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波
擁抱的刺猬
■楊小波
我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前,把耳朵貼在門上,聽著屋里的動靜,里面安靜得似乎能聽見針線的磨擦聲。被霧汽浸濕的頭發(fā)已凝結(jié)成冰,慢慢地,有水順著頭發(fā)滴進脖子,刺骨的冰冷讓我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
我掏出鑰匙,頂著堅硬的頭發(fā),像只刺猬走進了門。一股彌漫著煤球味道的溫暖瞬間將我淹沒,而那溫暖正沿著敞開的大門奪路而逃。我站在門邊,并沒有馬上關(guān)門,似乎在膽戰(zhàn)心驚地等待一陣憤怒的拳打腳踢。拳腳中,我會毫不猶豫地跟隨溫暖轉(zhuǎn)身逃離。
“咋還不關(guān)上門,你不冷???”
小玉的聲音,從靠窗的床沿上傳來,我緊繃的僵硬的身體仿佛一下子被扔進溫?zé)岬乃小K诖策?,低垂著頭,就著窗外濃霧中昏暗的光線繡著十字繡。我“砰”地一聲關(guān)上門,把濃霧迷亂中的寒冷關(guān)在屋外。
我找到一把椅子坐下來,靜靜地看著她。這種情形讓人心動,仿佛看到一副男耕女織的遠古圖畫。但很快,我的眼睛又酸又痛,似乎那個在昏暗中繡十字繡的人是我。我站起身打開電燈,她回頭對我感激地笑了笑。她的笑容讓我猛然想起一個遙遠的女人,一種愧疚開始在心中探頭探腦。此時,她在干什么呢?我似乎聽見一個孩子背課文的聲音。
“咋還不去吃飯?要是涼了,去熱一下。我已經(jīng)吃過了?!?/p>
我默默咀嚼著尚有余溫的飯菜,那絲愧疚漸漸被我合著飯菜吞咽進肚子。吃過飯,我打開電視,逗人捧腹的小品正在演出。電視上的歡聲笑語很快就填滿了整間屋子,似乎那笑聲是從屋中發(fā)出的。
小玉離開床邊,坐到電視機前,我看出她手中的十字繡快要大功告成。在歡笑聲結(jié)束時,她調(diào)換了頻道。沒完沒了的愛情電視劇即將上演,她也終將在電視上的愛情中完成她的十字繡作品。
我點燃一根煙,看著她靈巧的手上下穿梭。煙霧繚繞中,“家和萬事興”那五個被彤紅包裹著的金黃色大字,變得虛幻混沌,就像濃霧涌進了屋子。
小玉突然咳嗽起來,她在臉前輕揮著手說:“還嫌外面的霧不夠大呀?”我熄滅掉手中的煙,開始把眼睛盯在電視機上。不久,有輕微的鼾聲在屋子里若隱若現(xiàn)。
半夢半醒中,一個人伸了個懶腰說,過年回去把它掛在家中。我頓時看到家中墻壁上掛著“家和萬事興”的喜慶樣子,但我恐慌無比,除了那張十字繡,家中全是陌生的情景,似乎那里根本就不是我的家。令我恐慌的也許是快要過年了,過年時,我倆將雙雙離開這座似乎整個冬天都彌漫著大霧的城市,回到千里之外的家鄉(xiāng)。也許我只是在夢中。
“到床上去睡,別凍病了?!?/p>
我聽到小玉的聲音,聲音中的溫暖讓人柔軟。
躺到床上后,我對小玉說:“外面的不是霧,是霾。”那些霧霾已將我重重包裹。黑暗中,我摸索著摟住她溫?zé)峋d軟的身子,卻感到像摟著一只刺猬。也許我倆就像霧霾中兩只寒冷的刺猬,想要靠近取暖,卻怕身上的刺傷著對方,只能保持距離小心翼翼地擁抱在一起。
“亞星又來問,你車票買了不?要排一天的隊?!?/p>
桂珍笑嘻嘻地說著。我看出,她眼中露著戀戀不舍,更多的卻是歡喜,仿佛面對著一沓鈔票。
我翻身從摩托車上下來說:“今天不才初五么?過罷十五再走也不遲?!?/p>
她的聲音突然高起來,“過了十五再去,怕是找不到活了。今天早上,天明和前進就先走了?!?/p>
我有些不耐煩:女人真是討厭,年前,天天打電話,催男人早點回家,好像一年沒吃過肉,就等著男人回來吃肉解饞;可剛過罷年又急急地要把男人攆出去,仿佛外面到處是金子,只需彎腰就能揀到。
我搖搖晃晃地走進屋,只覺得頭暈?zāi)_飄,看來這酒有后勁。屋中兒子正聚精會神地看動畫片。
“兒子,到爸爸跟前來。我問你,考了多少分?”
