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婷婷

年輕時候的感情，像碧海里藍(lán)綠色的大葉藻，飄忽而又捉摸不定。

如果十年后呢？大概也不至于由大葉藻變成水母之類，只是原先扎根的地方藏得更深了。裸露在海水里的那一部分，包上了厚厚的繭，皮堅而有韌性。但它活動的方式還沒換樣兒，仍在天地廣闊流動的藍(lán)水里樂得自在。

秋天已到了中間的部分，開學(xué)的大一新生也已完成了軍訓(xùn)。然而對于在這個校園里待久了的人們，譬如剛升大三、大四的學(xué)生，他們的某些新鮮感消退后，另一些新的感覺越來越強(qiáng)烈，甚至這種感覺一點(diǎn)也不亞于剛進(jìn)校的新生們那黑亮的瞳仁。

這只是故事的鋪墊，如果您愿意聽，請您調(diào)整一個舒適的姿勢，沏一壺香茶。因?yàn)椴璧目辔秲憾嗌倏梢则?qū)走一些酸澀的風(fēng)。

這一陣秋風(fēng)刮過來，又卷下一大片樹葉。對于清秋來說，在她面前如果剛好落下一片樹葉，或者一只灰色的羽毛都能走上半天神，好像傷感得不行。然而清早上課前，忽然“嘩嘩”落下滿地樹葉，清秋今天竟然沒什么想法，也沒有去撿一片夾到書里。她專尋著落葉多的地方走，并不住地感嘆：“一會兒就被打掃干凈了，唉，這根本不算垃圾……”她不喜歡硬邦邦的水泥地，她喜歡這個世界一切非人造的東西。就比如她的腳正在享受著這些軟綿綿還并未干枯的樹葉，她的大腦幻想著這些樹葉被擠壓、折斷的聲音，還有那些破碎的形象。她一面想，一面走，越走越開心，有一陣兒忍不住，笑出了聲。

她一直堅信一個理念，“一天從一開始奠定的心情就是整天的基調(diào)”。清秋今天的感覺良好極了，并充滿活力，她想今天她一定會幸運(yùn)地得到她想要的，或者今天她過得充實(shí)而開心。

她想著越發(fā)自信起來。不一會兒，這條路上的同學(xué)越來越多，清秋抬起臉來下意識地觀看他們每個人。秋天的陽光透過稀疏的枝干照在他們臉上，清一色年輕的皮膚，他們面朝東方，好像全部奔著她來，她仿佛看到一大片朝氣四射的光斑，在石青色的熒幕背景上跳躍著。

她突然停住了，她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立馬感到有一個人把她硬生生拉扯到另一個世界。清秋重新握緊了手里的餅干盒，眼睛隨著那個移動的身影，心里越來越確定他是某一個人時，她的心跳已經(jīng)可以密密麻麻地擠掉最小單位的時間了。她定在那里?；蛟S是在等她？或許在心底暗暗謀劃？然而當(dāng)她回過神兒來時，又有點(diǎn)自嘲：“這不算什么，我太多心了，這聽起來也太無聊啦，這原本就不是一件可以上心的事兒。”說著她又朝著剛剛發(fā)呆的方向望過去，什么也沒有，除了一排生著棕紅色鐵銹的放自行車的鐵架子。她好像想明白了什么，又自語道：“對呀，老師是從二樓旁邊的門進(jìn)去的，幸好他沒有看見我?！彼ь^又審視了一眼教學(xué)樓。仿佛它與平常不一樣。

清秋所在的藝術(shù)學(xué)院是這所工科學(xué)校近幾年來新添的，因招生人數(shù)不算多，所以不急著蓋新樓，于是藝術(shù)系的學(xué)生在每個學(xué)院的教學(xué)樓里都有據(jù)點(diǎn)，感覺藝術(shù)學(xué)院總是隨著人流在移動。

眼前的這棟樓，隸屬于機(jī)械與材料學(xué)院。這是一座沉悶冰冷的長方體建筑，沾著點(diǎn)兒“包豪斯”的國際風(fēng)格。只有六層，顯然它是建國以來的早期建筑。在水泥四方體林立的今天，它顯得古老而又敦實(shí)。

