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生了什么， 第一時間告訴你”

南方周末記者 劉斌 發(fā)自北京 南方周末實習生 高音子 譚暢 陳光

辦案的“整體方案”里會對案件發(fā)布時機提出要求，“包括發(fā)布時間和口徑，是嚴重違紀，還是嚴重違紀違法，都要根據實際情況來定。”

2014年一位副部級官員落馬后，辦案人員與這位官員剛剛登上飛往北京的航班，中紀委網站就對外發(fā)布了消息。

“以往周六周日，在中紀委機關加班吃飯的人不過二三十人，而現在要占滿半個食堂的座位?！币驗榻洺＜影嗷蛴腥蝿?，許多中紀委年輕人錯過了好多相親機會。

2015年1月24日，中國男足在亞洲杯敗給澳大利亞隊后第三天，中央紀委官方網站刊發(fā)了一篇原創(chuàng)評論，認為“反賭掃黑、強力反腐，是催化中國足球走向新生的一個關鍵”。

這不是中紀委官方第一次評論“足球腐敗”。2014年11月4日，中紀委網站就曾刊發(fā)過《職業(yè)化改革20多年拿什么拯救“癟了的足球”？》一文。當時，中央巡視組剛向體育總局反饋了巡視結果，中紀委的評論則直接指向足壇腐敗和不正之風。

緊跟新聞熱點，已經成為中紀委網站開辦后的特色。事實上，中紀委強大的影響力持續(xù)貫穿整個2014年：這一年諸多高級官員被查處消息在中紀委官網首發(fā)；中紀委高層頻頻“出鏡”，解讀反腐政策；在反腐案情通報上，中紀委網站第一時間先行發(fā)布；頻繁采訪文化名人說反腐；于央視播放宣傳教育片《作風建設永遠在路上》等等。

中紀委的傳播方式有了大變化。在中國傳媒大學互聯網信息研究院發(fā)布的“2014年網絡輿情熱點首曝媒體”中，中紀委網站名列第九，成為唯一入選榜單的黨政機關網站。中紀委依靠“紀委公布-輿論熱議”模式，牢牢把握住了輿論話語權。

“中紀委的監(jiān)督執(zhí)紀問責工作是主體，是基礎，這些工作好才是真好?！币晃婚L期從事紀委宣教工作的干部認為，“如果工作沒做好，老百姓不認可，我們的宣傳工作再怎么樣也畫不出一個大美女來?！?/p>

無論怎樣，中國反腐輿情已進入官方主導時代，中紀委特色的新聞“傳播學”已然成形。

“這么做就顯得 很開放了”

“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第一時間告訴你，你也別炒了?！?/p>

2015年新年第一天，中紀委官網再度改版。網站主界面左上端，多了一個“客戶端下載”的鏈接口。

新上線的中紀委手機客戶端由新華社新媒體中心承建，日常內容依托中紀委網站，手機客戶端每天更新，側重重大案情發(fā)布，同時選摘一些適合移動閱讀的內容。

“作為黨政機關門戶網站和移動客戶端，更新量不可能像網易、搜狐那么多，多數還是原創(chuàng)內容，同時也會轉發(fā)不少《中國紀檢監(jiān)察報》、《中國紀檢監(jiān)察》雜志的稿件。”一位長期關注中紀委網站的人士稱，“中紀委宣傳部成立后，下屬媒體統(tǒng)合趨勢很明顯?！?/p>

2014年初，中紀委宣傳部組建后，原先由辦公廳負責的新聞發(fā)布工作改由宣傳部承擔。中紀委副書記吳玉良在接受訪談時說：中央紀委網站、《中國紀檢監(jiān)察報》、《中國紀檢監(jiān)察》雜志、中國方正出版社都歸口由宣傳部管理，“宣傳部主要面向全黨開展廉潔從政和警示教育”。

中紀委在反腐案情通報上的變化最引人注目。以往官員落馬多由中央媒體對外發(fā)布，如今多由中紀委網站“第一時間發(fā)布”。

實際上，中紀委在案件發(fā)布時間上難以捉摸，從“在白天工作時間到下班后至晚上八點間”公布，再到“周一拍蒼蠅、周末打老虎”，及至后來“既要堅持抓節(jié)點，又要快速抓事件”。2014年末，中紀委公布原國家工商總局副局長孫鴻志遭查處的消息，更是史無前例地選在早上6點55分。

