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楠

一群不識五線譜的農(nóng)民，在蘇中古鎮(zhèn)黃橋制作起堪稱﹁樂器皇后﹂的小提琴。如今音符漫過黃橋，千年古鎮(zhèn)正借用這把西方樂器，訴說起古鎮(zhèn)新語。

條石鋪地、青磚灰瓦、格子門窗，水流走時光，卻留下黃橋千年不曾改變的質(zhì)樸原貌。因水而生，以橋為名，同時身為革命老區(qū)的黃橋，少了枕河人家的柔和靈動，多了幾許戰(zhàn)火硝煙的紅色記憶。推開閣樓木窗，從小巷細弄傳來縷縷提琴聲。千年古鎮(zhèn)、革命圣地、西洋提琴，強烈沖突的文化元素，在黃橋融為一體。

尋琴者不遇

自上海出發(fā)，到達泰興黃橋鎮(zhèn)已是正午時分。走上一座麻石拱橋眺望，昔日河道縱橫的水上小鎮(zhèn)已消失，一帶縈紆的護城清流，勾勒出建鎮(zhèn)于北宋時期的黃橋輪廓。墻檐相接、小樓林立，幽深的巷子一頭勾聯(lián)著寬闊的街道，一頭曲曲折折地延伸開去，把整個城鎮(zhèn)引宕得一波三折。

不見炊煙升起，卻依稀似有餅香繞鼻?！包S橋燒餅曾是黃橋的標志性符號。今天，這個位置讓給了小提琴?！苯袢盏狞S橋有一個享譽世界的稱號——東方小提琴之鄉(xiāng)。但是翻閱黃橋史冊，雖有無數(shù)文化名仕誕生于此，卻未曾孕育出一位音樂家，不禁對提琴之都的興起之路產(chǎn)生了好奇。

到達黃橋后從一位景區(qū)管理人員那得知，原來提琴產(chǎn)業(yè)集中地是位于鎮(zhèn)西不遠處的溪橋，幾年前撤鄉(xiāng)并鎮(zhèn)時劃為了溪橋區(qū)。于是，我們的訪琴之旅要先從古鎮(zhèn)里穿過，也許在歷史留下的痕跡和氣息里能尋找到提琴王國的前世今生。

前后八進的明清古院落，磚石上的古典式路燈，還有那磨成彎月狀的門檻，處處都講述著古鎮(zhèn)的滄桑。久居于此的古鎮(zhèn)人，也被熏染得十分淳樸?！斑^去黃橋的巷子有72條，各有各的名字，就像眼前的米巷就是專門賣米的，而布巷經(jīng)營布匹，大伙嫌賣小豬出名的豬巷不雅，便改為珠巷……”在雕有“米巷”字樣的牌坊前，一位大爺主動為我們解說起小巷名稱的由來和黃橋昔日繁榮的商貿(mào)。

往來幾句后，得知老人姓丁，竟是當?shù)氐囊晃皇袷炙嚾??！斑@72條巷子如今大部分都在改建中被拆了，只有東、西兩片古街區(qū)還保留著幾條，還有幾家釀酒、編竹的老行當?！倍±系恼Z氣里透露著無奈。就在幾年前，憑著記憶和搜集的文史資料，老人在石面上雕刻復原了往昔店鋪林立的72條老街，用小磨石將遠去的印記雕琢進了石縫，“至少后輩還可以看到。”

就在我們咀嚼老人話語時，一曲小提琴《梁?！穼⑽覀円卮诵械某踔浴！斑@些娃們又開始上課了?！彼剖菍ξ覀兊捏@訝習以為常，丁老笑著說，“這些農(nóng)村娃只需交點押金，在換琴時扣除一點折舊費，就可以跟著老師學琴了。”

循聲前行，一家茶攤前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年正拉著小提琴。原來小提琴課程在黃橋中小學早已普及，而聘請教師所需的費用，皆由當?shù)靥崆偕a(chǎn)廠家捐助。同樣享有這一“福利”的還有提琴廠的工人們，過去拿慣了漆刷、砂紙的農(nóng)民拉起小提琴來也像模像樣了?！疤崆僦l(xiāng)不能再像以前那樣靜悄悄的了?！?/p>

未有曲調(diào)先有琴

十幾分鐘后，視野里開始零星出現(xiàn)成堆擺放的木料，接續(xù)不斷有鋸木聲傳來。車窗外閃現(xiàn)一間間大小不一的小提琴工廠，已經(jīng)展示出小提琴之都的風范。

