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讓闥
這是我在農行營業(yè)廳辦事最糾結的一次。
到農行辦事是要有準備的,要么用手機上網,要么帶本書翻閱,因為不管人多人寡都需要耐心的等待,而唯一的區(qū)別只是漫長的等待和更加漫長的等待。
這天也一樣,大廳里人雖然不多,可我還是排隊站了近一個小時。厚玻璃隔開的柜臺里除了一個業(yè)務員在開放的窗口不慌不忙地敲打電腦、戳章簽字,其余的窗口前都放著一塊塊“暫停服務”的冰冷的牌子,牌子后面的人都埋頭做事不理會人。
我正在手機上看小說,忽然聽到從門口傳來一陣奇怪的“咔咔”聲,轉過頭,看見有人用竹竿點著干硬光滑的地面斜穿大廳徑直走來,只幾步就杵在我的身邊。來人一頭黑白相間的短發(fā)有些蓬亂,一身打著補丁的藍色衣褲洗得已經變色,背上背著黑色的塑料殼音箱,音箱上綁著個用舊口袋縫制的跪墊,身前斜挎著一個綠色的軍用包,手上是一根泛黃的跟他的身高差不多的竹竿,皮膚粗糙但不蒼老的臉上是一雙似睜似閉的雙眼。原來是最近在古松橋上乞討的那個盲丐。
橫在岷江河上的古松橋是古城最重要的橋梁,它伸展腰身連接著城南城北。古松橋由于處在縣城的中心位置,橋上行人來來往往川流不息,這里也就成了各類乞丐乞討的最佳據點,二十多米的橋廊上,最多的時候會有四五個乞丐各占一席之地哀哀乞討,雖然他們的“造型”各異,面前擺放的放音機不同,但他們的苦難被“六字真言”或者“大悲咒”的頌唱緊緊地聯系在一起。
這個盲丐出現的時間沒有多久。出于習慣,每次過橋只要兜里有零鈔都會給他們布施一點。盲丐有時候坐在橋廊的臺階上,身體倚著橋柱,有時候跪在墊子上,雙手緊握竹竿支撐著彎腰前傾的身體,但不管呈什么姿勢,他的頭總是微微上揚,似睜似閉的雙眼斜對著廊橋上畫滿彩繪的天花板,臉上現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有時眼皮偶爾上翻,露出白多黑少的一片茫然的眼珠。盲丐好像從不關心自己面前擺放的嚴重掉瓷的白瓷盆。白瓷盆里總是有著半滿的零鈔,最多的是1元的,偶爾也能看見5元或者10元的鈔票。
終于又一個人辦完事離開窗口。我的前面是個小伙子,盲丐進來后他也轉過頭看著。盲丐立在我的身邊面對著他,好像盯著他看似的,問:“我要寄錢,請問在那里寄?”小伙子說要到后面排隊。盲丐說他沒有銀行卡,小伙子說那要先填寫單子。在他們對話的時候,我見盲丐似睜似閉的眼睛一直看著那小伙子,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想到他進門時的情境,心里忍不住冒出個念頭來:他的盲眼難道是裝的?
小伙子在窗口辦理他的事情,他們對話的時候我本來想搭腔幫忙,但是剛才的念頭冒出來后打算觀察一下他到底是真盲還是假盲。大廳里又來了兩個辦事的人,他們馬上被眼前的事情吸引,也在一邊靜觀其變。
盲丐又問單子在哪里拿,小伙子指了指放單子的柜臺說在那邊。也許是在同時,盲丐好像感覺到了什么,嘴里一邊說著“我眼睛看不見”,一邊點著竹竿邁著有些蹣跚的腳步在大廳里這一撞那一碰地亂竄??粗麩o助的樣子,我的心里有些矛盾。他是在表演嗎?但他要是真的盲了那多可憐!幫還是不幫的念頭在我的心里盤桓糾結。我又想到周末帶女兒上街,她在橋上看見眼前的這個盲丐,毫不猶豫地把兜里的十元錢放在他面前沾滿塵垢的瓷盆里,那是女兒一個星期的零花錢。我逗女兒說這個星期沒有買零食的錢了,她說他眼睛看不見,很可憐,自己可以不吃零食。想到這些,我決定再繼續(xù)觀察下去。
盲丐在大廳里轉著,有人指著坐在柜臺旁邊保安兼業(yè)務員的中年男子,說:“你讓他幫忙嘛?!北0惨欢ㄒ苍谟^察盲丐的一舉一動,他聽到這話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低下頭繼續(xù)翻點手機。
看到保安的樣子,我心里有些冒火,剛要開口幫盲丐拿單子填寫,有個放著“暫停服務”牌子的窗口里的姑娘隔著厚厚的玻璃大聲說:“你把單子拿來,我?guī)湍闾?。”有人去柜臺撕下一頁匯款單塞到盲丐手里??墒牵酉聛淼氖虑橛职盐业男慕o攪亂了。
只見盲丐點著竹竿,看似小心但很直接地走到那個依然放著牌子的窗口,按照業(yè)務員的問話說著收款人的姓名、卡號和寄款人的姓名、身份證號碼(那應該是他自己的)等等,說的時候他好像害怕寫錯,強調出每個字的結構、偏旁、上下左右怎么寫,像“杜,左右結構、左邊是木、右邊是土”,“紅,紅色的紅、絞絲旁一個工”,“……”。他很清楚每個字的寫法,他應該是上過學的。如果他真的是個盲人,那他學的是盲文嗎?如果不是呢?
