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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斯諾頗感失望的中美交流障礙
新中國成立以后,中美從1955年到1970年,總共舉行了136次大使級會談。會談的核心問題之一,就是兩國之間的人員交流問題。1956年8月6日,中國率先宣布允許美國記者入境,但遭到美國政府拒絕。1959年4月23日和1965年12月29日,美國國務院兩次發(fā)表聲明,改變之前的政策,允許記者和其他專業(yè)人士訪問中國。但此時中國政府的態(tài)度卻趨于強硬,要求美國必須首先解決臺灣問題,方可涉及雙邊關系中的其他事項。*參見陶文釗、何興強:《中美關系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第205—206、208頁。斯諾本人雖在1970年之前,兩次應邀訪問中國,但因為兩國在人員交流問題上展開的拉鋸戰(zhàn),他無法推動更多人員的互訪,倍感無奈。
斯諾把自己的訪華經歷定義為個案,認為其他美國記者難以效仿。此舉并非意在阻撓他人訪華,而是旨在說明中國的對美政策還沒有松動到允許記者自由訪問的程度。從1960年6月起,斯諾在中國逗留5個月之久,直到11月方才返回暫住地瑞士。斯諾能夠成行,這在很多渴望進入中國的美國記者看來,意味著中國已經放松限制。索爾茲伯里就是如此認為的。然而,在1961年4月4日發(fā)自瑞士的信件中,斯諾明確表示:“至于你想親自訪問中國的愿望,我的個人經歷難以提供多少有益的啟示”。他還解釋說:中國政府之所以愿意對自己網開一面,主要因為他與中共“昔日的友誼”(Auld Lang Syne*Auld Lang Syne是一首非常出名的詩歌,原文是古蘇格蘭方言,直譯做英文是“old long ago”或“times gone by”,大意為“逝去已久的日子”。),這種友誼可以追溯到國共內戰(zhàn)時期。與此相應,斯諾本人的身份也作了變通,他不再是擁有官方背景的記者,而是私自前往中國的作家。*Edgar P.Snow to Harrison E.Salisbury, Apr.4, 1961, Harrison Salisbury Box 10, Rare Book & Manuscript Library, Columbia University, New York City(本文所引斯諾與索爾茲伯里的所有信件出處相同,下文注釋僅標注信件收發(fā)人和日期).索爾茲伯里與中共之間沒有經久不衰的友誼,當時還肩負著《紐約時報》助理執(zhí)行編輯的官方頭銜,想效仿斯諾顯然是不切實際的。1964年10月,斯諾再次訪問中國,索爾茲伯里也再次表現(xiàn)出想前往中國的濃厚興趣。斯諾不得不重復前述觀點。1964年12月13日,斯諾在北京的新朝飯店(音譯,Hsin Chao Hotel)用中國郵政的電報紙,回復索爾茲伯里說,他在中國的身份是作家而非記者,其言語之間再度給索爾茲伯里以記者身份訪華的愿望澆了冷水。*Edgar P.Snow to Harrison E.Salisbury, Dec.13, 1964.
不僅如此,因為美國在臺灣問題上拒不讓步,中國在人員交流方面的立場日趨強硬,斯諾為索爾茲伯里傳話斡旋的可能性幾近消失。就在上文所引的1961年4月4日的信中,斯諾還轉述了周恩來關于中美人員交流的態(tài)度。周恩來曾告訴斯諾和英國攝影記者費利克斯·格林(Felix Greene):在美國明確從臺灣撤軍的時間表之前,中國不會接納美國記者。中國外交部官員向斯諾證實,已經收到索爾茲伯里的訪華申請,但無法允諾成行。斯諾指出,索爾茲伯里身不由己地成為了中美“重大政策爭論”的一部分,而雙方都無意就具體事宜進行個案處理。*Edgar P.Snow to Harrison E.Salisbury, Apr.4, 1961.到了1966年,斯諾發(fā)現(xiàn),隨著中美談判陷入僵局,中國的態(tài)度更加強硬。他告訴索爾茲伯里:如果說中國在允許美國記者訪華問題上的立場有何變化的話,那只能是北京“更為固執(zhí)地”堅持周恩來已經闡明的原則。*Edgar P.Snow to Harrison E.Salisbury, Apr.6, 1966.
