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磊,唐 農,李偉茜,莫斯思,蔣春麗
(1.湖南中醫(yī)藥大學,湖南 長沙410000;2.廣西中醫(yī)藥大學,廣西 南寧530001)
陳修園是清代乾嘉年間的名醫(yī),著醫(yī)書十六部,流傳甚廣,影響深遠[1]。陳修園推崇經典,發(fā)皇古義,但崇古而不泥古,臨證注重實效。對中風病之病機,他依據(jù)《黃帝內經》《金匱要略》,贊成外風說;又博采眾家之長,根據(jù)風邪之傳變規(guī)律,按照六經辨證提出依中血脈、中經、中腑、中臟的分經論治法[2]。理法完備,上契于經旨,下驗于臨床。然而,陳修園所論中風病之理法散在各書中,未成系統(tǒng),現(xiàn)將陳修園先生治療中風病的理路整理并作探討,以期于中風病的治療有所裨益。
中風病,以口眼歪斜、半身不遂、或突然昏仆,語言難出,為其主證,故稱為“半身不遂”、“偏枯”[3]。其發(fā)病急驟,而且變化多端,這與自然界善行數(shù)變之風相類似,因而名之為“中風”。唐宋以前主“外風”說,強調氣血內虛為發(fā)病的前提,復感受風邪所致[4]。如《黃帝內經·風論》“風中五臟六腑之俞,各入其門戶所中,則為偏風”。金元以后主“內風”說?!皟蕊L”說中又有火盛、痰濕、氣虛、內損的不同:劉河間認為非外中風寒,而是由于五志化火所致;朱丹溪認為是氣虛且痰濕自盛所致[5];李東垣認為本氣自病,正氣不足所致[6];張景岳提出“非風”之論,認為是由于“內傷積損頹敗而然,原非外感風寒所致[7]?!比~天士則指出“精血衰耗水不涵木,木少滋榮,故肝陽偏亢[8]”。
對于中風病的病機,陳修園認同外風說。《金匱要略淺注》:“今讀《金匱要略》此論,以風字專指八方之風,中字從外入內,如矢之射人一般。病從太陽而起,在外在腑者為淺,在內在臟者為深,迸于少陰者為較重[9]?!标愋迗@雖倡導外風說,但也不忽略內風在中風病發(fā)病中的重要作用?!夺t(yī)學實在易》:“賊風邪氣中為真……其人先此有肝風……《黃帝內經》云:風氣通于肝。又云:諸風掉眩,皆屬于肝。設無肝風,亦只為他病,安有卒倒、偏枯、歪僻、牽引等癥哉! ”[10]由此觀之,陳修園認為中風病之病機為宿有肝風伏于體內,猝然遭風邪侵襲,內外合邪而發(fā)為中風。
中風病在人體的傳變規(guī)律,《金匱要略·中風歷節(jié)病篇》[11]:“邪在于絡,故肌膚不仁;邪在于經,即重不勝;邪入于腑,即不識人;邪入于臟,舌即難言,口吐涎”。此條經文揭示出了中風病的病位有在絡、經、腑、臟之淺深不同,依主證而別病情有之輕重。但是,若風中于臟,究竟在何臟?后來的注家則莫衷一是。對于中于絡、中于經、中于腑,同樣存在定位不夠明確的問題,難以有效指導中風病的辨證。對此,陳修園認為:邪中于絡,為六經之表證,中于血脈;邪中于經,為中于經絡,即六經之經證;邪中于腑,為中于陽明胃腑,即陽明腑證;邪中于臟,為中于心與腎,即少陰病[9]。如此,病邪定位明確,不僅對臨床更加具有指導性,而且體現(xiàn)出了陳修園六經可以論治百病的學術主張。“且疾病千端,治法萬變,統(tǒng)于六經之中,即吾道一以貫之之義”。[12]
陳修園治療中風病依據(jù)《金匱要略·中風歷節(jié)病篇》,提出依中血脈、中經、中腑、中臟的分經論治法。但《金匱要略》于中風病的治療,只有三方:侯氏黑散、風引湯、防己地黃湯。對此,陳修園用此三方治療邪中臟從心熱化之證。然而邪中絡、中經、中腑以及中臟在腎寒化,《金匱要略》俱未出方,陳修園增補之。以下將逐一論述。
陳修園認為“中風”中于臟者,是指少陰。少陰則是指手少陰心與足少陰腎而言,足少陰腎屬水而寒化,手少陰心屬火而熱化[9]。
