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敏
一
在兩座大山相連的山腳下,緊鄰著一所學校。
這所學校是剛成立的完全小學,占地面積不過三千平米,它的前身是一二三年級的教學點。在成立完全小學之前。這個村里的孩子大多習慣于上完三年級就輟學,甚至有些孩子認為這一輩子只需上三年學。如果有佼佼者,便由老師舉薦到縣完小上四五六年級,且需住校,離家遠,很不方便,所以這個村堅持上學的學生寥寥無幾。
雖已擴大到了六年級,但學校的建筑規(guī)模并未拓展,還好有多余的房子,騰出了三間倉庫作為四五六年級教室。一至三年級每班的學生人數(shù)能到三十人,剛成立的四五六年級就顯得捉襟見肘,四年級學生人數(shù)還能湊十五人,可五年級只招到了八人,六年級更少,只招了兩人,還得防止那些學生中途輟學。
學校的硬件設(shè)施沒能升級,可教師隊伍升級極快。以往這個學校都是臨時代課教師,縣文教局大刀闊斧地將其辭退,分配了十六名從師范學校畢業(yè)的年輕姑娘,甚至連任命的校長都是剛畢業(yè)的姑娘,使得整個學校充滿了活力,也被村民戲稱為:美人學校。
學校背對著大山,離山腳只有五百米。
以往,學校周邊有許多村宅,而現(xiàn)在僅剩一戶。因為這帶地勢正對著兩座大山相接的溝壑處,隨著全球氣候的變化,六七月強降雨次數(shù)增多,山間的植被稀少,兩座大山的部分雨水匯聚到溝壑中,形成山洪,傾瀉而下。
洪水下山,首先沖刷的是學校,其次是學校周邊的村宅,富裕點的村民受不了山洪的襲擾,都已搬遷,到安全之地重修了新房,留下的土坯房在一年之后徹底成了殘垣斷壁,將荒廢之景撂在了學校周圍。
保學校安全的是學校后面的一堵石墻,厚度超過一米,高度在一米五左右,主要功能是減緩山洪的流速。緊挨著防洪墻且朝山的一面挖有一條近兩米深的大溝渠,沿著防洪墻向兩邊延伸,山洪中的泥石大多阻于此,洪水順著溝渠可向兩邊排出。但這溝渠很容易被泥石填塞,需要村長及時派村民來掏挖。盡管如此,強降雨持續(xù)時間一長,山洪攜帶的泥石增多,迅速將溝渠填滿,溝渠也就失去了作用,洪水便會漫過防洪墻,進入校園,驚擾著姑娘們。因此,文教局不得不考慮將學校搬遷到安全之地。
校內(nèi)離防洪墻最近的一排藏式土坯房,地基較低,只要山洪進入校園,洪水就會漫進那排房子,大家都覺得不安全,認為是排“危房”。學校的姑娘是同一時間分配來的,好住房數(shù)量有限,分房時便來了個抓鬮,幾位運氣差的便抓到了這排破房子,可沒住幾天就被山洪襲擾了一次,住舊房的姑娘開始與住好房的姑娘結(jié)盟,最終都擠進了好房子。
在學校大門右側(cè)還有一戶人家,家中有個啞巴,也是這個村里惟一的啞巴。他家地勢較高,每年的山洪都會被學校的建筑阻擋了去,難以殃及他家。另外,搬遷需要錢,他家的經(jīng)濟拮據(jù),根本無能力搬遷。
啞巴個兒在一米七,常年戴一頂黑禮帽,臉上肉不多,眉毛稀少,眼小,鼻梁較高,顴骨凸出,嘴上有撮短胡子,下頜較尖,身材較魁梧。他興奮時喜歡張開嘴“吱吱哇哇”亂叫,唾沫星子肆意飛濺,同時露一口黃牙。黃牙都是他抽煙熏的,家里條件不好,他只能抽點低檔次的香煙。
因為他“吱哇”亂叫的結(jié)尾聲中總拖有很長的“嗚嗚”音,所以這里的村民根據(jù)這個尾音把他叫成了“鶩”。他的真名叫邊巴,很少有人知道。
“鶩”的父親早已過世,惟剩老母親,名叫倉姆。“鶩”還有一個姐姐,嫁給了木匠,在拉薩做家具生意,很少回家,不過每月會給家里寄生活費。
“鶩”比劃的手勢不是規(guī)范的手語,是他自己在成長過程中自創(chuàng)的。畢竟,自創(chuàng)的手勢有很大的局限性,簡單的依照了事物的特征與規(guī)律,比較形象,容易理解,難一點的就教人似懂非懂了,盡管如此,村里的老老少少還是喜歡和他瞎比劃,從他的手勢中尋找樂趣。
“鶩”已經(jīng)三十歲了,家境貧困,又是個聾啞人,一直沒能娶上媳婦,算是村里的老光棍。他與老母親相依為命,平淡而孤獨地生活著。因他家離學校僅有一墻之隔,且學校又有一群漂亮的姑娘,惹得他頻繁出入。他一到學校,姑娘們就會圍住他,和他胡亂比劃,主要是調(diào)侃與挑逗他。他們的交流常會出現(xiàn)牛頭不對馬嘴的情形,歧義不斷,姑娘們只圖開心,把話題往詼諧幽默處拓展,從而引發(fā)陣陣歡笑??粗媚飩冮_心的樣子,他也很高興。
后來,他想博得群芳的仰慕,努力展現(xiàn)自己的魅力,但又發(fā)現(xiàn)自己的魅力十分有限,便用吹噓來抬高自己的身價,姑娘們卻不以為然。
一次,他在姑娘們面前吹噓說有個長得很乖的女孩看上了他,姑娘們立刻裝出一副傷心的樣子,假意爭風吃醋,推搡著他,用小拳頭擊打著他,說他壞,不顧別人的感受,傷了她們的心。“鶩”可高興了,笑瞇瞇地陶醉在其中,正當這時刻,姑娘們?nèi)滩蛔〈笮α似饋怼K粗媚飩兣醺勾笮Φ臉幼?,知道自己的吹噓沒起到任何作用,反而弄巧成拙。姑娘們笑完后又接著推搡他,他顯得很無奈,便強顏歡笑,故弄怪姿,手舞足蹈起來,扮演一個小丑來擺脫窘境。
從那以后,“鶩”再也不吹噓了,開始在姑娘們面前掙表現(xiàn),為姑娘們干活,比如去溪邊幫著擔水,用石灰刷墻,接電線安燈泡,雖然村里電壓很低,燈泡的亮度比不上蠟燭,但他還是成了姑娘們心目中的義務(wù)電工。更準確點說是義務(wù)雜工,一旦有事,姑娘們就會想起他。
學?;@球場緊鄰著“鶩”家,只要他閑著,就會到自家房頂呆著,看學生踢球。因為學校沒有足球場,也沒有足球,很難找到一塊平順的場地,所以籃球場就成了理想的踢球場地。上體育課的也是女老師,很不專業(yè),只是丟給學生一個籃球而已,整堂課都讓其自由活動。男生拿著籃球當足球踢,女生則到學校的各個角落做游戲去了。
尤其是低年級學生,他們只知道一點足球規(guī)則,就是猜拳分成兩撥,擺兩個石頭當球門,還要一個守門員,不能用手碰球,僅此而已,其它任何過激行為都不算犯規(guī)。只要開踢,就會出現(xiàn)一群孩子追著一個籃球跑的情形,球到哪兒人就到哪兒,談不上腳法,見球就踢,沒有邊線與底線,不論踢出多遠,最終都會被踢回“球場”內(nèi)。守門員往往只能堅守幾分鐘,便加入了追球的隊伍。當“球門”前出現(xiàn)危情時,瞬間會出現(xiàn)多個守門員。學生就這樣踢著,“鶩”也就這樣看著,他不懂球,看熱鬧而已,時不時評價一番:伸出食指對著自己的太陽穴轉(zhuǎn)幾圈,然后攤開手掌,伴有搖頭,癟著嘴,一副蔑視的神情。
吃完晚飯,他最喜歡在自家房頂看那群姑娘嬉戲追打。年輕的姑娘,還留有一份天真與活潑,她們分成了兩個幫派,以體型來區(qū)分,便是胖子幫與瘦子派。姑娘們的身材苗條,找不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胖子,只是看誰的臉圓潤一些,身材豐盈一些,看上去不是麻桿類的都歸屬為胖子幫。
她們兩派人數(shù)分配均勻,吃完晚飯就開始集結(jié),互相追打、抱摔,以此來消遣鄉(xiāng)村的寂寥生活,用笑聲與尖叫聲來展現(xiàn)她們的生活熱情,整個校園充滿了快活的氣息。
“鶩”聽不到歡快的笑聲,但他能看到,并咧著嘴笑,覺得熱鬧好玩。他時不時還激動一番,“哇哇”叫著,跺著腳,認為小姑娘的動作遲鈍,力道不夠,很不給力,還伴有搖頭,像是在表達不滿。
瘦子派論實力不及胖子幫,嬉戲追打不久便敗下陣來,被胖子幫圍追堵截,在校園內(nèi)上演大逃亡,終于有一天,瘦子派成員受不了日復一日的“逃亡”,便邀請看熱鬧的“鶩”幫忙。
“鶩”可巴不得,轉(zhuǎn)瞬間就出現(xiàn)在了校園內(nèi),幫著瘦子派扭轉(zhuǎn)局面。他伸開兩臂,極像摟抱之勢,具有很強的威懾力,形勢瞬間逆轉(zhuǎn),把胖子幫的成員嚇得尖叫,鉆進一間屋子,緊閉房門,不敢出門。這樣以來,瘦子派的勝利來得太突然,意猶未盡,沒能盡興?!苞F”卻很得意,高舉臂膀獨自慶祝勝利。
被邀請過一次,“鶩”后來不請自到,只要見兩派嬉戲爭斗,便進入校園,主動幫助瘦子派,如此以來,姑娘們的爭斗失去了樂趣,沒多久就銷聲匿跡了。
姑娘們的追打停止以后,“鶩”也覺得很無趣,他只得在自家房頂蹦蹦跳跳。不過,這些動作難以吸引姑娘的眼眸。沒多久,村里放映露天電影,放了一部印度片,他沒看懂片中的故事情節(jié),卻被其中的印度舞姿所吸引,當場學了幾招。
第二天起,他在自家房頂胡亂跳起了印度舞,動作有些滑稽,不過這招挺管用,不一會兒就把姑娘們吸引到籃球場,先是指指點點,后來也加入了跳舞的行列。姑娘們各個能歌善舞,從那以后,她們吃完晚飯便到籃球場集結(jié),甚至拿上了錄音機,很熱鬧,什么舞都跳,藏舞,交際舞,印度舞,扭迪斯科等。“鶩”混在其中,其樂無窮。