雖然知曉斯諾特殊的個人身份和中國的政策禁令,索爾茲伯里依然希望突破障礙,親眼目睹籠罩著神秘面紗的紅色中國。這種愿望極其強烈,以至于貫穿了索爾茲伯里在整個60年代寫給斯諾的各封信件。在確信自己的官方身份在中美敵對現(xiàn)狀下于事無補之后,索爾茲伯里試圖另辟蹊徑。但斯諾的回應都非常消極,反映出他對當時中美關系的悲觀心態(tài)。例如,1963年10月25日,索爾茲伯里致信遠在瑞士的斯諾,坦承自己“仍在彈奏中國琴弦,仍在尋找通向中國之門,仍在尋覓能夠打開門鎖的鑰匙”,但毫無效果。他始終相信,如果他能前往中國,撰寫第一手報道,必將推動中美關系的發(fā)展。他告訴斯諾:《紐約時報》針對中國的立場已經發(fā)生根本性轉變,不再充滿敵意。他還詢問道:“如果讓中國人注意到這一變化,是否會有任何幫助?”*Harrison E.Salisbury to Edgar P.Snow, Oct.25, 1963.對此,斯諾在11月12日的回信中不以為然。他表示已經閱讀索爾茲伯里隨信寄來的《紐約時報》剪報,認為即便這些報道寄往中國,也無助于索爾茲伯里獲得訪華許可,其原因在于,中國方面應該早已注意到這些報道,但其政策沒有任何改變,特別是在英、法已經迫于中國壓力而改變對臺政策的背景下,更不會輕易讓步。*Edgar P.Snow to Harrison E.Salisbury, Nov.12, 1963.英國于1950年1月與中國臺灣“斷交”,承認新中國,并于1954年6月和新中國建立代辦級外交關系。法國則于1964年1月同新中國建交。英法兩國與中國建交的前提,就是承認臺灣問題是中國的內部事務。1963年,法國與中國在此問題上顯然已經達成一致,所以斯諾才會向索爾茲伯里發(fā)布相關言論。
1968年12月,索爾茲伯里再度做出非同尋常之舉:直接向周恩來拍發(fā)電報。電報是否發(fā)出,我們尚無法斷定。但就索氏寄給斯諾的電報稿來看,希望周恩來網開一面的目的極其明顯。電報旨在促使中國緩和對美關系并融入國際社會,總共提出6個問題。其中,第三個問題詢問道,“是否有可能在中美全面解決重大問題之前,開展文化或經濟交流?”電報末尾更是直截了當地提請周恩來考慮,允許其本人訪華,代為“闡述中國觀點,幫助美國公眾了解(中國)”。*Premier Chou En Lai, Peking, China.然而,鑒于中國的相關政策,斯諾的反應照樣十分消極。他在12月16日的回信中寫道:自己跟索爾茲伯里一樣,并不清楚這封電報是否能說服中國政府,放松美國記者來華的限制;只能安慰地說,假設北京決定邀請美國知名記者,“我敢肯定,你的名字將首當其沖”。*Edgar P.Snow to Harrison E.Salisbury, Dec.16, 1968.
面對索爾茲伯里堅持不懈的訪華咨詢,時刻觀察中美政策動向的斯諾深感力不從心。心情沮喪的斯諾只得建議索爾茲伯里另想辦法,以繞開橫亙在直接訪華道路上的政策障礙。鑒于中蘇之間的傳統(tǒng)關系,斯諾首先想到,索爾茲伯里可以向蘇聯(lián)求助。他在1961年4月4日致索爾茲伯里的信件中建議:“如果你認識蘇聯(lián)外交部或北京大使館的某位人士,而此人能夠為你(向中國政府)捎話,情形也許會有轉機”。*Edgar P.Snow to Harrison E.Salisbury, Apr.4, 1961.斯諾有此建議,應是基于兩點考慮。其一,索爾茲伯里是美國著名的蘇聯(lián)和東歐問題專家,在蘇聯(lián)應該擁有一定的人脈;其二,鑒于中蘇雙方在表面上一直保持著較為密切的接觸,他并不清楚兩國關系已經惡化到何種程度。因此,斯諾認為,找蘇聯(lián)人傳話,應該比較有效。從索爾茲伯里后來的情況來看,他沒有采納此條建議。
同時,索爾茲伯里也在嘗試通過訪問中國周邊的國家和地區(qū),達到了解甚至進入中國的目的。斯諾雖然并不看好此種策略,卻仍然表示贊賞乃至鼓勵。1965年,經過多年申請和努力,索爾茲伯里終于如愿以償地抵達越南,發(fā)回大量第一手調查報道,揭露美國政府關于精確轟炸不會傷及平民的說法與事實嚴重不符。斯諾對其稱贊有加,并且鼓勵說:索爾茲伯里應該如同申請進入越南一樣,堅持不懈地嘗試訪問中國,真實地刻畫中國將“極有意義”。*Edgar P.Snow to Harrison E.Salisbury, Jan.6, 1966.索爾茲伯里為此頗受鼓舞。1966年4月14日,他致信斯諾說,準備偕同妻子,開始長途旅行,訪問香港和北越等地,盡量接近中國,希望自己的“堅持、耐心和寬容能夠早晚收到成效”,以便進入中國。1967年1月19日,索爾茲伯里自越南返美后,在信中繪聲繪色地向斯諾描述了越南之行的豐富成果,并期望“能夠找到某條途徑,將這一經驗應用于中國”。*Harrison E.Salisbury to Edgar P.Snow, Apr.14, 1966; Harrison E.Salisbury to Edgar P.Snow, Jan.19, 1967.