駕駛員黃師傅，同時也是位“老黃橋”，此時話匣打開，細數(shù)起提琴產(chǎn)業(yè)的發(fā)展脈絡?！?0多年前，幾位知青從上海提琴廠下放到黃橋，因生活所迫，開始加工琴頭和弓弦，慢慢地當?shù)剞r(nóng)民也加入進來。別看現(xiàn)在黃橋小提琴占了世界近七成的市場。半個世紀前，別說看懂五線譜了，知道小提琴為何物的，都找不出幾個。”

車剛停穩(wěn)，腳步已向前方的建筑移去。只見一把巨大的“提琴”被平放在地面上，琴頭朝南，琴身置北，琴弦、指板等一一俱全。琴上還“掛”滿了提琴，成了提琴的海洋。“這座仿提琴而建的建筑，是鳳靈樂器集團用兩年時間打造的目前國內(nèi)最大的樂器博覽館，展示著國內(nèi)外知名品牌的樂器產(chǎn)品和眾多傳統(tǒng)樂器。凡是國內(nèi)有的樂器，在這里都能見到?！眮碜援a(chǎn)銷目前占世界首位的鳳靈樂器集團的曹先生，熱情地招呼我們走進這座“提琴王國”一探究竟。

一排排提琴之燈裝點廠區(qū)，路旁花壇時不時出現(xiàn)一尊尊拉琴者的雕像，凝固著沉浸于提琴曲中的陶醉神態(tài)。同樣沉醉于提琴世界的還有鳳靈生產(chǎn)車間里的制琴師傅。鉆孔、打磨、罩光，還有安裝音柱、琴碼……制作一把小提琴約有100多道工序。

“不是將弓放在琴弦上就能發(fā)出美妙的聲音。”小提琴的發(fā)音跟每一道工序都有很大關系，每一個零部件都可能對音符產(chǎn)生不一樣的效果?！肮緯ㄆ谒椭魄賻焸兦巴本┡嘤枌W習，其中有3位師從著名的小提琴制作師鄭荃教授?！?/p>

跟隨曹先生，我們走入一間廠房。從美國、加拿大等地進口的楓樹、松樹、烏木等，經(jīng)過刨、鋸、銼、鉆等一系列工序后，被制作成薄板、木棍，然后送到一個個手工操作車間。在一張堆積著大量樂器零件的工作桌前，年輕的李師傅正在用類似古時眉筆般極細的毛筆給小提琴做補色處理。

“在給小提琴白坯刷漆和磨漆環(huán)節(jié)中，不可避免會出現(xiàn)顏色深淺不均，這就需要補色?！敝灰娝霉P尖蘸取一些油漆后，一點點小心翼翼地修補顏色偏淺的部位。“這些油漆是用天然樹脂溶解或融合在干性油、溶劑中配制而成。”當我們問及油漆配方時，曹先生笑了笑，“油漆配方有好幾百種，但同時也是各個提琴廠最大的秘密?！?/p>

“每處色淺的地方，要經(jīng)過多次補漆才能把顏色補齊。如果很著急想一次性把顏色涂上，結(jié)果往往是欲速則不達，把顏色補‘花了?！崩顜煾挡贿^是個20來歲的小伙子，他停下手底的活，揚起稚氣未脫的臉龐對我們說著，“我每周都會到鳳靈文化藝術中心參加小提琴演奏技能培訓班，因此還學會了簡單的弦樂鑒賞知識，現(xiàn)在我浮躁的性格也變了，由過去用蠻力干活變?yōu)楝F(xiàn)在用心造琴?！?/p>

再游黃橋聽琴語

幾根琴弦搭配，奏出無數(shù)優(yōu)美的樂曲。一把琴讓黃橋老區(qū)引來世界關注，可黃橋人覺得他們的“提琴文章”才剛破題。曾經(jīng)在國際樂器市場上，人們普遍認為中國的小提琴生產(chǎn)是采用批量式粗放工藝，憑借低價取勝。“事實上，黃橋提琴也曾以低檔、廉價闖市場。但如今質(zhì)量才是企業(yè)的生命線?！?/p>

