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連珠
教學文本的解讀不可“任性”
—— 從《“別里科夫是中國式小人”》說起
肖連珠
拜讀了刊載于《中學語文教學》(2014 年第 10 期)莊平悌老師的《“別里科夫是中國式小人”》一文,受益頗多:莊老師能夠在課堂中凸顯新課程“注重個性化的閱讀”理念,新課程呼喚的課堂生成扎扎實實地出現(xiàn)在了莊老師的教學中,筆者不得不為莊老師的教學智慧點贊。然而,莊老師的這堂課、這篇文章也觸發(fā)了筆者的一些思考,甚感有與莊老師商榷之必要,并以此就教于方家。
思考一:解析“套子”是在“炒冷飯”嗎?
莊老師在文章中說:“別里科夫的種種 ‘套子’,學生可以在各種各樣的輔導書中尋找得到,因此,圍繞著‘套子’ 而展開的對別里科夫人物形象特點的分析,對學生來說,差不多是在炒冷飯,信息量幾乎為零?!彼坪跤幸驗榭梢哉业玫较嚓P(guān)資料, 課堂上就可以不用教了的意思。 這就牽涉到文本閱讀該如何取舍教學內(nèi)容的問題了。
我們知道,閱讀教學的內(nèi)容取舍首先要基于學情。而“了解學情,并不是指對學生的情況泛泛而論,而是要針對某一篇具體的課文, 去探測學生的學習經(jīng)驗—— 哪些地方讀懂了、哪些地方?jīng)]讀懂,哪些地方能讀好、哪些地方可能讀不好?!?① 莊老師僅憑“可以在各種各樣的輔導書中尋找得到” 來判定學情并以此作為教學內(nèi)容取舍的標準,顯然是泛泛而論的、不科學的草率行為。在獲得資料的途徑日益豐富的電子網(wǎng)絡(luò)時代,要用于教學的資料又有多少是找不到的?可以找得到,未必學生都去找了; 都去找了, 未必學生都認真去讀了;都去讀了,未必也都理解了?!翱梢詫ふ业玫健本筒挥媒塘?,這樣的邏輯是不成立的。具體到這篇小說的學習,對于套在別里科夫身心上的“套子”的內(nèi)涵,學生未必在“語文學習”取向上真正吃過這頓“飯”,課堂上我們要以適當?shù)姆椒ǎú檎屹Y料的路徑與方法,檢測等)準確判定學生的掌握、理解狀況,以此來制定合宜的教學內(nèi)容, 還是要教給學生以適當?shù)膶W習途徑來獲得對“套子”的正確、深入的認識與掌握。也就是說,課堂上引導學生正確深入認識“套子”未必就是在“炒冷飯”,而繞開解析“套子”的教學內(nèi)容選擇起碼不是基于對學情的準確判斷。
再者,教學《裝在套子里的人》這篇文章,能繞開對“套子”的解析嗎?