“快只是考慮的要素之一，更重要的是確保案件查辦不受影響。”一位知情者如此理解案件信息的發(fā)布原則，“如果主要涉案人、行賄人以及共同受賄人等不到位，就絕對不能發(fā)消息，通常每個案子都會有方案?！蹦戏街苣┯浾吡私獾?，2015年1月4日，原南京市委書記楊衛(wèi)澤被抓，同時南京市委辦公廳副主任張志炎和楊衛(wèi)澤妻子也被帶走調查。之后楊被抓的消息才公布。

南方周末記者采訪的知情人士稱，“案件信息的確要求第一時間發(fā)布。至于有的早上發(fā)、有的晚上發(fā)，應該是跟具體案情有關。不可能關鍵涉案人沒有‘到位就發(fā)，也不可能抓到很久了才發(fā)。前者可能影響辦案，后者則可能導致流言滿天飛?！?/p>

何謂服從查辦案件的需要？“所謂水流無形，無法確定。”一位知情者稱，辦案的“整體方案”里會對案件發(fā)布時機提出要求，“包括發(fā)布時間和口徑，是‘嚴重違紀，還是‘嚴重違紀違法，都要根據實際情況來定。”

“案件發(fā)布首先是服務案件查辦的需要，其次是保障民眾知情權，三是考慮傳播效果?！鄙鲜鲋檎叻Q。

據南方周末記者了解，2014年一名副部級官員落馬后，辦案人員與這名官員剛剛登上飛往北京的航班，中紀委網站就對外發(fā)布了消息。

“這么做就顯得很open（開放）了。”一位經常參與中紀委宣傳工作的學者說，“這體現出了中紀委的自主和自信，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第一時間告訴你，你也別炒了?！?/p>

“用老百姓聽 得懂的語言”

節(jié)目組決定不彩排，三位

學者也不對詞，直接錄制。

在中紀委宣傳部領導下，中紀委網站還采取一系列“去神秘化”行動，比如發(fā)布內部組織機構圖、派駐機構分布圖；邀請中紀委高層做客官網，解讀反腐政策；以及開設“反腐三人談”、“微評論”等欄目。

中國社科院中國廉政研究中心副秘書長高波是首期“反腐三人談”的嘉賓主持人。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反腐三人談從策劃、創(chuàng)意，到具體的形式和形態(tài)設計，都是中紀委主要領導的意思?！爸饕I導同志認為反腐敗是一個專業(yè)問題，古今中外概莫能外。請專家來解讀，公信力會更強?！备卟ㄕf。

第一期的主題是“國際反腐經驗三人談”，中紀委網站首先確定要在外面請嘉賓主持，“不能是網站的主持人，他可能駕馭不了這個話題”。在確定高波做主持后，另外兩位專家是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副院長金燦榮，以及中央黨校教授謝春濤。

“我們三個人之前都認識，他們年齡都比我小。”金燦榮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應該是高波提出建議（找我們兩個），因為高波是主持人。提前一天，他們那里給出了個問題清單，有14個問題?！?/p>

為了做好第一期“反腐三人談”，工作人員專門拿著腳本到中央電視臺調研，“對方給了一些建議，主要是從傳播規(guī)律本身如何去駕馭把握”。這讓節(jié)目組決定不彩排，三位學者也不對詞，直接錄制。

首期“反腐三人談”于2014年7月15日播出，節(jié)目提前十幾天錄制。為了找一個輕松的開場白，高波本想從八項規(guī)定出臺后，官員前后狀態(tài)的對比說起，但是后來發(fā)覺，“這個很難用幾句話說清楚”。

錄制節(jié)目當天，高波開車時恰好聽到廣播里評論世界杯足球賽上“蘇牙咬人事件”。他靈機一動，想從國際足聯的紀律談起。節(jié)目開始時，他說道：“德國足球皇帝貝肯鮑爾不配合賄選丑聞調查，被國際足聯禁止參與任何和足球有關的活動達90天，所以他不能去世界杯為德國隊加油。”