但受制于中美兩國的敵對政策,與中國高層友誼深厚的斯諾,也無法促成索爾茲伯里的中國之行。而且,因與中國過從甚密,斯諾還頻遭美國主流社會的大肆指責。他在探究個人所處困境的根源時,自然站在中國的立場上。早在1961年4月4日致索爾茲伯里的信件中,斯諾就明確指出:如果美國主動結束對華貿易禁運,迫使蔣介石從金門和馬祖撤軍,并開始簽發(fā)訪華護照,北京的政策有可能出現(xiàn)松動,記者訪華之事便可迎刃而解。*Edgar P.Snow to Harrison E.Salisbury, Apr.4, 1961.斯諾還對美國媒體的不友好舉動耿耿于懷,視其為索爾茲伯里無緣中國的另一因素。以1960年的訪華經歷為基礎,斯諾出版了《大河彼岸:今日紅色中國》(TheOtherSideoftheRiver:RedChinaToday,1962)一書,暢談新中國取得的偉大成就。但《紐約時報》的評論卻大肆批判了此書的觀點。斯諾相信,北京方面自然對此已有了解,并將其等同于《紐約時報》在中國和臺灣問題上的官方立場。斯諾認為,他為索爾茲伯里傳話的效果會因此大為削弱,“我現(xiàn)在幾乎無法證明,任何《時報》人員能夠公平對待中國”。更何況,斯諾對中國人對自己新著的看法茫然不知。*Edgar P.Snow to Harrison E.Salisbury, Nov.12, 1963.1964年訪華時,斯諾曾與毛澤東和周恩來長談,美國主要報紙卻拒絕刊登斯諾的訪談報告,或者“無恥而不講道德地”隨意刪改。斯諾寫道:正因為如此,自己居中斡旋的努力毀于一旦,“我已沒有任何臉面繼續(xù)傳達訴求”,對于美國記者訪問北京的愿望“已經無能為力”。*Edgar P.Snow to Harrison E.Salisbury, Apr.6, 1966.斯諾當然知曉中美互設障礙的現(xiàn)狀實乃多種因素交叉作用而成,但他尤其厭惡美國的臺灣政策和美國報紙的反華立場。這也從一個側面說明他內心的無奈和焦慮以及重視中國的程度。
斯諾畢生都在為宣傳紅色中國而奔走。他撰寫的著作和采訪在西方世界廣受關注,是歐美了解中國共產主義最為重要的渠道之一,在“鐵幕”和“竹幕”隔斷東西方兩大陣營的冷戰(zhàn)時期尤其如此。然而,雖然斯諾在歐洲擁有眾多讀者,卻因為美國的對華敵視政策,而在祖國橫遭批判,以至于無法完整向美國社會描述中國見聞。倍感受挫之余,斯諾甚至極為憤怒,更顯示了其對中美加強相互了解的強烈期盼。
經過治療的心梗患者與腦?;颊?,都會經歷病變器官缺血再灌注的過程。這個過程中會產生大量的氧自由基,氫氣能選擇性中和具有強氧化性的·OH、ONOO-等自由基,從而減緩缺血再灌注損傷進程的發(fā)展,降低機體的氧化應激水平,改善臟器缺血再灌注后的狀態(tài)。
一方面,斯諾的中國著作無法引起美國媒體的正面回應,令作者如鯁在喉。1962年,斯諾根據1960年的訪華經歷,在美國蘭登書屋(Random House)出版《大河彼岸》。因為擁有當時大多數西方作者無法獲取的第一手資料,斯諾相信,該書必能引起美國讀者的極大興趣,有助于他們認識新中國的建設成就和精神風貌。然而,事與愿違,《紐約時報》把書評任務交給了林邁可(Michael Lindsay)。林邁可生于英國,1938年1月到燕京大學任教,同年接觸中共。自此以后到1945年,林邁可為共產黨游擊隊提供了巨大的技術支持和物資援助,有力支援了中國抗戰(zhàn),并與中共領導人結下友誼。但在離開中共時,林邁可已經開始批判共產黨的政策方針了。*李新:《八路軍的洋顧問——林邁可》,《文史月刊》2005年第12期。也許正是看中其既熟悉中國的共產主義,又與中共保持距離的個人經歷,《紐約時報》才選擇讓當時在華盛頓美利堅大學任教的林邁可評論斯諾的新著。
1962年12月9日,《紐約時報》刊登林邁可的長篇書評《登峰造極的〈紅星照耀中國〉》。當月15日,書評再次在《時報》露面,篇幅略有縮減。林邁可指責該書“令人失望”,認為斯諾徒有如此有利的“背景和(與中共的)接觸渠道”,著作卻了無新意。評論聲稱,在《大河彼岸》中,斯諾故意回避了幾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或者引用了難以經得起推敲的證據。這些問題和證據包括:第一,斯諾未能利用自己的影響,調查中國學校的課程設置,真實展現(xiàn)存在于“政治集會和體力勞動”夾縫之間的教育質量;第二,斯諾忽略1957年“大鳴大放”時期中國社會的批評意見,從而誤判中共的現(xiàn)狀;第三,斯諾避而不談臺灣高速發(fā)展的“事實”,未能解釋臺灣為何必須接受中共統(tǒng)治;第四,斯諾會誤導讀者相信,到達香港的大陸難民是懷戀舊體制、抵觸新體制的保守分子,以及集體農業(yè)代表著進步的方向??傊?,在林邁可看來,斯諾的思維依然停留于20世紀30年代的理想主義時期,得出的結論“含糊其辭、弄虛作假或者缺乏邏輯”。*Michael Lindsay, “Red Star over China in Apogee”, New York Times, Dec.9, 1962, pp.6, 30; “Books of the Times”, New York Times, Dec.15, 1962, p.7.