墻體通身嵌著玫紅色的沙礫，然而更確切地說那些個曾經(jīng)嶄新的玫紅色，早已不存在了。它被歲月洗粗了，滌清了，像一塊兒厚重的麻料帕子，擺在這個五光十色的摩登時代。它是這個學(xué)校最后一座沒有被拆掉的樓房。

清秋格外喜歡這發(fā)舊的玫紅色，這與她身上穿著的灰綠色棉麻襯衫很搭?，F(xiàn)在她打定了主意，無論怎樣，都要把心里的話說完，因?yàn)檫@一天，她等了44個小時零56分鐘。

他們的畫室在六樓，清秋上樓時，一面喘著氣，一面還得估摸著誰先到，如果畫室里老師已經(jīng)和同學(xué)們聊著天了，那她就一如往常，打一杯熱水，和模特閑扯幾句，然后畫畫，該干嗎干嗎。至于老師想和她說，她就說幾句。清秋這樣決定了之后，腦子里面忽又出現(xiàn)另一種情況，那就是只有他們兩個人，于是她的心又開始跳啊跳啊，看著一道一道密密的臺階，她暈乎乎的，開始傻笑。然而她又馬上疑惑起來，她該怎么說才能不引起誤會呢？接著左想一句，右想一句，總是沒有一句能完整連起來的話。她陷入了這循環(huán)的模式圈，每隔兩分鐘，腦海里就重新來一遍。

上到頂樓的時候，清秋的大腦已經(jīng)一片混亂。對面墻上嵌著滅火器的玻璃上顯出了她的臉，她的露出來的脖子，窄而薄的肩膀，她端詳著她的臉。她并不漂亮，但有一種美。整體看起來，她好像不屬于這個時代，但透著一股憂郁的氣質(zhì)。清秋整了整頭發(fā)，帶著滿頭腦的混亂，和準(zhǔn)備面臨一切的無畏的嘴巴，推開了教室的門。

她的眼睛迅速地掃了一下教室，老師正在弄他的咖啡，至于有沒有其他人清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努力地微笑著，以一種罪犯式的心理坐在了沙發(fā)上。

他果然是那種表情，瀟灑地站在那里似笑非笑，讓人猜不透。清秋狐疑著那件事，難堪地坐在那里，看他往杯子里倒白砂糖。她真希望這一粒一粒的白砂糖變成氣勢騰騰的大瀑布，永不停息。她站在瀑布底下，面對大自然，可能不會這樣窘迫。這時老師已經(jīng)放下了砂糖，清秋聽到了塑料袋刺耳的聲音。她抬起臉的同時從兜里抽出了水卡，他看著她，沒有笑容，她也看著他，順勢站起來，又遞出水卡。而老師卻繞過桌子，一步一步慢慢靠近清秋，然后在一個適當(dāng)?shù)木嚯x倚靠在沙發(fā)上，突然微笑起來。他并沒有接水卡。清秋愣在那里，不知所措。他們互相看著，看來清秋要說點(diǎn)什么啦。清秋突然想起只放了咖啡、奶粉的空玻璃杯子，于是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拿起杯子對著他說：“我去幫你接水吧?！彼奔泵γζ崎T而出，卻還不忘要故作鎮(zhèn)定。

清秋吐了一口氣，但他的形象還在腦子里停留著。這只能怪清秋自己，她沒緣由地喜歡著她的老師。她喜歡他臉上硬朗的線條，喜歡他深情又迷離的眼神。但上個星期三的事情忽的像鬼影一樣緊跟在美好回憶后面，清秋一轉(zhuǎn)臉馬上懊惱起來。

“難道他忘了嗎？”她忐忑不安。解釋倒不是一件多么說不出口的話，然而清秋害怕的是他的靠近，只要他靠近，清秋便什么都無法思考，而且清秋的臉特別容易紅。清秋想到這便害羞了。她低下了頭，臉頰一陣陣發(fā)燙。她仿佛看到了，她緋紅著臉與老師說話。清秋最討厭這樣。一甩頭，決定不去再想。

清秋說不出為何這樣的原因。她與其他男生也能正常說話開玩笑，而他們班女生在面對老師靠近的時候也沒有像她這樣臉紅，心跳，害怕。如果能像葉箐那樣就好了，行為舉止落落大方。她第一次這樣羨慕一個女生。