快活的日子總過得太快,轉(zhuǎn)瞬即逝。人生的道路上裝扮著各種色澤,在某些美麗的外表之下暗藏著灰色調(diào),形成了自我欺騙,防不勝防。“鶩”的人生色調(diào)在一次邂逅中黯然失彩,不可把持,沖擊著無聲的心懷,形成了孤獨的呻吟。假如被生活的色調(diào)所欺騙,情感的糾葛最為痛徹心扉。
第二年八月上旬,開學不久,“美人學?!辈回撌⒚址謥砹艘幻郧傻墓媚?,剛從內(nèi)地師范學校畢業(yè),名叫旺姆,一大早就由家人陪同來學校報到,并雇了一輛小貨車,車上載滿了家具。
學校的校長熱情地接待了她們。并讓其挑選住房,只能在那排破土房中挑選。旺姆和她家人看著那排破房子,頓時失望了:窗上的玻璃都有損壞,墻面滿是雨跡,地面堆積著山洪遺留下的泥垢,椽木上的石頭裸露著,呈墜落之勢。她們一副愁容,沒了主意。
校長看出她們的心事,立馬派了兩位姑娘去叫“鶩”來幫忙。“鶩”正好閑著,背上工具便來到了學校。
“鶩”跟在兩位姑娘身后,剛接近那排破房子時,突然被一副乖巧的面容所吸引。這位女子,個子不高,長著張小圓臉,眼大眉濃,高鼻梁,小嘴,皮膚白皙,扎著馬尾辮,亭亭玉立于他面前,秀氣而乖巧,面容間透著溫柔清純之氣,這就是旺姆。
“鶩”沒能控制住內(nèi)心的神往,隱隱激動,真可謂是一見傾心。他放慢了腳步,甚至停了下來,盯著旺姆,眼睛都直了,傻了,看了十幾秒鐘??删瓦@十幾秒,頓時讓氣氛尷尬了起來,把旺姆盯得害了羞,也讓旺姆的家人目光嚴肅了起來。
正在這時,兩位姑娘回頭看見“鶩”這種傻態(tài),狠狠拽了一下他的衣袖,讓他回過神來。
回過神來的“鶩”笑瞇瞇地上前幫忙,他表現(xiàn)出一副能干的樣子,果斷地挑選一間房屋,攪拌石灰刷墻,修理窗戶玻璃,接電線,修門鎖,又從自家拿來一大塊舊塑料布釘在椽木上,遮蓋了裸露的石頭,還能防漏雨。他的動作嫻熟麻利,三個多小時就讓房子像模像樣,煥然一新。旺姆家人對此十分滿意,紛紛向他豎起了拇指,夸他能干。最后“鶩”還幫著搬家具,沒多久就全部搞定。
旺姆喜歡毛絨玩具,床上堆了許多,各種各樣的都有。“鶩”沖著其中一只小熊看了又看,又湊上鼻子嗅了嗅,一股清香,不禁“哇”的一聲笑了。他從未見過這么漂亮的毛絨玩具,樣子憨態(tài)可掬,香味沁人心脾,彌漫在心間,攜著女子的溫情。旺姆在一旁看見了,拿出那只熊送給了他。最后,旺姆父親拿了包香煙及二十元錢給了他。
“鶩”回到家,見老母親正在院子里忙活。他湊近用手拽了拽母親的衣服,老母親對著他來了一句:“干什么?”又看見他滿身的石灰污漬,便順手拍起灰來,接著說:“去哪里了?衣服都弄臟了。”“騖”像是聽見了母親的話,笑瞇瞇地指著學校,比劃著自己在學校的所作所為。對此,老母親沒有意見,反而覺得是好事,認為兒子是在行善積德。
“鶩”接著比劃,用右手輕撫自己的左臉蛋,老母親知道,“鶩”是遇到了心儀的姑娘,長得特別乖,“鶩”特注重從乖巧方面來審視女性的美?!苞F”把毛絨玩具熊拿給母親看,還示意放到鼻子邊嗅嗅,并把那二十元錢交給了母親。老母親向他豎了拇指,“鶩”笑了,樂呵呵地拿出那包香煙來抽。
晚上睡覺時,“鶩”將毛絨玩具熊放在了枕頭邊,先是側(cè)身躺著,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只熊,時不時還嗅一嗅那股清香,讓他著迷,更像是在嗅姑娘的味道。后來,他仰面躺著,眼睛瞪著那暗弱的電燈,沒有睡意,腦海里反復呈現(xiàn)著白天的事,特別是旺姆那乖巧的面容與清純的舉動,在腦海里浮現(xiàn)了一遍又一遍,沉迷其中,難以自控。
到了凌晨時分,他激動的心情終于平靜了下來,睡著了,進入了夢鄉(xiāng),把旺姆的身影也帶了進去,夢見旺姆對著他笑,是那么甜蜜,那么溫柔,讓他心動不已。
從那次以后,他幾乎每天都去學校。
姑娘們吃完晚飯喜歡坐在自家門前,有的洗洗涮涮,有的聽調(diào)頻廣播,有的聚在一起聊天?!苞F”吃完晚飯就會來到學校,想看一眼旺姆,可旺姆初來乍到,性情內(nèi)向溫柔,不愿出門,常讓他失望,他只得鉆進姑娘堆里一起聊天,不過姑娘們還是有興趣調(diào)侃他。
一天,旺姆提著小水桶去溪邊提水,出校門時正好撞見了“鶩”。這可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鶩”趕緊上前攔住了她,拍著自己的胸脯表示愿意效勞。他接過水桶,掂了掂,嫌小,便又到旺姆家換了一個大桶。
從那以后,“鶩”算是找到了一個獻殷勤的理由,每到下午學生放學散去,他便跑去給旺姆提水。提完水后,他又悄然離去,擔心被姑娘們發(fā)現(xiàn),拿這事來嘲弄他,讓他難為情。
八月下旬,雪域高原的雨季已到了尾聲,但時不時還下雨。旺姆住的那間破土房漏雨厲害,墻面全是雨跡并濕透了,釘在椽木上的那塊塑料布起了很大作用,將漏下的雨匯聚到了墻邊流下。一次雨后,“鶩”發(fā)現(xiàn)了旺姆家的漏雨問題,第二天,他便找了一個編織袋到村里專門篩細黃泥的地方背土,那兒離學校較遠,“鶩”背了第一趟土就累得腰酸背痛,背的那點土只能是杯水車薪,起不到任何作用。后來他找了輛架子車,運土輕松了許多。就算如此,也把他累得夠嗆,常是汗流浹背。經(jīng)過幾天的努力,他把旺姆住的那間房頂填了厚厚一層土,并用腳踩踏嚴實,解決了漏雨之苦。
旺姆知道“鶩”幫她做了許多事,十分感激,準備了一袋糖果和幾包煙送給他,以示感謝。“鶩”拿著這些東西回到家,將此事告訴了母親,老母親也很高興。他親手剝了一顆糖喂進老母親的嘴里,自己也吃了一顆,點著頭,豎起了大拇指,說糖的味道不錯。
就旺姆送的東西,讓“鶩”多想了,也多情了。晚上,他躺在床上,抽著旺姆給的煙,欣賞著吞云吐霧。那煙霧在暗弱的燈光周圍,一縷接一縷慢慢彌散開來,整個房間都是煙塵。抽完煙,他側(cè)躺著,欣賞著那只毛絨玩具熊,還不時地拿到鼻子邊嗅,還有一股淡淡的清香。看了好一陣子,他又將小熊摟在懷里,其實心里想攥住這份感情,不想失去。
這段時間,“鶩”對旺姆獻殷勤的事,被姑娘們看在了眼里,決定戲耍一下他。
一天下午,“鶩”剛到校園就被姑娘們圍住了,都嬌滴滴的,拉拽著他,甚至把空水桶聚在一起,假意讓他幫忙??粗矍斑@么多的水桶,著實把“鶩”嚇了一跳。其實,姑娘們習慣于早晨去提水,水質(zhì)干凈,有高年級學生幫忙。
單純的“鶩”果真上了當,顯得很難為情,解釋自己很忙,想擺脫姑娘們的糾纏??晒媚飩兤蛔屗?,假意非他擔水不可,把扁擔也給了他。“鶩”憐香惜玉,不愿太使勁,只得故伎重演,手舞足蹈,擺出了十足的小丑模樣,想趁機溜走。
姑娘們又被逗笑了,笑聲充盈了整個校園,正在這時,也引發(fā)了旺姆的好奇,她打開房門一看,原來是手舞足蹈的“鶩”。
“鶩”也第一眼就看到了旺姆,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小丑模樣很不雅,有損形象,便迅速收取了一系列動作,挺起了胸膛,盡可能紳士一點。
這時突然安靜了下來,卻透出了一股尷尬的氣息。姑娘們斜眼瞅了瞅旺姆,又正眼看了看“鶩”,互相使著眼色。其中一位姑娘大膽地站了出來,面朝“騖”,背對旺姆,向“鶩”比劃道:“你喜歡她(旺姆)嗎?”這個問題把“鶩”問懵了,他顯得有些不知所措,甚至觸動了害羞的神經(jīng),覺得難以啟齒,怕被姑娘們笑,便否認了起來。姑娘們心里明白,見“鶩”的動作夸張,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旺姆看見大家奇怪的眼神,奇怪的舉動。聽到了奇怪的笑聲,似乎明白了,臉也瞬間紅了,轉(zhuǎn)身回了屋,緊閉房門。
沒想到姑娘們給“鶩”制造了一場大麻煩。旺姆還是個小姑娘,這事把她嚇壞了,從那天起,“鶩”上門幫忙,她都斷然拒絕,敲門也不開,遇到別的姑娘也顯得很害羞,低著頭走自己的路。不僅躲著“騖”,還回家求援,把她那霸氣的母親請到學校坐鎮(zhèn)。
“鶩”心里產(chǎn)生了莫名的畏懼,連學校都不敢進,選擇了躲避,選擇了獨自鐘情,自卑感油然而生。
“鶩”家的房頂對著旺姆的那間房屋。他不去學校了,選擇在自家房頂坐著,像是守候天空中的某朵白云,時常仰頭看許久。球場上踢球的學生也難讓他歡心,他靜靜地坐著,內(nèi)心卻是一片急躁,好似在熾熱的鐵板上煎熬,想放棄,不覺間攥得更緊。這是他第一次失戀,孤獨中綻放著真情,含蓄中夾著悲涼,無聲中折磨著脆弱的心,縈繞著苦澀。他還是堅持守候,想多看一眼。
不過,旺姆那霸氣的母親不給機會,她的個子和旺姆差不多,但身體顯得肥胖臃腫,穿著灰黑色藏裝。見“鶩”坐在房頂上,她也站在旺姆的房門前,雙手叉腰,臉色陰沉,透著兇悍的目光一直盯著“鶩”。這招挺管用,把“鶩”盯得難受,坐立不安,沒一會兒就下了房頂。