孫紹振先生說:“要真正深入到經(jīng)典文本的深層,就是要尊重文本的主體,聯(lián)系作者主體,也是瞄準文本主體?!?② 那么,小說《裝在套子里的人》的主體是什么呢?從作者主體來看,“這篇作品創(chuàng)作于 1898 年,其時俄國正處在沙皇專制統(tǒng)治的黑暗時期, 作者……以敏銳的目光解剖了庸碌的生活層面, 對于當時的俄國社會作出了精確的心理診斷, 寫出了這一充滿辛辣嘲諷的名篇。” ③ 文本主體也始終貫穿著一個基本思想:套子決定了別里科夫一生令人可笑、可厭的命運;別里科夫這一人物的主體特征就是“裝在套子里”:自己把自己的行為、思想意識裝在套子里的同時,還企圖也把別人裝進套子里;顯性的衣著打扮、生活習慣的“套子”,隱性的如職業(yè)、思想和論調(diào)的“套子”?!疤鬃印本褪沁@個文本的主體、 精華,“閱讀教學中合宜的教學內(nèi)容要切入文本的精華、精髓所在。”④認識、分析套子的內(nèi)涵、特征、 作用是把握這部作品的關(guān)鍵。 不以此為教學的首要,忽略這個特點,等于忽略這個人物的標志,任何的所謂“創(chuàng)新”只能是街談巷議。
教材在這方面的處理是恰當?shù)模?對這篇小說的學習提示直指文本主體。人教版將《裝在套子里的人》安排在必修 5閱讀鑒賞第一單元中,這個單元的“單元提示”(助讀系統(tǒng))中明確了“學習這個單元,要注意把握小說的主題與情節(jié)”, 進而提示了把握主題的基本方法:“人物性格的刻畫往往直接提示主題”。從這個提示來看, 編者的意圖顯然是要求學生從別里科夫的 “套子”的解讀中領(lǐng)會文章的主題,并進而掌握通過人物形象分析把握小說主題的閱讀方法。如果繞開套子,將別里科夫解讀成“典型的中國式小人”,只見主人公的“惡行”而不見其悲劇的命運以及他的一幕幕丑劇、喜劇、悲劇表象下的強烈的社會批判的內(nèi)在意蘊, 就是忽略了作者的實際立意(文本的規(guī)定性或主體),就有可能割斷了文本與讀者之間的紐帶, 根本無法讓讀者與文本之間形成心靈的對話與交流, 更談不上什么 “創(chuàng)造性”“個性化”的解讀了。所以,教學這篇小說,如果不為主人公“解套”,可能真的是偏離了這個文本的教學價值了。
總之,作為教學的文本,其教學內(nèi)容的選擇受到學情、文本主體以及教學目標等的規(guī)限,是“任性”不得的。
思考二:別里科夫是怎樣的“小人”?
當然,課堂教學中我們應(yīng)當極其重視學生的發(fā)現(xiàn),因為他們的發(fā)現(xiàn)是最鮮活的、最直接的學情反饋。我們始終認為, 學生的困惑乃至錯誤的問題提出或發(fā)現(xiàn)是有效教學的真正開始, 正如王榮生所說:“文本的教學解讀,要關(guān)注學生的學習經(jīng)驗。只有這樣,語文教學內(nèi)容和教學方法,才能實現(xiàn)從‘教’的基點——‘我就教這些、我就這樣教’,轉(zhuǎn)向‘學’的基點——‘學生需要學什么’‘學生需要怎樣學’” ⑤ 學生有“覺得別里科夫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式的小人”這樣的發(fā)現(xiàn),我們自然也就要十分關(guān)注。
莊老師以這個發(fā)現(xiàn)為契機生成教學內(nèi)容, 這種教法無疑是正確的。 但遺憾的是課堂上把別里科夫解讀成“中國式小人”,這還很值得商榷:別里科夫真的是“中國式小人”嗎?
剛一看到“別里科夫是中國式小人”這個標題,筆者就心生狐疑:別里科夫明明是作者在“沙皇專制、白色恐怖籠罩社會” 這樣的典型環(huán)境下刻畫出來的典型人物,是典型的“沙俄式”,怎么就變成了“中國式”的了?再細讀全文發(fā)現(xiàn):師生的對話都是“發(fā)現(xiàn)”別里科夫的“小人”行徑,并沒有涉及“中國式”的小人特征的,無端冠以“中國式”,不是張冠李戴了嗎?莊老師自己不也說:“看來,不僅咱們中國有小人,俄羅斯也有?!睉?yīng)該是人類世界到處都有,或言“世界式小人”更適宜。
我們知道,“小人” 這個指稱在古代中國一般是與“君子”對立出現(xiàn)的,在現(xiàn)代,多指人格卑微、道德低下之人(莊老師對小人的定義應(yīng)該也是這一種),以蓄意禍害他人而謀取好處為特征。按著“中國式小人”的路徑,莊老師帶領(lǐng)著學生在課堂上總結(jié)出他的小人特性:“告密,誣陷,多疑,阿諛奉承,顛倒黑白,信口雌黃,混淆是非”等等,別里科夫真的是這樣的“小人”嗎?
