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玲瓏
光陰的掌心
文◎玲瓏
我們都在光陰的掌心里,慢慢你學會了看透、忘卻、擔待和寬容,學會了承擔和付出。
短短100公里的路途中,接到她的三次電話。
不過是問到了什么地方,大概還要多久到家。
哥哥說:“嬸嬸真是老了,越來越嘮叨?!?/p>
我笑笑,沒有答話。但是哥哥沒說錯,嬸嬸是老了,她已經(jīng)60歲了,是兩個小孩子的奶奶了。不過老了只是嘮叨的其中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也是最主要的,嬸嬸是想掌握一下她開始做飯的時間,這樣,我們到家了以后,菜既可以炒好,又不會涼。
從清明節(jié)前兩天,嬸嬸的電話就開始多了,先是確定我們具體回去的時間,都誰回去。隔天,又打給我,說今年天氣暖得早,地里的薺菜都開花了,不過村子前面那片樹林里的薺菜,因為被樹枝擋著見不到陽光,還嫩著。嬸嬸說她挖了一些,洗凈后用開水燙過了,捏成團放進了冰箱的冷凍柜里。根據(jù)嬸嬸多年的經(jīng)驗,這樣處理后的薺菜可以存放很長時間,過上幾個月再拿出來吃,也跟新的一樣,甚至可以放到過年。
嬸嬸記得我從小就愛吃薺菜,薺菜餃子或者薺菜炒雞蛋,每年春天,她都會準備一些。我并沒有告訴她,現(xiàn)今,城里的菜市場也有賣野生薺菜的。我只是叮囑她少挖一點兒,別累著。她患有腰椎間盤突出,嚴重的時候基本什么都干不了。即使在平時,頻繁彎腰的動作對她來說也是件很麻煩的事。
嬸嬸也便答應(yīng)著,但是回去后,還是看到冰箱的冷凍柜里,塞滿了成團的薺菜,塞得滿滿的,而原本存在冰箱里的食品,都被拿了出來。二叔說,嬸嬸拉著鄰居家的一個婦人挖了一整天,累得晚上躺不下來。
二叔說這些話時,我們正坐在二叔家干凈寬敞的小院里吃午飯。土雞燉野生蘑菇、糖醋大鯉魚,嬸嬸最拿手的酸辣土豆絲和我愛吃的農(nóng)家燉菜……堆了滿滿當當一桌子。
身形早已發(fā)福的嬸嬸,微微彎著腰的樣子略顯笨拙,但依然是做活的好手,菜上了桌又忙著搟面條,一臉笑意地忙前忙后。她說這段時間腰其實好多了,是二叔亂說的。
我也不拆穿她——長大以后,我知道了親人之間需要一些美好的謊言。
廚房的一口大鍋里,玉米發(fā)糕已散發(fā)出香甜的味道。那是要給我和哥哥帶走的。哥哥家的孩子,將她做的發(fā)糕取名為“天下無敵糕”。
我也有同感,味道和奶奶當初做的幾近相同。
我看過去的時候,蒸鍋的熱氣正一點點升騰,慢慢將她的身影籠罩。那一刻,忽然有種錯覺,籠罩在熱氣中那個頭發(fā)花白的婦人,分明就是多年前的奶奶。
從來沒想過,和嬸嬸會有今天。一直不喜歡她的,從很小的時候開始。
多年前,嬸嬸剛嫁到二叔家還年輕。而我還小,四五歲的樣子,有兩年,爸爸媽媽工作忙,照顧不了我,所以那兩年,我寄住在奶奶家。