兒子頭也不回,像是沒聽見。我提高嗓門又說了一遍,他仍然一副沒帶耳朵的樣子。
“小兔崽子,你聾啦!”
“你咋回事,喝了酒就來吼孩子!考多少分?不是給你瞧通知書了,過年你不還給了紅包嗎?”桂珍一臉惱怒地阻攔著我。
我頓時酒意全消,她就像一個經(jīng)常吸煙的人,能輕易地吹滅點過煙后的火柴。
“爸爸,下次回來,給我?guī)湲攧?,我的同學(xué)他們都說吃過。麥當勞好吃嗎?”
兒子的話讓我抿了一下嘴,似乎在回憶麥當勞的味道,但我根本就想不起它的滋味,因為他的爸爸也從未吃過。
“好的,兒子。你只要好好學(xué)習(xí),爸爸一定給你帶好多好多的麥當勞。我掙多多的錢,讓你天天吃麥當勞?!蔽掖舐暤卣f。
從此以后,我每次路過城里的麥當勞店,就看見一個坐在門口認真讀書的孩子。
“都去洗腳睡覺?!?/p>
家中唯一的女人輕易地把兩個男人從電視機前,驅(qū)趕到了床上。在暖烘烘的被窩里,桂珍的肌膚很快就讓我肚中的酒精燃燒起來。也許今夜過后,她又要等上一年才能吃到肉,我就像一個勤勞的農(nóng)民那樣開始了耕田種地。盡管我常年生活在城里,有時差點忘掉自己原本是個農(nóng)民,但每次回家過年,桂珍就用身體提醒我依然是個農(nóng)民。我的田地不是在城里堅硬的水泥路上,而是身下柔軟的泥土地。我還用辛勤的耕種表明,自己絕不會再讓她在家里忍著嘴饞,偷偷躲到城里吃肉。再好的肉,吃多了也會膩人,這些天,我們頓頓雞魚酒肉。
很快,耕種后的勞累讓我閉上了眼睛。桂珍不僅是個經(jīng)常吸煙的人,還是一個有經(jīng)驗的消防員,能巧妙地撲滅我身上的烈火。
我聽到她在耳邊幽幽地說著話:“咱們不種田地了,把兒子帶到城里上學(xué)吧,我也能打一份工?!钡R上她又嘆了口氣,她知道自己的夢想難以實現(xiàn),就像莊稼不可能種在水泥路上。而我卻在這句話中聽出她隱約的另一種擔(dān)憂,就在黑暗中睜開了眼睛。
“聽說亞星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
我吃了一驚,難道一直堅守的秘密被發(fā)現(xiàn)了,還是她聽見了我的夢話?一個叫春梅的女人猛然端坐在我的腦中。但我知道,這并不是她真正的擔(dān)憂。
“別瞎說?!?/p>
我翻了一個身,聽到一個人正背對著她在黑暗中撒謊。脖頸上有密密的頭發(fā)纏繞過來,我對著頭發(fā)叢中的擔(dān)憂說:“放心吧,我不是那種人?!?/p>
“又沒說你,做賊心虛了吧?”這句話讓我又把身子翻了過來,背對的身子會讓她認為我是那個心虛的賊。看來,桂珍不光是經(jīng)常吸煙的人,還是優(yōu)秀的消防員,而且還有做偵探的興趣。也許她正盯著我的眼睛,想要揪出一個長得像他丈夫、賊頭賊腦的家伙,但黑暗終究讓她一無所獲。我伸手打開了燈,刺眼的燈光把我倆都嚇了一跳。燈光下,她依然徒勞,一瓶清澈透明、一眼能望穿的純凈水中不可能隱藏著魚蝦。
明晃晃的燈光下,我對躺在床上和坐在腦中的兩個女人說:“別聽人亂說,亞星不是那種人,我更不是那種人!”聽過這句話,有個女人說了聲騙子,我立刻替亞星感到羞愧。
“開燈干什么?快關(guān)掉?!?/p>
重新開始的黑暗中,我聽到桂珍說:“你還在替他瞞,這次亞星回來就是鬧離婚的,兩口子打了好幾架。你跟他一個鞋廠,真不知道?那女人長什么樣?聽說,外面這種臨時夫妻多得很?”