業(yè)務員接著問他要寄多少錢,他說2000。他從胸前的挎包里掏出一大疊鈔票從窗口的玻璃小孔里塞進去,一摞鈔票中有100元的,有50元的,但更多的是10元的。接著,他按業(yè)務員的要求前后分別從小孔里把身份證和匯費遞了進去。而以上的一連串動作都很準確。
我的腦海中又浮現出另外一件事情。那還是在讀中師的時候,開學前夕,我到縣城買好車票交了住宿費,除去學校要交的學費和生活費,身上只剩20元。下午在街上閑逛,看見街邊有個中學生模樣的外地女孩穿著校服背著書包跪在那里,面前放著一張放大的求救信,信上細數家庭貧困、父親病危、自己無奈輟學、現急需湊錢為父親治病等等人間悲劇的內容。看到這些,想起自己父親病逝不到兩年、母親體弱多病、家境困窘連學費都是借的,不由深深地為她感到同情,掏出10錢放在她的手里。而喜劇的事情在后面,傍晚時分我打算去街邊的一家面攤吃面,卻在面攤前跟那個乞討的女孩擦肩而過,她依然穿著那身校服。當我眼睜睜地看著她很輕松地頭一甩,把披散的頭發(fā)甩到后面(那頭發(fā)在白天遮擋著她的大半張臉),臉上帶著快樂滿足的神情走進面攤旁那家燈火輝煌的飯店,心里立刻五味雜陳,那洶涌翻滾的酸甜苦辣是用任何語言也無法說清的。
回憶的同時,我忽然又有種被騙的感覺。騙子就在眼前,而且毫無羞愧地把別人因同情、憐憫和善良給予的錢正匯往他的“老巢”。
由于那姑娘給的“綠色通道”,盲丐匯過款“咔咔咔”點著竹竿離開了,我卻在繼續(xù)等待中陷入大多數人常有的困惑:以后再碰到這樣行跡可疑的乞丐到底給不給錢?如果給了,是否在助長他們惡的習氣?如果不給,要是他們真的除了乞討別無生計,豈不是很可憐?
從銀行出來走在路上,心里還在苦苦尋找答案。這時,我讓混亂的思維稍微停頓了一下,給自己提出一個問題:“我是帶著什么樣的目的給乞丐施舍的?”問題剛一提出來,頭腦中立刻閃過這幾句話:“愿諸眾生永具安樂及安樂因;愿諸眾生永離眾苦及眾苦因;愿諸眾生永具無苦之樂,我心怡悅;愿諸眾生遠離貪嗔之心,住平等舍?!币磺忻悦;砣幻骼?。
是啊,在給乞丐那幾塊微不足道的零錢時,心里不就是覺得他們可憐嗎?我也知道自己的這點施舍起不了多大作用,但是如果把所有具有同情心給予的匯集起來,不就能幫上大忙了嗎?我施舍的時候不正是希望他們能遠離痛苦感受快樂,心里為他們默默念誦著“六字真言”嗎?那他們乞討到的應該是越多越好啊!再說了,他今天寄出的這2000元不知乞討了多久才湊齊的。還有,我為什么要對這個盲丐產生那么多的質疑?他可能確實上過學識得字,但也許因為一次事故眼睛受損視力下降,也許世界從此在他的眼中變成了一片模糊的黑白剪影,也許他是一家之長需要養(yǎng)活眾多老?。凰运荒芷蛴憺樯?,所以他能看見人影而填不了匯款單。也許——,可能有很多個也許。所以——,可能有很多個所以。
繼而,猶如醍醐灌頂,許許多多的問題茅塞頓開。是啊,只是一個簡單的看似不勞而獲的乞討,卻道出了乞者無盡的悲慘生活。如果他們的身體天生殘疾,世俗的生活又是那樣的咄咄逼人,他們不得不放下所有“人”的尊嚴,用最卑賤的方式生活著。如果他們像網上報道的,是因為后天被人折磨殘疾而淪為幕后黑手斂財的工具,身心具被摧殘控制,討不到錢就可能面臨著毒打、凌辱和挨餓,那他們更是在人間的地獄里生活著。這時,難道我們不該拿出一點點的憐憫嗎?
有人說因為怕被騙,所以從來不給乞丐施舍。這樣的想法也許有點極端。其實那些騙子也挺可憐的,他們?yōu)榱隋X財絞盡腦汁想出各種辦法博人同情,盡管卑劣,但也費盡苦心,收獲和付出是否成正比也是難說。況且,俗話說“善惡終有報”,種什么樣的因得什么樣的果,一味行騙終不能解決所有問題。想到這些,不得不為他們感到難受。
再說了,如今施舍最大的受益者還是自己??串斚氯诵母≡?、人情冷漠,我們的心已慢慢變得千瘡百孔,善良正像有限的甘泉滴滴滲漏。但是,正念的施舍,可以讓我們呵護住心中與生俱來的善念,溫暖我們日漸冰冷的心靈,讓我們的心里還保留有一處柔軟的角落,而從那份柔軟里孕育出的種子,可以感動自己,也可以感動別人。
第二天,當我再次路過古松橋的時候,看見昨日寄錢的盲丐以他慣有的姿態(tài)靜靜地坐在橋頭,我從兜里掏出幾塊零錢,心里帶著昨日的歉意和對他今后的祝福,把錢放在他面前掉瓷的沾滿塵垢的瓷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