斯諾無法接受林邁可充滿挑釁意味的評論,遂通過私人和公開途徑予以嚴厲反駁。1963年1月15日,斯諾從瑞士致信索爾茲伯里說:《大河彼岸》一書“幾乎在世界各地,都贏得了極其正面的評價”,《紐約時報》等少數媒體是僅有的例外。他隨即話鋒一轉,指責林邁可只是自詡為中國問題和其他領域的開路先鋒。斯諾表示:林邁可的書評純屬“幼稚胡謅”(childish prattle),是“對我的人身攻擊”和“刺向我的一把尖刀”。斯諾感謝那些抗議林邁可評論的人,特別引用“一位令人尊敬的老者”之言,抨擊林邁可“顯然意在阻止人們閱讀我的著作并從中獲取信息”。*Edgar P.Snow to Harrison E.Salisbury, Jan.15, 1963.對于斯諾這樣一位經歷風雨的記者而言,使用如此尖刻的措辭足以顯示,他已憤怒到了極點。
同年4月,言猶未盡的斯諾在《紐約時報》上用讀者來信的方式,與林邁可公開交鋒。斯諾開門見山地寫道,“我從來尊重貴報誠實守信的原則,你們卻就我的著作發(fā)表了極其卑劣的評論,我感到震驚”。斯諾認為,長久以來,林邁可都是“為蔣介石兩肋插刀的虔誠信徒”,其評論的依據均屬捕風捉影之類。林邁可聲稱斯諾著作提供的新信息極少,卻沒有道出這極少的新信息到底為何物。所以,斯諾憤怒地重申了私人信件中的觀點,即林邁可只是在進行人身攻擊,目的在于阻止人們從其著作中獲取中國信息。在接下來的回復中,林邁可毫不示弱,抨擊斯諾偏信中共領導人之言,不愿就包括臺灣在內的眾多問題展開詰問,未能得出令其信服的結論,而是把任何批評意見都視作偏見。*“Letters to the Editor”, New York Times, Apr.7, 1963, p.BR60.兩位資深中共問題專家在公開場合劍拔弩張,實不多見。他們隔空對罵,全然不顧自己的文雅身份,可見憤怒程度之烈。就斯諾而言,因為林邁可的差評,傾注巨大精力寫就的著作無法取得宣傳紅色中國的預期效果,實乃無法容忍之事。他更在上引的1963年11月12日致索爾茲伯里的信中,將難以為后者疏通中國實現(xiàn)訪華的局面,歸咎于林邁可的書評,其焦灼心態(tài)呈現(xiàn)無遺。
也許是吸取了《大河彼岸》的教訓,當《紅星照耀中國》修訂版面世之時,《紐約時報》的評論則顯得更加理性和冷靜。但與此有關的書信仍然表達了斯諾希望推銷此書,讓更多的美國民眾認識紅色中國的急切心理。1968年3月20日,斯諾告訴索爾茲伯里,修訂版的校樣已出,并托責任編輯給他寄去一本。郵寄的目的,顯然不是僅僅在于傳遞友情,而是期盼后者能在《紐約時報》刊登書評,引起美國社會的關注。斯諾表示,修訂版成功地“將親身經歷或親眼所見的歷史與事后獲知的事實和知識協(xié)調統(tǒng)一起來”,耗費的時間和精力超出撰寫一本全新的著作。為了說服索氏同意推介該書,斯諾進一步強調,修訂版“可能成為中國研究者爭論的主題;有人咒罵,有人理解。甚至有人可能從中找到新聞線索”。*Edgar P.Snow to Harrison E.Salisbury, Mar.20, 1968.
當然,斯諾的真正目的還是讓民眾閱讀《紅星照耀中國》,以增進他們對于中國共產主義的認識。此書修訂版出版以后,斯諾如愿以償地在《紐約時報》上看到了書評。但《紐約時報》明顯更加謹慎,書評既無署名,篇幅也極短,評論的感情色彩較為平淡,只是稱呼斯諾為“不知疲倦的記者和作家”,認為他“發(fā)自內心地,總體上充滿激情地”記錄了中共黨人的自我認識,塑造了一個“存在于歷史之中、更加簡單的延安世界”。書評還建議,讀者應把《大河彼岸》和新版《紅星照耀中國》結合起來閱讀,以便獲得全面豐富的中國信息。*“Red Star over China”, New York Times, Feb.9, 1969, p.BR36.書評的這種界定符合斯諾向美國宣傳紅色中國的期望,他因此沒有在信中向索爾茲伯里作出任何抱怨。
另一方面,包括《紐約時報》在內的美國主流媒體不愿完整刊登斯諾采寫的實時中國報道,同樣讓斯諾憤怒不已。斯諾雖然不斷強調自己訪華時的私人作家身份,卻十分關注自己的觀感能否被美國民眾所知曉。所以,在與索爾茲伯里的往來信件中,斯諾在不斷地試探《紐約時報》刊登中國報道的可能性。但最終因為《紐約時報》無意支付斯諾所期望的版權費用,計劃無果而終,令其無比沮喪。1964年12月,斯諾還在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二次訪華期間,就致信索爾茲伯里,暗示《紐約時報》考慮購買中國報道的版權。他表示,準備撰寫6篇文章,歐洲版權已被買斷,但英文版權仍可競標:“如果《紐約時報》感興趣,你們的巴黎辦公室可以咨詢《新直言》(LeNouveauCandide)周刊的雅克·加雷(Jacques Garai)”。為增加中國報道的分量,他宣稱:中國正在發(fā)生著“令人矚目的事情”,他將盡量捕捉新奇事物,以饗讀者。*Edgar P.Snow to Harrison E.Salisbury, Dec.13, 1964.
