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檸檸
想知道我看到村小新來的女老師時,第一感覺是什么嗎?只能用一個詞來形容:漂亮。大眼睛,白臉頰,格子裙,高跟鞋,每一個細節(jié)都和我們村里的女人們不一樣。
尤其是頭發(fā)。
她的頭發(fā)不算黑,像成熟的板栗殼顏色。也不長,披散下來,剛到肩膀下一點點??伤念^發(fā)是卷曲的??!披散著的卷發(fā),仿佛有一陣調皮的風,突然把平靜的水面掀開,翻起了一朵朵可愛的小浪花。又像是一朵朵栗色的野薔薇,恰好在她的頭上綻放,爭先恐后似的,一朵挨一朵。有時她也用皮筋把頭發(fā)扎起來,扎一個,不是馬尾,而是一朵被染過的木芙蓉。要是編成兩條辮子,辮梢又變成了兩朵調皮的月季。
真美呀!我很想大聲對新老師說出我發(fā)自內心的贊美,又不敢,雖然她的臉上每天都掛著親切的笑容。母親說過,女孩子干凈整齊就好,太注重自己或者他人的外貌和打扮,成天只想著穿漂亮衣服,打扮得像花蝴蝶的,長大后一定不是好女孩,沒有人喜歡,甚至會遭人唾罵。
可是新老師的卷頭發(fā)實在是太美了!我望著在黑板上寫字的她,同桌的胳膊肘和書本超過了“三八線”,我也不想理會。我希望老師趕緊寫完,轉過頭來,我可以看清她額前卷曲的劉海。終于,她轉過身來,拿著書,用普通話帶領我們讀課文。書本遮住她俊秀的半張臉,向內彎的劉海,光潔的額頭若隱若現。
那些年,我們經常攢了零花錢,從鎮(zhèn)上買一些彩色的不干膠貼畫,上面印著許多電視里才能見到的港臺明星頭像。我把它們剪下來,貼在書上和本子上。遠離城市的我們,只能從這些五彩繽紛的圖片上,遠遠地眺望外面那個遙遠而新奇的世界。
語文書上貼著我最喜歡的兩個女明星,其中一個是米雪,她很明媚地朝著我笑。新老師的劉海和她的一模一樣。
我有些沮喪。母親太忙,沒時間給我梳頭發(fā),從懂事起,我一直留著和男孩子一樣的短發(fā),那時候叫作“運動頭”。突然驚覺身邊的女伴們都梳著各式各樣的辮子時,我已經十一歲了。我一次次的倔強和執(zhí)拗,才換來一個令我驕傲的馬尾辮和額前一排不甚整齊的劉海,慢慢取消了“假小子”的封號??墒呛托吕蠋煹木眍^發(fā)比起來,我的發(fā)型太單調了。不論我怎么設計,都不能梳理出她那樣新穎時髦的卷頭發(fā)。
那節(jié)課除了自卑和自慚形穢,我什么也沒聽進去。
放學路上,新老師的打扮一直是女孩子們談論的話題。我說,她的頭發(fā)真好看。英子她們也異口同聲地同意我的看法。
原來,羨慕卷頭發(fā)的并不是只有我一個。
英子說,只有城里人才會有卷頭發(fā),城里人把卷頭發(fā)的過程叫作燙頭發(fā)。她有一個姑姑在縣城當老師,她已經問過姑姑了,只有燒得滾燙的東西才能讓頭發(fā)變成卷的。英子說這話時,頭昂得高高的。我們幾個住在一個村,但是只有她一個人去過縣城。
我扭過頭看佝僂在路邊的老柳樹,風拂動柳條,輕盈地擺動,像新老師的長裙。有一個小秘密,我不想讓她們知道。一次偶然的發(fā)現,洗發(fā)后,趁還沒干透,緊緊地編成麻花辮,第二天早上散開后就成卷發(fā)了。
上學前,我對著鏡子解開前一晚狠勁編好的辮子??粗R子里的自己,頭發(fā)不再順直,蓬松得微微有些雜亂,有幾分像貼畫上的女明星,心里無比暢快。想象著稍后在上學路上,伙伴們艷羨的目光。
母親在一旁數落我,好好的頭發(fā),怎么不梳直了?像一個棕樹蔸,又像一鍋煮爛的麻花!
