù)邀請范冰冰來行不行?”

陳文心里一陣狂喜,但他卻故意狠狠地白了陳茜一眼。

陳茜說:“怎么了?”

陳文嘆了一口氣,“你們可真是孩子啊!”

陳文把車停在了路邊,從兜里拿出了一大堆厚厚的材料,放在了陳茜的腿上:“你看看吧,這是《走進林河》所有邀請函的意向書。”

陳茜打開后,簡單地翻了翻就合上了。這個年齡,她看也看不明白。

陳茜把材料遞給陳文,膽怯地問:“爸爸,到底怎么了?”

陳文隨便翻開讓陳茜看了一眼,便說:“這是什么?定金!范冰冰都準備收定金了。她當時答應說,到了林河,要給你們全班同學每人一張她親自簽名的照片!”

陳茜捂住了嘴。

陳文說:“可惜啊,由于你們非要請李冰冰,范冰冰決定不來了。”

陳茜十分難過:“那……再把李冰冰請來也行??!”

陳文又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知道范冰冰不來了,人家李冰冰也不來了!”

陳茜滿臉悔恨:“爸爸,都怨我朝三暮四?!?/p>

陳文拿出手機給宋男打了個電話:“老六掉鏈子了。范冰冰急眼不來了。哎,你再想想辦法吧!”

類似的電話,宋男經常接到,他隨口說道:“大哥,我試了,不行。”

陳文不高興了:“怎么不行?。 ?/p>

見陳文要急眼,陳茜急忙拉著陳文的衣服,小聲地說:“爸爸,算了算了。你送我去學校吧,一會兒,我該遲到了?!?/p>

陳文開車往學校走時,用眼角的余光一直偷偷地觀察。陳茜不像以前那么好糊弄了。陳文現(xiàn)在每次得把她當作大人才行。

到了學校,陳茜下車時,才對陳文說:“爸爸,你知道為什么李冰冰不來嗎?她和范冰冰總是互相比,范冰冰不來了,李冰冰當然也不來了。哎呀,這一點兒,我們確實是給忽略了。”

7

陳文開車往家走的時候,宋男把電話又打了回來:“我說的還行吧!”

陳文說:“行。”

宋男說:“我沒給你說露餡吧!”

陳文說:“沒有?!?/p>

平時,類似這種情況,宋男從不回話。陳文估計宋男是有什么事兒。

陳文說:“你有什么事兒,快說。我在開車呢!”

宋男說:“那你到我這兒來一趟吧!”

陳文把車開到了派出所,宋男在門口等著。他上了陳文的車。

白天的派出所比晚上更熱鬧,在里面想安靜說幾句話都困難。

陳文把車停在了西側的墻角,他下了車,從后備箱里,拿出了兩條軟包中華遞給了宋男。宋男歡喜地看了看,就又推了回來:“你一會兒給曹局吧!”

陳文一愣,“曹凱找我了?”

宋男點了點頭。局里其他人都沒有陳文的手機號,找陳文得通過宋男。

陳文說:“知道什么事兒嗎?”

宋男說:“好像是讓你上班!”

陳文嘆了一口氣:“我說最近我眼睛怎么老跳呢?!?/p>

宋男說:“那你就上唄?!?/p>

陳文說:“派出所都這個樣了,我怎么上?。俊?/p>

宋男說:“也不可能讓你上派出所?。 ?/p>

陳文滿臉沮喪:“不好說啊,局里現(xiàn)在要求充實基層?!?/p>

宋男說:“再充實基層也輪不到你!大哥,我認為,局里對你是要有重用!大下個月,全市有個競聘,公安局有個副局長的位置,我看就是給你預備的!”

陳文說:“別胡扯了?!?/p>

宋男說:“我胡扯什么呀!你現(xiàn)在是副處又是博士。局里現(xiàn)在對法制辦格外重視,這次法制辦主任搞不好要給掛個副局長!”

陳文一愣,“真的?”

宋男說:“當然是真的了?!?h4>8

十年前,劉艷麗被執(zhí)行死刑后,陳文處在了人生最低點兒!由于牽扯的案子全省聞名,省城公安局不要他了,局里也建議陳文暫時回家躲躲。有段時間,陳文天天呆在家里,都有了輕生的念頭。為了排除煩惱,他便去讀書學習。

陳文是大專學歷,他早就想深造。這十年,由于有了充足的時間,陳文順利拿到碩士、博士學位。當然,成人拿這些文憑有時不用完全憑借水平。適當花些錢,也是可以的。最初,陳文不想花錢,可那該死的英語,陳文實在不愿意把精力都浪費在這上面。

大概拿這些文憑,有點不那么理直氣壯,陳文給自己鎖定了一個新目標:法律職業(yè)資格證。

這個證,當警察用不上。但由于難考,陳文想挑戰(zhàn)一下。

新世紀開始后,國家把律師、檢察官、法官等執(zhí)業(yè)資格統(tǒng)一變成法律資格,全國統(tǒng)考。其過關難度,比會計師、職業(yè)醫(yī)師都要大。許多人連續(xù)多年都沒有考過。

陳文第一次差了二十一分,第二次差了十六分,第三次,陳文拼了,一下子超了十二分。當年整個林河地區(qū)公、檢、法、司去了好幾百人,過關的寥寥無幾。

拿到這個《法律職業(yè)資格證》,意味著陳文都可以去當律師了。

宋男提到的法制辦主任,就相當于公安局的律師。這個職位對陳文來說,的確非常適合。

9

曹凱的頭發(fā)全白了,五十多看著像六十多。陳文把四條軟包中華放在了桌子上,曹凱也沒露出笑模樣。他指著陳文的鬢角說:“混蛋玩藝兒,十年前,我記得你這兒已經白了,現(xiàn)在竟然還黑了。怪不得連黃區(qū)長都說,曹局啊,感覺你是陳文的爹呀!”

擱過去,曹凱這么說一句,陳文能頂回去十句。但現(xiàn)在陳文半句都沒有,他笑呵呵地轉移了話題:“曹局,找我干嗎還通過宋男吶,你直接給我打電話呀!”

曹凱說:“快行了。他媽的一打就是‘沒有這個電話號碼!”

陳文說:“你打的是不是過去的號啊,我現(xiàn)在換號了?!?/p>

曹凱說:“你總換號干什么?我看你,現(xiàn)在就一特務。你再換號,我給你監(jiān)控起來?!?/p>

陳文說:“別別別,曹局,你是我大哥……”

曹凱說:“我是你爹!”

陳文說:“行,那爹,你今天找我什么事兒啊?”

曹凱笑了,他反問陳文:“我找你什么事兒,宋男沒給你透露透露?”

陳文點了點頭,說:“曹局呀,謝謝了!”

曹凱說:“干嗎謝我呀?”

接下來的這些話,陳文有點不太好說。曹凱雖然是副局長,但由于局長李云飛兼任著市政法委書記,所以,局里的很多事兒,曹凱都能定。陳文認為,那個副局長的位置,應該是曹凱為自己特意安排的。

陳文說:“曹局呀,你放心,我保證干好,不給你丟臉?!?/p>

曹凱說:“什么意思?”

陳文假裝謙虛地說:“老大哥,其實,我當法制辦主任就行,我不用掛副局長?!?/p>

曹凱愣愣地看了陳文好一會兒,才說:“你的意思是,局里這個副局長的位置是給你預備的?”

陳文沒直接回答而是說:“上次我不是和你說了嘛,我手里這個司法資格證,不是一般人能考下來的,連法院的丁院長都說,陳文吶,你在公安局干可真白瞎了。所以,曹局,我當副局長兼任法制辦主任……”

曹凱忽然地將嘴里的茶水吐了陳文一臉:“啊,呸!”

陳文被吐了個措手不及。

曹凱無比憤怒地說:“我見過不要臉的,但我真沒見過像你這樣不要臉的!陳文吶,你也不想想,你十年沒上班了,局里怎么可能……還什么這個副局長的位置是給你預備的?你也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p>

陳文無地自容,他急忙說:“曹局,曹局,我是開玩笑,什么主任、局長,我只是想上班,你看看,我畢竟已經是博士了……”

曹凱說:“快別提你這個博士了。公安局別人十年不上班也照樣。陳文,你信不信,換成宋男,不用十年,五年他都能考上博士后!”

陳文真想說我不信??纱藭r此刻,他已經恨不得地板有條縫鉆進去。

陳文趕緊轉移話題:“曹局,那你今天找我到底什么事兒???”

曹凱也感到納悶:“宋男沒跟你說嗎?”

陳文滿臉委屈:“宋男說,你給我預備個副局長的位置,讓我來競聘……”

曹凱哭笑不得:“宋男真不愧是你徒弟啊,把你這個師傅都給騙了。我找你是因為有人把你告了!”

10

宋男的辦公室白天比晚上還熱鬧。有哭的有鬧的有抽煙的有喝酒的。陳文進屋時,沒有像昨天晚上那樣一腳把門踹開,而是輕輕地推門而入。

屋子里的人民群眾都沒把陳文當回事兒,繼續(xù)和宋男哭著喊著罵著。宋男滿臉堆笑,無論別人怎么哭怎么喊怎么罵,他都始終彬彬有禮。

但陳文進屋之后,宋男很快變了樣。陳文抓著宋男的頭撞在了墻角的洗臉架上。盆翻了,里面的水得滿地都是。宋男坐在地上,陳文撿起洗臉盆,摔在了宋男的頭上。

陳文過去經常打人,這種打法看著挺狠,其實一點都不重。

但再不重也是在派出所里打警察??!這個年代,盡管人民群眾也開始打警察了,但敢這么打,也不常見。人民群眾估計要發(fā)生血案,嚇得紛紛離去。

屋子里空空蕩蕩之后,看著宋男坐在地上的那個熊樣,陳文的心又軟了下來。他把宋男扶起,把洗臉盆撿起要準備收拾時,宋男說:“大哥,大哥,我來,我來?!?/p>

陳文有點不好意思,故意說些沒用的:“你看,我要是不嚇唬他們,他們還得在這兒賴著。”

宋男也順著陳文往下說:“可不是咋的,他們把你當流氓了。大哥,你說,現(xiàn)在這是什么世道啊,警察怕人民,人民怕流氓,流氓呢……他媽的誰也不怕了!”

陳文無奈地笑道:“宋男吶,曹凱說,我是你師傅,得了,今后呢,你是我?guī)煾?!?/p>

宋男直到這時才問:“大哥,到底怎么了?你干嗎發(fā)這么大火呀?”

陳文把來龍去脈簡單地說了說。宋男忍不住笑道:“大哥呀,副局長這種事兒,你怎么能直接說呢?真要是定的話,曹凱也做不了主啊……”

陳文苦笑說:“老弟啊,這么多年不上班,我有點不會了。我……他媽的也太拿自己不當外人了?!?/p>

宋男說:“你也別往心里去,曹局和你也真不是外人?!?/p>

陳文這才想起批評宋男:“你個王八蛋玩藝兒,那你和我是外人嗎?有人上訪告我,你直接和我說不就完了,你干嗎拐著彎,讓我去找曹凱呀?”

宋男說:“你也不上班,我尋思讓曹局給你背一背就完了?!?/p>

陳文說:“他能給我背嗎?你看把他累得都快成我爹了。宋男吶,行了行了,你快告訴我,到底是誰告我?”

宋男說:“是葉純燕!”

11

很多年前,城鎮(zhèn)戶口對農民有著極大的誘惑力。為了“農轉非”,很多農民想盡各種手段,甚至花錢來賄賂警察。那個年代,警察辦這樣的戶口要冒著丟掉飯碗的風險,但在朋友關系、上級條子、領導電話的威逼利誘下,還是開了不少口子。這樣的違規(guī),正常查很難查出來,除非辦戶口的人自己把這個謎底揭開。

這樣的事兒真的發(fā)生了。

當農村的土地突然值錢后,那些放棄土地的農民后悔萬分。為了重新當上農民,他們開始向警察反戈一擊,紛紛到上級部門上訪,說當年自己的“農轉非”戶口是警察違規(guī)辦理的。

葉純燕過去是個農民,十多年前,來到城里當了小姐,給李久全生了個兒子之后,她就“農轉非”變成了城里人。

一周前,她到市公安局上訪,說她的戶口是警察違規(guī)給辦的,要求撤消。并且指認說,當年是陳文幫著走的后門。

葉純燕戶口所在地是宋男的派出所。宋男開始不想給陳文添麻煩,想自己出面擺平,但葉純燕的要求太高,宋男只好讓陳文親自出馬了。

陳文勃然大怒:“這個騷貨是在瞪眼說瞎話!”

陳文清楚地記得,十年前,李久全確實找過自己,但當時陳文藏了個心眼,他讓李久全以購買商品房的方式,為葉純燕辦理了城鎮(zhèn)戶口!

陳文說:“宋男,你去調查調查就清楚了!”

宋男說:“我不用調查就清楚,葉純燕的戶口當時連增容費都沒交,她變成了城里人,明明確確就是買了城里的商品房!”

陳文說:“既然這樣,那不就和我沒關系了?”

宋男說:“怎么能沒關系呢,葉純燕告你,你就有責任吶!”