現(xiàn)在想起來,年輕的嬸嬸算是個漂亮女子,白皮膚大眼睛,真真兒的長發(fā)及腰。
只是這個漂亮女子,眉目里透著幾分凌厲,并且一嫁過來,就開始“當家”了。
當時,二叔在一家偏遠的林場工作,因為當時交通不便利,要幾個月才能回家一次。家里便只剩了奶奶、我和這個新來的嬸嬸。
如后來村里所傳言,嬸嬸很能干,二叔不在家,田里的活兒她一個人全包了,并且她種的糧食和蔬菜長勢都很旺盛。嬸嬸把每天的大多數(shù)時間都交給了土地,像村里那些男人一樣,但她更細心,所以,種的莊稼更好。
但是,跟在能干后面的就是厲害了。她掌管了家中的財務(wù)(二叔的工資)后,我的生活水準立時下降——奶奶生性節(jié)儉,只是因為疼愛我,飯桌上一日會見一頓葷菜。每天早上也會有兩個雞蛋。但嬸嬸來后,那頓葷菜便被取消了,又過了一段時間,我每天早上必吃的煮雞蛋也不見了,三兩天吃一個,還是奶奶背著她偷偷煮給我的。
對此,奶奶始終沉默,只是偶爾會摸摸我的小腦袋嘆口氣,自語:“快了,爸爸媽媽快把小青接走了?!?/p>
發(fā)出抗議的是我,那天晚飯時,我忽然說:“我要吃肉?!币呀?jīng)好幾天不見葷腥,我饞了。又一直被奶奶寵著,所以,我并不懼怕嬸嬸的厲害。
旁邊,奶奶的手微微一抖。
嬸嬸不動聲色地看我一眼:“哪有錢買肉?”
“要么吃雞蛋?!蔽叶⒅俗屢徊?。
“雞蛋要攢著賣錢。”她努努嘴,“家里的房子要翻修,不然夏天就會漏雨,靠你二叔那點兒工資,要到猴年馬月了?!?/p>
嬸嬸說這些話時,看都不再看我一眼。
奶奶把一塊豆腐夾到我的碗里,我忽然委屈到暴怒,一把將碗推到地上。瓷碗應(yīng)聲而碎,米飯撒了一地。
門外的小雞忽地就沖了進來,享受它們眼中的美餐。
我哭了起來。
那天晚上,我躲在奶奶的小屋狠狠地吃了三個荷包蛋。
多年后,我依然記得那一幕,記得奶奶看著我狼吞虎咽時心疼的眼神。那種心疼和無奈,在某個瞬間讓我小小的心里生出了無限的憂傷,以及恨。
從那時候起,我恨上了我叫嬸嬸的女人,覺得她壞,像極了別人口中狠毒的后媽,是一個壞女人,對我和奶奶都不好。
因為我每天早上的一個雞蛋,一向和善寡言的奶奶和嬸嬸吵了一架。那一架吵得很短暫,只是幾句話的來回。嬸嬸說:“家里沒有男人在,本來日子就難,能節(jié)省的當然要節(jié)省。她一個孩子,不用那么慣著。”
奶奶也不反駁她,只是說:“小青的爸媽每個月都寄錢,孩子花不到你的。再說,還有我的撫恤金?!?/p>
爺爺曾是軍人,后來又在鄉(xiāng)里做了干部,去世后,奶奶每個月可領(lǐng)到一筆撫恤金。不多,但在當時的農(nóng)村,也算是豐厚了。
嬸嬸似乎無話可說,黑著臉沉默片刻:“我也懷孕了,還要養(yǎng)孩子,我也不是為自己,我嫁過來沒享一天?!?/p>
奶奶沉吟片刻,慢慢地說:“過兩個月小青的爸媽就來接她,總得顧及一下親戚?!?/p>