女人聽到這種事,全都精神十足,問題一個接著一個。我想象著一個家庭中的戰(zhàn)爭,不耐煩地說:“誰曉得這些破事?反正你的男人沒有?!?/p>
這時候,她男人的回答理直氣壯、問心無愧。他并不知道,他們之間的區(qū)別只是時間。一年后,當他遇到了一個身體跟名字一樣光滑的女人時,就像當年紫石街上關(guān)窗戶的潘金蓮,遇到一個叫西門慶的男人,一切都發(fā)生了變化。倆人的相遇或許是兩個家庭風(fēng)暴的開始,或許只是背井離鄉(xiāng)、寂寞平淡中的一絲漣漪。
“兒女雙全,天芹又賢惠能干,卻要鬧離婚,亞星一定會后悔的,不值得。你說,那女人是不是比天芹年輕漂亮?肯定不是個正經(jīng)貨?!?/p>
睡在我身邊的女人還在品嘗著津津有味。我沒有回答她,只把天芹跟春梅放在一起比較一番。比過之后,我并不確定春梅年輕漂亮或是不正經(jīng),但有一點我能確定,她比天芹稍胖,在有的人眼中,也許叫做豐滿。
我收拾好行李,輾轉(zhuǎn)來到另一個陌生的城市,投奔出了五服的堂兄亞星,電話里他答應(yīng)能幫我找份工作。擁擠的火車上,我沒有絲毫的迷茫與擔(dān)憂,常年的漂泊,讓我能把任何地方當作家鄉(xiāng)。剛剛離開的城市和即將到達的城市,對我來說并無不同,它們?nèi)茧x家千里,在那里,我將和以前的無數(shù)個日夜一樣,除了辛苦就是辛苦過后的寂寞。我將忍耐著那些由無數(shù)個辛苦和寂寞串接成的日日夜夜,堅持到回家過年的那一天。那一天,我可以陪著桂珍盡情地吃肉。千里之外的家中,有我堅持的理由。奔跑的火車上,擠滿了跟我一樣的人群。
在亞星的出租屋里,我第一次見到了那個叫春梅的女人,一種無意中窺視到不可告人的秘密而帶來的憤怒與不安,令我后悔起自己的到來。他倆應(yīng)該尷尬,可難堪的仿佛是我。我不知該如何稱呼她,只是把她和天芹在心中反復(fù)交替著。我無法把他倆看作是淫蕩與下賤,因為在那一個個的日日夜夜中,我也無數(shù)次向往過這種生活,只是我把這種向往埋在心里,而亞星把它留在身邊。
在為我接風(fēng)的酒桌上,亞星的眼神告訴我,我應(yīng)該替他保守秘密,或者對她做到視而不見。他把我當成值得信賴和可以托付的人,無疑令人感動,而我被矛盾深深地糾結(jié)著。
我毫無意外地重復(fù)起以前的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在這些日夜里,我時常會想起他們。他倆就像掛在屋中一面無處不在的鏡子,我一次又一次地站在鏡子前,想看見鏡中自己的臉。我會偶爾約亞星或應(yīng)邀出去喝頓酒。漸漸,在酒桌上,我能坦然地在她面前叫出“嫂子”兩個字,她也能欣然接受。我已不再糾結(jié),就在我以為,日子終會在我們對秘密的保守中像河水一樣平靜地流淌時,亞星和春梅卻離開了,他們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座剛剛熟悉的城市。在一年一度的回家過年后,亞星在我們共同的村子里驚天動地地離婚了。他對我說,他終于可以幸福了。但我覺得,他弄臟了一個詞,他正被幸福扔掉或拋棄。
亞星離開后,我更加感到孤獨。也許這座城市仍然有我的同鄉(xiāng),或者熟人,可我找不到他們。我開始思考是不是也要像亞星那樣離開,就試著給另外一個城市打去電話。當然,我不會再次給亞星打去電話,要是那樣,他就以為我是他的影子,或者我想成為另一個他。也許他認為正是我的到來,才讓他的秘密公布于眾。不過,他應(yīng)該不會責(zé)怪我,他找到了自以為是的幸福。如果我真給亞星打去電話,也一定是祝福他,祝他們在陌生的城市里真的幸福,不要想家。