陳文說:“和我沒關系,怎么我還有責任吶?我不管,她愿意告我,就告我吧。我又不是沒被告過?!?/p>

宋男苦口婆心給陳文解釋說:“過去有了矛盾要解決,現(xiàn)在有了矛盾要化解。大哥,雖然你沒責任,但有人告你,你就得自己想辦法來化解好。要不然,那我們所就要被一票否決!”

陳文的頭被宋男都給說大了。說良心話,他遲遲不上班,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怕被人給上訪。國務院《信訪條例》頒布以來,人民群眾信訪的熱情持續(xù)提高。但“信訪不信訪,信上訪”的現(xiàn)象,也變得更加嚴重。

過去,陳文搞了那么多的案子,得罪了那么多的人,那些恨他的人,肯定會以上訪的方式來折磨他。但他萬萬沒想到的是,自己沒有任何過錯,葉純燕也來告他!

陳文說:“我這可真叫躺著也挨槍?。 ?h4>12

十年前的葉純燕是小姐,卻也看不出來。修長的身材,白皙的肌膚。里面縫著處女膜,外面穿著職業(yè)裝。現(xiàn)在的葉純燕一點過去的影子都沒了。皮包骨,一雙空洞的眼睛里沒有絲毫光澤。

見到這副德行,陳文心里的火氣消了不少。在派出所的調解室,陳文客客氣氣地對葉純燕解釋著:“小葉啊,你的戶口吧,就算當年是我故意給你整的,我也沒辦法整成。你看,這是你們村子里大隊會計蓋的章!”

陳文把各種證據(jù)向葉純燕一一展示。

當年“農轉非”手續(xù)相當繁瑣。除了大隊,鎮(zhèn)政府、土地管理所,都要進行審核。為了變成真正的城里人,本人要在這些部門全都申明是自愿放棄了土地!

陳文說:“你看,這是你親自簽的字!如果是我違規(guī)給你辦的,那你當時完全可以拒絕簽字??!”

面對著鐵的證據(jù),葉純燕卻直勾勾地看著陳文。

陳文多少有些不滿:“葉純燕吶葉純燕,你無緣無故來告我,我真是不理解!你們村子土地的拆遷早就結束了,就算現(xiàn)在你再變回農民,你也得不到任何好處了……”

葉純燕哭了:“陳大哥,你不要生氣,我實在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了。我告你的目的,只是想讓你幫幫我?!?h4>13

葉純燕生兒子之前是給李久全當助理。李久全現(xiàn)在的助理,容貌、皮膚也不在當年葉純燕之下。這個助理見到陳文笑瞇瞇解釋說:“陳哥,你稍微等一會兒,李總不知道你來,他正往回趕呢?!?/p>

助理像是很怕怠慢了陳文,除了倒水、拿煙,還把巧克力拿出來放在陳文的面前。陳文有點好奇,問:“哎,你怎么知道我喜歡這個?”

助理說:“你什么我都知道?!?/p>

看助理賤兮兮的樣子,陳文沒往下接茬。他拿起巧克力香甜地吃了起來。由于總給陳茜買,陳文不知不覺地也喜歡上了這口。

李久全急匆匆趕回來時,陳文已經吃得滿嘴都是。

李久全說:“哎呀媽呀,你比你姑娘吃得還邪乎?!?/p>

十年來,李久全的東北話已經說得很地道了。他對陳文說:“你看我的助理怎么樣?我現(xiàn)在不吃窩邊草了,老弟,你要是喜歡的話,你可以把她領走干別的!”

陳文吃著巧克力始終沒說話。

李久全有點毛了,主動提起了昨天晚上:“劉慶平說你呀也歡喜捅咕,我一聽他這么說,樂壞了。我心想,你真這樣的話,咱們就是一伙的了……”

陳文說:“葉純燕把我給告了!”

李久全嚇了一跳:“她……把你給告了?”

陳文說:“一點沒錯?!?h4>14

十年前,葉純燕當小姐時,也掙了不少錢,但都是辛苦錢,葉純燕花得很仔細??墒牵斔o李久全生了兒子后,完全放開了,各種金卡、白金卡有一堆?;ㄥX像流水一樣的日子來臨后,葉純燕很快找不到北。她沒見過這么多錢,更沒花過這么多錢!

戴著三十萬的表,開著二百萬的車,葉純燕以為自己永遠是富婆了。她覺得只要有兒子,李久全就會永遠對她這樣。葉純燕沒什么文化,她連毛主席說的戒驕戒躁都不知道。她忘記了自己是小姐出身,對李久全都耍起了態(tài)度。

李久全讓葉純燕給自己生兒子,除了想要個好品種外,也是因為葉純燕的體貼、溫柔。李久全讓葉純燕隨便花錢,不是為了把她當祖宗供起來,而是讓她更好地伺候自己。見到葉純燕把自己當作了公主,李久全對葉純燕的興趣很快沒了。

失去了李久全的關心,葉純燕后來竟然吸上了毒品。

15

李久全說:“已經戒三回了,可每次復吸都比以前更嚴重。老弟,我不是心疼錢的人,不看她的面子,還得看孩子的面子??晌椰F(xiàn)在真的不能再給她錢了,給她錢她也得去買毒品?!?/p>

陳文說:“我告訴宋男了,她再買的話,就把她抓起來。”

李久全說:“你怎么抓她呀?你能讓宋男天天跟著她嗎?她在南方都已經被抓好幾回了。老弟,她現(xiàn)在已經不可救藥了,你想啊,為了讓我給她錢去吸毒,她竟然能想到去告你!這和瘋子有什么兩樣。葉純燕告你純粹是誣告,你別理她不就完了。”

陳文說:“我不理她,她就得不斷地上訪。我就得不斷地去說明情況。如果萬一哪天去北京上訪了,那我恐怕就說不清楚了?!?/p>

李久全說:“說不清楚就說不清楚唄!反正你沒責任?!?/p>

陳文說:“那個戶口是派出所給辦的,有了上訪,派出所就得被一票否決。你說,也不能因為我,讓派出所替我背黑鍋啊。大哥,你看……”

李久全說:“我沒法看,老弟,你不能這么來解決問題??!”

陳文說:“現(xiàn)在不是解決問題?!?/p>

李久全說:“什么意思?”

陳文就照宋男的話說,什么過去有問題可以解決,現(xiàn)在有了問題只能化解。不然的話,矛盾就得激化……說得唾沫四濺,沒說一會兒,就把李久全說迷糊了。

李久全投降了,“好了好了,老弟,別說了,為了你這個……什么化解吧,這次我就看你面子了!”

16

化解時,是劉慶平拎著錢來的。

陳文說:“李久全怎么沒來?”

劉慶平說:“李久全看到葉純燕血壓就高。現(xiàn)在,他寧可到伊拉克去挖地雷,他也不愿意見這個騷貨。”

陳文說:“別騷貨騷貨的,一會兒,見到葉純燕別說沒用的?!?/p>

劉慶平說:“好好好,我一定不說沒用的?!?/p>

想要拉陳文下水沒下成,劉慶平對陳文有點怵。他主動為自己打著圓場:“陳哥,昨天你不是走了嗎?李久全捅咕時血壓沒高,一聽說你回派出所了,血壓喀嚓干到178.65?!?/p>

陳文笑了,“你家血壓還帶小數(shù)點!”

見陳文露出了笑模樣,劉慶平放松了下來。昨天陳文走了,真正害怕的是他。流氓對警察的恐懼有時能跟著一輩子。

今天的主題是化解,陳文不想讓劉慶平過于緊張,他主動從桌子上拿起香煙遞給了劉慶平,劉慶平高興地接過來。見陳文來了情緒,他又開始挑逗了:“陳哥,李久全剛才還問我呢。他說,昨晚你怎么走了呢?那個冰冰雖然是假的,但看著不也不錯嘛!”

劉慶平拎著錢幫自己來化解,陳文多少得給劉慶平點兒面子。他笑呵呵地說:“我能不走嗎?你說讓我進屋,可就剩一個冰冰了。你怎么辦?我得想著你呀?!?/p>

劉慶平說:“陳哥,你想多了,我那是為了讓你先捅咕,你捅咕完,我再……”

陳文說:“那成什么了?”

劉慶平說:“我愿意這樣,騙你我死爹死媽。陳哥,你不知道,你捅咕完,我再捅咕,那多滑溜呀!”

17

十年前,劉慶平接手何濤的妓院不僅沒掙著什么錢,還差點成了何濤的替罪羊。他被放出來之后,對自己進行了反思。

為什么我總跟在何濤的后面?為什么我沒有何濤那樣高瞻遠矚的目光?

我沒文化?。?/p>

劉慶平跑到北京去花錢,要直接攻讀MBA。有個朋友見他小學都沒畢業(yè),就勸他說:“工商管理碩士沒什么用?!眲c平說:“我不要工商管理碩士,我要的是MBA?!迸笥雅麓碳に瑳]說是一回事兒,建議他到著名學府開設的總裁班去學。

劉慶平由此如魚得水。連著讀了好幾個總裁班。通過學習,劉慶平開闊了眼界,增長了學識。尤其是,他結識了很多有錢有志之士。

有了關系有了本領之后,劉慶平再回到林河的確不一樣了。先是整風投后來又整基金,三整兩整,終于把自己整成了有錢人。

現(xiàn)在的劉慶平不僅冬天也像過去的何濤那樣穿西服扎領帶,更重要的是,他說話已經不太像開妓院的了。只要正經場合,劉慶平說理說情非常高雅。這次,李久全委托他來辦理化解之事,也正是看重了這一點。

在派出所的調解室,劉慶平對葉純燕語重心長地說:“葉女士,在正式把錢交給你之前,作為過去的朋友,我想和你說幾句題外話。最開始,你是在我的大眾浴室從事那種職業(yè),你應該記得,對待別人,我至少都是一個月結一次錢,但對你,我都是一天一結。那時,我的脾氣不好,張嘴罵人,抬手打人,但葉女士,我記得我從來沒有打過你,為什么?因為我覺得你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p>

劉慶平夸夸其談,陳文和宋男都有些不耐煩。但由于葉純燕在認真聽,他們也不好硬催促劉慶平。

劉慶平說:“葉純燕,現(xiàn)在你可不是什么蓮花了。你好好想想吧,為什么連你的親生兒子都不想見你了。你墮落了,你沒心沒肺。為了逼迫李久全給你拿錢,你竟然來誣告陳哥?陳哥招你惹你了?陳哥過去那么幫你,人家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吧!”

葉純燕被說得跪在了陳文面前,眼淚噼里啪啦往下掉,她說:“對不起,陳哥,我……實在沒辦法?!?/p>

又是眼淚又是下跪,陳文煩死了。他向劉慶平擺了擺手。

劉慶平把葉純燕扶起,不再說沒用的。宋男代表派出所和葉純燕簽了一份協(xié)議書,內容無非是葉純燕承認她告派出所告陳文是無理取鬧,她保證今后不再上訪等等。

葉純燕拿到錢之后,協(xié)議都沒怎么認真看,就爽快地簽了字。她拎著一兜子錢向外走的時候,宋男特地派了個民警去送她。

葉純燕離開之后,劉慶平拿起那份協(xié)議書,問陳文:“這個玩藝兒有用嗎?過些日子,葉純燕沒錢了,再來鬧你怎么辦?”

陳文說:“不能了。這個協(xié)議是具備法律效力的!”

劉慶平信以為真了:“是嘛!”

自從陳文通過了司法資格考試,他在林河法律界名氣大增。連湯夫都時不時向陳文來請教。但陳文還是過去那種打法,碰到明白人就說明白話,碰到像劉慶平這樣的法盲,該糊弄也一點不客氣。

即便如此,劉慶平仍然對公安局的這種做法,表示疑慮:“陳哥呀,你們不能為了怕被上訪,就這么沒有原則啊!”

陳文說:“劉總,你誤會了,我們不是怕被上訪,我們這是在為人民服務?!?/p>

劉慶平說:“葉純燕還能算人民嗎?我看她連刁民都不算。要我說,她就是一人渣!陳哥,你們現(xiàn)在也太好說話了,真是有困難,就找警察呀!等明天我有困難了,我也來找……”

劉慶平沒說完,旁邊的宋男就毫不客氣地頂了過去:“你來找,可就不好使了!”

劉慶平說:“為什么?”

宋男說:“因為你是老六,你是有錢人,你已經不算人民了!你說葉純燕是人渣,他媽的,你才是人渣呢!”

18

還有一個多小時放學,陳文就開車來到了學校。過去開廣本時,他來得再早,也不把車停在門口。這是林河最好的小學,接孩子的什么高級車都有。

現(xiàn)在他開的奧迪A6雖然比不上寶馬7系和奔馳S級,但由于是頂配,絲毫不掉價。開奔馳、寶馬基本能看出有多少錢,坐奧迪很難猜出是多大官。

有了陳茜以后,陳文才知道自己的虛榮心這么強烈。

陳茜是班長,每天放學基本都是在最后,但今天,卻是第一個跑了出來。當她像蝴蝶一樣飛過來時,陳文覺得人生可美好了。

陳茜上了車就說:“早晨,光顧和你說李冰冰范冰冰了,我忘了問你,我唱的歌你讓王奶奶聽了嗎?”

