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喜文
都說泥人的手藝難登大雅之堂,可在濱州,泥人劉捏的泥人不但登堂入室,而且常常被擺在廳堂顯眼的位置。
為啥?因為泥人劉捏的泥人太絕了。
泥人劉四十幾歲,個不高不矮,身材消瘦,骨節(jié)粗大,十個手指長而有力,一雙小眼睛總是笑瞇瞇的。
據(jù)說泥人劉曾是大戶人家的公子,畫得一手好畫,祖上曾三代榜眼,后厭倦官場黑暗,辭官還鄉(xiāng)。到了泥人劉這代,家道中落,這才靠捏泥人討生活。當(dāng)然,這都是坊間閑話,有好事之人問他,泥人劉都是“嘿嘿”一笑,不置可否。
但有一樣,泥人劉捏的泥人確實不同凡響。
泥人劉有三絕:一是捏的泥人惟妙惟肖自不必說,絕的是面部有各種表情,恰似凝固的一瞬間,就像人被突然凍住了似的,比畫像傳神百倍;二是泥里摻進(jìn)了頭發(fā)絲還有不知名的中藥材,絕的是泥人既不裂,還有一股淡淡的藥香,擺在屋里神清氣爽;三是特制的泥人能預(yù)報天氣,晴天眉眼帶笑,逢雨雪天,泥人身上氤氳出淡淡霧氣,經(jīng)久不散,不用看天,就能知道陰晴冷暖,端的是十分罕見。
相傳,在濱州東南二百七十里的芬山有一伙土匪,百十號人,依靠險要的地勢,專干打家劫舍、綁票勒索的勾當(dāng)。為首的頭目叫鄭三彪,五短身材,滿臉大胡子,兇神惡煞似的。
別看此人長相兇惡,可他極其孝順。那天,他差人給泥人劉帶話,說他母親病入膏肓,就想留下一尊塑像,早晚膜拜,愿花重金請泥人劉上山給捏一個。
有人勸泥人劉,說“土匪心,海底針”,去了可能就回不來了。
泥人劉笑笑,說:“土匪也是人,土匪的母親也是母親,兒子想留個念想,人之常情啊,我哪有不去的道理?!闭f著,收拾東西,隨來人上了山。
泥人劉從山上回來不久,聽說這伙土匪竟然開荒種地、自給自足了,再也沒有騷擾附近百姓。
“土匪不搶劫,還自己開荒種糧,這可是破天荒的頭一回,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新鮮事哩!難不成泥人劉給鄭三彪施了啥魔法?”人們議論紛紛。
可少了一個禍害畢竟是好事,大好事啊!
泥人劉像沒事人似的,依然低頭一絲不茍地擺弄著他的泥人。
泥人劉真是個奇怪的人呢!
泥人劉靠著泥人手藝吃遍濱州,每到一處不說是夾道歡迎,也是暢通無阻。連鬼子聯(lián)隊長鬼冢大佐也對泥人劉高看三分,撂下話來,不論戰(zhàn)事有多緊張,只要看到泥人劉,一律放行。
當(dāng)然,泥人劉也給鬼冢和他的日本妻子用心地捏了幾個泥人,一尺多高,鬼冢拿在手上,忘形地“嘖嘖”怪叫著,寶貝似的擺在博古架上最顯眼的位置。
民國二十七年,戰(zhàn)事吃緊,泥人劉出入濱州更勤了。有一天,泥人劉剛捏好一尊半米高的菩薩,鬼冢就帶人把他的住宅團(tuán)團(tuán)包圍了。
“你的,我的朋友的干活,咋會是共產(chǎn)黨?”鬼冢指著被日本兵控制的泥人劉說,有叛徒出賣了泥人劉。
泥人劉看了鬼冢一眼,沒吭聲。
“你的,藝術(shù)家的干活。”鬼冢挑起了大拇指,“你一定是被蒙蔽了,只要你說出你的上線和下線,我們還是好朋友,我可以讓你去日本,為我們天皇服務(wù)?!?/p>
“呸,小小倭寇竟然欺我中華,還敢大言不慚,妄圖建立東亞共榮,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你?”鬼冢眼角抽搐,“嚓”的一聲拔出日本軍刀,“給我?guī)ё撸 ?/p>
日本兵推推搡搡地把泥人劉拉走了。
鬼冢抬腳向那尊菩薩泥人踢去,可踢了一半,他又收回了腳,摸了摸泥人,搖搖頭,“唉”地嘆了口氣。一揮手,泥人頓時葬身在了熊熊烈火里。
泥人劉終究沒熬過鬼子的刑具,光榮犧牲了。
這晚,兩個人來到泥人劉家的廢墟堆,扒拉了好一會兒,才在一個墻角發(fā)現(xiàn)了那尊被燒得堅硬的泥人菩薩,小心翼翼地裝到袋子里,趁著夜色趕到了芬山。
“老劉同志!”獨立縱隊隊長鄭三彪伏在菩薩腳下痛哭流涕。
許久,他一抬頭,猛然發(fā)現(xiàn)菩薩的蓮花座下有兩行小字,細(xì)看,依稀可以辨清是一副對聯(lián):一雙巧手捏破東南西北煩心事,兩只福耳聽辨五湖四海忠奸音。
他趕緊找來幾個有學(xué)問的戰(zhàn)士,大家也是面面相覷,不知道泥人劉留的這副絕聯(lián)到底是什么意思。
其中一個突然靈機一動,拿著木棍輕輕往泥人的耳朵里捅,“嘩棱,嘩棱”耳朵里果然有東西。
菩薩耳朵里的東西一出來,大家又是一驚,藏在泥人耳朵里的竟然是個小泥人!鼻子、眼睛,甚至連眉毛都一清二楚!”
難道……難道叛徒竟然是他!”
隨著大家劍一樣的目光,縱隊政委“轟”的一聲,爛泥一樣癱軟到了地上。
選自《小說月刊》201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