隨后的討論持續(xù)了近兩年之久,可見斯諾對于《紐約時報》寄予的厚望,以及《時報》涉及中國問題時的謹慎態(tài)度。在收悉斯諾的建議后,索爾茲伯里立即聯(lián)系《新直言》和另一家第三方,但都被告知他們并不受理有關斯諾中國通訊的英文版權事宜。*Harrison E.Salisbury to Edgar P.Snow, Jan.13, 1965.幾經周折,索爾茲伯里終于弄清,斯諾期望的版權費是15000美元。隨后,索爾茲伯里明確告訴斯諾,這一價位已經超出《紐約時報》的承受范圍,因此“不得不拒絕”他的發(fā)表要求,及早退出版權競標程序,以便不耽誤他與其他媒體的討價還價。*Harrison E.Salisbury to Edgar P.Snow, Feb.3, 1965.如此一來,斯諾與毛澤東的長篇訪談以及其他中國報道,都被擋在了《紐約時報》的大門外。
在回信中,斯諾盡管表示理解《時報》的決定,卻難掩失望和憤怒之情。他聲稱,毛澤東訪談是單獨讓《紐約時報》出價的,依然連同其他中國報道一起,與這一在美國最具盛名的報紙無緣。斯諾略帶嘲諷地寫道,“當然,《紐約時報》沒有義務給我任何解釋”,“但我好奇的是,在你們到過北京的特派記者眼里,貴報的欄目到底有何存在價值”。*Edgar P.Snow to Harrison E.Salisbury, Feb.8, 1965.針對斯諾溢于言表的憤怒,索爾茲伯里重申:“從我們的角度而言,你的中國報道面臨的基本困難的確就是價格問題”;既然斯諾沒有承諾《紐約時報》可以用任何價位購買版權,它就不想就此事“爭論不休”。索爾茲伯里還安撫性地對斯諾說:毛澤東訪談“極具新聞價值”,已經引起“轟動效應”,《時報》也已在頭版摘登其他媒體的報道,以作彌補。*Harrison E.Salisbury to Edgar P.Snow, Mar.19, 1965.
提及毛澤東訪談的遭遇,斯諾更為憤怒。他毫不隱諱地指出,索爾茲伯里的有關解釋難以立足。他甚至質疑對方的誠信品質,可見此事對他的打擊之大。根據斯諾的說法,《紐約時報》拒絕刊登毛澤東訪談,不僅是其讀者的一大憾事,也因為討論時間較長,致使斯諾無法與其他媒體更好地討價還價,最終只得將版權賣給《華盛頓郵報》。但《華盛頓郵報》并不領情,而是改寫訪談內容,并通過稿件辛迪加在多家媒體同時發(fā)表。斯諾表示:這是平生第一次陷入如此糟糕的境地,“對于與美國媒體就這一問題(發(fā)表中國報道)的合作,我已決定不抱任何希望”,尚未見報的周恩來訪談將僅僅以著作的形式在美國出版。*Edgar P.Snow to Harrison E.Salisbury, Apr.12, 1965.索爾茲伯里對斯諾極力安慰,將其遭遇歸咎于“文字表述的碎片化”(fragmentation in literary representation)現(xiàn)象,即大量的中間環(huán)節(jié)會導致支離破碎的言辭轉述,難以表達有關各方的真實意圖。況且,在索爾茲伯里看來,《華盛頓郵報》已經呈現(xiàn)毛澤東訪談的要點,讀者反映亦非常熱烈,斯諾大可不必如此悲觀。*Harrison E.Salisbury to Edgar P.Snow, Apr.30 and May 28, 1965.但斯諾所受傷害極深,難以認可索爾茲伯里的解釋。他在1965年5月6日致后者的信件中寫道:因為《華盛頓郵報》“異想天開的改寫”,自己雖然有意向美國民眾提供有用的中國信息,但已“極度灰心喪氣”;*Edgar P.Snow to Harrison E.Salisbury, May 6, 1965.不僅如此,《華盛頓郵報》“無恥而不講道德”,讓自己在中共面前顏面盡失,無法繼續(xù)為美國記者盡早訪華而奔走呼吁。*Edgar P.Snow to Harrison E.Salisbury, Apr.6, 1966.
由此可見,令斯諾大發(fā)雷霆的,既有《紐約時報》拒絕刊登其中國報道的原因,亦有其他媒體在刊登過程中斷章取義,甚至故意歪曲,導致他無法準確傳遞紅色中國信息的原因。《華盛頓郵報》刊登的毛澤東訪談就屬第二類。完整的訪談報告應該首先見于歐洲媒體。爾后,斯諾試圖在《紐約時報》發(fā)表,遭拒,最后不得已向《華盛頓郵報》出讓版權。但《華盛頓郵報》沒有如實刊登,而是由記者根據訪談原文刪減改寫而成。其刪節(jié)版內容僅涉及毛澤東就越南戰(zhàn)爭發(fā)表的看法,既把中國刻畫為決意聯(lián)合蘇聯(lián)、朝鮮和東南亞將美國圍堵于越南的好戰(zhàn)分子,又宣稱中國敬畏美國的??哲娏α浚敢馀c美國談判。*Bernard D.Nossiter, “Mao Reflects on the ‘Ifs’ of Viet War”, Washington Post, Feb.20, 1965, pp.A1-A2.事實上,根據其他媒體刊登的情況來看,毛澤東訪談原文極長,論及中國在越南問題上的立場、第三世界、核武器、赫魯曉夫、中國海外駐軍和他的人生觀等,內容全面而深入。其貫穿始終的線索,乃是毛澤東和中國的自信與和平愿望。*Edgar Snow, “Interview with Mao”, New Republic, Feb.26, 1965.http://www.newrepublic.com/article/world/89494/interview-mao-tse-tung-communist-china.斯諾發(fā)表訪談內容的本意顯然被《華盛頓郵報》所曲解,塑造“紅色中國”正面形象的效果未能實現(xiàn),其悲憤交加便在情理之中。