王奶奶退休前在北京的一個大學里教聲樂。陳文雖然和她認識,卻沒打算讓她聽陳茜唱的歌。他皺起眉頭,說:“王奶奶聽了?!?/p>

陳茜看著陳文的臉色,有點緊張:“她聽完,都說什么了?”

陳文嘆了一口氣,“她說,你唱的還行吧……”

陳茜滿臉痛苦:“那她說沒說,我有唱歌的天賦?”

陳文依然不動聲色:“她沒有直接說。她就說你……好像五音不太全,另外呢,唱歌有時還跑調……”

陳茜不高興了:“胡說,我才不跑調呢!她是故意這么說我,她這是在嫉妒我!”

陳文白了陳茜一眼,說:“干嗎呀!人家王奶奶是大學里的教授,她嫉妒你?茜茜,我要批評你了,我發(fā)現(xiàn)你現(xiàn)在特虛榮!”

這兩年,陳文說陳茜,陳茜很少反駁,但今天陳茜卻一點沒客氣:“你說誰虛榮?我不虛榮,你才虛榮好不好?”

陳文說:“我怎么虛榮了?”

陳茜說:“過去你口口聲聲說,你喜歡開破廣本,才不是呢。你喜歡的是奧迪,我讓我姥爺給你買了之后,我媽說你當天一夜都沒睡!”

陳文急眼了,他把車停在路邊,伸出手抓住了陳茜。

陳茜立刻求饒:“我錯了我錯了……你不虛榮,是我虛榮好不好?”

陳茜小時候被慣得不像樣,比男孩子還淘。快上小學的時候,萬般無奈的陳文開始了“武力”征服。

陳茜被陳文控制在車座上以后,陳文還沒動手,陳茜就笑個不停。陳茜和余小蕾一樣,最怕的就是癢癢。陳茜被陳文咯吱得眼淚都出來了,陳文才放手。

陳茜瞪著陳文說:“你憑什么收拾我?我沒犯任何錯誤。”

陳文說:“女兒說爸爸有虛榮心,這難道還不是錯誤?”

陳茜說:“你本來就有虛榮心嘛!”

陳文說:“我是爸爸,我有虛榮心是正常的,作為女兒,你當面指出來就是對爸爸沒禮貌!”

陳茜翻了翻白眼沒詞了。但看得出她一點都不服氣。

陳文心虛,便做了個比喻:“上個禮拜,你姥爺來我們家,他那么大歲數(shù)了還穿了件花襯衣!可我當面說他了嗎?如果我說你姥爺是老黃瓜刷綠漆……”

陳茜撲哧笑了:“爸爸,什么叫老黃瓜刷綠漆?”

陳文耐心地解釋完,陳茜好像還沒有完全服氣。陳文就假裝想起什么了:“哎,你帶牙刷了嗎?”

陳茜這才歡天喜地說,“帶了帶了,早晨我就放進書包里了?!?/p>

這兩年,陳茜已經被禁止再吃巧克力。怕余小蕾發(fā)現(xiàn),每次偷著吃完得馬上把牙刷干凈。

陳文把陳茜領到了市里一個很高檔的地方。林河這十年已經是跨越式發(fā)展,多高檔的地方都有。

坐在舒服的沙發(fā)里,陳文要了兩份最好的巧克力。

吃上了美味的巧克力,陳茜就把挨收拾的委屈全都忘了。她笑瞇瞇對陳文說:“爸爸,我能提個問題嗎?”

陳文說:“什么問題?”

陳茜說:“你給我再找個小媽媽,行嗎?”

陳文來了興趣,假裝疑惑地問:“再找小媽媽,什么意思?”

陳茜說:“蒙蒙就有個小媽媽,那個小媽媽總領她去玩,蒙蒙要什么,那個小媽媽就給她買什么。爸爸,你也給我找一個行不行?”

陳文說:“不好找??!”

陳茜說:“好找,你讓張老師給我當小媽媽就行!”

19

滑溜在林河這里一般指的是濕潤光滑。但余小蕾說的不是這個意思。她把裸露的長腿在陳文身上蹭來蹭去叫滑溜。差不多每天晚上余小蕾都到陳文的屋里來滑溜。

過去陳文和余小蕾住在一個屋,陳茜大了以后,提出嚴重抗議:“憑什么你們倆住在一個屋?”

為了顯示公平公正,陳文把余小蕾攆了出去。

余小蕾開始不接受:“誰家夫妻不睡一個屋?”

陳文說:“自己家過日子和別人家比什么?”

為了陳茜,陳文一點面子不給。余小蕾只能接受。

接受是接受,每天睡前到陳文的被窩里滑溜是必不可少。由于白天陳茜希望張老師給她當小媽媽,晚上被余小蕾滑溜時,陳文免不了蠢蠢欲動。

余小蕾說:“你今天怎么回事兒,有想法了?”

陳文說:“沒有??!”

余小蕾說:“怎么沒有,你看看,你都興奮了?!?/p>

陳文說:“興奮了,也不能捅咕,今天才禮拜一!”

兩個人是每周一歌。

余小蕾說:“加一次怕什么?”

陳文說:“我都四十多了?!?/p>

余小蕾挑逗陳文:“有那么大嗎?陳茜和張雨說你才三十一。”

陳文笑了。

余小蕾說:“一提張雨,你就樂?!?/p>

陳文說:“你看看,你又來了。我和張雨是清白的,我們沒有那種關系!”

余小蕾摸著陳文很變態(tài)地說:“親愛的,你們有那種關系,我也不在乎!”

20

化解了葉純燕上訪之后,陳文打電話告訴了曹凱。但曹凱還要當面再仔細聽聽。陳文不太愿意到局里,這么長時間不上班,碰到同事和領導說什么都別扭。

陳文對曹凱說:“中午,我請你喝酒吧!”

曹凱說:“那感情好了,問題是喝完了怎么辦吶?”

幾年前,公安部頒布了五條禁令。從此,人民警察等于是在鋼絲上跳舞。凡涉及槍、酒、車違規(guī),只要稍微嚴重一點點,也得被調離甚至是開除公安隊伍。

曹凱說:“閻勇的事兒,聽說了嗎?”

陳文說:“聽說了?!?/p>

刑警支隊長閻勇酒后回單位值班,被省里督察抓住當場免職。

曹凱說:“當時是準備調離的,堂堂的支隊長??!如果不是李書記做工作,嗨!”

陳文說:“你別嗨了,中午到我家吧,咱們不喝酒,我給你包餃子。”

曹凱說:“改日吧,你現(xiàn)在還是到我這兒來一趟吧?!?/p>

曹凱如此堅持,陳文多少感到有些不妙。果然,曹凱見面就說:“你現(xiàn)在要上班是嗎?”

這之前,陳文確有上班的打算,但葉純燕告他,讓他有點怕。躺著都中槍。上班了,那些咬牙切齒恨他的不得把他告死才怪!

陳文說:“曹局,要不再等等吧?”

曹凱說:“不能等了,你上班這個事兒,昨天下午黨委會已經……”

陳文說:“我這個破事兒,還能上黨委會?別忽悠我了?!?/p>

曹凱說:“我忽悠你干雞巴毛!”

昨天黨委會上,由于陳文當天化解了葉純燕的上訪,曹凱特地提了一下。他的本意是想說,陳文沒上班也在為單位做貢獻,但他這一提不要緊,公安局局長兼政法委書記李云飛把話接了過去,他問:“陳文這些年為什么不上班?”

曹凱簡單說了說十年前那些眾所周知的原因。李云飛說:“那些原因陳文一年兩年哪怕五年不上班,我是可以理解的。但十年不上班,我不僅不理解,我也無法接受!”

會上當場決定,陳文或者立刻上班,或者立刻辭職!

陳文聽曹凱說完,有點傻眼。上班他不怕,他怕的是這個李云飛干嗎對自己有這么大的火!

陳文說:“李書記平時愛發(fā)火嗎?”

曹凱說:“很少發(fā)。這次大家都沒明白他為啥對你有這么大想法?!?/p>

陳文皺起了眉頭,“不應該啊,我和他一點接觸都沒有?。 ?/p>

曹凱說:“李書記不是和鄭建國很熟嗎?”

陳文沒有接茬。李云飛三年前從省廳到林河擔任公安局長時,才三十七歲。這么年輕就是副廳級,林河政界為之嘩然。都以為來了個公子哥!但三年過去了,李云飛成了傳奇。上上下下全都佩服。來時,僅僅兼任副市長,現(xiàn)在已經是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了。

李云飛剛來不久,鄭建國給陳文打電話,讓他去拜訪一下。但陳文哪好意思!他比李云飛大那么多,人家都副廳了,他才副處。而副處還是跟著乘車揀了個便宜。

陳文心想,難道是因為我沒去看李云飛,他對我有了想法?

“十六大”以后的公安局局長本身就是市里領導,陳文不知不覺得罪了這么大的干部,不免有些緊張。

陳文埋怨曹凱說:“黨委會上,你干嗎要表揚我呀?”

曹凱說:“你不是打算要競聘副局長嗎?”

陳文說:“我壓根兒就沒那意思!”

曹凱說:“你沒這個意思,我也得在會上給你吹吹風?。 ?/p>

陳文說:“那你也不能把我吹到菲律賓去呀!”

曹凱說:“你也別想太多了?!?/p>

陳文說:“我一點都沒想多。局里現(xiàn)在不光我一個人不上班,為了殺雞給猴看,這個李云飛是要拿我開刀??!”

曹凱說:“不能,要開刀早開刀了。陳文,我估計,這次李書記對你有想法,可能是被李桂珍給鬧的?!?/p>

陳文說:“李桂珍是誰?”

曹凱說:“李桂珍是誰你都不知道,李桂珍是馬剛的母親吶?!?h3>第二章

1

二十多年前,馬剛被警察堵在屋子里,還掏出槍反抗,被當時年輕的陳文一槍擊斃。

馬剛是機械廠子弟,他在這片為非作歹,無惡不作。被擊斃后,整個廠區(qū)燃放鞭炮來慶祝。那時的人民群眾不太理智,因為恨馬剛連馬剛的父母也一塊恨上了。他們無情地指責馬剛的父母,似乎馬剛那么操蛋完全是父母給遺傳的。

也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馬剛的父母在廠區(qū)里抬不起頭,平時不大出門,馬剛的尸體火化時,他們都沒去。當時,馬剛的骨灰盒被暫時寄存在殯儀館。派出所的李文明把相應的寄存手續(xù),交給了馬剛的父母。

據(jù)馬剛的母親李桂珍說,當年她拿著手續(xù)到過殯儀館去找過,但沒找著。轉眼這么多年過去了,大前年,李桂珍才來到公安局,要求返還兒子的骨灰。

陳文說:“那就趕緊找找吧!”

曹凱說:“能找的地方全找了。這么長時間了!李文明死了,當時火葬場的場長也死了。現(xiàn)在,火葬場都換倆地方了!”

陳文說:“那怎么辦?”

曹凱說:“沒辦法,只能告訴李桂珍找不到了。這下李桂珍有把柄了,把公安局從上到下罵個遍,然后就開始上訪?,F(xiàn)在,她都成上訪專家了。別的地方不去,專門去北京!為了化解她,公安局前前后后已經花了六七萬了?!?/p>

曹凱詳細地訴說著李桂珍這些年如何上訪,如何把公安局鬧得找不著北。但陳文不是很愿意聽。他忍不住問:“曹局,李桂珍鬧公安局,李書記干嗎對我有想法?。俊?/p>

曹凱白了陳文一眼,說:“這本來不就是因為你嗎?”

陳文說:“這和我有什么關系?”

曹凱說:“馬剛是不是你給打死的?”

陳文說:“我那是正當防衛(wèi)呀!”

曹凱說:“你不上班,有些事兒,你不清楚?!?/p>

曹凱耐著性子和陳文解釋,他找出了一份材料遞給了陳文。

這些年出現(xiàn)了不少類似李桂珍這樣的上訪。公安局信訪辦根本化解不了。像這樣的重點上訪案子,必須要專人甚至是專案組來負責?,F(xiàn)在公安局各部門為人民服務都忙得要死,都不可能有額外的精力應付上訪。于是,林河公安局出臺了《執(zhí)法責任終身制》。說白了,就是由誰惹事由誰平!

陳文說:“馬剛的骨灰找不著,也不能算在我頭上。應該找李文明啊!”

曹凱說:“李文明不是死了嗎?再說,這個執(zhí)法責任終身制指的是源頭,馬剛如果不被你打死,也就沒有骨灰這一說了?!?/p>

陳文說:“這……也太不講理了!”

曹凱說:“你當警察你還想講理?現(xiàn)在只有老百姓才有講理的地方!”

陳文說:“既然這樣,那怎么沒早找我呢?李桂珍不是上訪很長時間了嗎?”

曹凱指著自己的鼻子說:“是你爹我主動為你攬下的?!?/p>

這種事兒就算當時把陳文找來,陳文照樣解決不了。

曹凱拿出了一疊責任書,從中找出一張,遞給了陳文。陳文看完負責李桂珍的這張外,其他責任書,也都看了。

陳文說:“你要負責這么多???”