開場白一導入，高波發(fā)現“金燦榮老師很來勁，他可能也看球”。節(jié)目錄了一個多小時，很順利，“片子沒任何加工，但后來領導說太長了，人家不愛看，就進行了剪輯?！备卟ㄕf，節(jié)目播出后，網民正面評價的居多。

中紀委網站還開辦了另一個兩人對話節(jié)目——微評論。從2014年10月播出第一期至今，這個節(jié)目只播過兩期。央視特約評論員楊禹是微評論第二期的嘉賓主持，與他對談的是人民日報評論部詹勇。2014年9月23日，詹勇發(fā)表了一篇評論《反腐，一場必須贏的價值觀較量》，引起高度關注。第一期微評論的主題就是“依法治國、依規(guī)治黨還要治在價值觀上”。

中紀委網站不希望做成簡單的訪談節(jié)目，希望兩個評論員交流。“他們也會列出一些供我們參考的題目，但不要求一定談?！睏钣碚f。

“反腐三人談和微評論在網站的不同欄目里，但具體操作的人都是網站的?！睏钣砀嬖V南方周末記者，“他們根據題材的不同而分類，主持人也根據節(jié)目內容選擇。”

關于訪談節(jié)目的風格，中紀委網站工作人員曾向楊禹提過兩個建議：一是端莊大氣穩(wěn)重，不是瞎聊天；二是希望談話時盡量口語化，不要太書面，用老百姓聽得懂的語言。

中紀委越來越希望用大眾，特別是年輕人聽得懂的語言搞傳播。楊禹覺得，中紀委書記王岐山的帶頭作用很強，“無論是公開還是內部講話，他說話都直白、生動、形象，都是大白話。這種風格對中紀委影響非常大”。

有一次，楊禹參與一期“反腐三人談”錄制，其中有一位是社科院歷史所的歷史學家。中紀委網站的編導特意給歷史學家提了個要求，“希望他錄節(jié)目時用更直白生動的話講”。

“政治性是第一位”

“稿費有一點點，2014年底結了一次?！?/p>

中紀委網站錄制節(jié)目的演播室不在中紀委機關大院，“在南二環(huán)陶然亭橋附近?！币晃辉谥屑o委網站錄過節(jié)目的學者說，那邊辦公環(huán)境簡陋，“網站應該就在那辦公，租了人家單位的一層樓。光‘反腐三人談節(jié)目組就有一二十人，整個網站的人估計不少?！?/p>

據南方周末記者了解，中紀委網站發(fā)展迅猛，與中紀委主要領導的推動密不可分。加上中紀委宣傳部負責人是一位老媒體人，他曾在上世紀90年代把北京一家都市報辦得風生水起。

“宣傳部主要領導是精力無限的那種，非常敬業(yè)?！鄙鲜鲋檎叻Q，“他很懂傳播規(guī)律，有時基本是手把手教你做事。擺脫傳統(tǒng)的思維模式，不斷提升自己的過程是痛苦的，也很累，但也學到了很多?！?/p>

楊禹記得，在網站參與的每一期訪談，從確定題目到談話主題，以及談完了審看，“他（指宣傳部主要領導）都是最核心的人物”。

為了滿足不同讀者的閱讀興趣，中紀委網站設置了種類繁多的欄目。2013年5月，在中紀委新網站正式上線之前，北京大學廉政建設研究中心副主任莊德水接到中紀委網站工作人員的電話，希望未來他能向網站上的“博客”欄目提供文章。

四個月后，新網站啟動，莊德水的一些文章陸續(xù)被轉載，“有些文章是專門提供給博客欄目，有些是發(fā)表在正規(guī)期刊或黨報上的，然后又在中紀委網站上轉發(fā)?！彼f。

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周淑真也常在網站上發(fā)表文章。周淑真主要研究宏觀制度層面問題，文章多提供學術性思考，不針對具體問題處理，她感覺，“在網站發(fā)表文章的學者各個背景都有，黨建、法律、公共管理等等。選擇這些學者肯定也要考慮到長期的研究成果，不是誰都能選上。”

莊德水的感覺是，“他們不主張你寫學術論文，更主張你從理論高度對新的政策進行提煉和解釋，隨意發(fā)揮的、談個人觀點的不太受歡迎。政治性是第一位，這個網站非常受媒體關注，不容出現任何差錯?！?/p>