斯諾不但對美國媒體扭曲乃至拒絕刊載自己的中國報道深感憤怒,即便目睹與己無關的歪曲報道,也會作出同等反應。美國全國廣播公司(NBC)就因此成為斯諾的譴責對象。1962年2月25日22點,NBC在第四頻道播出專題片“紅色中國白皮書”(White Paper: Red China),借用瑞士記者費爾南德·吉貢(Fernand Gigon)之口,講述中國狀況。片中充斥著歪曲和臆想。對此,斯諾不禁憤而提筆,致信該片制片人弗雷德·弗里德(Fred Freed),表示抗議和斥責。斯諾認為,片中有四方面內容屬于捏造:吉貢是過去一年內到訪中國的唯一西方人;西方記者不能進入華東4座城市以外的地區(qū);記者如要拍攝街道,必須躲在墻壁后面;記者不能拍攝中國士兵。斯諾反駁道:路透社、法新社和南斯拉夫記者都曾在中國逗留,甚至在吉貢訪華期間,他也不是當時唯一在華的瑞士記者;中國政府限制西方記者行動自由之事,可以拿自己和一名英國攝影記者的親身經歷證實,純屬子虛烏有;外國記者在拍攝時,也不需要躲在暗處,自己甚至用電影膠片拍攝了“紅色中國的坦克手、炮兵和步兵”;NBC為抹黑中共,不惜張冠李戴,把國民黨憲兵從后腦槍殺犯人的鏡頭,解釋為中共軍隊射殺民眾,讓人深感不齒。在信件末尾,斯諾還抨擊NBC專題片“幼稚、欺騙、過時”,認為其“誤導、歪曲和捏造”行為辜負了公眾給予的信任和賦予的責任。*信中沒有說明4座城市的具體所指。Edgar P.Snow to Fred Freed, Mar.3, 1962.
弗里德如何回應乃至是否有過回應,我們不得而知。但此事與上述其他事例一起,反映出斯諾渴望美國民眾正確了解紅色中國的焦灼心情。他避走瑞士,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美國國內的反共親蔣氛圍。但他依然積極尋求通過私人關系,促使美國主流媒體準確刊登和評價其中國報道和著作。屢次碰壁之后,他憤怒至極。這非但沒有削弱他的正面形象,反而更加突出了他作為記者和中國“老朋友”的正義和良知。
斯諾不僅對中美民間無法順暢交換信息深感憤慨,而且極為關注中國在大國關系中的微妙處境。在與索爾茲伯里討論此類問題時,斯諾明顯站在了中國一邊,延續(xù)著一以貫之的紅色中國情結。冷戰(zhàn)時期的大國關系以美蘇對抗為主線,奉行獨立外交的中國與兩個超級大國都劍拔弩張。斯諾沒有如眾多美國人一樣去指責中國,而是贊賞中國的處變不驚和冷靜應對,無形之中將中國外交困境的責任推給了美蘇兩國。
冷戰(zhàn)期間,很多美國人把中國和蘇聯(lián)視為一個共產主義整體,甚至出現(xiàn)了眾多大學生通過學習俄語去了解中國的現(xiàn)象。*Nancy Bernkopf Tucker, comp.and ed., China Confidential: American Diplomats and Sino-American Relations, 1945—1996,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1, pp.144-45.另外,2013年11月,美國西佐治亞大學歷史系教授喬納森·戈爾茨坦(Jonathan Goldstein)向筆者證實:他于20世紀60年代在賓夕法尼亞大學就讀時,學校就鼓勵對中國感興趣的學生從選修俄語入手。他們對于中蘇之間的裂痕將信將疑,或者渾然不知。長期觀察中國的斯諾自然不會產生如此明顯的誤解,但也有著某種程度的信息滯后現(xiàn)象。例如,1961年4月,中蘇已經公開決裂,他仍在建議索爾茲伯里尋求蘇聯(lián)外交部或蘇聯(lián)駐華使館幫助,以便前往中國訪問,似乎不知兩國早已劍拔弩張。*Edgar P.Snow to Harrison E.Salisbury, Apr.4, 1961.盡管如此,他在中蘇陣營分化之后不久,就已經在思考兩國矛盾將對中國造成的影響??傮w而言,斯諾相信,中國不會因此招致無法承受的損失。
一方面,斯諾的確憂慮中蘇矛盾暫時滯緩中國發(fā)展的負面后果。1960年7月,蘇聯(lián)開始從中國撤走所有專家,停止一切合作項目,使得中國經濟遭受重創(chuàng)。斯諾于1962年9月12日寫給索爾茲伯里的信件明顯反映出其擔憂之情。斯諾表示:他從一位自中國返回的瑞士醫(yī)生那里了解到,雖然中國的食品形勢已經大為改善,不再嚴峻,工業(yè)生產卻在“不斷退步”。斯諾滿腹憂慮,因為“蘇聯(lián)撤走援助人員導致的不良后果遠遠超出我的預期,中國要恢復到1959—1960年的水平也許要等到1963年去了”。*Edgar P.Snow to Harrison E.Salisbury, Sep.12, 1963.另一方面,即便在憂心忡忡的語氣中,斯諾依然對中國充滿信心。在前面提到的信件中,他認為,中國可在三年內克服中蘇矛盾造成的經濟后遺癥。在另外一封信中,斯諾的樂觀情緒更加明顯。他直截了當地告訴索爾茲伯里:“總體來看,我傾向于認為,中蘇對峙對于中國是一件好事”;原因是這種“痛苦的經歷”已經恢復了急需的地緣政治平衡,中國及其民眾都從中獲益;因為這一平衡,中國不但不會偏離既有的公有制軌跡,反而會發(fā)展成為世界共產主義的另一中心。*Edgar P.Snow to Harrison E.Salisbury, Nov.12, 1963.