曹凱說:“每個局長都不少,李書記最多。凡是最后我們這些副局長也無法化解的,他都得接過去。李書記為什么來氣,你知道嗎?李桂珍這個上訪現(xiàn)在也得由他負責了!”

李桂珍的訴求現(xiàn)在越來越高,光給她拿錢已經不行了。前兩天,她找到曹凱說:“我要到北京去看奧運會,我要和美國的總統(tǒng)坐在一起看。”

陳文說:“她精神有問題吧?”

曹凱說:“一點問題都沒有。她這是故意嚇唬我。她明知連北京都不會讓她去,她這么說,就是讓我更重視她。我一聽她說完她要去北京,我就一口一個媽叫著,我說,媽,你看你兒子的面子,這次你就不去行不行?可能,我這媽叫的也太多了,這次,怎么叫就是不好使。她和我說,曹局長,你是副局長,你得讓你們局長管我叫媽,那才行?!?h4>2

李云飛在市委政法委和公安局各有一個辦公室。由于工作繁忙,他不是每天都能到公安局辦公。

李云飛在公安局的辦公室是在四樓,陳文和曹凱來時,秘書室里已經不少人等著見李云飛。分局長、支隊長有六七個。陳文和他們都認識,只好和他們挨個打招呼。

曹凱看到陳文不太愿意吱聲,就說:“咱倆到走廊里等著吧?!?/p>

兩個人來到了走廊里,陳文問曹凱:“你見李書記也得排隊?”

曹凱點了點頭:“剛開始有一次,我進屋沒敲門,他都把我說了?!?/p>

陳文手心里出汗了。想當年,自己都有局長羅浩然辦公室的鑰匙。

陳文說:“現(xiàn)在的局長和過去不一樣了?!?/p>

曹凱說:“你別緊張,他嚴是嚴,他也真辦事兒,無論公事兒私事兒,只要求到他,他能辦的全都給辦?!?/p>

陳文說:“問題是,我也沒什么事兒要求他呀,我求的只是……他別給我穿小鞋!”

曹凱說:“他不能。”

陳文有點鬧心,不想再說這個話題,就說:“曹局,你也笨。李桂珍要馬剛的骨灰,公安局不是有那些無名尸體嗎?”

曹凱說:“那可不行。”

陳文說:“有什么不行的?骨灰做不了DNA,是不是馬剛的骨灰,用高科技都不會知道?!?/p>

曹凱緊張了:“高科技不知道,我們的心知道?。±系?,一會兒,見到李書記,你可別亂說呀!這是公然欺騙人民群眾,這是絕對不允許的?!?/p>

陳文說:“我這是和你開玩笑?!?/p>

曹凱說:“你和我開玩笑行,和李書記可千萬不能開玩笑?!?/p>

陳文說:“總書記都能開玩笑,李書記怎么就不能呢?”

正說著,李云飛走了出來。陳文還是頭一次見到傳說中的李云飛,高大、魁梧,白白凈凈,冷眼看像個大學里的老師。他笑容可掬地送趙克敬向電梯走去。

趙克敬見到陳文主動過來握手,說:“呦,老弟,好幾年沒見了,你怎么比以前還年輕?”

趙克敬七年前,被報社開除后在北京混了幾年,現(xiàn)在可不得了,市委書記看到他都得先向他伸手。陳文這幾年在飯店里見到過趙克敬幾次,看他牛逼烘烘的,很反感。當面碰到了,也假裝不認識??涩F(xiàn)在李云飛在跟前,陳文只好不情愿地客套幾句。

趙克敬顯然不知道,陳文和李云飛這是頭次見面,對李云飛張牙舞爪地說:“我這老弟,我認識他二十多年了,絕對人才。李書記,你可得好好重用??!”

李云飛沒太接茬,只是禮貌地繼續(xù)送著趙克敬。陳文看出李云飛對趙克敬的客套好像不是那么由衷,有點后悔,剛才不理趙克敬好了。李云飛別再認為他和趙克敬是一路貨色。

果然,李云飛送完趙克敬回來,表情立刻嚴肅起來。

李云飛看了看陳文,面無表情地說:“陳文是吧?”

陳文有點緊張:“李書記?!?/p>

李云飛說:“曹局都和你說了吧?”

陳文點著頭,“說了?!?/p>

李云飛說:“一會兒見李桂珍,你把警服穿上?!?/p>

陳文說:“是?!?/p>

從見到李云飛出來,曹凱就站在墻角沒多說一句話。李云飛把目光轉向他時,他才說:“都安排好了,李書記,已經派車去接李桂珍了?!?/p>

李云飛說:“李桂珍來了以后,你們這次就叫我李局長吧,我感覺,她好像弄不清書記和局長到底哪個大。”

曹凱說:“好。”

李云飛看了看門口那些等著向他匯報的,對秘書說:“李桂珍一到,其他人一律順時向后延?!?h4>3

陳文、曹凱和局信訪辦主任站在辦公樓前,迎接李桂珍。李桂珍下車后見到陳文愣了一下。

陳文說:“阿姨,你好。你還記得我吧?”

李桂珍說:“記得。哎,以前怎么沒看見過你呢?”

陳文說:“我在北京學習來著,才畢業(yè)?!?/p>

李桂珍說:“我說呢!”

陳文對李桂珍現(xiàn)在的變化有些意外。李桂珍比自己的母親王美蘭得大好幾歲。王美蘭整天迷迷糊糊,說話都不利索??蛇@個都快八十的李桂珍卻思維敏捷,口齒清楚。在陳文的印象當中,李桂珍非常沉默寡言??雌饋?,幾年的上訪已經讓一個老太婆煥發(fā)了青春。

李云飛是在公安局的小會議室見的李桂珍。這已經是第二次了。據(jù)曹凱說,第一次,李云飛就把老太太哄得差不多了。這次,看李云飛和李桂珍見面時的狀態(tài),陳文能感覺出兩個人已經很親近了。

李云飛坐在李桂珍的旁邊,毫不客氣:“你能不能別鬧了?上次,咱們不是都說好了嗎?”

李桂珍說:“我沒鬧啊。我真的沒鬧。我就是想去北京看看奧運會?!?/p>

李云飛說:“你想和美國總統(tǒng)坐在一起看,是不是?”

李桂珍有點不太好意思了:“我就是那么說著玩?!?/p>

李云飛說:“這可不能說著玩呀!老太婆,你不知道,這個美國總統(tǒng)很喜歡中國女人,他別再看上你……”

李桂珍樂了,打了李云飛一下:“你這孩子,怎么和我還鬧呢?”

李云飛和李桂珍說說笑笑的時候,不時有人進來匯報。李云飛很不耐煩把匯報的人都給攆了出去。最后,把秘書叫進來,批評道:“是你告訴他們我在這兒的?”

秘書說:“他們都著急……”

李云飛說:“急什么急?你給我站在門口,任何人都不準進來?!?/p>

秘書出去后,李桂珍有點不好意思了:“孩子,我耽誤你工作了吧?”

李云飛說:“沒有沒有沒有。哪有那么多工作啊!老太婆,你中午想吃什么?”

李桂珍說:“我什么都不想吃,我來就是想看看你!”

李云飛說:“你來看看我就對了。你不來看我,我就要去看你了。老太婆,你上次找我反映的事兒,我已經全都查完了,今天,向你全面匯報一下?!?/p>

信訪辦主任首先坐在李桂珍的跟前,認真地講了尋找骨灰的整個經過。找了多少次火葬場,每次找的誰,如何通過誰找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誰,最后因為這個誰還是沒有說清骨灰到底放在什么地方。

在這個過程當中,信訪辦主任絲毫沒有提李桂珍的過錯,弄得李桂珍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了:“二十年前,也怨我,我去沒找到,應該來問問你們好了?!?

李云飛說:“這不能怨你,還是我們工作沒有做細致。”

信訪辦主任講完,曹凱又開始講,他講了如何找的當時管片民警李文明,不幸的是李文明不在了,很多情況就無法繼續(xù)查清。雖然這樣,這次呢,在李局長親自督辦下,又是如何從另外的渠道、另外的線索入手進行查找。但是,到目前為止,還是沒有找到。

曹凱說的這些情況,李桂珍過去都聽過,但這次她依然認真地聽。聽到動情處,她還哽咽起來:“孩子,我知道,這確實不好找,我也知道這給你們添麻煩了。但沒辦法啊,等你們老了,你們就會知道想孩子的那種痛苦??!”

在李桂珍哽咽的同時,李云飛的眼圈也濕潤了。曹凱、信訪辦主任也都顯得無比難受。但陳文沒有。他始終不卑不亢。

信訪辦主任、曹凱講完,陳文開始講。什么第一次把馬剛堵在走廊里,馬剛跑掉了。第二次把馬剛堵在倉房里,馬剛又跑掉了。第三次把馬剛堵在小棚子里,馬剛還想跑。陳文說:“我們進去了三個警察,有三支槍對準馬剛,可馬剛還是掏出了槍。阿姨,我真是沒辦法才開槍把馬剛打死。”

陳文講的時候,李桂珍聽得好像更認真。聽完,她沒了淚水態(tài)度還有了轉變。她對陳文說:“馬剛那時作成了那樣,就算當時他不被你打死,后來嚴打了,他也得被槍斃?!?/p>

看到人民群眾理解了人民警察,李云飛最后不失時機對李桂珍說:“老太婆啊,到北京看奧運,我看你就別去了。我給你買個四十寸的大電視,你在家看直播老舒服的了。另外,你在家看還有什么好處你知道嗎:你可以天天在家包餃子,奧運會一共十五天,每天我給你二百塊錢,怎么樣?絕對夠你買肉買菜包餃子了!”

4

陳文開著車親自送李桂珍回家,一路上,他沒怎么吱聲。曹凱在車里和李桂珍一口一個媽叫:“媽呀,本來,我們李局長還要中午請你吃飯,但他太忙了,你要多多包涵。”

李桂珍笑了笑,也沒怎么答理曹凱。她倒和陳文不時找話說:“好些年都沒看到你爸你媽了,前年,我才聽說他們老兩口都搬到濱江花園去住了。全廠都說是你給買的房子,孩子,你可真孝心啊!”

雖然在小會議室,陳文還和李桂珍侃侃而談,但現(xiàn)在他沒了這個耐心。無論李桂珍說什么,他都不冷不熱地應付著。

回來的路上,陳文對曹凱表達著不滿:“一個40寸的彩電便宜的也得五千,加上半個月天天吃餃子的那三千,一萬來塊啊。我們一個干警一個月工資還不到三千……”

曹凱說:“這都已經少給了,我原打算拿出兩萬呢?!?/p>

陳文說:“這筆錢公安局怎么出啊?財政給嗎?”

曹凱說:“給個奶奶逼吧!全都自己想辦法?!?/p>

陳文說:“怎么想啊?”

曹凱說:“化緣,再不就坑蒙拐騙!”

陳文說:“那出了事兒怎么辦?”

曹凱說:“現(xiàn)在不是還沒出事兒嘛!”

按照“執(zhí)法責任終身制”,李桂珍這個上訪應該由陳文負責。

陳文說:“大哥,這些錢就由我出吧!”

曹凱說:“錢好辦,問題是,李桂珍怎么辦?”

陳文說:“這不都解決了?”

曹凱說:“解決了也得派人對李桂珍死看死守。她萬一還要去北京……”

陳文說:“你是讓我天天去看著李桂珍?”

曹凱點了點頭。

陳文說:“我不去,讓派出所去唄!”

曹凱說:“派出所能去的話,今天還用把你找來嗎?”

陳文說:“就別讓我去了,我出錢還不行嗎?”

曹凱說:“你以為錢能解決一切嗎?陳文吶,你已經知道李書記的態(tài)度了,你今后不上班恐怕是不行了。”

陳文倒不是怕上班,而是怕上班去干這樣的工作,鬧死心了。

兩個人回到局里去見李云飛。來到了秘書室,屋子里的人比剛才還多。

秘書對曹凱說:“你們不用排隊,下一個你們就可以進去?!?/p>

陳文不想進去,對曹凱說:“我在走廊里等你,需要我的話,你再出來喊我?!?/p>

曹凱說:“跟我一塊進去沒事兒,我看他今天挺高興?!?/p>

曹凱和陳文一塊進去之后,才知道李云飛一點都不高興。

李云飛對曹凱說:“對李桂珍,我一句媽都沒叫,老太太不是也理解我們了?為什么你一口一個媽叫著,她卻總和你過不去呢?今天,我算是看出來了,你叫媽的時候,太不誠懇了,你是在應付。曹局,李桂珍之所以總來鬧訪纏訪,還不是我們過去在工作中出現(xiàn)了紕漏嗎?我們不能總挑人民群眾的毛病。我們要化解矛盾,解決問題,首先必須要有個真誠的態(tài)度。你連叫媽都叫得那么假,李桂珍能看不出來嗎?”

當著自己的面,這么不客氣批評曹凱,陳文都受不了。

陳文說:“李書記,既然我們早就對李桂珍進行了三級答復,按照《信訪條例》,我們可以對李桂珍不再接待……”

李云飛說:“按照《治安管理處罰法》,現(xiàn)在可以對李桂珍進行治安處罰!”李云飛的口氣咄咄逼人,“陳文,我知道,你現(xiàn)在是法律專家了,但你給我解釋一下,什么叫執(zhí)法為民?”