后來,“鶩”連上自家房頂?shù)挠職庖矝]了,這事嚴重影響了他的心情,什么也不想做。
青稞早已到了收割之際,惟剩他家的在地里孤獨地搖曳,遲遲未收。老母親年老體衰,干不動農(nóng)活,只得天天催促“鶩”去收割,催了多次也不見動靜。老母親發(fā)現(xiàn)“鶩”整日悶悶不樂,喜歡發(fā)呆,也不去學校了,猜到他受到了打擊,但不知是什么打擊。秋收畢竟是農(nóng)人的大事,老母親便強行拉著“鶩”一同到地里收割。收割時,“鶩”顯得無精打采,心不在焉,收割效率很低,很有耐心的老母親也生氣了,不斷敲打著他,讓他好好干活。他家青稞地恰好能看到學校的大門,每當學校內(nèi)有人出來,“鶩”都會站直身子看好半天??匆姟苞F”這種舉止,老母親明白了,她知道“鶩”愛上了那位“乖”姑娘,愛得太深,也立馬猜到“鶩”在此受挫。老母親在一旁搖了搖頭,嘆息兒子不知深淺,想去高攀。
秋收不能耽擱,老母親只得督促“鶩”收割、打青稞粒、擺放秸稈、磨糌粑等,勉強忙完了秋收。
農(nóng)忙過后,“鶩”還是喜歡到房頂坐著。這時旺姆的母親已離開了學校,可以讓他安心地坐一坐。他家旁的幾棵柳樹已落盡了葉,房頂上滿是黃葉,任風擺布,時而東,時而西??粗切┤~,他不禁起身去撿十幾片,靈感突發(fā),順手擺了個“心”形,這是他在一種物品的包裝袋上學的,擺好了,覺得不錯,卻被一陣秋風吹散了。吹散的那些片葉,又重新找到了各自的歸屬。
他有時也會看學生踢球,這時如果學生故意在籃球場挑逗他,他卻顯得暴躁不安,瞪圓了眼,咬緊了唇,右手指著那些學生。如果學生還不罷休,他便彎腰撿房頂上的小泥團向?qū)W生扔去。學生們會用手護著頭、縮著脖子跑遠了。
他呆在房頂上,大多數(shù)時候都在看大山,看藍天,看白云,其實最想看的是心上人。
村里招商引資新建一個水泥廠,離“鶩”家有一公里。那煙囪與高大的廠房早就吸引了他的眼眸,他知道水泥廠旁新開了許多商店,正好借機去瞧瞧。
“鶩”走到水泥廠大門口,見許多人圍著看一張布告?!苞F”是個純粹的文盲,沒讀過一天書,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認,可他還是去湊了熱鬧。
村民見“鶩”來了,嚷嚷了起來,給他讓開了一條道,看他要干什么?!苞F”一本正經(jīng)地到了布告前認真看了看,便指著布告問起了旁人,這一舉動可把村民們笑壞了。村民各式各樣的比劃都有,有用鐵鍬鏟土的,有用鐵錘砸東西的,還有數(shù)錢往兜里裝的?!苞F”看明白了,這里可以憑勞力掙錢,十分高興,咧著嘴笑咪咪的,還繼續(xù)問怎樣才能找到這份工作。好心的村民指著太陽,從東方移至西方,然后豎起兩根手指頭,意思是兩天后來這兒。
兩天后,“鶩”到水泥廠應(yīng)聘工作,招工人員問他能干什么時,他借用了村民的動作:鐵鍬鏟土和鐵錘砸東西,惹得大家笑了,最終依照他的動作把他安排到了配料車間。被招中的村民大多會被安排到這個車間,純體力勞動,粉塵污染嚴重,下班時刻,整個身子被白塵覆蓋,只露兩只眼睛在動,特顯明亮。
“鶩”自從有了工作,不再發(fā)呆,精神狀態(tài)好了很多,老母親十分高興。他很珍惜這份工作,賣力地干著,從不遲到。一個月后,他拿到了第一筆薪水,八百多點。拿到薪水的“鶩”興奮不已,這是他第一次見到了這么多的錢,數(shù)了又數(shù),愛不釋手,覺得特別幸福。
“鶩”先是打算將錢全部交給老母親,最后想了想,決定留下三百元。晚上,老母親在佛堂里磕長頭,他打斷了母親虔誠的膜拜,把錢遞到了老母親的手上,并告訴她這是第一個月的薪水。母親十分高興,甚至還有些激動,覺得兒子這回有出息了,如此一來家里的日子會越來越好,感謝佛祖的保佑,便讓“鶩”也磕了一陣子長頭。
“鶩”一直想去趟拉薩,這座城市是他夢寐向往的城市,小時候隨母親去過一趟,繁榮的景象令他記憶猶新,他常見村里人搭車去坐車回,很是羨慕。這次,他有錢了,便利用休息日踏進了拉薩城,他透過車窗欣賞著城市的景色,那沿街的商鋪、參差不齊的樓房、花花綠綠的招牌讓他目不暇接,面對四通八達的馬路,他產(chǎn)生了莫名的畏懼,覺得這座城市太大了,似乎和記憶不一樣。下車了,他不敢亂走,隨著人流慢慢移動。突然,神往的布達拉宮進入他的眼簾,他瞪大了眼,用一顆崇敬之心細細品味。小時候見過,但印象模糊,長大后只在圖片和別人的相片中見過,真到了現(xiàn)場,感覺很不一般。布達拉宮高大無比,獨尊于所有建筑群之上,沒有哪一個能擋住那雄偉壯麗的身影。他朝著圣官方向走去,穿過幾條街來到了廣場,內(nèi)心徹底被震撼了。宮殿重重疊疊,宮墻白紅相間,宮頂金碧輝煌,覺得佛香古色,太美了,陶醉在其中。看見那轉(zhuǎn)經(jīng)的人群,還有朝著圣宮磕長頭的身影,他也走上前認真地磕起了長頭。
他沒去布達拉宮,輾轉(zhuǎn)去了文化宮市場,進入了八廓街,經(jīng)過了一個又一個人頭攢動的街區(qū),琳瑯滿目的商品讓他目不暇接,歡喜不已。到了一家大型商場門口,看著川流不息的人潮進進出出,他也進去了,那就是沖賽康,里面的商品更為齊全,他開始選購著物品,先買了兩雙鞋,一雙是老母親的,一雙是自己的。路過一家毛絨玩具鋪時。他被許多毛絨玩具所吸引,停住了腳步,挨著摸了一遍,也挨著抱了一遍,總覺得缺了點什么。他突然看見掛在頭頂?shù)囊恢幻q大熊。格外親切,有幾分憨樣,和旺姆送的相似,拿下抱了抱,摸了摸,心里忽然滋生了一個念頭,將此作為禮物送給旺姆。買下后又發(fā)現(xiàn)沒有香味,老板告訴他需要自己買香水。
買完東西后,他左手抱著大熊右手提著鞋,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風塵仆仆的衣著、黝黑的膚色與熊的白形成了鮮明反差,很不協(xié)調(diào),甚至有些可笑,街上的人都投來了稀奇的目光。他沒管這些,心里開始著急了起來,不知道該往哪兒走?同村的一人從背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讓他頓時喜出望外。那人見他抱著一個毛絨大熊,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回到家后才想起忘了去找姐姐,只是有些后悔。他讓老母親試穿了買的鞋,大了點,不過老母親挺高興。吃完晚飯,“鶩”在自己的臥房里折騰起那只大熊,先是與小熊放在一起比較,才發(fā)現(xiàn)小熊有些臟了,特別是那些雪白的毛色已變成了灰色,而那只大熊,干干凈凈,毛色鮮明,特別漂亮。他欣賞了一會兒,便把一瓶香水打開,將其全灑在了大熊上,香氣頓時彌漫開來,臥房內(nèi)香氣讓他受不了,便到屋外透氣,看見院里晾衣服的鐵絲,萌生了主意。
他把那熊晾在鐵絲上,可心里特別著急,每隔半小時都要上前去嗅嗅,香味始終刺鼻。到了半夜,他實在等不及了,便將熊拿回臥房,找出了幾份從水泥廠帶回的報紙,把大熊包裹了起來,趁著夜色,溜進學校到了旺姆家門口,將那熊緊貼著門放下。
這對于他來說是個激動的夜晚,他躺在床上就沒打算睡覺,腦海里反復猜想著第二天的情形。凌晨三點,他一不留神還是睡著了,又做了個簡單而美麗的夢,夢見旺姆抱著那只毛絨大熊沖著他笑,還是那么甜蜜……早晨六點,他突然醒來,趕緊起床看了看天色,天還未亮,又看了看表,摸著黑去溪邊擔了水。擔完水后,他開始等待,天蒙蒙亮時,他爬上了自家房頂,選擇了一個能看到旺姆房子的漏雨槽,并趴在了旁邊。
這時已是冬季,清晨的風帶著無限的寒意,像刀刃一般劃過臉頰,并溜進懷里,讓他不禁打起寒顫,他堅持著,一動不動。天慢慢放亮了,校園內(nèi)迎來了一片喧嘩,學生來了,這讓他忐忑不安起來,生怕學生上前去觸碰,擔憂也讓時間慢了下來,一分鐘又一分鐘煎熬著那顆等待的心。
學生注意到了被報紙包裹的東西,都有幾分好奇,但出于對老師的敬畏,只是看看、說說而已。
旺姆終于開門了,讓“鶩”緊繃的神經(jīng)松懈了下來。旺姆開門后立刻注意到了緊挨著門的東西,先用腳輕輕踢了幾下,然后又用手小心翼翼地扯開了報紙,一看是一只很大、很漂亮的毛絨玩具熊,隨即燦爛一笑。接著她十分吃驚,用疑惑的眼神環(huán)顧四方,問了問學生,聞了聞大熊,微笑著抱進了屋。
看著旺姆將熊抱進了屋,“鶩”十分高興,翻身躺著,仰面看著藍天。
吃完早飯,要去上班了,他將工作服拿到院中抖塵。他用力一抖,那抖落的白塵,在彌漫中消散,有一些則飄向了空中,帶走了一縷念想,流放了一絲眷念。
二
啞巴“騖”戀過的女教師旺姆。第二學期期中便調(diào)走了,調(diào)到了縣小學。搬家那天,她父母雇了輛小貨車來到學校,姑娘們也上前幫忙,沒多久就把所有家當裝上了車?!膀\”只是在自家房頂坐著,默默地看,直至車子離去。從那天起,他再也沒在房頂靜坐,也不去學校了,只是專心上班,單調(diào)而孤獨地生活著,單相思也在無聲中落幕。