總體來看，中紀委網站刊登的學者文章主題都是圍繞作風建設和反腐，形式上長篇大論少，短平快、評論性、分析性的文章更多。

在周淑真看來，中紀委網站這種宣傳方式是為了使得反腐敗能夠深入，使更多人能了解并且參與其中，“包括信息公開、監(jiān)督曝光、網上展館、互動交流欄目等等，都是可以讓更多人參與和互動。用意和效果肯定是正面的”。

在網站上發(fā)表文章的學者，會收到稿費?！案遒M有一點點，2014年底結了一次。”周淑真說，“但必須是專門為中紀委寫的文章才有?！?/p>

年輕人錯過了好多相親機會

十八大后，紀檢監(jiān)察室（俗稱案件室）的工作量是之前的三倍。

過去一年中，正是由于中紀委“傳播力”的急劇增強，中紀委日常工作也開始走向公開和透明。

中紀委機關上班時間是周一至周五早8點到晚5點，但在過去一年，多數中紀委工作人員很難正常上下班。負責信息報送、公文流轉的人，常常早上6點多就到辦公室開始工作，晚上八九點鐘才離開單位的也大有人在。

據一位接近中紀委的人士透露，十八大后，紀檢監(jiān)察室（俗稱案件室）的工作量是之前的三倍。一些辦案人員也戲稱：把一個違紀干部“雙規(guī)”了，相當于把自己“雙規(guī)”了，人必須從頭到尾跟這個案子，十天半月回家一次就很難得，直到專案組撤銷，辦案人員才算完成工作。

一位知情人士稱，八項規(guī)定在中紀委系統(tǒng)更嚴格，雖然并不違反規(guī)定，但是同事私下兩三個人的自費聚餐也很少見，“要么吃食堂，要么回家吃”。

“以往周六周日，在中紀委機關加班吃飯的人不過二三十人，而現在要占滿半個食堂的座位?！睋⑿殴娰~號“學思淺語”透露，因為經常加班或者有任務，許多中紀委年輕人錯過了好多相親機會，不少熱心的紅娘在為中紀委的年輕人牽線搭橋時，都會仔細掂量對方的工作、家庭以及性格、愛好，“如果對方收入不錯，家中老人將來能幫著帶小孩，本人又穩(wěn)重大方，不貪慕虛榮，那才是上佳之選”。

在上述接近中紀委的人士看來，中紀委此前兩輪機構調整，類似管理學領域的流程再造，不增加編制、機構和領導職數的情況下，內部挖潛，增加了多個案件室，“搞宣傳的人再累還能回家睡個覺，查案、巡視的同志就不一樣了，出差太多了”。

中紀委宣傳部的工作壓力比以往確實增大許多。上述知情者稱：“因為中央反腐決心大，腐敗形勢嚴峻復雜。宣傳部也要緊跟形勢，把一個個新精神有效傳遞出去。策劃選題、寫東西，活不少，自然壓力也大?！?/p>

在積極傳遞中央精神之外，中紀委網站還通過采訪作家二月河、莫言等文化名人，制作電視紀錄片《作風建設永遠在路上》，努力向民眾宣揚廉政文化。在“讀書”欄目里，中紀委網站每月會推薦一兩部兼具藝術性和思想性的書籍，2015年推薦的第一本書是美國學者寫的《歷史的教訓》。

一位中紀委網站推薦圖書的作者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他們希望對受眾人性和思想層面有所觸動。”網站推薦了他的書后，很多地方紀檢干部都找來讀并和他交流。書的銷量“沒虧本，但也賣得不多，畢竟學術味重了些”。

一位長期關注紀檢監(jiān)察工作的人士表示，十八大以來，中紀委的宣傳工作風生水起，主要是因為工作思路非常明確，就是把宣傳放到反腐敗的大局中謀劃，立足于傳播中央和中紀委的主張，強化震懾和警示教育，“鞏固不敢腐，深化不能腐，教育不想腐”。

而之所以把宣傳手段運用得十分純熟，一位學者對南方周末記者分析：“領導決策的開明度，對新媒體運用的自信度，專家智力的支撐度，三者結合非常重要?！?/p>

（南方周末記者羅歡歡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