陳文不吱聲了。

李云飛說:“跟人民群眾還講法律?按照《公務員法》,你十年不上班,知道應該怎么處理你嗎?按照《人民警察法》、按照《林河公安局十禁止》,你領著一個小美女,天天出入林河各大高級會所,知道應該給予你怎樣的處分嗎?”

陳文滿臉通紅。

李云飛點燃了一支煙,繼續(xù)批評曹凱:“曹局,我剛才的話呢,可能有點重,希望你能理解。為什么我把全局信訪這一塊拿出來,硬塞給你,是因為我相信你有這個能力。讓你端正態(tài)度,讓你對上訪者真心實意,我是對你好。既然你把人民群眾都已經叫爹叫媽了,那你干嗎不真誠點兒呢!別說爹媽無理取鬧,就算爹媽生活作風有問題,你說,我們當孩子的還能去指責父母嗎?”

曹凱被說得是頻頻點頭。

李云飛說:“在這一點上,我們都要向第一派出所的所長宋男學習!他怎么說?‘為什么我把人民群眾要當親爹當媽,很簡單,我是想把工作干好。因為只有這樣,我心里才能不上火,不然的話,我天天被人民這么罵,我早就被罵死了。我只有在心里真正把罵我的人當作親爹親媽,我就不上火了。這樣呢,我才能天天吃得飽,睡得香,我才能把派出所的全面工作抓好抓實!”

5

兩個人走出李云飛的辦公室,在走廊里陳文就開始罵宋男:“這個小王八蛋,好聽的都讓他說了,他這是跟誰學的呢?”

曹凱說:“那份事跡材料我看到了,宋男說是跟你學的!說你在九大隊時,就這么教育他們?!?/p>

陳文說:“這……個小兔崽子,今晚,我就去揍他?!?/p>

曹凱說:“揍他以后再說吧,今晚,你還是先和李書記好好談談吧!”

李云飛讓陳文晚上在他工作結束之后找他。陳文對曹凱說:“我今晚不來了。他愿意處罰就處罰,他愿意處分就處分,我認了?!?/p>

曹凱說:“你干嗎呀,你可別跟他犯倔。這小子誰都不慣著?!?/p>

陳文說:“我也沒讓他慣著我呀,大不了,這個工作我不要了。”

曹凱嘆了一口氣,“別說大話了,你能舍得嗎?”

陳文不吱聲了。警察這個工作對像陳文這樣的老警察有著一股特殊的情結,沒人搞得懂,為什么他們對這個滿腹牢騷的職業(yè)如此眷戀。

曹凱說:“于德才那老東西,沒事兒就來磨嘰我。”

于德才十年前被調離公安隊伍后,一直希望能回來再當警察。

陳文說:“他還給我拿錢,讓我去求鄭建國呢。根本不可能?!?/p>

曹凱說:“所以,陳文,你將來別再像于德才似的后悔,今晚,你一定對李書記客氣點兒。你別怕他批評,他這個人吧,不記仇,批評完就拉倒了?!?/p>

陳文說:“曹局,他剛才那樣批評你,你連屁都不敢放。我算看出來了,你現(xiàn)在是被他給徹底制服了!”

曹凱不承認:“你不能這樣講,我對他吧,主要還是佩服!”

6

陳茜上車前,一臉的壞笑。擱平時,陳文得馬上問她。但今天陳文什么都沒問。他一直在皺著眉頭。

陳茜問他了:“爸爸,你怎么了?”

陳文說:“沒怎么的!”

陳茜說:“那你這個樣子,好像我欠你錢似的。哎,爸爸,我想問你個問題……”

陳茜還沒說問題就先抿著嘴笑了起來。

陳文說:“看你傻呵呵的,笑什么呀?什么問題,你問吧!”

陳茜問:“為什么說小姨子是姐夫的一半屁股?”

陳文忍住笑,這個問題,他也不知道。他試著回答道:“就是說,小姨子和姐夫的關系可以挺不錯吧!”

陳茜說:“挺不錯,我理解,我問的是,一半屁股該如何解釋?”

陳文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我沒有小姨子……”

陳茜說:“你怎么沒有?張老師不是管你叫姐夫嗎?她就是你的小姨子!”

陳文說:“她不能算。”

陳茜說:“可以算,我問她了,她說,她愿意給你當小姨子?!?/p>

陳文說:“她愿意當不行啊,這個事兒你媽得同意。”

陳茜說:“讓她偷著給你當唄!蒙蒙說了,小姨子是可以給姐夫當小三的。”

陳文說:“你明白小三是什么意思嗎?”

陳茜白了陳文一眼:“地球人都知道,小三就是小媽!爸爸,讓張老師偷著給我當小媽,你有意見嗎?”

陳文說:“我沒意見,但張老師愿意嗎?”

陳茜說:“我估計她能愿意。她對你可關心了。她問我,哎,你爸你媽為什么不在一個房間里住?。窟€有,每次你去接我的時候,她都先照照鏡子,有時還往身上噴香水!”

陳文說:“不會吧,我可從來沒聞到過。”

陳茜說:“她那個香水是淡淡的味道,有點像檸檬的那種?!?/p>

陳文開著車和陳茜瞎聊著??斓郊业臅r候,陳茜才說:“爸爸,今天,我又帶牙刷了!”

陳文說:“帶也不能去吃巧克力了。”

陳茜說:“為什么?”

陳文說:“咱們得馬上回家,我要上網查查,一半屁股到底是什么意思!”

7

陳文把車停在公安局附近的樹蔭下,時刻等待著李云飛的招見。坐在車里,陳文思前想后?,F(xiàn)在上班,他覺得自己恐怕難以勝任。天天去哄李桂珍,這種活兒想想頭就大。另外,把李桂珍哄好了,無數(shù)個李桂珍得在不遠處等著他。

即便陳文十年不上班,社會上仍然謠傳他殺人不眨眼。連被法院槍斃的,被熏死在車庫里的,都硬說是被他給害的。他現(xiàn)在真要上班了,那些所謂被他害死的家屬肯定不會放過他。他們一定會排著隊尋找各種理由來不停地上訪。

如果全都照著李桂珍這么伺候,陳文心想,自己用不了兩年就得死在公安局。

行了,各位親爹親媽,你大爺我跟你們拜拜了。班肯定不能上了,但陳文還不打算像于德才那樣調出公安局。我畢竟為黨為人民流過血流過汗,最后混到連警察都不是了,我陳文決不答應。

8

晚上快十點了,李云飛的秘書才給陳文打來電話。

陳文走進李云飛的辦公室時,李云飛正在吃餃子。他沒有表情地問陳文:“吃了嗎?”

陳文說:“吃了?!?/p>

李云飛說:“你吃的什么呀?”

陳文說:“和你一樣,也是餃子?!?/p>

李云飛說:“你不太夠意思啊,你吃餃子也不想著我,我吃餃子可想著你了!”

李云飛指著旁邊的一袋,“這是給你買的。”

見李云飛這個態(tài)度,陳文心里多少寬松了些。他坐在李云飛的面前,大大方方地吃了起來。

李云飛說:“我一猜你就沒吃。是不是早就開始在外面等我來的?”

陳文說:“李書記,你工作這么晚,夠辛苦的。”

李云飛說:“今天還算早呢!不是怕你著急,半夜都輪不上你!”

陳文吃餃子時,用眼角的余光看著李云飛。李云飛餓壞了,狼吞虎咽。吃完打著飽嗝,就開始批評陳文:“知道我為什么對你有這么大想法嗎?你也太能裝了吧!”

陳文手心出汗了。

李云飛點燃了一支香煙,繼續(xù)說:“建國處長給你電話,讓你來看看我,這個事兒有吧?幾年了?”

陳文滿臉通紅:“李……書記……”

李云飛說:“小陳哥同志,你比我年長,按道理,我確實應該先去看你,可我能去嗎?我現(xiàn)在一舉一動,全市有無數(shù)的眼睛在盯著……”

陳文說:“李……書記,我……都十年不上班了,你……說,我怎么好意思來看你……我……”

李云飛笑了:“小陳哥,怎么了?不應該吧!過去你的演講是拿過名次的?!?/p>

陳文看著李云飛有點不知說什么好。李云飛溫和起來,“今天批評你那是給曹局看的,曹局什么樣,你最清楚了。我要是不把他欺負住,公安局就得關門了。”

李云飛仿佛老朋友似的,毫無遮掩地說:“現(xiàn)在公安局全指著曹大哥幫我了。你知道,他沒有被扶正,心里一直憋著委屈,如果我哄著他,他保證得給我偷懶!班子里我最小,都比我大十多歲,我要是不逮著一個欺負住了,誰都不聽我的?!?/p>

陳文說:“李書記,這和欺負沒關系,曹局對你非常服氣!”

李云飛說:“官大一級,壓死人!誰敢不服氣?。∮胁环獾?,我看就你這么一個,今天,當著曹凱的面,你還要給我講法!你真有點無法無天吶,怪不得,建國處長總提你呢,你可真是人物?。 ?/p>

李云飛雖然是笑呵呵地說著這番話,陳文后背卻直冒涼風。

陳文說:“李書記,我……”

李云飛說:“別我我我了,我知道,你對我有意見。黨委會上,我說了,你或者上班或者辭職。那些話,我必須要說。小陳哥,你得理解我,現(xiàn)在整個公安局沒有任何理由不上班的,目前只有你。”

陳文說:“李書記,我……讓你為難了,我一定想辦法……”

李云飛說:“還用想什么辦法?你繼續(xù)在家呆著就完了。你干群關系那么好,沒人會想著去落實我這句話。只要我呆在林河,你就可以在家想呆多久就呆多久!”

陳文有點發(fā)蒙,傻愣愣地看著李云飛。

李云飛說:“干嗎這么看著我?別想多了,我這么對待你,不是因為有建國處長這層關系。小陳哥,十年前,你不上班是組織上的決定,與你無關!”

陳文說:“可后來組織讓我上了,我也賴著沒上……”

李云飛說:“沒上就沒上吧。林河公安局沒人計較你這個。二十年前,你就為黨為人民差點流盡了最后一滴血,十年前,你為國家為企業(yè)又挽回那么多的經濟損失。我過去在廳里時,看到過一個內部排名,你們一個地區(qū)級的經偵部門,追回的贓款在全國都排進了名次,了不起??!小陳哥,你立了這么多的功,十年不上班,黨和人民完全能夠理解!”

陳文有點暈暈乎乎,他覺得自己與這個李云飛的差距實在是太大了。

陳文說:“李書記,我能提個要求嗎?”

李云飛愣了一下,“提吧?!?/p>

陳文說:“今后不要再叫我小陳哥了,你就直接叫我小陳,行嗎?”

李云飛笑了:“我可當真了。今后,咱們私下里,我就叫你小陳了?!彼A艘幌卵劬Γ安徊m你說,我管鄭建國就叫小鄭!”

李云飛和陳文說說笑笑的時候,已經偷偷地看了一次表。陳文來的時候,在走廊里已經看到秘書室還有好幾個在等著匯報。

陳文不失時機地說道:“李書記,您太忙了,我就不多打擾了?,F(xiàn)在我想抓緊時間和您說說李桂珍行嗎?”

李云飛說:“行?。 ?/p>

陳文說:“上午,您大概也看到了,盡管我向李桂珍很真誠地表達了歉疚之意,但我能感覺出,她很怕我,包括我送她回家,她對我都很畢恭畢敬。李書記,過去呢,我們可能對李桂珍的態(tài)度過于偏軟,您看,我今后對她死看死守時,是否可以略微嚴厲些?”

李云飛愣愣地看著陳文。

陳文說:“李書記,你放心這個尺度,我能把握好,決不會讓她有絲毫的察覺!”

李云飛嘆了一口氣,說:“我想什么你都知道!小陳啊,姜還是老的辣呀!”

9

過去對李桂珍死看死守都是管區(qū)的派出所負責。怕李桂珍突然跑了,派出所一般是派輛車在李桂珍家樓下停著。現(xiàn)在不敢停了,李桂珍拿著磚頭或錘子能把風擋玻璃砸個稀碎。警察下來制止,李桂珍接著會連警察一起砸。換成別的上訪者這么鬧,警察是可以拘留的。但碰到李桂珍這樣七十多歲的老太太,警察一點辦法都沒有。

陳文開著自己過去那輛很破的廣本,來到了李桂珍家的樓下。他把廣本停在很顯眼的位置。過去,來死看死守的警察都老老實實坐在車里。陳文不是。他下了車,直接上樓進了李桂珍的家里。

李桂珍非常意外。

陳文說:“阿姨,你過來。”

陳文把李桂珍帶到了窗前,指著自己的車說:“這是我開來的啊,你想砸的話,就砸這輛,你看好了,別給砸錯了。你要是把別的車給砸了,那保險公司可就得找你算賬了。阿姨,我告訴你,公安局給你的錢,都給保險公司也不夠你賠的?!?/p>

李桂珍有點發(fā)蒙:“孩子,我怎么會砸你的車呢?”