我不再用手機聊QQ、玩游戲,開始打出各種電話。就在我像一條離開水的魚,頻繁地給水打出一個個電話時,我真的找到了一盆水,那盆水有個光滑的名字:小玉。
那個電話也就成為我一生中為數(shù)不多的重要電話之一。
那個電話如果壓縮成一句話就是:一個月多少錢?除此之外,我對一切毫不關(guān)心,自然也就不會注意從身邊走過的是男人還是女人。但擦肩而過的那個人口中的一句話,卻讓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一個女子正在打著電話。當然,她不可能跟我通著電話,我也不可能認識她,她的臉跟這座城市同樣陌生。但她嘴里說出的一句話令我無比親切,正是這句話讓我迫不及待地結(jié)束了那個重要的電話。我清晰地聽她不時說著:嗯耐。
這兩個字讓我心潮澎湃,仿佛找到了失散多年的親人,這正是我熟悉的鄉(xiāng)音。我跟隨著她,像一個伺機作案的罪犯。我知道,能說出這兩個字的人一定是我的鄉(xiāng)親,只有我的鄉(xiāng)親才會說如此動聽的鄉(xiāng)音。
嗯耐,這兩個字是我們家鄉(xiāng)獨有的方言。比方說,你問一個人,吃飯了嗎?他會回答你,嗯耐。飯菜好吃嗎?嗯耐。就表示他吃過飯了,飯菜很好吃。在完全陌生、舉目無親的城市,一張寫有家鄉(xiāng)地名的報紙曾讓我反復(fù)閱讀,我當然不能輕易讓她消失。
看到她收起電話后,我勇敢地攔住了她。她突然對我驚叫起一個人的名字,她的驚呼讓我瞬間產(chǎn)生一種錯覺,也許我原本就是那個人。轉(zhuǎn)眼間,她發(fā)覺了自己的錯誤,頓時不好意思起來。她的脫口而出源于無時無刻的想念,我后悔自己不真的是那個人。我對她說出了家鄉(xiāng)的名字,她難掩愉悅地說了聲,嗯耐。頓時,所有的陰霾、寒冷已呼嘯而過,我和她毫不顧忌地用家鄉(xiāng)話交談著。很快,我和她熟悉起來,她竟然跟我同一座工廠!有人突然在我嘴里說了聲:緣分。我倆嚇了一跳,不約而同地臉紅了,剎那間,亞星從眼前一閃而過,無聲無息。
從此以后,我就時常能看到她。她不止一次地對我說過,我跟一個叫大超的人長得非常像,簡直就是雙胞胎,或者是相互的分身。在她的口中,我知道那個叫大超的人,在二百公里外的一座城市打工,家中還有一對女兒,他的妻子叫小玉。莫非那個大超真的是我失散的親人?但看過她手機中的照片后,我認為除了眼睛,兩個人毫無相似。也許女人僅憑眼睛來辨認一個人,但我卻懷疑那只是一個借口。懷疑無疑鼓舞了我,我的眼睛時常有意無意地在工廠里搜尋,她應(yīng)該很在意那雙眼睛的搜尋或注視。我為自己找著借口,用借口寬容自己:她只是我的同鄉(xiāng),同鄉(xiāng)允許關(guān)心和牽掛。
認識小玉后,我的日日夜夜似乎不再難熬,又似乎它們更加難熬,比以前漫長了千百倍。我時常會產(chǎn)生各種奇怪的想法,當初見到春梅后的亞星也應(yīng)該會有這些想法。我似乎看到一種危險悄悄到來,又仿佛看到亞星靈魂附體。我悲哀地想到,我是一個齷齪卑鄙的人。但隱藏在身體內(nèi)的一種膨脹,每天深夜都讓我堅硬無比,無時無刻地折磨著我,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想念著千里之外那個熟悉的女人??