在斯諾眼里,中國是中蘇矛盾中堅韌不屈的受害者。充滿感情色彩的判斷與索爾茲伯里隔岸觀火般的立場對照鮮明,襯托出斯諾無時不有的紅色中國情結。作為《紐約時報》的資深編輯和共產主義觀察家,索爾茲伯里當然也在關注中蘇關系的演變,但卻無法擺脫美國對華交往中較為常見的看似冷靜、實則居高臨下的思維模式。1961年6月27日,索爾茲伯里在信中坦承:面對態(tài)度“僵硬”的中國,他希望美國通過緩和與蘇聯(lián)的關系,迫使中國降低對抗程度。*Harrison E.Salisbury to Edgar P.Snow, Jun.27, 1961.而在解釋中蘇矛盾的根源時,索爾茲伯里不愿認同斯諾的說法,即蘇聯(lián)在1958年的臺海危機中沒有支持中國大陸。他似乎無意把兩個共產主義大國之間的分裂歸咎于蘇聯(lián)的具體舉措,而是強調:早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共“經常不顧斯大林公開或委婉的反對”,自行其是,已經為兩國裂痕埋下伏筆。*Harrison E.Salisbury to Edgar P.Snow, Sep.19, 1962.如此,中蘇爭執(zhí)的責任就落到中共身上。
不僅如此,索爾茲伯里還從中國的對蘇外交中,看到了中國“喪失”理性的趨勢。他在1963年11月18日回復斯諾時說:因為與蘇聯(lián)的爭端,中國對待東西方世界都更加尖刻,而且還在煽動西方內部的種族仇恨,這恰恰印證了蘇聯(lián)關于中國正在把種族作為斗爭武器的指責。*Harrison E.Salisbury to Edgar P.Snow, Nov.18, 1963.到了1965年5月,索爾茲伯里在發(fā)現(xiàn)以美蘇緩和促使中國改弦更張的策略幾無效果之時,更是對中國把美蘇歸為一類極為不滿:“如果我讀懂了《北京周報》的話,最近一段時間以來,中國人相信華盛頓和莫斯科(的對華政策)幾乎沒有區(qū)別——我對此極為驚詫和不解”。*Harrison E.Salisbury to Edgar P.Snow, May 28, 1965.顯然,在索爾茲伯里看來,中國因為與蘇聯(lián)劍拔弩張,已經無法理性地看待和審視美國對華政策正在經歷的緩慢變化了。
中美對抗是斯諾和索爾茲伯里通信中關注的另一政府層面的問題。斯諾雖然照常同情中國,批評美國政府的大國主義政策,要求其改變姿態(tài),與中國和解,但同時也就中國自身的因素表達了看法。這與他在看待中蘇關系時稍有區(qū)別,顯示出他對中美改善關系的更大期望。一方面,斯諾希望美國能夠主動采取具體步驟,釋放善意。例如,在1961年4月4日致索爾茲伯里的信中,斯諾相信,如果美國政府停止針對中國的貿易禁運,將蔣介石從金門、馬祖撤走,發(fā)放訪華護照等,北京定會有正面回應。*Edgar P.Snow to Harrison E.Salisbury, Apr.4, 1961.1961年6月,斯諾從索爾茲伯里的來信得知,美國政府準備在當年的聯(lián)合國大會上,就中國的席位問題,推動“兩個中國”計劃,但多數美國民眾或者并不關心這件事情,或者支持中共取代國民黨的席位。斯諾于8月15日給索爾茲伯里的回信對此信息深感興趣,同時委婉批評了美國的僵硬態(tài)度。據斯諾所知,盡管美國對華政策短期內不會改變,中國外交部長陳毅仍然“急切希望”在日內瓦會晤美國巡回大使威廉·阿夫里爾·哈里曼(William Averell Harriman),但美國政府卻嚴禁哈里曼開展此類會談。*Harrison E.Salisbury to Edgar P.Snow, Jun.27, 1961; Edgar P.Snow to Harrison E.Salisbury, Aug.15, 1961.中國在改善關系的前提,即臺灣問題上拒絕讓步,的確讓斯諾感覺不快,但他顯然不滿于美國政府奉行的“嚴禁接觸”的僵化意識形態(tài)外交,而傾向于認同中國在接觸方式上的靈活性。
到1967年底,斯諾直截了當地批評美國政府,認為其沒有與時俱進,仍在堅持已經過時的對華思維,并將前述隱含觀點明確付諸文字。12月22日,針對索爾茲伯里有關美國正在改善與中國關系之說,斯諾指出:“真實情況似乎是,美國決策者只是希望與一個貧弱膽怯的中國改善關系,這樣的中國敬畏并愿意接受美國在(亞歐)大陸上的‘力量地位’”。但他明確認為:這是“一個早已不存在的中國”,因為中國領導人正在爭取中國的大國地位,并堅信美國的崛起不過是歷史長河中的一瞬,“他們的觀點并非沒有道理”。面對中國的強硬,斯諾依然要求美國邁出緩和第一步。他認為:“如果美國采取‘和解’新步驟,(中國)不一定就會充耳不聞”,而中止與蘇聯(lián)改善關系的努力就是美國可以采取的步驟之一。*Edgar Snow to Harrison E.Salisbury, Dec.22, 1967.斯諾此言不但把改善關系的責任歸于美國,而且顧及中國在大國三角關系中的微妙地位,其紅色中國情結確非他人能夠比擬。索爾茲伯里的立場就是映襯。他在回信中聲稱:美國政府已在考慮在某種程度上緩和對華關系,但計劃尚未成形;美國國務院乃至中央情報局都有支持這一想法的“頭腦聰明而又講求實際的人才”,只是他們對于決策的影響時斷時續(xù)。*Harrison E.Salisbury to Edgar P.Snow, Dec.27, 1967.這實際上等于婉轉地否定了斯諾對美國政府的指責。