她像又一次回到原點(diǎn)上，她決定要時刻提醒自己“鎮(zhèn)定”。因?yàn)樗幌虢o同學(xué)或者老師造成誤會，這是她的一個秘密。

清秋提著一口氣走進(jìn)來，老師歪在沙發(fā)里笑著說“謝謝”，她回以老師微笑的同時，提眼看到了隔壁班的女生站在一排畫架后面，邊翻雜志邊和模特閑聊著，所幸其他人還沒有來，她暗暗嘆道：“太好了。”清秋慢慢坐回沙發(fā)上，對著他。她看到了他的眼睛，他的下顎骨，他的喉結(jié)，頓了頓，準(zhǔn)備要開口說話。這期間的過程對于不知情的人來說可能只是短暫幾秒，對于她，卻是太長了。

“老師我要向你道歉?！鼻迩锲D難地說出了第一句話。

老師不知所措地一臉疑惑。

清秋接著馬上說：“上次我不該拒絕和你吃飯，我忘記是星期三了，我忘記你下午有會……”

沒等清秋說完，他說：“沒關(guān)系，我還以為有什么呢，沒事兒，我早忘了。”他好像大方得沒有當(dāng)回事兒。

清秋該開心呢還是該難過呢，她多少有點(diǎn)失落。清秋撕開了餅干的包裝袋，兩排包裝整潔的無糖蔬菜餅干。清秋不愛吃，只是拿過來給一個從來不吃早餐只喝咖啡的人做零食，以免空腹喝咖啡傷了胃。

葉箐，月，小宇來了，清秋笑著站了起來，指著餅干笑道：“你們終于來了，這是給你們帶的餅干，嘗嘗吧，挺好吃的，老師你也吃啊?！闭f著葉箐坐過去，清秋繞過桌子去接熱水，小宇她們馬上和老師火熱地聊起來。

清秋忘了這一天她是怎么過的，總之她如愿地得到了她想要的——她被原諒了。

然而她卻越來越陷入一個巨大的矛盾中，她無法說出來，也無法做任何事情。日復(fù)一日地蜷縮在這個角落，深陷進(jìn)一個自己編織的夢里。

她開始漸漸分不清真實(shí)和幻覺。

老師呢？他當(dāng)然對此毫不知情地“胡亂”地活著，現(xiàn)在與月深情地說“我想你”之類的話，一會兒又對著葉箐說“你今天真美”，他的話的確不是假的，他的話里透著“無情”的曖昧，只是讓處在青春期的女學(xué)生開心，活在一種被愛的氣氛里。這一點(diǎn)他是善良的。自然他比他們班男生更討女生喜歡。他是有真情的，而他的真在于，他真的可能在某一刻想過某個人，于是他就表達(dá)出來，這種真是存在的，但在他心里很短暫，因?yàn)樗鼪]有被一種感情浸泡過。

可是清秋也知道，清秋也看到他對她的朋友們做的一些曖昧的動作，也聽到曖昧的話。但她不但不生氣，反而更加深信，老師對她們是在開玩笑，而對她是認(rèn)真的。她深信這一點(diǎn)，是因?yàn)樗兄銦o法駁回的證據(jù)。她說：“他的眼睛看著我的時候是真誠的，是靈動的?！?/p>

清秋每一次上課，都抱著這樣的“真心”。而她的老師，覺得這個清秋的性格有點(diǎn)讓人琢磨不定，于是他越喜歡在她看著自己的時候，靠近她，直到她無言以對羞紅了臉。