別里科夫被讀作“小人”大概源于他的兩大惡行:一是轄制學校整整 15年,二是告密。別里科夫不過是一個小教員,無權(quán)無勢也不很無賴,何以轄制(“轄制”可不是“壓制、統(tǒng)治、鎮(zhèn)壓”的同義語)別人 15 年呢?其背后的真正原因是: 沙皇的專制統(tǒng)治給每個人都套上了“套子”,將人的身體和靈魂牢牢地套住,將當時的人變得卑微而奴性化。 別里科夫充其量是個深受沙皇專制統(tǒng)治之害又不自覺地擴散了恐怖病毒的小人物而已。至于“告密”,課堂上發(fā)現(xiàn)了“告密”罪狀大概有好幾條,最直接的就是他同柯瓦連科談話結(jié)束時說的那段話:“為了避免我們的談話被人家誤解以致鬧出什么亂子起見,我得把我們的談話內(nèi)容報告校長……”如果一定要把它算做“告密”,那恐怕是一種天底下最直露而愚蠢的“告密”吧。
至于“阿諛奉承,顛倒黑白,信口雌黃,混淆是非”等等,似乎只是在“中國式小人”之下的附會性誤讀而已,與別里科夫沒有什么大干系。
其實,別里科夫的骨子里更是一個奴性十足、可憐可悲的小人物,是沙皇專制制度這一畸形社會的“畸形兒”。在那種人人自危的社會環(huán)境下,黑暗社會給幾乎每個人都套上了“套子”,而別里科夫這個怯懦、馴順而又多疑的人,比很多人更膽小怕事,終日惶惶,不僅主動自加“套子”躲避現(xiàn)實生活,而且還時時刻刻保護著這個“套子”,唯恐“鬧出什么亂子”來。這個“套子”是那樣的嚴密、厚實、牢固,以至“滾到樓下安然無恙”,愛情的甜蜜最終也還是無力沖破“套子”的厚壁障;……他這樣做無非是想做安安分分、茍全性命的奴隸,而不是效命沙皇政府的鷹犬。更為可悲的是,即便他想做奴隸卻最終還做不得,走進了墳?zāi)惯@個永久性“套子”里。其命運是多么的可憐、可悲??!
莊老師的課堂上不能引導學生讀出別里科夫乃至社會的悲劇來,而僅僅保留了他“把別人裝進套子里”的惡行, 反而將大量明示著他的可悲可嘆的不幸命運的內(nèi)容腰斬了。這樣的只停留于粗線條、淺層次的把握的解讀,即使是有所“創(chuàng)新”,也只是牽強附會而已。如果我們能以學生的 “覺得是典型的中國式小人” 為契機,橫向聯(lián)系、逆向引導學生解讀出文本中既似“小人”又非“小人”以及“成就”這種人的社會的特征,我想,也許確實能夠給課堂教學帶來柳暗花明的驚喜, 使課堂教學別有洞天。
“閱讀教學自然應(yīng)該尊重學生的個性化理解,但文本作為閱讀的物質(zhì)對象,它具有一定的規(guī)定性,個性化理解,必須以對文本的基本理解為前提”, ⑥ 我們不可視對文本的基本理解是“冷飯”,即便是,我們完全有必要炒得內(nèi)蘊十足,讓人回味無窮。倘若“任性”而為,偏離“文本的規(guī)定性”,即便炒得熱熱鬧鬧,最終的所得是很讓人懷疑的。
①王榮生:《根據(jù)學生學情選擇教學內(nèi)容》,《語文學習》,2009年第12期。
②孫紹振:《讀者主體和文本主體的深度同化和調(diào)節(jié)》,在中國語文學會泉州會議上的講話,2008年。
③王洪,吳岳添主編:《世界短篇小說名著鑒賞辭典》,北京燕山出版社,1990年版。
④王榮生:《教學藝術(shù)的落腳點是教學內(nèi)容》,《課程教材教法》,2007年第 5期。
⑤王榮生:《教什么:文本的教學解讀》,在中學語文“文本解讀”研討會上的講話,2009年。
⑥黃厚江:《語文的原點:本色語文的主張與實踐》,江蘇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
[作者通聯(lián):福建尤溪第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