到了七月,學校趁著放暑假也搬遷了,這個地段只?!苞F”一家。學校搬遷時,正對著“鶩”家的兩排水泥房被拆除,更糟糕的是,在搬籃球架時,搬運工為了方便省事,將緊挨著“鶩”家的土墻也推倒了一截,“鶩”后來覺得難看,便用十字鎬將剩余的那排土墻全刨倒了,沒想到失去了多個屏障。
八月初,下了一場攜著冰雹的強降雨,大雨過后,山洪順勢而下,水勢洶涌,溢過防洪墻,進入了校園,使得校園瞬間“汪洋”一片。
沒有了阻隔,山洪直奔向了“鶩”家,像是要吞噬這座孤獨的小宅院。“鶩”的家里滲著水,山洪又從院門倒灌進院內(nèi),甚至倒灌進了房屋內(nèi)。老母親趕緊讓“鶩”進佛堂,保護佛像不受玷污。沒一會兒電也沒了,院內(nèi)的母牛與出生不久的小牛犢顯得很驚慌,“哞哞”叫個不停。
二十分鐘后,山洪退去,“鶩”家的土坯房承受住了這輪山洪,卻把老母親與“鶩”嚇壞了,借助酥油燈光,看了看被洪水襲過的場面,物品沾染著泥垢,四面一片狼藉,兩人面面相覷。
老母親與“鶩”徹底被山洪嚇倒了,下定決心搬遷,在村里尋覓著建房的地點,一共選了四處,請人將地址寫在紙上,拿到寺廟請高僧占卜,確定了其中一處,挨著其他村宅,也挨著山,不過沒有溝壑,不用擔心山洪。
“鶩”在水泥廠上班以來,加之“鶩”姐姐給的生活費也多些了,家里的經(jīng)濟狀況好了很多。修房子畢竟是件大事,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老母親請了位有經(jīng)驗的村民寫下建材清單,并托人將女兒叫回一起商量。因家中勞動力有限,“鶩”不能丟掉水泥廠的工作,最終把建房時間推遲到了第二年的二三月。村里修房子只需請村民來幫忙,不用給工錢,供其吃喝而已。修房都這樣,是祖上遺留下的風俗。
農(nóng)忙過后,姐夫把手扶拖拉機借給了“鶩”,讓他利用空余時間去準備建房所需的石料與木料,老母親則在家釀青稞酒,為幫忙建房的村民準備著。
這年二月底,在修房之前請高僧占卜出一個吉日,并按高僧旨意請來一位水牛年出生的村民來動土,拿一個十字鎬在挖地基處刨個小坑就行,意為五行相生,圖個吉利,之后幫忙的村民才能打地基,正式修房。
修房是件大事,“鶩”向水泥廠請了二十幾天假,親自披掛上陣,姐姐姐夫也回來幫忙。這次建房用的是石料,也用上了水泥,將房子建成了兩層樓。二樓設(shè)佛堂、客廳、臥室、堆放糧食的雜物房,一樓是廚房、牛圈及放草料的雜物房,主門朝南。房子的主框架落成后,請村民到家熱鬧一天,緊接著再請木匠做門窗,請畫匠在窗戶、房梁、房檐處畫吉祥圖案,不到一月就徹底完工了,再次請村民到家熱鬧一天。這樣做有兩個目的:感謝村民的幫忙,為新房增添人氣。
搬入新家后,“鶩”十分開心,每天都笑顏燦爛,特別是接了自來水管,免了溪邊擔水之苦。村里不久前才修建了一個水塔,白天電壓太低,抽不上水,只能等到半夜沒人用電時,電壓恢復到220伏時才抽水,村民們都在各自的水管旁擺放了一個鐵皮大桶,將一根軟管連到桶里,每晚都能接滿滿一桶水,“鶩”也準備了一個鐵皮大桶。
搬家后沒過多久就迎來了春播,“鶩”邊上夜班邊忙農(nóng)活,等農(nóng)忙過后,便閑了下來。這時,“鶩”一個月里多數(shù)時間要上夜班,因修房期間請了假,被更換成了夜班,通宵到早晨七點,下班后,他便回家睡覺,一般睡到中午,因而下午時光也就多了。
在孤獨的心靈驅(qū)使下,他愛上了爬山,利用下午時光征服了家周邊的許多座山。爬上大山的山巔,臥看白云朵朵,覺得距離是那么的近,他伸手暢想,想觸摸一份濕軟。更多時間是俯視山下之景,看看村落、河流、小溪與青稞地的布局,也欣賞自家的宅子。時間就這么慢慢地過著,到了初夏,山間的植被冒出了新芽,草也長了出來,孤獨的身影渴望有伴,便在山間放起了牛。
一天,“鶩”放牛時突然看到了山邊的一戶人家院里有個姑娘的身影,他知道那是巴桑家,離自家也很近,但不熟。出于孤獨的夙愿,異性的渴求,從那天起,他借著放牛徘徊在那家周邊的山腰上,守候院中的姑娘,只愿多看上幾眼,不過多數(shù)時間會令他失望。
巴桑家是幾間土坯房加個院子組成。巴桑也是這個村里的惟一的鐵匠,其妻兩年前離世,育有一女一兒。“鶩”看到的姑娘便是大女兒卓嘎,年齡近二十歲,正在上高二,周末回家?guī)椭帐凹覄?wù),洗洗衣服。巴桑還有個小兒子名叫扎西達瓦,十三歲,在村小學上五年級。因為巴桑家祖輩是打鐵的,換句話說就是打藏刀的,刀乃傷生害命之利器,便被認定為罪之根源、孽之禍首,受世人鄙視,地位低下。
扎西達瓦因家境卑微,常獨來獨往,他早就認識“鶩”,以前還在村小學的老校區(qū)與同伴一起調(diào)戲過他。扎西達瓦見“鶩”徘徊在自家周圍,便主動找他比劃聊天,交流并不順暢,可沒幾天他倆就熟悉了。
一個周末,巴桑想找人幫忙修繕一下牛圈,正愁找不到人,扎西達瓦想起了“鶩”,去他家把他叫了來。
“鶩”跟著扎西達瓦進了他家院門,看見一位姑娘正在洗衣服。那姑娘個子在一米六,一條很粗的麻花辮耷拉在背上,兩縷鬢發(fā)直達下頜,臉色黝黑,臉蛋上有紅團,眉濃眼大,鼻梁高聳,嘴略大,瓜子臉。干活時,嘴微張,露著白牙,看上去是一種誘人而甜蜜的微笑,純潔樸實,這就是卓嘎。
“鶩”先前在山坡上守望的身影,一直渴望近看一眼,這次如愿以償,覺得比預想的還好,頓時盯直了眼。卓嘎在余光中見有一人傻傻地站在院門口,便抬頭看了一眼。他倆的目光在對視中形成了激烈的碰撞,沒有濺出火花,卻進出了一些尷尬的氣息。卓嘎趕緊低下了頭,“鶩”顯得不知所措,故意東張西望,仰頭看房檐,低頭看地面,看了一大圈,見扎西達瓦向他揮手便徑直走了去。
巴桑見“鶩”來了,拉著他看廢棄的牛圈,讓他想辦法修?!苞F”環(huán)視了一番,立馬有了主意,想到姐夫的手扶拖拉機沒還,正好派上用場?!苞F”開著拖拉機到河邊拉回一些卵狀的大石頭,還幫著和稀泥砌筑牛圈,盡可能在卓嘎面前表現(xiàn)出一副能干的樣子,可卓嘎沒多久就去河邊清衣服去了,令他有些失望。
“鶩”回到家中,坐在臺階上,靜靜地回味他與卓嘎碰面的那一幕,臉上不禁露出了笑容。
一次,“鶩”來到河邊,湊巧有卓嘎,便笑瞇瞇地蹲在卓嘎旁邊準備洗衣服。洗衣的村婦又開始調(diào)侃起來:“看看‘鶩,喜歡在小姑娘旁邊坐,是不是對卓嘎有意思?”卓嘎低著頭笑,就算有些羞澀也被燦爛的笑容掩蓋住了。“鶩”在一旁洗衣服顯得笨手笨腳,不一會兒又有村婦說道:“卓嘎,去幫一下‘鶩,看他洗衣服的樣子挺可憐的,你就當幫一下你的哥哥!”卓嘎依舊笑瞇瞇的,沒有拒絕,立馬放下自家的衣服,從“鶩”盆子里拿出一件,抖了一下,白塵彌漫。這就是那件工作服,很久沒洗了,這次正好被“鶩”拿了來?!苞F”見狀慌了神,想去奪下,卻被卓嘎?lián)蹰_了。
卓嘎將那件衣服拋進水里,水白了一片,自言自語道:“太臟了,很久沒洗了?!逼渌匆碌拇鍕D聽到后站起身來看:“阿媽勒——好像有很久沒洗了,沒女人的就這樣?!?/p>
“鶩”聽不到,但看到村婦們的舉動,心里明白,有些害羞,只得放下手中的衣服坐在一旁。故作笑瞇瞇之態(tài)。不論村婦們再給他比劃什么,他只是豎拇指敷衍她們,把頭扭向卓嘎那面,認真地看著。
“鶩”回家晾好衣服,端詳了好一陣子,這是姑娘第一次幫自己洗衣服,異性的舉動在內(nèi)心泛著甜,萌生著幸福的滋味。
從那次起,“鶩”常找扎西達瓦聊天,每次碰面,“鶩”都會買些糖給他,頗有討好之意,也借機詢問卓嘎的情況。扎西達瓦很爽快,問什么就答什么,久而久之,他明白了“鶩”的心思,有一天他開門見山地問“鶩”:“你喜歡我姐姐嗎?”“鶩”像是被問傻了,傻笑著,吐出舌頭,手不停地撓頭,不知如何回答。扎西達瓦一笑,繼續(xù)比劃:“你得陪我父親喝酒,給他留個好印象。”“鶩”滴酒不沾,這事讓他有些犯愁。
巴桑是個酒鬼,早上清醒,每到下午就開始犯酒癮,總會想方設(shè)法喝上點,一喝便醉,越醉越要喝,上下午判若兩人。家中有青稞時,便猛勁釀青稞酒,到第二年四五月份,家中的青稞就用完了,他便買六十度的江津白酒,一天至少要喝兩瓶,沒有其它經(jīng)濟收入,家境漸漸敗落,跌入貧困。好在卓嘎上學享受三包補貼,不用交學費與生活費。
“鶩”利用休息時間按扎西達瓦的指示,提一壺青稞酒晚上登門拜訪,喝得醉醺醺的巴桑見“鶩”來了特別高興,像是找到了一個知音,他們并坐在一起,左胳膊摟著“鶩”的脖子,右手在他面前胡亂比劃,嘴里哼哼唧唧說個不停,其實是醉話,前言不搭后語?!苞F”看不懂手勢,邊斟酒邊盯著巴桑那張麻醉的臉。