在一個星期二的下午，飄著小雨，這天清秋像往常一樣提早前來。她因?yàn)橐獙懸黄P(guān)于一個畫家的論文，所以翻開了梵高的畫冊，想著梵高顏色的美麗，并從中提取內(nèi)在的形式美。沒注意到他早已在身后，并把臉附在耳邊低聲沉吟了一句，清秋被嚇了一跳，白了他一眼，繼續(xù)戴上耳機(jī)看畫，卻忽然注意到?jīng)]有聲音，才發(fā)現(xiàn)耳機(jī)早已被拔出手機(jī)。清秋知道是他干的，對于他這種類似于小孩子的幼稚動作早已習(xí)以為常。回過頭，耐心地看著他，問道：“你想說什么，說吧?！比欢荒樀馁囆?，把頭伸過來，身體也跟著搖搖晃晃撞過來。清秋往后看沒地兒躲，趕快伸出手推著他的肩膀笑著說：“你要干嘛？”臉卻從額頭紅到脖頸。她意識到的時候，魂都不知道飄到哪里去了。清秋一手護(hù)著臉，一手仍在他胸前。他更不理解了，湊得更近，幾乎貼到臉上低聲溫柔地問道：“你怎么了？你沒事兒吧？”清秋被這句話嚇到心里去，慌忙中說道：“沒事兒，我的原因……我今天中午看了一個電影。”“什么電影？”“《美麗心靈》?！薄芭?，沒看過，那就沒什么說的了?！彼K于停止了，清秋撒了謊。她也是善良的，她無法向他說出真正的原因，她只能暗戀著老師。她不能打破這一切，無論怎樣，他都會受傷害。而她深愛著他，她不能讓她自己在他心里留下一個尷尬的印象，更何況，她了解他，他所謂的“種種”感情對于這個班所有的人是平等的。他喜愛這個班所有的學(xué)生，僅僅是老師的喜愛。清秋的想法，只是清秋自己想得到他的愛，卻讓它在心里悄悄地變了質(zhì)。

所有的人都按自己的方式活著，誰也沒有因?yàn)檎l而改變過。他們說著深情的話，卻對你沒有感情，他們做著體貼人的動作，心卻無法靠近你。悲劇往往是一個人的癡心，對著一顆紳士般善良的花心。

清秋就這樣每天慢騰騰地過著，她時而開心，時而難過，時而陷入憂愁。她總是不由得想起星期三的那場討論。清秋忘記了他們是如何開始的……那天大家都在圍著模特畫畫，不一會兒，談話、開玩笑就分成了兩個陣營：男生和女生。老師一手執(zhí)著畫筆，一臉慷慨激昂道：“男人很累的，你們女人生完了孩子，就很了不起，然后重?fù)?dān)就落在男人身上，賺錢，養(yǎng)家。一大家子的人等著要吃飯呢。唉，你知道嗎？有時候你怎么賺錢都不夠……”

“對，預(yù)算很重要，現(xiàn)在市場上很缺好的會計，唉，對，葉箐你不是會計考試過了，我可以雇你嗎？我們畫室正缺一個，我自己做太麻煩了?！?/p>

葉箐笑著說：“不行，我做不了，我只知道書上的理論，實(shí)際上做起來根本不懂，得跟著一個師傅學(xué)習(xí)兩三年說不定還行?！边€沒等葉箐說完，麗就用贊成式的口氣嘆道：“老師你是不知道，根本不行，我有一個親戚做了很多年的會計，現(xiàn)在才敢出來給別人單獨(dú)做賬?！?/p>

葉箐接著說：“對，我爸廠子里的那個會計，就是個老會計，接著好多活呢，不只是給我們一家做賬，他還要自己出去賺外快。我爸就想讓我畢業(yè)之后沒啥事兒的話跟著這個師傅學(xué)學(xué)，哈?！崩蠋熉牭竭@句話，好像很支持這個出去賺外快的會計，馬上說道：“你說給你家做完了，還剩下那么多的時間，人家也有家要養(yǎng)對不對？肯定要出去的嘛，而且你不可能一年養(yǎng)這一個會計，根本養(yǎng)不起，如果不是大廠子的話，而且我覺得也沒有必要?！?

葉箐接著道：“做會計可麻煩了，要會做賬本，算錢，有時候幫忙做稅，還要做預(yù)算……”

老師道：“對啊預(yù)算很重要，一個大公司就需要一個好的會計來做預(yù)算，這跟一個家的預(yù)算是一樣的，一個家也需要做預(yù)算，要不然一年下來根本存不了錢。你想做什么事兒都做不了?！苯又f，“像我家的錢我就管著，我老婆她很清楚從我這兒拿不走。有些人她沒有這個能力來維持一個家庭金錢支出和收入的平衡?！?/p>

女生們無話了……麗很快試探性地問：“那可以花嗎？老師……”麗談戀愛了，她急著想要證明一些什么。

老師很自然的答道：“當(dāng)然可以……”