另一方面,隨著時間的推移和中美關系的演變,斯諾意識到,中國并非完全處于兩國關系的劣勢一方,其行為同樣可以主動改變關系現(xiàn)狀。在60年代末之前,斯諾一直認為,中國毫不妥協(xié)是有道理的。然而,隨著主張緩和的尼克松在1968年底當選總統(tǒng),斯諾開始相信,到了中國該采取具體步驟的時候了。1968年12月4日,索爾茲伯里詢問斯諾:“你真的認為中國人在認真考慮與尼克松政府開展談判嗎?”斯諾的回答是:“我們有一定理由相信,在中共九大召開后,中國會改變其外交政策,包括與美國談判的政策”。索爾茲伯里在12月20日的回信中表示贊同,并確信中美關系即將發(fā)生轉折。*Harrison E.Salisbury to Edgar P.Snow, Dec.4, 1968; Edgar P.Snow to Harrison E.Salisbury, Dec.16, 1968; Harrison E.Salisbury to Edgar P.Snow, Dec.20, 1968.1969年4月,中共九大召開,但似乎沒有在改善中美關系方面達到兩人的期望。就在1969年上半年,索爾茲伯里再次試圖從蘇聯(lián)遠東地區(qū)和蒙古接近中國,依然未能如愿。他只好解釋說:部分原因可能是中國人都在忙著參加黨代會及其后續(xù)工作,無暇顧及遠道而來的美國記者。*Harrison E.Salisbury to Edgar Snow, Jul.25, 1969.無論如何,中共九大未能促成中國放松對美強硬立場。斯諾倒是注意到:蘇聯(lián)的大兵壓境給中國形成了轉向美國的巨大推力。他在1969年8月3日的信中描述說:中國非常嚴肅地看待與蘇聯(lián)爆發(fā)戰(zhàn)爭的可能性,對內儲備稀有金屬和合金,增加糧食產量,確保社會團結,對外則重歸傳統(tǒng)的中國外交思路——“用夷打夷(yung yi, ta yi)”;這一策略的具體體現(xiàn)就是,尋求與美國開展實際談判,并且“其進展無疑已經足以讓俄國人坐立不安了”。*Edgar P.Snow to Harrison E.Salisbury, Aug.3, 1969.
即便是在闡述中國可以采取的主動步驟時,斯諾依然沒有絲毫責備之意,僅僅平鋪直敘了與此相關的可能效果。與之相比,只要論及美蘇兩國的對華態(tài)度,他的憤懣之情卻流露無疑。然而,他評判美蘇兩國的語氣又有顯著區(qū)別。對待蘇聯(lián),他重點強調中國承受的影響和采取的應對措施,并同情中國的處境。對待美國,他的言辭更加激烈,指責也更多。這并非因為他站在了美國的對立面,而是體現(xiàn)出一種希望中美關系取得突破的焦灼心態(tài)。
綜上所述,從斯諾與索爾茲伯里的這些信件可以看出:在中美兩國關系解凍前矛盾最為集中、解決最為棘手的膠著時期,斯諾作為中共和中國人民的老朋友,無時無刻不在關注著中美兩國的一舉一動。相比公開的言行,這些未曾發(fā)表的私人信件,更能呈現(xiàn)他在中美關系解凍前夕的內心活動。從這些信件中,可以發(fā)現(xiàn),他不僅對中美交流面臨的政策障礙感到焦急萬分而又無能為力,而且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向美國社會宣傳他所看到、了解的中國和中共。當觀點遭到歪曲和刪改,他情緒幾乎失控,表現(xiàn)出作為凡人的一面和對中美改善關系無以復加的期望。盡管如此,他始終把關系僵化的責任歸咎于美國政府,并因此希望其能夠更加靈活,并主動釋放善意信號。當然,他也關注了中國自身和蘇聯(lián)因素所起的作用,但其根本目的依然在于說明,美國理應抓住機會,促成中美關系的緩和及兩國人民的自由交流。因此,尼克松能夠在1972年初最終決定踏上中美關系的“破冰之旅”,雖說是全面考慮各種利益的結果,但斯諾的奔走呼吁,特別是與《紐約時報》等美國主流媒體的互動,無疑對其產生了一定的輿論影響??傊怪Z與索爾茲伯里的這些信件,向我們敞開了他在60年代致力于打破兩國關系堅冰的心路歷程,是對學界現(xiàn)有研究成果的有益補充,也有利于加深對他個人歷史及其貢獻的認識。
(本文作者 四川外國語大學美國研究所所長、教授 重慶 400031)
(責任編輯 王志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