只要“鶩”來到巴桑家,就會被摟住脖子,巴桑則會按順序傾訴他自己的事:先說年輕時何等的仗義,做過許多重情重義的事。其次會炫耀自己的打刀水準獨一無二,說著便拿出一兩把藏刀在“鶩”面前晃悠?!苞F”接過刀,用手指試探刀刃鋒利與否,要么點頭,要么豎個大拇指。最后巴桑會說些不高興的事,比如村里的人歧視他,背地里說話不好聽。喝了一陣他便煩躁了起來,叫囂著要喝瓶江津白酒解愁,便拉上“鶩”去小賣店。“鶩”主動掏錢上前買酒,巴桑見后特別高興,在一旁胡亂伸著手指頭要數(shù),把“鶩”嚇一跳,只得邊買邊忽悠,最終買下兩瓶江津白酒將其打發(fā)。
“鶩”每月的工資大部分都交給了母親,自己留了少許,都花在了巴桑的酒上,時常囊中羞澀。巴桑特別高興,因為有人幫付酒錢了,也變得毫不客氣。
一次,“鶩”看見卓嘎回家了,為了展現(xiàn)他的慷慨,便直接買了五瓶江津白酒登門拜訪,也想借此與卓嘎套個近乎。讓他沒想到的是,巴桑有多少就能喝下多少,照常摟住他的脖子,照常按順序復述著往事。后來巴桑抓起最后一瓶一口氣喝了個底朝天,又叫囂著、推搡著“鶩”讓他去買酒。這時的“鶩”掏了掏兜,僅有幾元錢,連一瓶酒的錢都不夠,顯得很為難。
“鶩”的這一舉動被卓嘎看見了,她上前勸阻父親,沒想到這個小小的舉動卻把巴桑惹惱了,對著卓嘎不留情面地濫罵,罵著罵著,還要站起晃悠的身子去踢卓嘎?!苞F”只得想辦法讓他躺在床上哄他入睡,折騰了半天才得以安寧。
本想在卓嘎面前掙點表現(xiàn),卻沒曾想到弄巧成拙,看見卓嘎在院里偷偷抹眼淚,“鶩”的心里很愧疚,一時不知道怎么辦。他默默地呆在一邊,擺弄著自己的手指。過了一會兒,卓嘎回頭看了看“鶩”,“鶩”趕緊比劃道:“不要哭了,我能掙錢,不用擔心,酒沒了可以再買……”卓嘎湊近抓住“鶩”的胳膊,讓他停止了比劃,搖了搖頭,眼里又滾落出一長串淚珠。
夜里,“鶩”躺在床上,腦子里反復呈現(xiàn)著卓嘎受屈的那一幕,內(nèi)心惻隱暗涌,憐憫與愛慕并存,在無力的現(xiàn)實面前惆悵不已,難以入眠。
那以后,“鶩”沒去陪巴桑喝酒了,他從扎西達瓦那兒要到了卓嘎下一個回家的時間,等卓嘎回家后,便徘徊在巴桑家周圍。最后他鼓起了勇氣假裝去找扎西達瓦,剛進院門就撞見了卓嘎,她正在晾曬衣服,“鶩”笑瞇瞇地上前幫忙。晾完衣服后,卓嘎問“鶩”有衣服要洗不,“鶩”卻毫不客氣地點了點頭。卓嘎便跟著“鶩”到了家里。進門后,讓老母親受寵若驚,還不知道兒子攀上了一位姑娘在家里幫洗衣服,老母親可不讓卓嘎洗衣服,拉著她進了客廳,問長問短,把珍藏的風干牛肉都拿出來招待她。
“鶩”卻傻乎乎的在自家院子里準備起了洗衣盆、洗衣粉、小板凳,也把臟衣服全抱了出來。卓嘎見“鶩”準備好了,也從客廳出來洗起了衣服,老母親無奈地笑了笑,陪在卓嘎旁邊。她心里明白:“鶩”需要一個妻子,家中需要一個女人,何況卓嘎比“鶩”小十來歲,一眼看去就覺得溫柔體貼。如果能與兒子成婚,那最合適不過了?!苞F”則坐在一邊,默默地看著卓嘎。
暑假到了,卓嘎常去“鶩”家,與老母親的關(guān)系越來越好,在交往中老母親發(fā)現(xiàn)卓嘎是個勤快賢惠、純樸善良、善解人意的姑娘,越來越喜歡,卑微的家境早已拋擲腦后。
“暑假過后,卓嘎要上高三了,也正逢秋收,家里的幾畝青稞是她最犯愁的。以往還能請假回來收割,可她明白,上了高三,學習任務(wù)繁重,很難顧及家中的農(nóng)活。她便想到了“鶩”,上門求助于他?!苞F”當然不會拒絕。
秋收的季節(jié)到了,“鶩”上著夜班,白天收割,先幫著收割巴桑家的,后才收割自家的,每天的瞌睡都睡不夠,累壞了。巴桑也到自家青稞地里裝裝樣子,平日嗜酒成性,身體虛弱,沒于多少便氣喘吁吁,在一旁休息,再過一陣子,人影都沒了。
等到打青稞粒時,老母親也上陣了,卻不見巴桑的身影?!苞F”把整理好后將青稞裝成袋,他深知巴桑嗜酒如命,喜歡把青稞堆在家里慢慢釀酒,也用青稞去抵債,甚至連糌粑都不愿意多磨?!苞F”便把一部分青稞存放在自家,待空閑時磨成糌粑送去。
對秋收的結(jié)果,巴桑一點也不含糊,看了看“鶩”送到家的青稞,就知道差了很多,借著酒醉跑到“鶩”家大吵大鬧,鬧得雞犬不寧,惹得老遠的村鄰都來觀戰(zhàn),幫著調(diào)解勸架,“鶩”有口難辯,只得交出青稞。
最后村長也來了,巴桑更是據(jù)理不讓,指著“鶩”罵:“你幫我家收青稞,別有用心,大家都看到了,你把青稞藏在家里,想據(jù)為己有?!边@番話把老母親氣得當眾哭了起來,村鄰知道怎么回事,都勸老母親以后別去幫忙J,。
國慶節(jié)到了,卓嘎迎來了一個短暫的假期,回到家,看見父親正為釀酒而忙碌著,家里的壇壇罐罐都已裝滿了青稞酒,又到雜物房看了看,青稞堆了不少,糌粑只磨了少許,便叫來了扎西達瓦問了問。
晚上,卓嘎帶著愧疚之心來到“騖”家道歉。臨走時,“鶩”拉住了她,并要送她幾袋糌粑。卓嘎推脫不收,老母親在一旁說:“這是我兒子的心意,多磨了些糌粑,拿去吧,我以后只是少喝點青稞酒而已。”
“鶩”與卓嘎背著糌粑剛到巴桑家院門口,就被醉醺醺的巴桑撞見,酒醉不能抹去怨恨,巴桑對著女兒迎頭就是一頓訓斥,對著“鶩”也指指點點,還不許把糌粑拿進家,“鶩”見狀只得悄然離去。
又過了一陣子,卓嘎放假回來,中午便到“鶩”家討衣服洗,老母親與“鶩”十分高興。許久沒見,老母親哪舍得讓洗衣服,拉著卓嘎進了客廳,問寒問暖??蓻]坐多久,巴桑就在外面大聲叫喊著女兒的名字,卓嘎只得出去。巴桑見女兒從“鶩”家出來,怒不可遏,上前就對著女兒踹了一腳,罵罵咧咧地趕回了家?!苞F”與老母親在陽臺上看見了這一幕,老母親邊嘆氣邊搖頭,“鶩”低著頭回到了臥房。
從那以后,卓嘎再也不敢來“鶩”家了,“鶩”特別著急,六神無主,整天像是掉了魂似的。有一天,他在水泥廠旁遇到了一位賣青稞白酒的,心里有了主意。見卓嘎回家后,便把事先買好的一大壺青稞白酒與一些糖果拿上,硬著頭皮闖進了巴桑家。扎西達瓦正在用青稞秸稈喂剛買的一頭小母牛,巴桑在院子里轉(zhuǎn)悠著,冷冷地瞟了“騖”一眼,扎西達瓦也不敢上前招呼。
“鶩”看了一圈,沒有覓到卓嘎的身影,便把東西放在正門前,灰溜溜地離開了。出院門不遠正好撞見了卓嘎。
“鶩”燦爛一笑,許久沒有會面了,心里有許多話想說??勺扛聟s是一臉惶恐,想回家看看是怎么回事,被“鶩”拽住了,“鶩”把送東西的事告訴了她。
卓嘎進了自家院里,假裝什么也不知道,沖著那些東西故意發(fā)問。扎西達瓦告訴了她,并上前看了看那些東西,卓嘎在一旁使著眼色,讓扎西達瓦把酒壺提到父親跟前。巴桑接過酒壺,打開蓋聞了聞,抱起酒壺嘗了一口。扎西達瓦借機說道:“‘鶩哥哥人不錯,幫我家干了好多活,這人心好?!备赣H微露了點笑意。壺里的青稞白酒是巴桑的最愛,因為這酒產(chǎn)量少,味道純正,在村里很難買到,就算巴桑精通釀酒之術(shù),也不敢釀這種酒,因為很費青稞。
事后,扎西達瓦向“鶩”報了信,之后“鶩”又買了兩次酒送上門,看在酒的份上,巴桑原諒了“鶩”,他們兩家又交往上了。
要過藏歷年了,“鶩”準備著過年所需,在自家院門前用石灰畫上吉祥圖案,老母親則在家準備著“德卡”與“切瑪”。
藏歷年到了,“鶩”穿上藏袍,選擇吉日登上自家的屋頂,把掛有經(jīng)幡的樹枝插上,然后煨燃柏枝,向空中拋灑糌粑。他看著那飄動的經(jīng)幡,默默地祈愿,希望那裊裊上升的“桑煙”,帶去他的心愿,飛向空中。
藏歷初四,姐姐姐夫帶著孩子也回家了,家里十分熱鬧,藏歷初五,“鶩”便拉上他們一同到巴桑家拜年。
到了巴桑家,巴桑與卓嘎出迎,老母親在最前,其次是姐夫姐姐,大家雙手合十,低頭說著祝福語:扎西德勒!“鶩”在最后。只需雙手合十就行。
吃完“切瑪”,“鶩”仔細打量卓嘎:她穿著藏裝,頭戴一頂藏裝帽,脖上戴了一串銀項鏈?!苞F”覺得卓嘎穿著藏裝,別有一番韻味,像是濃厚色調(diào)搭配下的蝴蝶,舉止翩翩,清純可愛,楚楚動人?!苞F”越看越覺得美麗,眼睛都看直了。
晚上,在客廳里,“鶩”叼著煙,坐著發(fā)呆,手里反復把玩著一條圍巾,這是上午拜年時卓嘎送給他的。老母親與姐姐在他旁邊閑聊,姐姐看了看他那呆呆的模樣,便與老母親聊起了他:“弟弟趁現(xiàn)在不找老婆,就怕以后再也找不到了。”
說到“鶩”的婚事,老母親特別犯愁:“我一直為這事頭疼,我們家的條件不好,沒有姑娘愿意嫁過來?!?/p>
“我也一直在留意身邊的好姑娘,就是弟弟的歲數(shù)太大了,還是個天生殘疾?!苯憬惆熏F(xiàn)實困難擺了出來,她這時看了看“鶩”,微微一笑,“不過,弟弟是不是喜歡巴桑叔叔的女兒卓嘎?”
老母親燦爛一笑,點著頭道:“那是絕對喜歡,他給卓嘎家?guī)土瞬簧俚拿?,我們都能看得出來。?/p>
姐姐一聽,十分高興:“我和我老公哪天上卓嘎家說說他倆的事?!?/p>
老母親一聽,立刻阻止道:“現(xiàn)在還不行,卓嘎在上學呢!”
卓嘎已到嫁人的年齡,這讓姐姐有些吃驚:“卓嘎在上學?”
老母親十分嚴肅,深思熟慮地道:“正在上高三,我是這么想的,等卓嘎上完學后,你們再去說說,看巴桑同不同意?!?