陳文說:“沒事兒,砸吧!過去你又不是沒砸過?!?/p>

陳文說話一臉嚴肅,眼睛不時地四處掃視,像是在找賊似的。

李桂珍顯得很不自在。她住的房子不大,五十多平方,老伴死后,現(xiàn)在就她一個人住。

陳文一屁股坐在沙發(fā)里,問:“你不是還有兩個閨女嗎?她們呢?”

李桂珍說:“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都嫌我嘮叨,很少回來。”

陳文說:“你總砸車,人家確實不好回來。我要是有你這么個丈母娘,你姑娘我肯定不要了?!?

陳文大概是說到了李桂珍的心里,李桂珍顯得很不自然。

陳文說:“阿姨,中午了,你趕緊包餃子吧!”

李桂珍說:“我……今天不吃餃子?!?/p>

陳文說:“公安局給你錢就是吃餃子,你要是不吃,那你得把錢還回來?!?/p>

李桂珍看著陳文有點不知說什么好。二十年前,陳文就在機械廠這片威震四方。即便到現(xiàn)在,這里好人壞人也都怕他!

李桂珍說:“孩子,你和其他警察怎么不一樣呢?”

陳文說:“趕緊包餃子吧。”

李桂珍說:“我還沒買餡呢!”

陳文說:“我拉你去買?!?/p>

陳文開車拉著李桂珍來到了菜市場。買肉時,李桂珍有點舍不得。

陳文說:“你多買點兒,你這點玩藝兒,夠誰吃的。公安局每天給你二百塊錢呢!”

李桂珍算是碰到茬子了,聲都沒吱,乖乖地買了肉買了菜,回來馬上剁餡包餃子。陳文先是坐在沙發(fā)里看電視,吃完餃子,又在床上呼呼睡了起來。

陳文睡覺的時候,李桂珍躡手躡腳地收拾碗筷,像是怕驚醒陳文。陳文躺在床上壓根兒沒睡。他偷偷地看著李桂珍戰(zhàn)戰(zhàn)驚驚的樣子,心里無比酸楚。

從來到李桂珍的家里,陳文的心就沉重異常。客廳的墻上,掛著馬剛的黑白照片。照片前,供著水果、點心。

吃飯的時候,李桂珍還端來一碗餃子,放在了照片前。

雖然擊斃馬剛一點毛病沒有,但陳文心里知道,馬剛死得有點冤。

張老大、張老二不是馬剛殺的,馬剛故意讓警察誤以為是他所殺,無非是為了抬高自己。向馬剛開槍時,陳文也沒想打死馬剛,但由于槍出了問題,才使得馬剛命喪陳文的槍下。

雖然馬剛這么無惡不作,即便不被陳文擊斃,后來嚴打也夠嗆,但此時此刻的陳文卻極其內疚。無論怎樣,是他讓李桂珍失去了兒子!

父女情深,母子連心!有了陳茜以后,陳文對此的感受無比深刻。

看著李桂珍把餃子放在了馬剛的照片前,陳文的眼眶差點濕潤了。

陳文躺在床上裝睡,也是想借機掩蓋內心的酸楚。

快到晚上了,陳文才從床上爬起來。

李桂珍把一杯茶水放在了陳文的跟前。

陳文面無表情喝著,說:“哎,你茶不錯呀!”

李桂珍說:“都是派出所給送的?!?/p>

陳文喝完了茶,打開了電視,他坐在沙發(fā)上拿著遙控器,選著臺。李桂珍坐在旁邊小心翼翼地看著陳文。

陳文說:“你喜歡看什么?評?。俊?/p>

李桂珍用商量的口氣,說:“孩子,你回家吧,我都已經向你們局長保證了,這些日子,我肯定不去北京了……”

陳文忽然說:“哎,阿姨,你找趙克敬干什么?”

李桂珍沒明白:“趙……克敬?”

陳文說:“就是那個長頭發(fā)的記者!”

李桂珍說:“啊,那個趙主任?我沒找他,是他來找我,他說是要寫文章。我沒答應?!?/p>

陳文問得很詳細,李桂珍沒有說謊,她確實沒答應。但趙克敬找李云飛時,謊稱文章已經寫好了。他還給李云飛看了標題。標題很醒目,占了有半頁紙。

兒子被擊斃,警察毀尸滅跡

傷心三十年,骨灰下落不明

李云飛看完標題,臉就拉了下來。趙克敬說:“李書記,這個文章我看你面子,就不發(fā)了。我得支持你工作??!”

陳文問清來龍去脈之后,對李桂珍滿意地說:“你這樣對待記者的態(tài)度很好,今后誰要是來采訪你,你得首先要看看他有沒有記者證?!?h4>10

曹凱滿臉驚訝:“老太婆給你包餃子吃?”

陳文說:“吃完我還在她家睡了一覺?!?/p>

曹凱說:“這不是反天了嘛!”

曹凱高興得不得了,“老弟,怪不得李書記上午表揚你呢!”

陳文說:“表揚我?”

曹凱說:“當然表揚你了,說你對公安局貢獻巨大卻絲毫不擺老資格,能主動地積極地為局里分愁解憂!老弟,我他媽的真服你,昨天晚上一個照面,你就把李書記給擺平了?!?/p>

陳文說:“擺平啥呀,昨晚你沒在跟前,他把我又是一頓說,后來是建國處長給他打了電話,他才算放過我!”

曹凱信以為真了:“老弟,你別多想,李書記這個人刀子嘴豆腐心,你看,昨天見你主動工作,今天上午不就表揚你了嘛!”

陳文嘆了一口氣:“曹局,說良心話,這個工作我不太想干!”

陳文把心里的內疚一五一十地說了:“李桂珍對我這樣,完全是因為怕我,但大哥,我嚇唬她,我太難受了。如果是劉慶平何濤他們,無論我怎么嚇唬,就算把他們嚇死,我都不難受,可李桂珍……她……畢竟是一個失去了兒子的母親??!”

看到陳文滿臉痛苦,曹凱緊張了:“老弟呀,你可千萬別難受。你看到了,我們所有的招都使出來了?,F(xiàn)在,我們是黔驢技窮!如果你不把李桂珍穩(wěn)定住,她要是再到了北京去鬧,那難受的人可就多了!”

11

陳茜小時候基本是爺爺、奶奶給帶著。大了以后,卻不怎么愿意和爺爺、奶奶混了。老兩口很傷心,每個周六、周日都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樣。

十年前,父親陳楚良給了陳文一個耳光。這件事兒陳文壓根兒就沒往心里去,但陳楚良找到陳文卻一本正經地表達著歉意:“孩子,我打你確實不應該,我錯了,你別再折磨我了,好不好?”

陳文說:“我怎么折磨你了?”

陳楚良說:“你別再挑撥茜茜了,她現(xiàn)在都不愿意來了?!?/p>

陳文哭笑不得:“爸,茜茜不愿意來,和我一點關系都沒有?!?/p>

陳楚良說:“怎么沒關系?她最聽你的話了,她不來就是你給挑的。”

母親王美蘭站在父親的一邊,也罵著陳文說:“你個沒良心的,茜茜小的時候,你看都不看一眼,她大了,你就把她給拉攏過去了……”

陳文說:“我根本就沒拉攏她。爸、媽,我告訴你們,對茜茜,不能太慣著,你們要學我,軟硬兼施,適當?shù)臅r候……”

陳文還沒說完,父母就急了。父親打著陳文的腦袋,母親打著陳文的屁股,異口同聲地威脅道:“王八蛋玩藝兒,你要是再敢打孩子,我們倆饒不了你!”

周六的下午,陳文開車拉陳茜回父母家時,陳茜不高興了:“他們倆敢打你,太不像話了,你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他們?!?/p>

陳文說:“他們是我爹我媽,你收拾他們就等于收拾我?!?/p>

陳茜說:“那我不管,誰讓他們欺負你呢!你看著,我非得給他們點顏色看看……”

陳文把臉拉了下來,陳茜馬上改口:“和你說著玩呢,你還當真了。你放心吧,我保證讓這兩個老黃瓜高高興興……”

陳文瞪了陳茜一眼:“你腦袋進水了,老黃瓜指的是你姥爺,你爺爺、奶奶不能說老黃瓜!”

陳茜說:“我才不說我姥爺是老黃瓜呢。上次我在家說完,我媽把我一頓捶!”

陳文憋不住笑。陳茜揪著陳文的耳朵,“你快給我找個小媽,行不行?。俊?/p>

陳文疼得忙說:“行行行……”

陳茜說:“那你什么時候去找?哎,一會兒,你把我送到爺爺奶奶家,你就去找怎么樣?我現(xiàn)在就給張老師打電話!”

陳茜掏出手機給張雨掛通了電話:“張老師嗎?您下午有時間嗎?我爸爸想和你談件事兒……地點就是上島咖啡A1包間……好,你和我爸爸不見不散?!?h4>12

張雨曾經在一部沒什么名氣的電視劇里演過一個什么沒名氣的角色。這個角色雖然根本沒人記住,在小小的林河也算得上明星了。走路揚著脖子,看誰都像空氣似的。

成了陳茜的舞蹈老師后不久,陳文在窗戶里無意中看到張雨用戒尺打陳茜的手心。陳文很吃驚。陳文在家里盡管也這樣打陳茜,但別人打,他不干。那天,陳文讓陳茜在車里等著,他回到教室,抓住張雨的頭撞向了門框。

怕被告,陳文沒撞張雨的額頭,撞的是張雨的腦袋,由于被長發(fā)蓋著,出了包也看不出來。張雨被撞得兩眼直冒金星。

把張雨撞成了這樣,陳文第二天帶著錢準備好賠償了??蓮堄晗駴]這回事兒似的,繼續(xù)給陳茜當老師。

陳文趕到咖啡廳時,張雨已經來了。她正喝著一杯泛著泡沫的咖啡。

陳文說:“對不起,張老師,讓您久等了。”

張雨說:“我也才來。”

平時在教室見面,由于有陳茜在旁邊,兩個人說說笑笑還很隨意?,F(xiàn)在一下子單獨約會,都顯得有些不自然。

陳文沒話找話:“耽誤你上課了吧?”

張雨說:“沒事兒,我讓別人幫我?guī)е??!?/p>

陳文說:“你的學生好像挺多?!?/p>

張雨說:“不多。我挑學生,家庭條件不好的交得起學費,我也不收?!?/p>

陳文說:“你挺有性格?!?/p>

張雨白了陳文一眼:“看和誰比!”

陳文只好說:“張老師,我……不應該那樣,實在是抱歉?!?/p>

張雨說:“都兩年多了,你才想著說抱歉。”

陳文說:“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請你原諒。不瞞你說,我……當時精神狀態(tài)不太好!”

張雨說:“你有精神病?”

陳文說:“有點,但不是很嚴重。”

張雨認真地看著陳文,陳文也認真地說:“我受過刺激,被人差點砍死?!?/p>

張雨說:“是嗎?”

陳文點著頭:“聽小蕾說,你們凈去大廟是吧,大廟里那個姓何的法師,就是他給我砍的?!?/p>

張雨似乎不信:“他為什么砍你啊,人家可是大法師啊!”

陳文說:“過去他不是大法師,二十年前,他是咱們這里最有名的大流氓?!?/p>

陳文簡單地說了說被何濤砍的經過。張雨仍然半信半疑地看著陳文。

陳文說:“真的,從那以后,只要陰天下雨,我的頭就疼……”

張雨說:“你頭一疼,你就撞別人的頭,才能感到舒服是嗎?”

陳文撞完余小蕾這樣說,余小蕾就信,可這個張雨顯然不太好糊弄。

陳文有點氣急敗壞:“張老師,我沒騙你,我說的都是真的?!?/p>

大概是怕陳文再犯病,張雨就把手伸過來,拍了拍陳文,很溫柔地說:“別急眼,姐夫,我知道你沒騙我!”

張雨的手很白很嫩,陳文的血壓直往上躥。

陳文岔開話題:“張老師,剛才你說,你的學生不是很多是嗎?那你干嗎不多收幾個呢?”

張雨說:“收多了累人。另外,我的課時這么貴,想收多也不太容易?!?/p>

陳文說:“那你一年能掙多少錢?”

張雨說:“姐夫干嗎問我這個?”

陳文說:“我看你挺不容易,我想幫幫你!”

張雨說:“你打算怎么幫啊?”

陳文說:“陳茜還得和你學幾年你估計?”

張雨想了想,“還得五年吧!”

陳文說:“我把五年的學費現(xiàn)在一起給你,怎么樣?”

張雨不解:“什么意思?”

陳文說:“我不想讓孩子再搞藝術,太辛苦了?!?/p>

張雨還是沒明白:“既然不搞藝術了,那你還給我錢干什么?”

陳文說:“你也挺不容易的……”

張雨說:“姐夫別拐彎抹角了,你想讓我做什么你就說吧!”

陳文說:“我媳婦總認為陳茜將來能當明星。我想讓你幫我勸勸她!”

張雨說:“怎么勸吶?”

陳文說:“你就和她說,陳茜這方面一點天賦都沒有……”

張雨有點為難:“我說她就能信嗎?”

陳文說:“她能信!”

張雨似乎不想勸:“陳哥,你不想讓孩子搞藝術,你怕孩子辛苦,這我很理解,可陳哥,那你說,現(xiàn)在搞什么不辛苦???”