奶奶的聲音很輕,但顯然很有分量,因為嬸嬸不語了。那次她們吵架之后,我每天又可以吃到雞蛋了。但是奶奶和嬸嬸之間,話更少了。我更是能躲的時候就躲開嬸嬸,看都不想看她一眼。
兩個月后,我到了入學年齡,跟爸爸和媽媽回城里。
我在父母來到那天,第一次看到了嬸嬸的另一種表情,充滿笑意、略帶討好又不無虛偽的表情。她難得地做了一桌豐盛的飯菜招待了我的家人。她親熱地叫著奶奶“媽”,夸贊我懂事、乖巧,又自責沒有照顧好我。
她令不明真相的我的家人除了感謝,根本無話可說。而奶奶,奶奶竟沒有戳穿她任何一句謊言,好像她說的都是真的。我直到回到自己的家,才有機會告她的狀。
沒想到母親卻對此反應(yīng)平平,好像早已料知真實境況。
后來我急了,對母親說:“她是個壞人。”
母親看我一眼,糾正道:“她沒有什么文化,又年輕要強,懂不了那么多事理,她是你的長輩,你不能這樣說她?!蹦赣H像對自己說,“有些人有些事是不能計較的?!?/p>
但我還是計較了。我太計較,因為我承受了她給的太清晰的委屈。我為我自己和奶奶計較。我沒有告訴父母,一向行為光明磊落的奶奶,有一次,竟然趁著嬸嬸去趕集,匆匆去到她的屋里,給我拿了兩個大蘋果,并慌里慌張地看著我一口氣吃完,把蘋果核丟到了豬圈里銷毀證據(jù)……
那些蘋果,是二叔從林場帶回來的,嬸嬸一個都沒有拿出來,而是分幾次趕集賣掉了。那兩個蘋果,是唯一的漏網(wǎng)之魚。
奶奶讓我不要告訴任何人。所以,我沒有說。但是那一幕,一直扎在心里,讓我在很多年后想起來,都覺得酸疼。不能不說,那是嬸嬸給奶奶的一種傷害。
她傷害的,是一個老人的自尊。
并且,當時已經(jīng)年過六旬的奶奶還要做繁多家務(wù),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床煮豬食,還有一日三餐,洗衣服、做家務(wù)……農(nóng)忙時節(jié),嬸嬸干了外面的活兒,回來后連一碗飯都要奶奶去盛。
上學后我學到一個詞:虐待。立刻就想到了嬸嬸,我認定她對奶奶便是虐待。于是很多次,我求母親把奶奶接過來跟我們一起生活。母親都不語,后來有一年春節(jié),跟著母親回去看奶奶,我索性說出了帶走奶奶的愿望。
沒想到,拒絕的是奶奶,她說哪兒能走得開呢?我走了,你弟弟誰來帶呢?
是的,那時嬸嬸已經(jīng)有了孩子,三年生了兩個男孩。期間,二叔家的房子翻修過并又蓋了兩間。二叔依然沒有能調(diào)得離家近一些,嬸嬸依然掌控著整個家,我依然在少少的見面中對她充滿敵意。雖然她對我的笑容越來越多。
我卻早已看透她的虛假,感情的領(lǐng)地中,對她寸步不讓。然后在我16歲那年的冬天,奶奶心臟病發(fā)作去世。
送走奶奶后,我想我和她,從此再不會有關(guān)聯(lián)了,我要和她“老死不相往來”。
是真的怨了她吧?