姐姐對巴桑家的身世有些不屑一顧,脫口而出:“巴桑叔叔不是打鐵的嗎?他能把女兒嫁到我家算可以了?!?/p>
老母親語重心長地給女兒解釋道:“女兒,不一樣了,卓嘎上了高中,算是村里有學問的人了,以后恐怕看不起我家的邊巴。”
姐姐將“鶩”手上的圍巾拿了過來,細細看了看,微笑著說:“我看卓嘎對弟弟好像有感情,上午見他倆的關(guān)系不錯?!?/p>
高三最后一學期,卓嘎的學習更緊張了,周末一律被占用,直至高考報名前的一個晚上,卓嘎回到家中向父親要高考報名費。
這時,嗜酒如命的父親已將小母牛賣了,還到村政府申請了貧困救濟,家里根本拿不出錢,聽說女兒考大學需要錢便怒不可遏,大聲訓斥:“村里有幾個考了大學?不認識字的還不活得好好的,你不好好在家里干農(nóng)活,還想干什么……別浪費家里的錢了,回來找個人嫁了,我覺得‘鶩不錯……”巴桑的訓斥聲與卓嘎的央求哭泣聲在寂靜的村里傳了很遠。
老母親聽得清清楚楚,自言自語道:“我兒子比較能干,能嫁給我兒子算他巴桑家的福分?!彪S后又嘆了嘆氣,想到尖酸刻薄、蠻不講理的酒瘋子巴桑,心里又矛盾了。
夜里,老母親與“鶩”都睡下了,家里的院門被敲得很響,狗狂吠著。老母親睡在客廳,起床開了門,一看是卓嘎。
卓嘎帶著哭腔對老母親說:“阿媽倉姆啦!能給我借點錢嗎?我要考大學了?!崩夏赣H把她領(lǐng)進了客廳,又趕緊到臥房推醒了“鶩”。
“鶩”起床進客廳看見了卓嘎,十分驚訝,忙問母親怎么回事。當?shù)弥獊硪鈺r,他將目光鎖在了卓嘎那絕望而呆滯的臉上,紅紅的雙眼,淚流成河,開辟了數(shù)不盡的淚痕。卓嘎也看著他,臉上瞬間多了一份期待,在靈動的眼間跳動?!苞F”頓時心疼極了,不禁上前用衣袖擦拭著卓嘎臉上的淚,自己的心里澀澀的,眼眶也潤濕了,猛回身抓住老母親的手使勁點頭,央求著母親幫助卓嘎。
老母親當然不會拒絕,拉著“鶩”到佛堂拿了五百元錢,并讓“鶩”親手將錢交給卓嘎。卓嘎覺得多了,但“鶩”還是強行讓她收下。
卓嘎有了一絲喜悅,不禁笑了笑,在笑時又伴著一串淚珠滾落?!鞍寕}姆啦,謝謝,我一定會把錢還上的。”老母親上前擦拭著卓嘎臉上的眼淚、捋了捋鬢發(fā),說道:“孩子,先別說這個,好好考試,我們會在佛祖面前向你祈福的?!?/p>
“鶩”送卓嘎到了院門口,卓嘎的感動得以釋放,不禁投進了“鶩”的懷抱,哭了,既是痛徹之聲,又是希望之音?!苞F”用寬闊結(jié)實的胸膛接納了,右手輕撫著卓嘎的背,左手摸著她的頭,胸間的衣衫被卓嘎熱騰騰的淚水浸濕,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老母親站在陽臺上,在暗弱的星光下看得比較模糊,但心里明白,也跟著傷感了起來,轉(zhuǎn)身回了客廳。
“鶩”知道卓嘎要考一場大試,每天清晨在自家佛堂默默祈禱,祝福著卓嘎。
高考結(jié)束了,卓嘎回到家,她更喜歡到“鶩”家,甚至幫著老母親做飯,有時把弟弟叫來幫著放牛。在這段時間,“鶩”的衣服非常干凈,連工作服都被卓嘎勤洗著,大家都很開心。
巴桑對女兒的考試結(jié)果一點也不關(guān)心,正盤算著找個好一點的人家把女兒嫁出去,不過也把“鶩”考慮在了其中。老母親也打算讓女兒回來去巴桑家提親。
高考分數(shù)出來了,卓嘎考了很高的分數(shù),穩(wěn)上大學,這下村里的人轟動了。因為能考上大學的學子算是十年一遇,巴桑一改常態(tài),得意洋洋,到處炫耀。
沒多久,內(nèi)地一所大學的通知書寄到了村里,卓嘎拿著通知書第一時間就去了“鶩”家,老母親與“鶩”都替她高興。但當?shù)弥扛逻€要去上學,老母親失望了,提親的夢想破滅了?!苞F”更失望,心里瞬間蒙上了一層迷霧。他想不通,上學怎么會沒完沒了,而且還要去遙遠的地方上學,同時感到,用力拽住的這份感情無法把持,在殘酷的現(xiàn)實中即將逝去,莫大的失落墜落心間。
這時的巴桑更得意了,揚言要開個歡送會,可手里沒錢,又請不到人幫忙,想法很快就夭折了。
卓嘎上大學,家里貧困,拿不出學費,只得辦理助學貸款。在上大學之前,她盡可能多去“鶩”家,甚至晚上也去陪老母親聊天?!苞F”則在一旁靜靜地坐著,在暗弱的燈光下,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卓嘎,愈發(fā)覺得她是那么地美麗,總看不夠,卓嘎也明白,盡可能地打扮得漂亮些,放棄羞澀,展現(xiàn)最溫柔的一面,盡情地讓“鶩”看。
這段日子,卓嘎在自家佛堂默默祈禱,除了為父親和弟弟祈福,還為老母親、“鶩”及幫助過她家的人默默祈福。
時間過得真快,轉(zhuǎn)眼間卓嘎要走了。
啟程那天早晨,巴桑沒能起來,頭天又喝得大醉,就剩“鶩”與扎西達瓦前去送別。“鶩”提著卓嘎的行李來到馬路邊搭車,一路上,他們選擇了沉默。到了馬路邊,“鶩”剛放下行李,卓嘎就比劃了一套怪異的手勢,表意有些復雜,她反復比劃了兩遍,“鶩”看明白了,意為:你愿做我的哥哥嗎?
“鶩”愣住了,這手勢重創(chuàng)他的心,角色互換太過于突然,讓他的夢想徹底成了泡影。
卓嘎看見傷心的“鶩”,也忍不住產(chǎn)生了無限的悲意,隨之也落下了淚。
卓嘎對著“鶩”說:“‘鶩哥哥,我知道你聽不到,不要難過,你幫過我許多忙,我也喜歡過你,但像我這樣出生卑賤的女孩不值得你等待,我祝福你找一個比我好的人?!痹捯魟偮?。一輛中巴車駛來,卓嘎提起行李跑了過去。
“鶩”趕緊用衣袖拭去將要流出的淚水,看著卓嘎上車,扎西達瓦也在一旁流著離別淚。
車開了,靠路邊的車窗突然被打開,卓嘎探出頭來使勁揮手,“鶩”與扎西達瓦也使勁揮手。那一刻,“鶩”的眼里再次潤濕了,迷糊了眼前的一切。
三
啞巴“鶩”送走了卓嘎,終日悶悶不樂,一份期待、牽掛、愛戀始終難以割舍,成了脆弱的心痛,情緒低落,喜歡獨自站在歲月的窗前,回望那段感情。角色的轉(zhuǎn)換,觸碰了愛的傷痛,卓嘎把他當成了哥哥的那刻起,又讓他跌進了孤獨的漩渦中,與苦澀糾纏,難以自拔。他過著糊里糊涂的日子,上班連防塵口罩也時常忘戴,直到被嗆得咳嗽才意識到。
卓嘎走后,老母親也覺得可惜,不過她相信天命,相信兒子今生與卓嘎無緣,順應(yīng)天命是最好的選擇。
九月初,院里的格?;ㄩ_得正盛,最為燦爛,“鶩”搬了張凳子坐在一旁欣賞,那白、粉、紅三色的花朵在風中搖曳,搖曳著他的成就。這是他在暮春撒下的種子,卻只在雨水充沛的時節(jié)才生長開花,他看著花便想起了卓嘎,想到卓嘎無緣看花感到有些遺憾。
卓嘎走后,“鶩”幾乎不去巴桑家,扎西達瓦反而經(jīng)常來找他玩。這時的扎西達瓦已小學畢業(yè),本該去縣中學上初一,考慮到家中勞動力缺失,便選擇了輟學,留在家中干農(nóng)活。
這時,扎西達瓦走進院子,見“鶩”蹲在花叢中尋找著什么,拍了一下他的后背。“鶩”見扎西達瓦來了,便拉上了他一同尋找。兩人找了好一陣子,扎西達瓦在一葉草下發(fā)現(xiàn)了一只蜜蜂,“鶩”特別高興,順手摘下一朵格?;ǚ诺綁Ω?,扎西達瓦將那只蜜蜂捧在手心里,嘴里念著:嗡嘛呢唄咪眸,小心翼翼地把蜜蜂放到了那朵上。兩人蹲著,看了一會兒,覺得累了,起身進了客廳。
秋收的季節(jié)又到了,“鶩”還是邊上班邊收割,也幫著巴桑家收割。這次,他手把手教扎西達瓦,力爭把他培養(yǎng)成勞作能手。磨糌粑時,“鶩”可吸取了上次的教訓,將權(quán)力移交給了扎西達瓦,自己不敢參與,怕招惹巴桑。
“鶩”就這么孤獨、單調(diào)地生活著,不過。他的生活也漸漸地恢復了正常。
又過了一年,再次與秋收季節(jié)相遇。這時,水泥廠旁邊開了一家村里最大的茶館。開張后生意特別好,座無虛席,特別熱鬧。非常節(jié)約的“鶩”只是看看而已,舍不得掏錢去享受一杯甜茶,更舍不得去吃頓飯。
茶館開張兩個月后的一天,“鶩”下班出了水泥廠大門,看見那茶館旁圍了一群人,知道準有事發(fā)生。他最喜歡看熱鬧,這次也不例外,便朝著那人群徑直走去。原來是一對夫妻在吵架,男的叫多吉,女的叫央宗,多吉個子不到一米六,比較瘦,沒央宗高,也沒央宗壯。
多吉與央宗在一起生活了八年,兩人的歲數(shù)都在二十八,他倆有個八歲的女兒叫拉姆。多吉是村里出了名的浪蕩公子,不務(wù)正業(yè),整日游手好閑,家里的農(nóng)活都讓央宗攬了下來。不僅如此,多吉喜歡喝酒,喝完酒就耍酒瘋,央宗便成了他的出氣筒,三天兩頭施家暴,家境日趨貧困。央宗實在忍受不了,趁著茶館開張便去當了服務(wù)員,帶著女兒離開了家。
央宗離開家后,多吉游手好閑慣了,他連吃飯都成問題,便到茶館找央宗,勸她回家。對于央宗而言,脫離了多吉,就像脫離了苦海,心里很輕松,自然不會被幾句甜言蜜語所打動,見到多吉也不怎么搭理。多吉對此十分惱火,往往說不了幾句就怒不可遏,對著央宗濫罵。這時的央宗也不示弱,針鋒相對地展開對罵,口齒伶俐,出口成章,多吉根本占不了便宜,多吉只能使老伎倆~動拳腳。村民們看不慣多吉那副德行,見他動手就會阻止。央宗見大家?guī)椭?,也敢還手了,勸架的村民就此拉起了偏架。
這次也一樣,多吉吵不贏央宗便動起了手,趁沒人阻攔,猛沖上前,揪住了央宗的頭發(fā),將她摁倒在地。在一旁的村民眼疾手快,迅速阻止,有抓住他胳膊的,有抱住他腰的,有掰手指弄開央宗頭發(fā)的。就這樣,幾人將多吉控制得動彈不得。央宗站起身來趁機進行了猛烈反擊,雖力道有所欠缺,但她的左右勾拳把多吉打得夠嗆,氣得多吉吼叫不已,拉偏架的村民偷著樂,“鶩”也加入了拉偏架的行列,覺得好玩。
多吉被勸走后,茶館老板娘在村民面前罵罵咧咧,大肆說多吉的壞話。央宗卻顯得十分輕松,眼角流淌著一絲笑意,這次她占了不少的便宜?!苞F”在旁邊看著央宗:體型偏胖,個兒在一米六五左右,胳膊與腰腿都顯得很粗,頭發(fā)凌亂,但還能看到有個發(fā)髻。盤子臉,膚色黝黑,臉上布滿了雀斑,嘴大,小眼睛,眼神之間透著一股剽悍之氣。“鶩”見了這個女人,心里犯著糊涂,疑惑盤踞:兇巴巴的相怎么會打不贏一個瘦弱矮小的男人。
時間又晃到了藏歷年之前,扎西達瓦找“鶩”去砍掛經(jīng)幡的樹枝,兩人徑直去了一片樹林。冬季的樹林蕭條一片。在陽光的照耀下,枝影交錯,擋不住視線。他倆剛到林邊,扎西達瓦就聽到樹林中傳來的叫罵聲,還有小孩的哭喊聲,一眼就看到了廝打的身影。“鶩”也順著那聲音的方向看去。后來,他倆朝著那個方向跑去,到跟前一看,多吉正在打央宗。
多吉兇巴巴地耍無賴:“我沒錢了,給我點錢!”