“錢不是兩個人共同的嗎？”一個女生說道。

“是共同的，道理上是這樣。她自己賺的有時候還不夠花，需要我補(bǔ)貼，但一個家庭是需要固定存款……”他老實(shí)地答道。

接下來的話清秋完全沒有聽進(jìn)去。她在想著一個女人的悲哀。她想起了賈寶玉的話“女人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水是純凈的不摻雜質(zhì)的，然而偏偏有男人這樣的泥濘，于是水與泥相愛后就攪在一起，便變成了一團(tuán)渾水。然而泥還是可以走出去，水卻變成了骯臟的泥水。清秋就這樣偏執(zhí)地想著，水如果只是感情，泥里面除了感情就有太多其他東西了，比方說錢。然而在相愛的人中，錢處在最低的位置，它只配讓相愛的人更開心，讓相愛的人生活得更好，它只配交換一些東西，清秋努力地想著，她想要最大限度地理解，理解她身邊因?yàn)殄X的問題而分開，或者因?yàn)殄X的問題兩個人爭吵甚至最后互相討厭。她太簡單了，她沒有和誰談過戀愛，她 ，沒有失戀過，她更不會知道愛情是什么，也不會真正理解在這個社會上生活的人在遭遇著什么，她忽略了太多生活的細(xì)節(jié)。她更不懂男人。

她的老師當(dāng)然沒有任何的錯誤，他，健康，正常，像所有正在奮斗的男人一樣。但是生活太需要錢了。

只是清秋今天格外變扭，她努力不去想這個問題，不去深究因?yàn)殄X兩個人之間會發(fā)生的口角，那該是一個人多么丑陋的一面。她努力地想要保持他純粹的形象。于是，她無心畫畫，走過去跟老師請假。

“我畫不下去了，我想先走一步?！鼻迩镞@一次認(rèn)真地說著，她沒有抬起頭來。

他仿佛察覺到什么：“為什么？不會是因?yàn)檫@……”清秋打斷了他，說：“不是因?yàn)檫@個，我自己的原因?！彼蝗幌肟纯此难劬Α?/p>

他低下聲，認(rèn)真又嚴(yán)肅得像一個真正的三十多歲男人對著清秋說：“我應(yīng)該說什么嗎？你想讓我怎么說？”

清秋沒有笑，也沒有別的情緒，聲音同樣低低地，說道：“我又能說什么呢，老師？”

清秋需要時間去理一理她聽到的這些話。她明年就要畢業(yè)了。她想著這就是大家都承認(rèn)的一些現(xiàn)實(shí)的想法，然而清秋從來不認(rèn)為自己是個理想主義者，她一直認(rèn)為她和所有人一樣活在現(xiàn)實(shí)中，只是有些想法她接受不了而已。

后來就是清秋感到抱歉的事，她拒絕了和老師吃飯。這并沒有什么問題，只是往常的每個星期三，她們幾個朋友都一起和老師吃飯聊天，時間長了，變成慣例。

但這個星期三的印象卻成為清秋看老師的另一個影子，無形中，清秋的世界里多了一份沉重。她無法再像之前那樣去面對一些事情，她的思想發(fā)生了很大的轉(zhuǎn)變。比如她開始考慮未來。

生活依然繼續(xù)，記憶中某些不好的部分也會隨著時間悄悄淡化，更何況又發(fā)生了一些事情，因?yàn)槿丝偸腔钪?，而活著的時候可以改變很多事情。

那是一個星期五的上午，放長假前的最后一節(jié)課。清秋依然早早地來了。她坐在沙發(fā)里暢想著這個教室以后的命運(yùn);接下來這個教室會被用來做什么;他們走了之后會不會有新的班級進(jìn)來;以及新的同學(xué)，更年輕的一代。然后老師“哐”地推門而進(jìn)，又帶著微笑站在那里，說：“真的，清秋我剛剛在上來的路上還在想誰會先來呢，可能是你，真的，以前也是你，很長時間都是你，也可能是月，但她跟我請假了，那么，只能是……對，應(yīng)該是清秋，然后我推開門真的是你?！彼麨樽约翰聦Χ_心，然后像往常一樣坐在清秋身邊，脫下外套，準(zhǔn)備他的咖啡。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轉(zhuǎn)過臉，對著清秋說道：“清秋你聽著，如果你以后談戀愛了，也像現(xiàn)在這……呃，不是啊，就是你要給你男朋友形成一種習(xí)慣，就是忽然沒有你很不習(xí)慣，讓他感到很不自然。嗯，挺厲害的……像現(xiàn)在，你不在我還真有點(diǎn)不太習(xí)慣?！彼χ窒裨陂_玩笑，又像是認(rèn)真的意思。最后一句他掉過臉去，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語。