陳文說:“你可能不知道,我現(xiàn)在吧已經有了司法資格證,就是說呢,我可以當律師。你看,律師現(xiàn)在是越來越吃香。張老師,我打算將來讓陳茜去當律師,我這方面不僅關系多,我還明白,我完全能幫上……”

張雨忽然說:“你以為你女兒當了律師就沒有潛規(guī)則了是嗎?”

陳文愣住了:“潛……規(guī)則?什么意思?”

張雨說:“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嗎?你和我爸一樣,瞪眼裝糊涂?!?/p>

陳文有點難堪:“我真不知道?!?/p>

張雨這時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眶忽然濕潤起來:“我都進組就要拍戲了,我爸給我打電話,說他病了。我回到家,他和我說,拍戲太辛苦了,希望我別干了,當個老師不挺好嗎……我不想讓我爸擔心,就不再拍戲了,去年我媽才偷著告訴我,我爸是怕我被潛規(guī)則……”

陳文說:“張老師,你想多了,我讓孩子不搞藝術……”

張雨顯得很氣憤:“我現(xiàn)在才明白,你干嗎把我腦袋往門框上撞了,你太陰險了,不讓你女兒跟我學,你就來這一套!我一直以為,你是天下最好的父親,沒承想,你和我父親一樣,都是自私、偽君子!”

張雨起身在桌子上丟下一百塊錢,摔門而去!

13

十五的月亮

升在了天空中

為什么旁邊沒有云彩

……

陳楚良年輕的時候就在廠里登臺演唱,現(xiàn)在七十多了,嗓音依然洪亮。陳茜平時雖然唱的都是流行歌曲,但唱這種老歌,也一點問題沒有。

陳楚良買的這套音響花了兩萬多,一老一少拿著麥克風,唱得是婉轉動人。陳文出了電梯站在門口,聽了好一會兒,才按了門鈴。

門鈴一響,屋子里的歌聲戛然而止。從那個王奶奶否定了自己的唱歌天賦之后,陳茜就很少唱了。

陳文進了客廳,母親王美蘭已經在廚房里做了一桌子大魚大肉。平時,在自己家里,余小蕾怕陳茜長胖,凡是好吃的都嚴格限制。為了大吃一頓,陳文中午都沒吃飯,可下午被張雨這一頓說,弄得食欲不是很高。他沒有張羅吃飯,而是先和父母把李桂珍的事兒說了。

父母過去對自己槍斃馬剛是有想法的。他們一直很同情馬剛的父母,讓他們這些天去陪陪馬剛的母親李桂珍,陳文以為,一定會得到父母的熱烈響應,但沒承想,老兩口現(xiàn)在的想法已經有了重大變化!

陳楚良說:“我不去!那個李桂珍見到我就陰陽怪氣。孩子,我看她精神好像有問題??!”

王美蘭說:“我看也是,快八十了,還天天抹口紅,她老伴死了,感覺她就像是煥發(fā)了革命青春?!?/p>

老兩口態(tài)度堅決:“孩子,你讓我們干什么都行,去淘廁所都行,反正李桂珍那兒,我們不去?!?/p>

陳文的臉拉了下來。

老兩口不再接這個茬兒,喊著陳茜去飯廳。陳茜見陳文不高興,就過來拉他:“走啊,中午你不是沒吃飯嗎?”

陳文被陳茜拉到了桌子前,食欲更低了。陳文不高興,父母看得清清楚楚,但誰都不理他。他們只是一個勁兒地往陳茜碗里夾菜。

陳茜看著陳文,小聲地問:“你不想吃是嗎?”

陳文說:“我想去吃大餡餃子,你去不去?”

陳茜顯得很無奈,看了看滿桌子的菜,就說:“好吧,我和你去?!?/p>

老兩口傻眼了,立刻投降。經過短暫商議,母親王美蘭和陳文鄭重表示說:“就不讓你爸去了,他別再和那個老妖怪鬧出緋聞。孩子,我去,你放心,我保證每天像上班一樣去陪著那個李桂珍。不就半個月嗎?一定完成你交給我的這個光榮任務!”

母親沒說完,陳文的食欲就來了,他對陳茜喊道:“把那盤排骨給我端過來!”

14

夜里,陳茜睡著以后,余小蕾躡手躡腳來到陳文的臥室,迅速鉆進了被窩。

陳文已經睡著了,不耐煩地往外推著余小蕾:“哎呀行了行了,今晚就別滑溜了。”

余小蕾說:“壓根兒就沒想滑溜,今晚是每周一歌?!?/p>

陳文想想真是的。但現(xiàn)在他已經半夢半醒,情緒不是很容易上來。他說:“明天吧。”

余小蕾說:“干嗎要明天吶?今天你已經和別人滑溜過了是不是……”

陳文使勁揪了一下余小蕾的頭發(fā)。

余小蕾很疼,但只是咧了一下嘴。結婚前,陳文就對余小蕾“施暴”,那時,他感覺余小蕾似乎有點很愿意似的。

陳文摟著余小蕾調整著自己的情緒,下午被張雨的那頓說,依然揮之不去。

見陳文總不進狀態(tài),余小蕾又開始了挑逗:“哎,親愛的,你猜,下午誰給我打電話了?張雨,真奇怪,她在電話里什么事兒也沒說,但我感覺她好像是有事兒!”

陳文說:“那你直接問問不就完了?!?/p>

余小蕾說:“我才不問呢,萬一她說,姐,你把陳文讓給我吧,那我不沒事兒找事兒嗎……”

陳文掐了一下余小蕾。

余小蕾說:“完了完了,這回肯定得青了?!?/p>

陳文說:“活該,讓你耍流氓!”

余小蕾把身體整個貼了上來:“你才耍流氓呢,你看看,我一提張雨,你就……”

陳文忽然捂住了余小蕾的嘴,這時,走廊里傳來了腳步聲。

腳步聲在臥室的門口停下了。

陳文小聲地問余小蕾:“你鎖門了嗎?”

余小蕾說:“沒鎖?!?/p>

陳文把被子蒙在余小蕾的頭上,對門外大聲地說:“誰呀?是茜茜公主嗎?”

陳茜說:“是我,爸爸,我出來喝水?!?/p>

陳文說:“那你去喝吧?!?/p>

陳茜說:“余小蕾好像沒在她自己的房間里?!?/p>

陳文說:“她來我房間里了!”

陳茜說:“她來你房間里干嗎?”

陳文說:“她來喝水?!?h4>15

王美蘭搬走以后,很少回來。陳文開車拉著她進入機械廠住宅區(qū)時,通過風擋玻璃看到了不少熟人。

車窗上貼著薄膜,里面能看到外面,外面看不到里面。

陳文說:“用不用我停下來?”

王美蘭說:“不用。我不想見機械廠這些人?!?/p>

工廠改制后,陳楚良與群眾的關系變得十分緊張。不少群眾看到陳楚良就罵。陳楚良沒法還口,王美蘭就替丈夫反罵,弄得群眾連王美蘭也一塊罵。

到了樓下,王美蘭問陳文:“大兒子,李桂珍要是罵我怎么辦?”

陳文說:“她不會?!?/p>

王美蘭說:“反正她要是罵我,我就罵她!”

陳文不高興了:“你怎么回事兒?我讓你來陪她不是讓你來罵她!”

見兒子急了,王美蘭又緊忙說:“你看你那熊樣,我跟你鬧著玩呢!這個李桂珍還行,過去見到我和你爸就是說些風涼話,在我的印象當中,她好像還真沒罵過人?!?/p>

陳文說:“她現(xiàn)在專門罵警察,沒工夫再罵人了?!?/p>

陳文怕母親受委屈,把王美蘭送進屋之后,故意呆了好一會兒。

李桂珍像昨天一樣給陳文倒著茶水,問他:“中午還吃餃子不?”

陳文陰著個臉,一聲沒吱。

陳文走了之后,李桂珍跟王美蘭訴起了苦:“大妹子,你這兒子也不像個警察樣啊!別的警察見到我像是老鼠見到貓,都躲著,你兒子倒好,到我家里來欺負我。”

王美蘭說:“欺負你算什么呀?老陳和我都是他親爹、親媽,照樣!昨天這不,嫌我燉的排骨里鹽放少了,就把家里的電視給砸了。這叫什么玩藝兒?我鹽放少了,你別吃就完了唄,砸我電視干什么?”

李桂珍嚇壞了。王美蘭說這些,她深信不疑,被陳文干掉的兒子馬剛比這兒子還邪乎。她慶幸地說:“哎呀媽呀,虧得我給你兒子包餃子時,我多放了一勺鹽,要不然,我的電視也得讓他給砸了。”

王美蘭開始說瞎話時,還不太自信,見到李桂珍是真信,膽子就越來越大了。好在陳文有時也確實不怎么樣,過去急眼了,把桌子掀翻不說,還接著去踢落在地上的菜盆。特別是現(xiàn)在,動不動還修理陳茜。想起這些,王美蘭恨得不行,她說陳文王八蛋時,就顯得逼真而富有情感。

由于是一起數(shù)落陳文的重重惡行,兩個人倒有點像同呼吸共命運似的。

晚上,陳文接母親回家時,王美蘭在車里有些得意:“放心吧,我保證能完成任務。這個李桂珍和我處得可好了,她一點都不像你說的那么惡!”

陳文說:“不惡是因為她覺得我比她還惡,她惡不過我,跟你才這么老實!媽,你都不知道,她把我們警察作慘了,我們大局長都得管她叫媽!”

王美蘭說:“真的?她和我說,我還以為她和我吹呢!”

陳文說:“她一點都沒吹。我們警察從上到下見到她就像老鼠見到了貓!”

王美蘭笑了:“這話她也說了。但大兒子,我能看出來,她可是真怕你??!晚上你來之前,她讓我?guī)退央娨暡仄饋砹?,她真以為你什么都砸呢!?/p>

對李桂珍被陳文嚇得膽戰(zhàn)心驚,王美蘭有些幸災樂禍。過去她對李桂珍抱以很大同情,現(xiàn)在因為李桂珍站在群眾一邊對自己的丈夫風言風語,那種同情便沒了蹤影。

王美蘭對陳文說:“大兒子,你看我明天用什么方法繼續(xù)嚇唬這個老妖怪?”

陳文說:“你的任務是陪她不是嚇唬她!”

王美蘭說:“這種人就得靠嚇唬才能把她陪好?!?/p>

陳文說:“媽,你這種態(tài)度不對,你看她多可憐吶!”

王美蘭說:“可憐什么呀?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陳文不高興了:“你怎么能這么說話呢!她兒子被我打死了,到現(xiàn)在骨灰都找不到,你還說她可恨!你太不像話了。”

王美蘭蒙了:“你跟我發(fā)什么火呀,你個沒良心的,我好心好意幫你來工作,你反倒說起我來了。”

王美蘭說著說著,眼眶還濕潤了。陳文急忙停下車,又來安慰王美蘭:“媽,我發(fā)現(xiàn)你現(xiàn)在怎么動不動就淌眼淚,不會是白內障了吧?”

王美蘭又笑了:“障你奶奶個腿吧!你個王八蛋玩藝兒,說說你就急眼了。還說我,我看就你嚇唬得歡。”

陳文被母親說得心情很沉重。盡管他明知自己嚇唬李桂珍純粹是為了工作,但那種內疚感卻越來越強烈。今天,他在李桂珍的家里,發(fā)現(xiàn)在馬剛的照片下,多了一個骨灰盒。他趁李桂珍不注意,偷偷地打開看了看。骨灰盒里,裝的是幾塊“嘎拉哈”。這是過去把豬骨頭風干之后制成的小玩具。

看到一個母親用豬骨頭替代兒子的骨灰來祭奠,陳文整天都處在憂郁之中。

見到母親幸災樂禍之后,陳文很傷感地教育母親:“媽,如果我死了,骨灰要是找不到,你會怎樣?”

王美蘭揮手給陳文一個耳光。

陳文說:“你打我干什么?”

王美蘭依偎在陳文的肩膀上,一下子哭了起來。

陳文有點傻眼:“媽,行了行了,我跟你開玩笑呢!”

王美蘭哭著說:“大兒子,這種玩笑今后可不能再開了,媽受不了??!”

16

陳文十年前是九大隊的大隊長,這個九大隊是臨時機構。怕工作不好開展,經局長羅浩然提議,又認命陳文為經偵大隊的副大隊長。這只是過渡,目的是為陳文留黨察看結束之后的重用有個臺階。

后來,這個臺階給陳文帶來了好處。由于公安局被整體提升,下設的各個大隊都升為了支隊。支隊的領導也都跟著相應提了半格。于是,陳文揀了個便宜,由正科被提拔為副處。

由于陳文常年不上班,他也就不再擔任支隊的領導,他只能算一名副處級的偵察員。當?shù)弥愇恼缴习嘁院螅ш犻L還給陳文打電話,希望讓他到經偵支隊來報到。并承諾說,會給他最大限度的重用。陳文沒去討這個厭。

這么多年沒上班,經偵支隊別說他的辦公室,連辦公桌都沒有。去就被重用,他實在是不好意思。陳文對支隊長說:“我現(xiàn)在去不了,局里給了我個重要的維穩(wěn)任務!”