擅恳淮蔚南肽疃紡乃砩祥_始,卻在她身上結(jié)束。我似乎愛上了她。但我固執(zhí)地認為,對于她的想念,不應(yīng)該叫做愛情。這種認為不是表明愛情在我心中有多么純潔與高尚。如今,最骯臟和卑劣的恐怕就是這個詞。對于她,我只是有著一種渴望,就像一個在沙漠中長途跋涉、快要渴死的人對于一杯水的渴望。這樣也許對她不夠公平或尊重,但她只能是我在陌生城市中一杯可以解渴的水。亞星、春梅,還有我們,只能是一杯暫時或臨時用來解渴的水。內(nèi)心深處,我無比鄙視這種生活,但鄙視并不表示拒絕。
在濃霧彌漫的城市深夜,從一個角落走出兩只刺猬,它們試探著相互靠近,緊緊擁抱,但堅硬的刺不得不讓它們小心翼翼地保持著距離。也許是這座城市的堅硬、孤獨與寒冷,給了兩只刺猬擁抱的勇氣,它們需要彼此身上的溫暖,這種溫暖讓它們奮不顧身。
時常醒來后,我都會憂心忡忡,不知所措。將來會怎樣,我一無所知,更不會想到天長地久。
隨著年關(guān)的臨近,大街上喜慶氣氛日漸濃厚。電話鈴聲像一根根風(fēng)箏繩,此起彼伏,村子里放風(fēng)箏的人正扯緊繩子,開始收回千里之外的風(fēng)箏。
一連兩天,小玉都在忙著收拾東西,當然不會遺漏花了一個多月繡成的“家和萬事興”。我想象得出,她和大超懷抱女兒坐在紅彤彤的十字繡下喜氣洋洋的樣子。也許是工廠的安排,也許是刻意的回避,我還要在這座城市堅持兩天。那個我從未見面、努力忽視、卻時常想起的男人,也要比他的妻子晚歸兩天,他要把親手蓋起的大樓刷上最后一層外墻涂料。兩天后,同一條返鄉(xiāng)路上,兩雙相似的眼睛也許會一路同行,而他們似乎更應(yīng)該不共戴天。我不禁劫后余生地感嘆,幸虧互不相識。
小玉提著一個很大的包裹,蹬上了回家的火車,我當然有責(zé)任把她送上車,一年中最隆重的幸福正在四面八方千萬條道路上奔跑?;疖囬_動的一瞬間,我仿佛看到兩雙眼睛在牢牢注視著她的包裹,包中有它們一年的盼望。一個媽媽將在兩雙眼睛的陪伴下走到兩個孩子面前,一覺醒來后,她將看到日思夜想的女兒們。但我覺得,她更應(yīng)該難以入睡,母女重逢的喜悅會讓她在奔馳的火車上整夜失眠。她卻忘掉了一件東西,就像每次離家時,她會把心留在女兒身邊。
不久,我的手機顯示出一個陌生的號碼。一個人在陌生的電話里說,她忘了帶手機,正在車上借別人的電話,你不要隨便接打我的電話。我想,她一定會讓火車掉轉(zhuǎn)方向,如果那是一輛汽車。出租屋中,一個手機正安靜地躺在床上,就像有顆炸彈埋在屋里。
天漸漸黑了,我想到小玉正離那兩雙眼睛越來越近,她一定在火車上醞釀著情緒,準備輪流親吻她們的臉。這時,床上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我拿起一看,上面顯示出驚心動魄的兩個字:大超。仿佛炸彈正在手上冒著青煙,我連忙把它扔回床上。我的心咚咚跳著,盼望它趕快安靜下來,可她的丈夫顯然是個執(zhí)著的人,沒完沒了,聲勢不竭。我已經(jīng)看到,一個男人正瞪著跟我一樣的眼睛,他怒氣沖沖、破口大罵、揮拳踢腳。他也許就在門外!我心驚肉跳,仿佛一個世紀從鈴聲中走過。
終于,我一咬牙,拿起手機,把廚房里的水管開到最大。不是要把它扔進水中,是要讓他聽一聽嘩嘩的流水聲。我大聲地說:
“喂,喂!機器太吵,聽不清。小玉下班了,她忘了帶手機。我是她同事,也是她老鄉(xiāng),我們正在車間里加班。什么?你說什么!”