央宗不屑一顧道:“我也沒錢?!?/p>
多吉進一步威脅道:“你到底給不給?”
央宗又擔心多吉使用武力奪走身上的錢,便解釋道:“我的錢是給孩子買衣服用的,還要買年貨?!?/p>
多吉咄咄逼人,露出猙獰的面孔:“你給不給?不給的話我就揍你?!?/p>
等“鶩”他倆到了跟前,多吉騎在央宗身上,邊罵邊扇巴掌,央宗只得舉起胳膊護著臉?!苞F”已勸過一次架了,又覺得好玩,想去控制多吉。而多吉對拉架者可謂是恨之入骨,見“鶩”沖他而來,便站起身,指著“鶩”,在他面前揮動著拳頭,惡狠狠地警告道:“少管我家的事,小心揍你?!薄苞F”聽不到,看著比自己矮小的多吉指指點點,沒多想,笑瞇瞇地直奔他而去。
誰知剛到多吉跟前,“鶩”的右眼就被重重挨了一拳,眼冒金星,身子險些失去了平衡;緊接著鼻子上又挨了一拳,頓時感到一陣酸澀,鼻涕眼淚瞬間涌出,身子徹底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地,臉重重貼在了冰冷的地面,臉龐上有股溫暖液體流過。
“鶩”被多吉打了兩個快拳,半天沒回過神來,把扎西達瓦嚇壞了,趕緊上前攙扶起“鶩”準備離開。就在“鶩”被扶起的那一瞬間,用手擦拭了臉上的液體,看了看,是血。
“鶩”起身后看著多吉。那多吉,一幅猖狂的模樣,露著奸笑,向他吐唾沫,把豎起的大拇指倒向地面。這一動作刺激著“鶩”,也把他惹惱了,心中的怒火瞬間爆發(fā),對著瘦小的多吉沖了上去,將他摁倒在地,并附上一陣亂拳。不一會兒,多吉就被打得動彈不得,“鶩”也打累了,氣喘吁吁,起身看著央宗母女倆:央宗坐在地上,拉姆蹲在她旁邊,兩人依偎在一起。央宗頭發(fā)凌亂,鼻子與嘴角有些血跡,臉部大面積紅腫,衣服褲子裹了一層泥灰。
“鶩”看著央宗母女依偎在一起,覺得很可憐,再次仔細看了看拉姆那驚魂未定的眼神,不禁心生憐憫,上前輕撫那張小臉,擦拭臉間的淚痕,也將央宗扶了起來。央宗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對他說了聲“謝謝”,牽著拉姆朝她父母家方向走去。
“鶩”回到家后,他盡可能躲著老母親,還好,老母親眼神不好,沒能發(fā)現(xiàn)他受傷了。
藏歷年過后,央宗繼續(xù)回到茶館當服務(wù)員,這時的央宗算是徹底認識了“鶩”,對他心存感激,只要見他路過茶館,就會熱情地招呼他喝茶,“鶩”回絕了多次。但這一次,到了“鶩”下班的時刻,正是清晨,央宗故意在下班路上等著他,一見他就拉進了茶館。蓬頭垢面的“鶩”覺得自己有些難堪。
老板娘見到“鶩”來到茶館,特別熱情,大聲地招呼著,把特色餐飲都拿出來招待他,向他豎拇指,央宗對著他笑。
其實,央宗把那天的事向大伙兒說了,在大家面前夸贊了“鶩”,把他的行為說成了行俠仗義、見義勇為,令村民刮目相看。
從那以后,央宗只要見到“鶩”,就會邀請他到茶館喝茶,“鶩”也不拒絕了,一叫就去。
拉姆跟央宗住在茶館,在村小學上二年級,放學回來便在茶館寫作業(yè),“鶩”借機還起了人情債,給拉姆買學習用品,鉛筆與橡皮買了一堆。后來他又給拉姆買起了糖果,這樣一來,他與拉姆的關(guān)系熟了。拉姆在壓抑的家境中成長,失去了一些童年的活潑與頑皮,性格趨于內(nèi)向,外露的是乖順與聽話,深受大人的喜愛。拉姆也挺愿意和“鶩”聊天,無聲的生活被一顆幼小的心靈所慰藉,不再孤獨,洋溢著幸福?!苞F”喜歡坐在拉姆旁邊,就算是看她寫作業(yè)也十分認真。心里也覺得踏實。離不開拉姆,便成了茶館的???,特別是拉姆下午放學后,他會準時來到茶館。下午的茶館不做生意,他也可以不吃不喝,不讓央宗掏腰包,也可為自己省一筆。
央宗也注意到“鶩”喜歡拉姆,看見他倆在一起,勾起了往昔并不溫馨的回憶,她往往會想起多吉拿孩子撒氣的情景,想起孩子受驚嚇時驚恐無助的眼神,頓時一陣心酸,不禁搖了搖頭。
隨著時間的推移,“鶩”的善良與真誠凸顯得更完美,也讓央宗的感覺越來越好。一次,拉姆突然鬧肚子痛,起初央宗沒重視,只是向老師請了兩天假讓拉姆休息。兩天后。拉姆的病情嚴重了起來,吃不下東西,還伴有嘔吐,發(fā)著高燒,央宗一下子急了,手忙腳亂不知所措,幸好“鶩”到了茶館,立馬背著拉姆上村診所。
村診所醫(yī)療設(shè)備簡陋,醫(yī)生做了檢查初步診斷是闌尾炎,要求他們趕緊送縣醫(yī)院,沒有醫(yī)學常識的央宗一聽要去縣醫(yī)院,嚇得當場失聲哭了起來,醫(yī)生只得不停地解釋。
“鶩”知道要去縣醫(yī)院,也知道開銷大,便急忙回家問老母親要二千元錢。老母親很吃驚,忙問要這錢干什么。“鶩”非常著急,只是一味地央求,老母親很不情愿地給了。
“鶩”陪著央宗母女到了縣醫(yī)院,拉姆被確診為急性闌尾炎,需要住院動手術(shù)?!苞F”跑前忙后,把拉姆安頓好后,臨走時把錢塞給了央宗。這錢確實救了急,央宗身上的錢根本不夠。
“鶩”離開醫(yī)院時,央宗隱隱感動,她外表兇悍,內(nèi)心卻很細膩,看著“鶩”遠去的身影,又看了看手中的錢,眼眶充盈了感動的淚水,卻又讓眼角幸福一笑,萌生了愛意,溫情在心里流淌。
拉姆出院回到了茶館,“鶩”又在第一時間到茶館看她,帶了許多她喜歡吃的糖果。央宗從老板娘那里借了些錢湊夠兩千元還給“鶩”,“鶩”擺擺手,沒接收這筆錢,并非他不要,而是他知道央宗近段時間缺錢,還錢一事可以往后拖一拖。央宗見“鶩”的這系列動作,認為他不要這筆錢,便立馬還給了老板娘。
老板娘很驚訝道:“‘鶩對你不錯呀?”
央宗微微笑了一下:“好像吧!他一直在幫助我?!?/p>
老板娘坦然一笑,借機向央宗提議道:“‘鶩這人心好,不喝酒,還會關(guān)心人,不如你就和他好!”
這話說到央宗的心坎里了,她對“鶩”很有好感,但心里也很清楚,要和“鶩”好,首先父母的那關(guān)都難過,這讓她陷入了沉思?!拔遗录依锶瞬煌??!?/p>
老板娘也覺得有道理,說了幾句寬心的話:“這個沒事,哪天我去你家給你父母說說你和“鶩”的事,你父母也希望你過得好,會理解你的。老板娘和央宗母親沾點親,關(guān)系不錯,央宗能到茶館當服務(wù)員都是央宗母親親自出馬爭取來的。
老板娘辦事從不拖拖拉拉,見央宗答應(yīng)了,立馬叫來了“鶩”,指著央宗比劃道:“你愿意娶她嗎?”“鶩”還以為是個玩笑,“哇”的一聲笑了,搖晃一下腦袋。老板娘可不耐煩,用力朝他胳膊拍了一巴掌,把他拍疼了,再次讓他注意,又比劃了一遍:“你愿意娶她嗎?”