她的形容沒有半點美感,像一盆兜頭潑下的冷水,把我準備了一夜的好心情,全澆滅了。
在母親的斥責聲中,我極不情愿地把頭發(fā)束成“馬尾”。哪里還有平日馬尾的模樣呢,分明是松鼠的大尾巴。母親又拿來濕毛巾,在我頭上使勁抹了幾下,再用手抿抿,想讓那些拱起來的部分變得服帖點。
英子一路上說個不停,說話的內容全是她在縣城的見聞,根本沒有對我的卷頭發(fā)表示任何意見。我十分失望。
有兩個男生沖我們壞笑,喊著:“卷毛狗來咯!”雖然沒有說出我的名字,我也窘得無言以對,從路邊的樹上折了一根枯枝,高高舉著把他們趕得老遠。
英子湊到我耳邊悄聲說,她已經會自己燙頭發(fā)了。
星期天是我和英子約好的日子,我們決定在家自己動手燙卷頭發(fā)。陽光燦爛,父親和母親早早吃過飯,去田里忙碌,我留下來寫作業(yè)。
英子從衣兜里掏出一把花生遞給我。這是今年的新花生,剛剛從土里挖起來,還沒曬干,嚼起來有泥土清新的味道。
我把鏡子和梳子搬進廚房時,英子蹲在灶前生火。吃過早飯還不久,灶膛里仍有余溫,生火不算難。她用火鉗在灶膛里使勁撥弄幾下,又噘著嘴湊到灶口吹呀吹,一簇火苗送出一小股濃煙,躥到她臉上,又裊裊地穿過木窗框,在陽光下消失了。
我已經迫不及待了,英子卻不慌不忙,吩咐我找來一雙筷子,又勸我不要急,火還沒燒好呢。我看到灶膛里的火苗舔著黑色鍋底,鍋里一點洗過碗的剩水燒得咝咝響。
火小些了,英子拿過筷子,給我做示范。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把筷子插進燒過的灰燼中,又對著鏡子梳下一小縷頭發(fā)。她緊閉著嘴,神態(tài)嚴肅得很,我想問問下一步該做什么,也不敢問了。半晌,她從火堆里抽出筷子——上半部已被熏黑,顧不上拂去筷子上的灰塵,很麻利地把那一小縷頭發(fā)纏在筷子的下半部。
英子說,筷子冷了才能把頭發(fā)散開,不然會卷不好。
我說,這樣就可以燙卷頭發(fā)啊,太簡單了,我一看就會。
我學著英子的樣子,從鬢角拉下一縷頭發(fā),纏在燒過的筷子上,繞了好幾圈。看事容易做事難,燒過的筷子有點燙手,我從左手換到右手,又從右手換到左手。纏著發(fā)絲的筷子橫在我眼前,那是真正的“眼前”??!和我的眼睛只隔了一根手指的距離。我緊緊拽住發(fā)梢,離眼睛太近的筷子仿佛被放大了似的。細細的發(fā)絲沒有半點掙扎,也看不出半點動靜。一絲忐忑忽然襲上心頭,這樣真的就能換來美麗的卷發(fā)嗎?我對英子提供的方法有些疑惑了。
灼熱的筷子很快冷卻,我松開那縷試驗品頭發(fā)的那一刻,開始對英子的話深信不疑。頭發(fā)真的卷了。我照著鏡子,看著我的第一縷卷發(fā),欣喜若狂。雖然它還比不上新老師的卷發(fā),但畢竟不再是呆板的直發(fā)了,我已經朝著極力向往的美麗事物邁了一大步。
兩個女孩蹲在灶前,一邊燒火,一邊卷頭發(fā),我卷我的,她卷她的。燒過一次的筷子有的還能繼續(xù)燒第二次,燒過兩次的筷子有一截成了烏黑的木炭,面目全非,只能當木柴扔進灶膛里。我從筷子筒里拿來的一把筷子,在我們手里做短暫停留后,都投身了火海。
燒完最后一根筷子后,我才發(fā)現,我家的木質筷子筒里已空空如也。我有些害怕了,母親回來做飯,一定會追問筷子的去向,我該怎么回答?答不上來,母親會責怪我沒能好好看家;要是如實回答了,罵一頓是少不了的,搞不好還會挨打。
我說,算了吧,筷子都燒光了,我會挨罵的。
英子說,那不行,還有一半沒有卷完呢。
沒有了卷發(fā)工具,她也只能停下來,伸手擺弄我的半成品卷發(fā),擰來擰去,扯得我頭皮發(fā)痛。
她抓起火鉗,塞進灶膛,說:“我用火鉗給你卷吧,鐵燒了比木筷子溫度高,燙卷發(fā)效果肯定更好?!?/p>
我根本沒有考慮后果,我太想有一頭漂亮的卷發(fā)了。
可是當英子把我的頭發(fā)纏上燒得幾乎發(fā)紅的鐵火鉗時,我后悔了。發(fā)絲在火鉗上嗞嗞作響,火鉗差點碰到我的鼻子,逼人的滾燙感嚇得我跌坐到地上。
我摸到那一縷接受酷刑的頭發(fā),已成粉末,散發(fā)著燒過蛋殼和肉皮的焦糊味道。
英子訕訕地向我解釋,我哪有心情接受她的道歉,快到中午了,母親馬上會回來做午飯,我要趕在她回來之前銷毀證據。
母親背著鋤頭回來時,英子回家去了。我收好鏡子梳子,剪掉燒焦的頭發(fā),端了一盆冷水,在廚房門前裝模作樣地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