此后8年,從我大學畢業(yè),到我工作,我沒有和嬸嬸見過面,倒是經(jīng)常見到二叔。二叔有空時會去我家待幾天,依次帶著兩個堂弟。
每一次二叔去,我絕口不提嬸嬸。
二叔心里多少清楚一些,我不提,他也不說。直到后來有一次,二叔在我家喝多了,不知怎么,忽然難過起來,先是說起那么多年不能盡孝對奶奶的虧欠,然后便說到了嬸嬸。說嬸嬸這些年真是不容易,像男人一樣撐著這個家,又要強,非過得比別人家里好不可,所以拼命種地、養(yǎng)家禽,又不舍得吃穿,攢錢修房子、蓋房子。
我聽著,不語。
二叔又說,她一嫁過來,二叔就查出了肺結(jié)核,當時也糊涂,不去醫(yī)院好好治,信了個偏方,吃了兩年多中藥,工資都砸了進去,一點兒沒給過家里。
我愕然,這些事,奶奶從來沒有對我說過,或者是我太小的緣故。而嬸嬸也沒有說。
二叔補充,那時候,那種病說出去不好,所以就偷偷摸摸地治,連單位的人都不敢讓知道……換了別人,可能開始就離婚了,嬸嬸長得好,當年提親的也多,但嬸嬸就那么堅持住了,累得四十來歲就開始每天腰疼、腿疼……
二叔還在絮叨,我卻忽然覺得有些說不出的難過。
之后又有大半年,我也沒有見過嬸嬸,但是心底對她的怨懟,卻在慢慢變淡。淡到她整個人都開始在我心里失去痕跡。只是我沒有想到,后來和她的見面,會在那樣的情形之下。
3年前的冬天,已經(jīng)長大買了車跑運輸?shù)男√玫苌隽塑嚨?,撞到頭部,隨時有生命危險,我在得到消息后趕過去,見到了昏迷不醒、全身插滿管子的堂弟,也見到了多年未見的嬸嬸。
她已不是我記憶中那個相貌俊秀卻又神情苛刻的女子了,她只是一個已經(jīng)老去的婦人,正被親人的生死折磨得痛不欲生。她在我進門的一剎那便死死抓住了我的手指,她叫著我的名字:“小青,我怎么辦啊,怎么辦啊?”然后,她抱著我嗚嗚地哭了起來。
那是我第一次和她如此靠近,卻是在這樣的情形下。我不能回避她的靠近和依賴,只能默默看著她靠在我身上,看著她凌亂已花白的發(fā)。
我以為我不會,但是我哭了。抱著她,我哭得一塌糊涂。
堂弟整整昏迷了10天,終于在那年春節(jié)前醒了過來。我和她,在那些天不由自主地共悲喜、共進退,完全保持心情的一致。
因為奶奶,這么多年,我和兩個堂弟都感情深厚。而我卻忽略掉了,我感情深厚的兩個堂弟,是她的兒子。
這就是我和她的關(guān)系,扯不斷,但如今理起來,也已不亂。
其實再明晰不過兩個字——親人。
那之后,我和嬸嬸見面的次數(shù)頻增,除了惦記堂弟的身體,一些節(jié)假日,她也會提前打電話詢問我們是否回去。
竟然就真的常?;厝チ?。
現(xiàn)今,從我家到她家,乘“高速”不過一個多小時的路程。我每一次回去,她不僅會備下豐盛飯菜,我走的時候,她種的蔬菜、養(yǎng)的土雞、攢的雞蛋,還有蒸好的玉米發(fā)糕……必然會裝滿一后備箱。
因為堂弟的車禍,她供了一個佛,很虔誠地信奉著。她也會在晚上臨睡前,跟我絮叨兒子和媳婦的瑣事,抱怨或者感慨。并且,我們會說起奶奶的種種好。有一次,她說:“奶奶這樣的老人,在農(nóng)村委實不多見,勤快,既不多話也不多事,一門心思疼孩子?!彼孟駨氐淄浟嗽?jīng)對奶奶的那些慢待。她在所有節(jié)日去祭奠奶奶,就像祭奠自己的母親那樣。
她已經(jīng)不是多年前的她,并且,我知道,我也已經(jīng)不再是多年前的自己。
我們都在光陰的掌心慢慢學會了看透、忘卻、擔待和寬容,學會了承受和付出。
或者說,我們都在慢慢變成奶奶,無論不識字的嬸嬸還是讀了多年書的我。
想起有一次奶奶說:“等你長大就知道了,你嬸嬸真的不是壞人,她有她的難處。以后都會好的?!?/p>
是的,其實奶奶早已知道,我和嬸嬸會有今天——歷經(jīng)人世滄桑的奶奶,早已懂得親人和親人之間,甚至陌生人和陌生人之間,都不會有長久的怨恨。光陰的手會讓所有人“一笑泯恩仇”。
就像,我和嬸嬸。
編輯/徐金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