曹先生指向窗外，順著他的目光，我們看到一棵約要六七人合抱的巨型原木?！斑@棵千年巨松木取自美國拉什莫爾山脈，是一棵有千年樹齡的巨松樹干的一段，是制作提琴面板的頂級材料?！睅啄昵傍P靈的董事長李書把它運到黃橋，并放置在廠區(qū)最顯眼處，無論在哪個位置，都能看到它，“這是我們的標桿，也標志著‘黃橋制造時代向高端高品質(zhì)的轉(zhuǎn)型?！?/p>

離開鳳靈返回古鎮(zhèn)時，路遇黃橋正著力打造的樂器產(chǎn)業(yè)園，與周邊生態(tài)農(nóng)田融為一體。在建的中國樂器博覽園、樂器文化主題街，將與露天音樂會、演唱會等相結(jié)合。這張“田園音樂風”旅游名片，相信會吸引更多的人關注泰興黃橋、關注樂器產(chǎn)業(yè)的發(fā)展。

天色已完，我們選擇夜宿黃橋。在臨河的一家酒館入座，沽一壺老酒，來兩碟小菜，為余下的一絲精力蘸上釅濃的酒液。一曲《梁?！反丝逃衷诙嫌鼗?，不知是否還是白天茶攤前拉琴的孩子。只知這一晚，音符劃過酥酥微醉的枕上之人，伴著他枕著古鎮(zhèn)酣甜入夢。

行走小貼士：

交通：駕車從上海出發(fā)，自滬寧高速轉(zhuǎn)錫澄高速，過江陰長江大橋后走寧靖鹽高速，過靖江后即到達黃橋。

美食：到了黃橋不能不吃黃橋燒餅。母親哼唱的一曲《燒餅歌》、父輩口中氣壯山河的黃橋戰(zhàn)役，都融進了缸爐里的陣陣餅香。巴掌大小、半寸厚薄，用油酥和面，餡用火腿或豬油等做成，外裹一層焦黃的芝麻，外表似一個黃燦燦的精致工藝品，外酥里松，油潤不膩。

① 今日的黃橋，各種型號的精美提琴產(chǎn)品應有盡有，可謂名副其實的提琴王國。

② ③ 制琴師傅正在對小提琴面板及琴身進行削磨加工。

④ 鳳靈的這座樂器博物館，不僅在外形上仿提琴而建，連窗戶以及館前的路燈，都被造成了提琴模樣。

⑤ 黃橋古鎮(zhèn)里著名的何氏宗祠。

翻菜單也要有技術

參訪大禾竹藝工坊最大的樂趣，就是“玩”。出題者與解答者，皆大歡喜。在竹藝展覽室，劉文煌拿起一個用竹子刨光后制成的講義夾，封面寫著菜單。他神秘一笑，“要看里面的菜單嗎？試試打開這個夾子?！?/p>

夾子四周緊密，既沒有鈕扣，也沒有缺口，如何打開？劉文煌指點迷津說：“只要誠心誠意念佛，就可以打開啦！”說完他低頭閉目，雙手合十，嘴里念了聲“阿彌陀佛”，右手輕輕一翻，菜單真的開了！

當然，所謂的念佛只是玩笑話，其實是菜單上設計了兩根銅條，必須先搖一搖把銅條晃到同一邊，再以手按住角落，讓另一根銅條掉到反方向，并將菜單放平整就可以打開。

除了這個充滿玄機的菜單，展覽室里還有各式玄機小品：竹屐、金字塔、卷宗柜、八卦盒……雖然外觀看起來普普通通，但若非知曉個中訣竅，否則絞盡腦汁也未必能打開。八卦盒是利用易經(jīng)卦象與卡榫原理來解鎖。1號玄機盒則利用銅板承重功能，當盒子傾斜45度角時，令竹片拉下呈水平就可打開，放平后竹片自然形成扣鎖，則會關上。

說起這個1號玄機盒，還有一個不得不提的故事。

二十多年前，大葉大學教授帶著18名德國賓士汽車的工程師，前往大禾的工廠參觀。當一行人走進位于巷弄內(nèi)的大禾，看到破破爛爛的工廠外觀，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這是什么鬼地方”的疑惑表情。那時劉文煌正好研發(fā)出第一款玄機盒，便秀給工程師，請他們想辦法打開。