3.1.1 風中于少陰熱化
《金匱要略·中風歷節(jié)病篇》[11]原文:“夫風之為病,當半身不遂,其脈虛微數(shù),中風使然?!标愋迗@認為“熱從風發(fā),以其人素有內熱,而風中之,風為陽邪,內熱外風,風火交煽,故脈數(shù)”[9]。因此陳修園認為:衛(wèi)外的陽氣不足,風邪乘虛而入,故脈微;其人平素內有熱,風從火化,故而脈數(shù)。微數(shù)之脈就已概括了中風病熱化證的病機。
3.1.1.1 風從手少陰熱化挾寒證
《金匱要略》[11]條文“侯氏黑散:治大風,四肢煩重,心中惡寒不足者。”對于此條文,陳修園認為是由于風家挾寒,雖未變熱,但風為陽邪,其變甚速,所以此方除熱與祛寒之品并用[9]。
條文中所謂“治大風”應是風從外入,挾寒傷人而發(fā)?。话Y見“四肢煩重”,則是陽氣為邪所痹而運動不利;“心中惡寒不足”,乃是胸中陽氣不足且風寒傷及心陽所致。故侯氏黑散用人參、當歸、芍藥、茯苓,補益氣血為君;菊花、白術、牡蠣,養(yǎng)肝脾為臣;桂枝、防風,以行痹著之氣;細辛、干姜能驅內伏之寒,桔梗開提肺熱為佐;礬石除濕解毒,收澀心氣,以酒使藥力運行周身為使。而且此方之服法頗為巧妙。為了使舊風漸出,不受新風,作為散劑,酒服六十日,又常冷食,使藥積腹中。藥積腹中則能填塞胸中之空竅,所謂填竅就是補足氣血,使太陽經的陽氣充盛,驅邪外出且不受外邪的侵襲。
3.1.1.2 風從手少陰化熱,風熱犯心,為熱癱癇
《金匱要略·中風歷節(jié)病篇》[11]“風引湯,除熱癱癇”。
陳修園認為風邪從心火而化熱,內擾心神,煉液成痰,流注四肢而癱瘓。此方用大黃為君,蕩滌風火熱濕之邪;用桂枝、甘草緩其勢,用干姜補之,用石藥性澀能堵其路,且赤、白石脂溫土以除濕痰,石膏、滑石清金以伐木,寒水石補腎之真陰,龍骨、牡蠣斂精神魂魄,紫石英以補心神,則五臟安定[9]。
若用風引湯無效者,陳修園認為可以用黃連阿膠湯,從少陰之本救之;余熱不除,虛羸少氣,近于痰證者,可用竹葉石膏湯清補之[9]。
3.1.1.3 風從手少陰化火,風火犯心,病如狂
《金匱要略·中風歷節(jié)病篇》[11]“防己地黃湯:治病如狂狀,妄行,獨語不休,無寒熱,其脈浮。”
此方治“如狂狀妄行獨語不休者”,是風中于手少陰心而化火。風乘火勢,火借風威,熱歸于內而外反無熱其不見證無非動象[9]。
此方表里兼治,獨重生地,是治血中之風,治內為主;桂枝、防風以祛外風為輔。
3.1.2 風從足少陰寒化
風從足少陰而寒化者,癥見:猝然倒,口噤面赤、昏迷不醒。陳修園認為可用四逆輩,以及三生飲、三因白散、黑錫丹亦可酌用之。
《金匱要略·中風歷節(jié)病篇》中沒有論述中風病之風從足少陰寒化證,對此陳修園給出的解釋是:風為陽邪,熱化為常,詳于《金匱要略》;寒化為變,略于此而可見于《傷寒論》,所以示立法之純也[9]。
邪中于腑之證,其癥與《傷寒論》陽明腑癥略同,陳修園認為有二便不暢者,可用三化湯通之;夾有經癥,可用防風通圣散兩解之[13]。
邪中于經之證,是中于經絡而言,則有肢體困重不利,以小續(xù)命湯論治,視邪之中于何經而加減。
小續(xù)命湯方:防風1 錢2 分,麻黃、桂枝、人參、杏仁、酒芍、防已、川芎、甘草、黃芩各8 分,附子4分,姜、棗煎服。
中太陽經者,可見:太陽頭痛,脊強。無汗惡寒者,加麻黃、防風、杏仁各加一倍。針刺至陰出血,昆侖,針透太溪;有汗惡風者,加桂枝、芍藥、杏仁各加一倍;針風府。
中陽明經者,可見:目痛,鼻干,身熱,不得臥。中風有汗,身熱不惡寒,加石膏、知母各二錢,去附子,甘草加一倍;如中風有汗,身熱不惡風,加葛根、桂枝,黃芩各加一倍;針厲兌,陷谷。
中太陰經者,可見:自利,腹痛或便難,無汗身涼。附子加一倍,干姜、甘草加二倍;刺隱白。