炸彈在我耳邊砰然炸響。嘩嘩的流水聲中,我呆呆愣愣地站著。過了很久,我回過神來,剛才的一切也許只是幻覺,但手中的電話告訴我,一場災(zāi)難在二百公里外的城市已經(jīng)發(fā)生。
有個女人在電話里焦急地對我說:“金大超下午干活時,從樓上摔了下去,正在醫(yī)院里昏迷不醒,很危險,你趕緊過來!”顯然,她無瑕顧及我并不是小玉。
我嚇了一跳,手機差點掉進嘩嘩的水流中。也許是我聽錯了,也許有人在開著惡毒的玩笑,但她的復(fù)述讓我確信無疑。必須告訴小玉!可怎么找到她呢?我想了想,給火車上的那個陌生號碼打去電話。卻有一個不耐煩的男人對我說,她已經(jīng)下車了。我徹底地不知所措,恨不得長出翅膀,飛到火車上。似乎我被一種道義綁架了,但我不停地安慰自己:你毫無責(zé)任,無須承擔(dān)。似乎我有些自私,但我又無須高尚。
我計算著時間,如果火車準點到達的話,小玉應(yīng)該在明天中午回到家中,如果晚點,那就不知是什么時候到家了。電話中那女人焦急驚慌的語氣,仿佛大超的生命隨時要在下一秒中離去。我朝窗外黑暗中的天空看了又看,似乎想看清大超從多高的位置摔了下來。
要不,我去看看他?
我被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想法嚇了一跳,它就像一個籃球從水中猛地鉆了出來。我立即把那個籃球又按回水中,可一松手,它又鉆出水面。使的勁越大,它就鉆出水面越快,浮得越高。我只好停下手,任憑它在水面上越浮越大,慢慢地占滿我的整個身體。我清晰地聽見時間嘀噠嘀噠的腳步聲,而我還在猶豫不決。我一根接一根地吸著煙,像是要借煙火來驅(qū)散身上刺骨的寒冷。
“你還是個男人嗎?!”
一個聲音突然在黑暗中響起。我驚恐地打開了電燈,燈光投映出我的影子,像是一個人趴在地上。終于,我關(guān)好水管,走出了屋門,那個影子好像從地上站了起來。也許我要去贖罪,就像是我把他推下了樓。
當我站在那個完全陌生卻無比熟悉的男人面前時,已是第二天的凌晨。我更想看清他的眼睛,但滲透血跡的紗布隱藏著他的臉,他看起來像是一棵安靜的樹。我無比恐懼地想到,也許真的跟我有關(guān)……如果時光倒流,我希望一切從未發(fā)生。
他的身邊坐著一個女人,她的眼睛告訴我,她已守候了一夜。她的出現(xiàn)讓我暗自吃驚,開始懷疑是不是走錯了病房,床頭上的名字卻提醒我,并沒有走錯門。她一開口,我就聽出她是在嘩嘩流水聲中給我打電話的人。見到我,她顯得有些驚愕,轉(zhuǎn)而朝我身后看了看。我馬上明白她的驚愕,開始給她解釋小玉沒來的原因,似乎在用一個謊言掩蓋另一個謊言。她的眼中,似乎藏著一絲慌亂,那一刻,我在她眼中恍惚看到春梅的影子,或許她更希望小玉沒有到來。但我馬上就為這個想法感到可恥。
簡短的詢問過后,我們各懷心事,沉默地坐著,如果不是輸液瓶中緩慢滴落的水珠,我以為時間已經(jīng)凝固。