玄機盒在18位工程師的手中傳來傳去，就是沒人能打開，這可引起了這批以汽車工藝自豪的工程師們的興趣了?！爱斘衣研C盒打開時，18雙眼睛看得目瞪口呆，隨即綻放出燦爛的笑容，高興地把身上所有的紀念品都掏出來送給我。直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他們當時的表情。”劉文煌回憶這段經(jīng)歷時，仍頗為自豪。

“還有一次，有位日本人在桃園機場買了玄機盒，帶回日本卻始終打不開，于是專程飛來臺灣找我解答?！眲⑽幕秃軜芬馀c人分享關于玄機盒的技藝和故事，也很鼓勵大家來“玩”這些玄機。每一年，大禾都要接待無數(shù)來自世界各地的訪客，所以在大禾的展覽室里，總有一群人在絞盡腦汁地企圖破解玄機。

“做”出來的人生

問劉文煌是怎么想出這些玄妙的機關時，他說，“我是用讀畜牧系的這顆腦袋在思考。”劉文煌非設計出身，設計玄機盒對他而言，不光是“想出來”而已，“做出來”又是另一個考驗。

“大概上輩子是木工，所以做起來得心應手。”三十年前，劉文煌退伍后回到家鄉(xiāng)竹山鎮(zhèn)，買了兩臺老舊的“夾具”，開始了竹藝師生涯。最初，他和妻子以做代工為生，但他不愿光從事工藝品代工，閑暇之余開始構思一些特別的竹器產(chǎn)品。22歲那年，他設計出第一代的玄機盒?！耙粋€臺北的工藝品店知道了，一口氣向我定了30個，我整整高興了三天！那時為了增加銷量，我將單價壓得很低，結(jié)果訂單越來越多時，反而賣越多賠越多。”由于玄機盒的制作比一般竹器來得精細講究，成本很高，在收支難以持平的狀況下，劉文煌終于決定自創(chuàng)品牌。1980年，“大禾竹藝”正式誕生。

雖然沒有學過木工，沒有學過設計，劉文煌卻在竹工藝界創(chuàng)下許多得獎記錄。他還第一個把竹子做成積層竹板，讓竹材像木材一樣開發(fā)出各種家具制品。

劉文煌說：“竹子是空心的，你要好好地把它拼接成一個板材，要用多少心血才能做出來，正因大型的木工廠不愿意做，所以我才有茍活的機會?！敝褡拥奶幚硎菢O其復雜的過程，“竹子必須先去青與剖竹，通常只取0.5厘米的厚度制作，經(jīng)多次高壓膠合而成我們需要的竹板，運用木工技法制成作品，再經(jīng)七道手續(xù)，完成初步作業(yè)。也就是先上底漆五次，再上面漆兩次，這樣竹子的毛細孔才會密實，還要經(jīng)過特制的圓形鐵鍋蒸煮做碳化處理，最后使用消光漆……所有環(huán)節(jié)一點都不能馬虎！”

由于大禾竹藝品采用手工生產(chǎn)、限量銷售。例如玄機盒，生產(chǎn)一個平均得花2周時間，每款玄機盒最多限量24個或36個。在單價不菲的情況下，市面上常常出現(xiàn)類似的仿冒品，但劉文煌并不以為意。

“大禾重視創(chuàng)意研發(fā)、絕不抄襲，產(chǎn)品設計出來，馬上就有人發(fā)揚光大，人生不就是這么一回事？”劉文煌自我解嘲地笑著。不過，他也強調(diào)，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不能想著這件作品能不能賺大錢，也不能心存貪嗔癡地念，“只要心里有惡念，就無法創(chuàng)作出好作品。我們對自己的期許是，盡可能地在有生之年，再多創(chuàng)造一些idea，不要只是做商品的行銷，而要做出感動人的東西?！?/p>

在劉文煌眼里，竹藝的世界，沒有矛盾只有融合，沒有復雜只有簡單?？粗鴿M頭白發(fā)的他，讓人不得不佩服他數(shù)十年來投入竹器制造的用心和努力。他最引以為傲的是運用多處隱藏扣鎖、插榫和重心原理，7次打磨鎖頭機關設計而成的玄機作品，如今已有50件?！拔以o自己立了一個誓，希望設計到100個，這一輩子余愿足矣?！?/p>

① 大禾主人劉文煌給參觀者分享竹制提籃的玄妙。

② 大小看書架。

③ 大禾淑女提包。

④ 采用六年生孟宗竹制作的“理節(jié)”筆。

⑤ 表面看似普通的八卦盒與菜單，其實都暗藏玄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