清秋好像習(xí)慣了他的這種像朋友又是老師的口吻，也習(xí)慣了他的這種曖昧的腔調(diào)。這沒什么不好，清秋聽了還是很開心，但她不會像以前那樣臉紅了，這些話在清秋心里也漸漸地走不深了。清秋的心跳也沒有之前那樣不受控制了，但清秋對于他的喜歡卻還是沒有變。

清秋笑笑，她能說什么呢？

然后他們開始討論梵高、畢加索，19世紀(jì)的藝術(shù)，文藝復(fù)興的藝術(shù)，又討論到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

清秋問他：“老師如果給你個機(jī)會，讓你回到過去的某個時代，你會選擇哪個時期呢？”

“文藝復(fù)興。”他毫不猶豫地回答。他酷愛著古典藝術(shù)。對于古典藝術(shù)他有著說不盡的話題。

他最討厭畢加索，他對自己的眼睛要求很高，他認(rèn)為畢加索對藝術(shù)是虛偽的，不純粹的，他會炒作自己，他不停地?fù)Q情人，當(dāng)畢加索成為萬眾矚目的名人時，可能畫的每一筆他都考慮它的價值。而梵高是不一樣的，梵高的畫是為他自己畫的，梵高的畫可信度高，梵高是真誠的，所以看真誠的畫會被它打動。所以很多人會選擇梵高的畫。

后來老師約了她吃飯，并同清秋一同去了附近的花鳥魚市場。他去帶她看看魚。因?yàn)樗矚g養(yǎng)魚，一路上在給清秋饒有興趣地講這是造水景用的沉香木，這是茶鯉，這是紅鯉，那只是德國進(jìn)口的鏡鯉，革鯉，等等。

又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在一個陰沉沉的下午，畫室的人走到最后只剩下他們?nèi)齻€：一個不愛說話的男生昂，清秋，還有老師。清秋臨摹著一幅風(fēng)景，是一個陽光溫暖的森林，列維坦的名畫。昂在臨摹卡拉瓦喬的一組靜物，老師呢？清秋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清秋也不再關(guān)心他要干什么了，清秋似乎想明白了一些問題，她只想保持現(xiàn)狀，安安穩(wěn)穩(wěn)每天開心的現(xiàn)狀，并且繼續(xù)她的一點(diǎn)幻想，這幻想是有益的，它不會傷害到任何人。

清秋準(zhǔn)備調(diào)下一筆的顏色，同時她看見他走過來手里拿著一個東西，閃閃的半圓圈金屬，像戒指，但又不是。她握著畫筆，心又像之前那樣跳起來。她猜到了什么，而她又不敢往那方面想，拿著筆的右手不住地打顫。

他站在清秋畫框的右邊，把清秋面前所有的光線都擋住了，一個巨大的黑色的剪影，她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是他手里的那枚像戒指的金屬圈卻閃閃發(fā)著光，清秋分不清這是夢還是現(xiàn)實(shí)，然而那打顫的右手早已在他的手中，變得十分舒展。清秋感到了他手掌的溫度。他再次打開了清秋的手掌并挑出了中指。清秋感到有一個冰涼的金屬緩慢地往上升，最后套在了自己其中一個手指上，這是個標(biāo)志性的動作，清秋卻感到無比混亂，她不知道這代表什么，她已經(jīng)疲倦了，她已經(jīng)疲倦不去每天猜測，一些毫無意義的事情。而現(xiàn)在，清秋只想好好享受這一刻。

清秋的故事講到這兒就完了。接下來的事情只有清秋自己知道。只是她這輩子沒有什么大事業(yè)，也沒有成功的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