我對她說:“你回去吧,我留在這里就行?!蔽蚁肫鹱约菏且粋€男人,卻希望她能留下來,我害怕床上那個人突然醒來。也許我應(yīng)該禮貌地問一下她和大超或小玉的關(guān)系,看樣子他們應(yīng)該是親戚,但是那種問題或許對她更加不禮貌。我似乎更擔(dān)心她對我問出相同的問題。
她賢惠地微微一笑,輕聲說:“不要緊?!彼坪跛讯聪ひ磺小?/p>
我盯著輸液瓶,感到瞌睡極了。我想,只要閉上眼,一秒鐘內(nèi)就會有人響起鼾聲。可我無法把眼皮閉上,好像它們永遠再也不能合攏。
我看到她站起身,關(guān)掉了病房里的燈,發(fā)現(xiàn)有陽光照射進來,安靜中帶著明亮的溫暖。屋外有聲音傳來,醫(yī)生開始了查房。我向醫(yī)生打聽傷情,但愿他不要失去講述的耐心,更不要詢問我是誰。
“初步判斷為腰椎粉碎性骨折造成的休克昏迷。這種情況很嚴重,你們要做好思想準備。成為植物人,或終生癱瘓臥床的可能性都存在?!蔽曳路鹂吹揭黄炜辙Z然坍塌?!暗且膊荒芘懦孥E的可能,只要腳趾會動,就沒有太大問題。”醫(yī)生用職業(yè)的語氣平靜地述說著模棱兩可的殘忍或希望。
我想起那個在喜悅途中的女人,她必須像個妻子那樣得知丈夫的消息。我拿過大超的手機,翻看著上面的電話簿,很快找到了標示為“女兒”的電話。我想了想,按下通話鍵,就像扔出了一顆炸彈,一個家庭的幸福即將毀滅。
電話剛響了一聲,就有一個稚嫩的聲音傳來:“爸爸!”看來這是一個牢記著她爸爸電話的孩子,也許她一大早就守候在電話機旁,等待著爸爸或媽媽打來的電話,我還似乎聽到另一個孩子爭搶電話的聲音。
我盡量平靜地說:“我不是你爸爸,家里有大人不?讓大人接電話?!?/p>
電話那頭靜默下來,像在辨別爸爸的聲音。后來,稚嫩的童聲漸漸遙遠:“奶……奶……”過了很久,一個蒼老的聲音傳過來。我似乎聞到了鄉(xiāng)村炊煙的味道,眼淚一下子淌了出來。
“柳小玉在家不?哦,回來了讓她馬上給金大超打電話,大超病了,不要緊,只是感冒。記住啊,回來就叫她打電話?!?/p>
掛上電話時,我瞥見大超動了一下,像陣微風(fēng)拂過樹梢。我以為眼花了,使勁擦去淚水,仔細看著他的臉,果然睫毛在微微顫動。我連忙掀起被子,把他的腳露出來,他的腳仿佛怕冷似的抽搐了一下。天吶,難道這就是親人之間的心靈感應(yīng)?我咬了一下舌頭,疼痛讓我相信,我看到了一個奇跡。但那奇跡卻像夜空中的流星倏忽即逝,很快,他又恢復(fù)成一棵安靜的樹。我差點跪倒在那雙毫無血色的腳前,求求你,動一下吧!他就像睡著了,也許他太累了,真的是睡著了。
當我看到那女人手中的飯盒時,才想起自己已經(jīng)很餓了。我感激地對她笑了笑,她也對我報以沉默的微笑。那種笑容應(yīng)該叫做同舟共濟,或許叫同病相憐。
吃過飯,我走到窗邊。陽光下,天空潔凈如洗,藍得讓人心醉,絲毫沒有二百公里外那個城市彌漫了整個冬天的濃霧。面對潔凈的天空,我突然想到死亡,我只想死去。我貪婪地望著天空,如同我正在死去。天空啊,如果我死了,你還藍給誰看?
這時,我聽到手機鈴聲輕柔地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