“鶩”用手揉著被拍疼的胳膊,瞪圓了眼,意識到老板娘是認真的,可心里沒有任何準備。“鶩”屏住了呼吸,對著她們認真地點了點頭,答應(yīng)了,隨即舒了口氣,燦爛一笑。老板娘見了十分高興,拽了拽央宗的衣服。而央宗反而羞澀了起來,把身子扭向一邊。
晚上,“鶩”回到家將這事告訴了老母親。老母親先是吃驚,但又迅速鎮(zhèn)定了下來,面孔嚴肅,從近期兒子的行為,她已經(jīng)猜到了一些。老母親轉(zhuǎn)身走開了,邊走邊自言自語起來:“央宗是個分居的女人,又有孩子……兒子不找她吧,就怕以后再也找不到了?!边呎f邊搖頭嘆氣。
“鶩”直盯著老母親的臉,想得到點答復,可什么也沒得到,讓他犯了迷糊。
央宗很想上趟拉薩逛逛街,一直沒有合適的時間,這次她拉上了“鶩”,趁著拉姆放周末,他仨穿得干干凈凈一大早搭車來到了城里。央宗對拉薩稍熟悉一些,領(lǐng)著“鶩”逛起了商場,選購著物品,也為拉姆買了些衣服。每買一次東西,“鶩”都搶著付錢,讓央宗也感到很不好意思,路過一家鞋店,她特意給“鶩”買了一雙。
東西買完了,才是早上十一點,他們在大街上悠閑地走著,“鶩”又看到了那雄偉的布達拉宮,興奮不已,他提議去布達拉宮,央宗趕緊買了哈達和兩盞酥油燈,裝滿酥油,插上燈芯,由央宗領(lǐng)著進入了布達拉宮拜佛。第一次進入布達拉宮的“鶩”,帶著驚喜與敬仰,他與央宗捧著酥油燈,微弓著腰,進入正殿取火種,點燃酥油燈,沿途供奉酥油,向佛像的掌心拋獻哈達,磕著長頭,虔誠地拜著佛,到了中午兩點才從布達拉宮出來,到了文化宮廣場,央宗拉“鶩”在布達拉宮映襯下照了相。
晚上回到家,“鶩”拿著鞋子向老母親炫耀,老母親也看了看,笑了,她已接受了央宗。但也知央宗的家庭情況,不禁憂郁了起來,有些矛盾。
“鶩”把鞋子拿進了臥房,看了又看,像是在欣賞一件藝術(shù)品一般,之后念頭一轉(zhuǎn),決定放好,新婚之時才拿出來穿。
央宗抽空到城里取回了照片,給“鶩”了兩張。這是“鶩”頭回照相,能在照片中看到自己的形象興奮不已,同時也認真看了看央宗與拉姆。她倆那甜蜜的笑容透著股幸福的味道,逢人便拿出來炫耀。
村民們見了他們的合影,也知道他倆的關(guān)系,又把這事當成了大事在村里傳開了,很快就傳到多吉的耳里,傳到多吉家人及親戚耳里。雖然他倆的夫妻關(guān)系已名存實亡,但他們還堅守著這個名分,出現(xiàn)這樣的事,多吉的親戚各個忿忿不平,慫恿著多吉去找央宗父母討個說法。
多吉理直氣壯地到了央宗父母家,開門見山地說:“央宗不守婦道,到外面找了別的男人。希望您兩位做做央宗的思想工作,看她能不能回心轉(zhuǎn)意。”
央宗的母親根本不搭理多吉,聽了這些話,嚴肅著臉,一副漠視的神情,起身走開了。央宗父親只得來接話。
“你對我女兒好一點就不會這樣了,這些事情是你自己造成的,還有,你喝了酒就對央宗拳打腳踢,孩子看見你喝醉了都要躲起來?!毖胱诟赣H也很厭惡多吉,先來了個下馬威,但又覺不能讓其顏面盡失,便把語氣放平和了些,“央宗畢竟是我的女兒,我相信她不會干這樣的事,假如有這事,我會跟她好好說,希望以后你對我女兒好一點?!?/p>
多吉在一旁點著頭,雖沒能得到滿意的答復,卻有自知之明,不敢多言,起身灰溜溜地離去了。
等多吉離開后,央宗父母在一起商酌,決定立即叫回央宗問個清楚。
央宗母親先來問女兒,她最疼愛自己的女兒,口氣也很溫和:“女兒,你是不是在外面找了別的男人,多吉好像知道了,到我們家說了你這些事?!?/p>
被母親問起,央宗頓時緊張了起來,有些羞愧,支支吾吾說起了多吉:“我跟多吉夫妻八年了……在這八年里,他對我是拳打腳踢,沒有過一天好日子,我現(xiàn)在已心灰意冷,不想再跟多吉生活下去?!?/p>
央宗母親聽后,完全承認,點了點頭,她更想弄清那件事,便追問道:“多吉對你不好我們知道,但我們想知道你在外面是不是找了別的男人?”
央宗見母親窮追急問,心里更害怕了,沉默了一會兒,鼓起了些勇氣,借機解釋一下,想博得父母的諒解,便低著頭,邊搬弄著手指邊說:“也不算是找了一個,我認識了一個男人,他特別關(guān)心我,也關(guān)心我的孩子,所以我挺看好這個男人?!?/p>
父親在一旁認真地聽著,他最不希望女兒出現(xiàn)這樣的事,覺得挺丟面子,他越聽越覺得不對勁,當女兒含蓄地承認了,他也徹底惱了,搶過話語權(quán)大聲吼道:“這個男人是誰?”
央宗被父親這么高聲一問,怯弱地看了看父親,又迅速低下頭,手開始擺弄衣角,默默的,不吭聲。
怒不可遏的父親再次吼道:“這個男人是誰?你說呀!”
央宗只能硬著頭皮說下去,盡可能抬高“鶩”的身價,但又不免要說出他的特征:“水泥廠里的一個工人……他天生有點殘疾,是個啞巴。”
央宗父母一聽,馬上就猜到了“鶩”,簡直出乎了他們的意料,沒想到女兒會看上這個啞巴,感到太丟人了。母親緊鎖眉頭,大口嘆氣,不停搖頭。父親更是難控情緒,指著央宗大聲地斥責道:“找什么樣的人都行,怎么找上了他,我不同意你們交往下去。”
央宗見家人對此反應(yīng)激烈,也不顧一切地反駁道:“我就是喜歡這個人,他對我特別好。”
央宗父親聽了,覺得女兒無藥可救,會在村里親戚面前顏面掃地,便警告道:“從明天起,不許你離開家半步,就在家里呆著,如果你再跟他來往,我就打斷你的腿?!?/p>
央宗父親說到做到。立馬拿起個小木凳坐在正門前,親自看著央宗,還讓央宗弟弟去茶館收拾被褥,放學時分去接拉姆。央宗父親盯得很緊,央宗也被震懾住了,只得老實地呆著,除了上廁所外,幾乎都在屋里發(fā)呆。
“鶩”一時沒見到央宗,有些像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四處尋找。老板娘告訴他:“央宗被她父母叫回了家?!彼睦锔绷?,也預感到了一絲不祥。他到了央宗父母家附近,躲進了一片小樹林里,盡可能用樹葉隱蔽自己,從院子的門處觀察里面的情況。從那以后,他幾乎每天下午都去,卻連央宗的身影也難看到,這讓他很受打擊,思緒在焦急的等待中變得混亂與惆悵,心情煩躁,憂郁了起來。
多吉恨死了“鶩”,這時又多了一個奪妻之恨,真是恨上加恨。他開始伺機報復,找了親戚在一起合計,集結(jié)了五個壯漢,在“鶩”上下班必經(jīng)之路上候著。
這天清晨,“鶩”上完晚班,拖著憔悴疲憊的身子回家,剛到多吉的埋伏地,還沒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被幾人圍住了。多吉領(lǐng)著那幾人圍住就打,“鶩”寡不敵眾,根本沒有還手之力,很快就被打倒在地,蜷縮著身子,用胳膊護著頭,吱哇亂叫著。
打了一陣子,幾人打累了,“鶩”也被打慘了,七竅就有五竅流出了血,其他幾人都停了手,可多吉還不停地踹著,發(fā)泄著積怨,嘴里叫吼著:“央宗是我的女人,你知道不?長得不怎么樣,還想動我的女人,你簡直是做夢……你這個啞巴,去死吧!”聲響過大,很快就招來了村民,他們幾人不得不迅速離去。
這次“鶩”可傷得不輕,連翻身的力氣都沒有了,被叫罵聲招來的村民把他扶回了家。老母親看見“鶩”傷成這個樣子,氣憤不已,當即沖到多吉家大吵了一架。
受傷后的“鶩”顯得很可憐,非常孤獨,也只有扎西達瓦經(jīng)??此?/p>
他的身體在挨打后徹底垮了,就算傷好后也感到虛弱無力,再也沒有精力去上班了,一直在家里休息,心情也特別煩躁,咳嗽也厲害。
扎西達瓦送給他了一張卓嘎的近照,稍讓他高興了些。他也經(jīng)常拿出來看,覺得卓嘎時髦了,衣服也穿得少了些,皮膚白了些,更漂亮了,看著看著會勾起一段美麗的回憶,臉上多了一絲久違的笑容。
農(nóng)忙季節(jié)到了,他無力收割,老母親叫回了姐姐姐夫幫忙,讓他在家里休息。
這樣的休息又持續(xù)了三個月,轉(zhuǎn)眼到了冬季,他越來越離不開陽光,喜歡背靠著墻曬太陽,皮膚曬得黝黑,好似黑人,可身體卻沒有好轉(zhuǎn),還是虛弱無力。更糟糕的是他得了一場重感冒,臥床難起,老母親叫來了扎西達瓦幫忙把他扶到村診所,醫(yī)生給他開了感冒藥。吃了幾天感冒藥后,病情不見好轉(zhuǎn),反而加重,“鶩”陷入了昏睡。老母親趕緊托人叫回了姐姐姐夫。姐姐姐夫到家后,老母親吩咐先到寺廟里去算命,并請喇嘛到家里誦經(jīng),意在避邪祛災(zāi)。
在悠揚的誦經(jīng)聲中,鼓聲低沉厚重,鈴聲清脆邈遠,召喚著沉睡的靈魂。他醒了,睜開眼看了看大家,又看了看床頭相框中的照片,那是他與央宗的合影。老母親她們特別高興,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可到了第二天,他還是陷入了昏睡,老母親她們又著急了起來,借了輛手扶拖拉機將他送進了縣醫(yī)院。經(jīng)過詳細檢查,診斷為矽肺病晚期,兼有并發(fā)癥。矽肺是他在水泥廠配料車間工作時吸入了大量的粉塵和平時吸煙所致,加之身體受到了傷害,之后的重感冒引發(fā)了呼吸衰竭,從而引發(fā)心力衰竭,已無藥可救。
老母親她們得知病情后,悲痛欲絕,但在“鶩”面前強顏歡笑,隱瞞病情,寬慰那顆枯竭的心。
在“鶩”住院后,央宗得知了消息,偷偷溜到醫(yī)院看他。她帶著一顆愧疚之心,很清楚這一切都與她有關(guān)。
她找到了“鶩”的病房,站在門口,老母親坐在床邊,看著央宗。央宗趕緊看了看躺在病床上的“鶩”,他睡著了,這讓央宗尷尬了起來,只得鼓起了勇氣走進病房,向老母親問道:“阿媽倉姆啦,‘鶩好點沒有?”
這番話觸動了老母親敏感的神經(jīng),她搖著頭,眼里瞬間潤濕了,不禁流下了淚水,哽咽著說道:“是肺出了問題,已經(jīng)到了晚期,沒有辦法挽救了?!?/p>
央宗一聽,大吃一驚,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繼續(xù)追問道:“沒有希望了嗎?”
老母親沒有作答,只是搖頭嘆氣。央宗盯著老母親的神情,欲語又止,明白了,轉(zhuǎn)頭看了看沉睡中的“鶩”,那黝黑而瘦骨嶙峋的模樣,也忍不住流下了淚。
老母親起身準備出病房,卻又叮囑道:“這個病不要告訴他,我們瞞著他的?!崩夏赣H為他們騰出了一個獨處的空間,央宗則坐在了床邊,靜靜地看著“鶩”,不愿打攪他。
“鶩”醒了,一眼就看見了央宗,特別高興,立刻坐直身子,去握住了央宗的手,笑了,是那么的開心。他氣喘吁吁地告訴央宗:“等病好后,一定找我姐姐跟你父母好好說說咱倆的事。”央宗點了點頭,但想到“鶩”的病情,豆大的淚珠又滾落了出來,將頭扭向另一邊,不讓“鶩”看見。不過“鶩”還是看見了,只是天真一笑。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鶩”到了生命的盡頭。
他躺在病床上,面容微微一笑,慢慢地睡熟了。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