中少陰經者,可見:口渴,時厥,有汗無熱。附子、桂枝、甘草各加一倍;針太溪,針透昆侖。
若中風六經混淆莫辯,則為中于少陽、厥陰,癥見肢節(jié)攣痛,或麻木不仁。加羌活、連翹;灸絕骨穴,大敦穴[13]。
邪中于絡之證,陳修園認為中于絡就是中于血脈。中血脈在外無六經之形癥,在內無便溺之阻隔,半身不遂,口眼喎斜,邪無定處,非表非里,或偏于左,或偏于右,不可汗下,潤燥養(yǎng)血,則風自除,可用大秦艽湯。偏于左,可用四物湯加紅花、桃仁、姜汁、竹瀝、羚羊角、天麻,補血活血,化痰祛風。偏于右,可用六君子湯,加姜汁、竹瀝以補氣化痰祛風;氣血兩虛,可用十全大補湯,八珍湯,加竹瀝、姜汁、鉤藤。黃芪桂枝五物湯亦可[13]。
陳修園一生精究醫(yī)學,著作甚豐,醫(yī)術精湛,惜乎未有醫(yī)案集傳世僅能見到散于其著作中的十四則醫(yī)案。恰好在《時方妙用》中有一則中風病醫(yī)案,在此探討。
醫(yī)案:壬戌歲,念祖在保陽供職,制憲熊大人召診。診得兩手脈厚而長,惟左手兼些弦象,兩寸略緊。念祖謂:脈厚,得土之敦氣,以厚道載厚福,脈長壽亦長。非諛語也。但弦為風脈,緊為痛脈,緊在兩寸,恐上半身有痹痛等癥也。大人云:所言俱對,但臂上及手腕痛,或愈或作,約有五年余;指頭麻木,十年前頗甚。今略麻而不木矣[14]。
陳修園認為這是風在骨節(jié)而作痛,痛處就是風邪與氣血抗爭之處,如果是偏枯則不痛。若果是中指麻木,三年內必患中風,因為中指屬手心主之經?,F(xiàn)拇指、食指為甚,此是肺與大腸之氣不調,病尚輕,然必須治之于早也。陳修園反對薛己用風藥以預防中風的治法,認為如此適以招風取中。陳修用黃芪桂枝五物湯。黃芪、桂枝、芍藥各2 錢,生姜4錢,大棗2 枚,水煎服。
又擬丸藥方:熟地黃6 兩,白術6 兩,懷山藥3兩,甘枸杞1 兩,川附子2 兩,上肉桂1 兩,人參2兩,鹿茸2 兩,麥冬2 兩,五味子2 兩[13]。
醫(yī)案分析:患者的主證為:手腕時痛五年余,拇指、食指略麻。與《金匱要略·中風歷節(jié)病篇》[11]“邪在于絡,故肌膚不仁”的描述相符合,當為邪中于絡。對于此證,陳修園認為方書中治療中風,多用逐風之藥,過于強調外來賊風,而忽略了發(fā)病的前提是氣血內虛,往往導致邪風稍去,而陽氣已虛,旋即又感受風邪。因而治療此證不能專主于祛外風,亦當重視內在的肝風。肝屬木在氣為臟,生理情況下的肝氣調達,而氣息,脈息俱和,無有風動之證;有病則肝氣化為風邪,而氣息、脈息亦疾。所以因而治療風邪之病,當須養(yǎng)肝,肝氣旺則不患風病。在此醫(yī)案中,患者其病纏綿十年,肝氣已虛而不能驅風邪外出。陳修園出兩方:前方著眼于太陽與厥陰,以黃芪桂枝五物湯補氣以治風,黃芪扶太陽之氣,衛(wèi)外以為固;桂枝湯去甘草以溫扶厥陰肝氣,守內以為主。后方著眼于太陰與少陰,陰陽并補。少陰屬腎,為先天之本,太陰屬脾,為后天之本。先后并補,則氣血俱旺,肝氣調達。肝臟俾之充養(yǎng)。因而此方補太陰與少陰實以補厥陰,此為治本之法。
《四庫全書》評價陳修園:“墨守仲景,篤信經方,或謂其變化較少,治效未必盡符。然宗派純正,議論明確,實足以闡發(fā)先賢,津梁后學,故晚近醫(yī)者多奉為圭臬[15]”,至為允當。
《金匱要略》對于中風病的論述不過三條,所出僅有三方,微言大義,鑒于此,陳修園對與《金匱要略》中風病的病因、病機、治則方藥俱遵從《金匱要略》,從其所以然處加以發(fā)揮,有理有據(jù)。依據(jù)邪中絡、經、腑、臟分經論治,給出了切實可用的治法,針藥并用,實為后世習經典用經典之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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