維護穩(wěn)定壓倒一切,是重中之重,陳文不說重要,支隊長也知道肯定重要。

當然,陳文對李桂珍的維穩(wěn)也確實重要。這個李桂珍,幾年前曾經抱著骨灰盒趴在北京的長安街上,讓交通癱瘓了將近一個來小時。

開奧運會時,李桂珍要是再來這么一次,搞不好都得影響運動員的成績!

好在這次在北京舉行的百年奧運,李桂珍是沒機會攪和了。王美蘭讓李桂珍的生活無比充實。她們一起包餃子一起收拾屋子一起上街買菜買肉還買衣服。所有的花銷都是王美蘭掏錢。李桂珍一個勁兒地夸獎王美蘭:“大妹子,你看你多知情達理,你兒子來我家吃餃子,還得讓我掏錢!真是一點道理都不講?。 ?/p>

一點道理不講的陳文在母親全心全意陪伴李桂珍的同時,也一直為李桂珍辛苦地奔波著。馬剛的骨灰盒里裝著豬骨頭,深深刺痛了陳文。馬剛的骨灰已經被很多人找過很多遍了,陳文再去找,本身就有點犯傻。但搞刑偵出身的一般不這么想。偵察破案沒有絕對的規(guī)律,看起來十拿九穩(wěn)往往是一場空,而絕境中還真有可能柳暗花明!

搞刑偵的不按常理出牌,什么跳躍思維、逆向思維之類,他們都是家常便飯。陳文正式尋找前,首先分析了以往的經驗教訓。他覺得之前這些人犯的錯誤就是太想找到馬剛的骨灰了。

破案有時和生活差不多,不能太直接,往往越想得到就越得不到。

陳文雖然找的是馬剛的骨灰,但他并不僅僅去找馬剛一個人。他還找張老大、張老二的骨灰。二十多年前的那個特殊年代,不光是馬剛死后家屬不主動來料理后事兒,很多人出于種種想法都不來。

陳文覺得必須得重視。這些人的家屬萬一受到李桂珍的啟發(fā)也都來這么鬧,公安局就甭想再消停了。

17

幾年前,劉長水因年齡退居二線,不再擔任技術支隊的負責人,所以,他是和別人共用一間辦公室。但退休后,劉長水被公安局返聘回來,卻有了自己單獨的辦公室。陳文來找他時,劉長水正在自己寬大的辦公室里喝著茶水。

見陳文給他拿來好煙好酒,臉上露出了笑模樣。他對陳文說:“小陳啊,還得干技術啊!當官的退休,你看到有給返聘回來的嗎?看見沒有?我劉長水不僅回來了,我還得是自己一個辦公室!”

劉長水是全省的技術專家,退休前,不少公安局都向他拋出橄欖枝。

陳文說:“老劉啊,你退休后好像比退休前還忙。知道嗎,現(xiàn)在大家都說你,老劉忙(流氓)?。 ?/p>

劉長水說:“你才老流氓呢!”

劉長水給陳文倒了一杯普洱,繼續(xù)給陳文講著干技術的好處:“聽說,你要上班了,那我建議你啊,一定要干技術。治安、刑警、巡警、戶政、交警、派出所通通都已經不是人干的活了?!?/p>

陳文說:“你不用替我操心了,我回來要當局長?!?/p>

劉長水過去一聽誰要當局長立刻點頭哈腰,現(xiàn)在他卻不以為然。他說:“小陳,我知道你門子硬,但我跟你說,官你也別當了。你沒看到曹凱那個熊樣啊,他比我爹都顯老!信不信,等他退休了,用不了幾年就得腦血栓。像我,我回來上班是給林河公安局面子,要不然……”

陳文不愿意聽了:“要不然怎么的?你不就會點兒技術嘛。你個老黃瓜是越老越不要臉,你這點兒技術是怎么來的?還不是林河公安局給你培養(yǎng)的!當年有一次省廳辦培訓班,本來我應該去,你可好,你竟然自己給自己報名去了。你說你當時還是科長呢……”

劉長水被陳文說得臉紅脖子粗,他伸出手捂陳文的嘴:“你呀你呀,孩子都這么大了,還這么操蛋!”

陳文把劉長水的手拿開,又訓了劉長水好半天,才說正經事兒。

這下,劉長水認真起來。

當年,馬剛被擊斃后是劉長水做的解剖。后來火化什么的,他也都清楚。開始,是想讓劉長水幫著找,但劉長水忙就給拒絕了。

劉長水說:“純粹是多余,一個骨灰還找什么呀?”

陳文說:“是馬剛的媽媽想找?!?/p>

劉長水說:“我的意思是整點別人的不就完了?骨灰查不出來,說誰的就是誰的……”

陳文說:“那好,你給出個鑒定結論怎么樣?”

劉長水笑了:“那可不行?!?/p>

搞技術的這些人都不敢弄虛作假!

陳文說:“你自己保持貞潔,卻慫恿別人去賣淫……”

劉長水說:“行了,行了,陳文,你越來越惡心了。你快說,你找我究竟要干什么?”

陳文來的時候已經找到了張老大、張老二的骨灰!他讓劉長水出手續(xù)證明一下。

劉長水十分驚訝:“你是怎么找到的?”

陳文簡單地說了說。其實過程非常曲折,前前后后找了將近二十人才給找到。

劉長水說:“小陳啊小陳,你絕對是干技術的料啊,聽我話……”

陳文不耐煩了:“聽你奶奶個逼,你趕緊出手續(xù)。”

陳文這些年不上班,過年過節(jié)也都最低兩瓶酒兩條煙去看劉長水。

劉長水被陳文這么罵,一點不生氣,“全公安局你是唯一敢罵我的!”

其實,曹凱罵劉長水就像罵孫子似的,劉長水也照樣不敢吭聲。陳文見劉長水痛痛快快給自己出手續(xù),也不再拿劉長水開心。

劉長水出完手續(xù)不解地問:“不是讓你找馬剛的骨灰嗎?你找張老大、張老二的干什么?”

陳文說:“我閑的!”

劉長水說:“我看你就是閑的?!?/p>

經過這些日子的查找,馬剛的骨灰雖然沒有找到,但找到了幾份可疑的。八十年代,DNA省廳都做不了。所以,當時所有的尸體都沒有保留DNA檢材的意識。陳文當時好像在警校看了一本什么書,就建議從尸體身上取下一綹頭發(fā),等火化之后一起放進骨灰盒里。陳文的建議被劉長水當屁給放了,但陳文自己很認真,凡是經他手的尸體,他都這樣做了。

陳文拿出了一個小塑料袋,里面是六根頭發(fā)。這是他在那幾份有嫌疑的骨灰當中找到的。

劉長水更驚訝了:“你這運氣也太好了!”

陳文說:“還不一定就是馬剛的頭發(fā)!”

劉長水說:“肯定是,別人的當時也沒想著往里放?。 ?/p>

陳文把頭發(fā)遞給了劉長水:“別說沒用的了,你先看看能不能用?!?/p>

頭發(fā)的毛囊不能有絲毫的腐敗變質,才能進行DNA檢驗。劉長水把頭發(fā)一根根放進顯微鏡下認真地觀察著。陳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劉長水說,前兩根不行,后四根都可以。陳文才重重地松了一口氣。

只要把嫌疑樣本與馬剛的母親及妹妹的DNA進行比對,就知道這頭發(fā)是不是馬剛的了。

劉長水說:“你去找曹局簽個字,走案件吧!”

幾年前,做DNA還得到省廳,現(xiàn)在林河公安局也有設備了。但做這些檢驗,得好幾千塊錢。如果是涉嫌案件的話,就全都免費了。

陳文來查驗既是案子還涉及維穩(wěn),完全不用自己掏錢。但陳文卻說:“老劉啊,這次呢我得交錢?!?/p>

劉長水說:“你有錢沒地方花了?”

陳文說:“不是,除了這個公事兒,我還有點私事!我想要做個親子鑒定?!?/p>

劉長水笑了:“怎么了?你對自己沒信心吶?”

陳文說:“有點?!?h4>18

陳茜長得有點像外國女孩,不少人私下有些議論。加上報紙電視上類似的事兒不少,讓陳茜不止一次問陳文:“我會不會真的是給抱錯了?”

盡管陳文不止一次地說“絕對沒錯”,但陳茜心里似乎總是有陰影。陳文花錢做這個親子鑒定,就是為了讓陳茜徹底放下心。

出鑒定結果這天,陳文是領著陳茜一起來的。陳茜的臉本來就白,結果出來前更白了。她緊緊地摟著陳文的脖子,哽咽著說:“爸爸,如果我不是你女兒怎么辦?”

陳文說:“放心吧,你一定是!”

陳茜說:“你不能這么回答我!你必須先說好,萬一我不是你的女兒,萬一我真的是給抱錯了怎么辦?”

陳文說:“萬一抱錯了,我也絕對不會去換了。茜茜,你這輩子必須要給我當女兒,這一點,你同意嗎?”

陳茜說:“我同意,我同意。我完全同意!這可是你說的啊,就算萬一給抱錯了,你也不能去換?。 ?/p>

陳文說:“那當然了。”

劉長水拿著檢驗報告滿臉喜悅地走了進來。

雙喜臨門。頭發(fā)是馬剛的,女兒是陳文的。

陳文高興,陳茜更高興。她摟著劉長水一頓親,“謝謝大大,謝謝大大。”

陳茜把檢驗報告放進了自己的書包里。

陳文說:“你干嗎呀?”

陳茜說:“我?guī)У綄W校去,我要給蒙蒙看,給數(shù)學老師看,給語文老師看,給體育老師看,給郭秋梅看,給程浩看……這些人都可差勁了,他們都在背后議論過我。現(xiàn)在,我要用鐵的事實,給他們每人一個耳光!”

劉長水當真了:“孩子,你可不能學你爸,千萬不能打人吶!”

陳茜跟劉長水翻著白眼:“老土,我那么說,只是比喻!”

19

陳文到殯儀館買了個四千七百元的骨灰盒。他把找到的骨灰一塊一塊恭恭敬敬地放了進去。

李桂珍每年從公安局平均能得到五六千元。馬剛的骨灰找到了,公安局從此不會再接著給李桂珍錢了。公安局不給,陳文給。李桂珍已經快八十了,每年給六千,給個六萬八萬的,也就差不多了。

怕李桂珍不放心,陳文在調解協(xié)議書上,寫上“每年給六千直到李桂珍同志的終年”,用的是大號的黑體字。陳文拿著高級的骨灰盒,拿著里面凈是黑體字的協(xié)議書以及各種相關材料,來到了李桂珍的家里。

快到中午了,李桂珍和王美蘭正在包餃子。蓋連上已經有不少包好的。李桂珍見到陳文馬上說:“孩子,先給你煮,你看這些夠不夠你一個人吃的?”

陳文的態(tài)度緩和多了,他說:“阿姨,不用了。我這次來不是吃餃子?!?/p>

李桂珍擔心起來:“那你來干什么?砸電視?”

陳文說:“你別緊張,來,阿姨,咱們到屋里,我跟你說個事兒?!?/p>

協(xié)議書里有陳文每年要給李桂珍拿錢這個事兒,陳文不想讓母親知道。

李桂珍和陳文到了里屋,陳文首先從兜里把那個高級的骨灰盒拿出來,放在了馬剛照片的下面。李桂珍疑惑地看著陳文。

陳文把找到了馬剛的骨灰這件事兒很平靜地說了。

李桂珍十分驚訝,“你……找到了,你是在騙我吧?”

陳文說:“阿姨,我沒有騙你,我確實給找到了?!?/p>

陳文一邊說自己尋找的艱難,一邊把火葬場的證言、劉長水的證言、DNA的檢驗報告等各種證明材料,一份一份放在了李桂珍的面前。

李桂珍似懂非懂地看著。

陳文說:“阿姨,這些都是復印件,原件公安局的信訪辦要歸檔,你要是有異議的話,你隨時都可以去查?!?/p>

這么多年沒找到,陳文用了不到半個月就找到了,任何人都會產生懷疑。

像李桂珍這樣的上訪大戶,什么路子都懂。陳文不說,李桂珍也會找律師之類的“志愿者”去到公安局進行嚴格復查的。陳文所采的各種證言證明材料,全都按著最嚴格的標準。法律上沒有任何瑕疵。

怕李桂珍上當,陳文還告誡她在找所謂“律師”咨詢時,要注意那些事項。他把每份證明材料的要點、難點、關鍵點都一一指給李桂珍。由于問心無愧,陳文說得坦蕩自然,有理有節(jié),句句在理。陳文能看出,李桂珍應該是相信了。

李桂珍拿起陳文帶來的骨灰盒,眼里充滿了淚水。

陳文心里很不是滋味,怕李桂珍過于傷心,陳文又拿出那份調解書,放在了李桂珍的面前。李桂珍沒看,仍然抱著骨灰盒淚流滿面地注視著。

陳文只好替李桂珍翻開調解書,為她解釋著相關的內容。

由于低著頭,陳文也沒太注意李桂珍的表情,等他發(fā)現(xiàn)不對頭時,已經晚了。這之前,李桂珍對陳文始終是懼怕的,但突然之間,陳文便對李桂珍有了懼怕!

李桂珍先是罵人,接著就把手里的骨灰盒砸向陳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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