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冷的湖

2015-03-02 05:52曹建川
地火 2015年4期
關鍵詞:高老莊李可唐鋼

■曹建川

大門在身后關閉。關閉的大門反蕩出一股力量,推著他往前走,以致他腳步都有些踉蹌。他忍不住回頭看了看,一扇黑漆斑駁冰冷的大鐵門,斬釘截鐵切割出兩個世界。他真想穿過那扇大鐵門,看看它后邊是什么模樣,但鐵門肅穆、莊嚴,像個不茍言笑的判官。他抬頭看了看天,霧霾和陽光都懸浮在頭頂,都似乎沒有態(tài)度。

他的目光垂落在手上。父親就沉睡在手上,凝固又消散。他感覺鼻子一酸。父親就是被兒子埋葬的人。兒子的天職似乎就是埋葬父親。他知道,該送父親上路了。

父親李成武老老實實蜷縮在李可的手里,像個過分老實的孩子,一動不動。

三天前。父親跟小區(qū)里退休的張叔叔下棋。聽說,父親從來沒有贏過他,但父親依然每天都還要跟他刀光劍影一番??梢姼赣H是多么想贏他一盤。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父親像一頭頑固的老獅子,在挫敗中抖擻著獅鬃。最后一把,父親瞅準了戰(zhàn)機。他五指如鉤,迅猛地抓起一匹馬橫將臥槽。張叔叔緊緊盯著棋盤,感覺不是那么妙。這匹馬一將踏至,就會被點住死穴,前線的一只孤車銳利和鋒芒都將大打折扣。這是一著狠棋,斷其后門。父親的手高高揚起,凝神閉氣,蓄勢在空。張叔叔在這城門欲摧之際,眼神一亮,似乎已經(jīng)找到修補垛口的城磚,于是發(fā)出挑戰(zhàn):你踏啊,你踏啊。

馬蹄并沒有落下。

張叔叔再喊:你踏!你踏!

馬蹄僵在空中。

張叔叔一抬眼,只見父親闊嘴洞開,眼球暴突。張叔叔沒有見過父親這種陣仗,輕輕拽了一下父親僵舉在空中的胳膊,嘭的一聲,老馬臥槽。父親的腦袋也隨之重重磕在石桌子上。嘭的一聲巨響。

父親中風了。父親本來就有嚴重的高原心臟病。那匹老馬讓他熱血沖頂,瞬刻阻斷了他大腦里那一盤粥樣硬化的動脈。父親的腦袋里瞬間一片洪荒。他像那匹臥槽而去的老馬,心不甘情不愿,還在極力地奮蹄。所以,父親就一直保持著闊嘴洞開、眼睛暴突的模樣。那樣子聽說很嚇人。

眾人將他抬進家里,半躺在客廳沙發(fā)上。母親聲嘶力竭地呼喊著他的名字。他對自己的名字已漸漸陌生,連眉毛都不閃跳一下。母親說,你要說什么嗎,快說吧。父親暴突的血紅的眼球突然向上翻轉(zhuǎn)了一下。母親再問,那眼球又不動了。母親順著他那暴突的眼球看過去,那是柜子頂上一頂殘破的鋁盔。母親哦了一聲,連忙取下鋁盔。父親的喉嚨隨之咔塔一聲脆響,他用力關閉了自己的生命之門。

母親一把抓住從鋁盔里旋落而下的一張紙片。

紙片上有父親剛勁有力的一行字:我死后,將我的骨灰撒到高老莊。

那時,李可正在公司開一個部門會議。調(diào)成震動的手機犟著性子在桌子上彈跳起來,摁都摁不住。李可趕緊退出會議室。母親在電話里說,你父親,走了。李可瞬間被定住了,半天,去敲開總經(jīng)理的辦公室。李可說,叔叔,父親去了。叔叔也一下僵直在寬大的老板椅里,良久才說,按照他的遺愿,把后事處理好吧。

父親沒有房產(chǎn),退休處這套房子也不值幾個錢,雖在北京,但很郊區(qū),天氣好的話站在窗口能看見燕山腳下的玉米地。也沒有存款,存款就在他那張銀行卡里,最多也就是五位數(shù)。這些都不用處理,母親還活著。父親給自己身后的路徑已經(jīng)做了最清晰的安排,那就是不需要在擁擠的京城給他買幾十萬的墓穴,而是要回到西部那個叫高老莊的地方。

原計劃,母親要一起送父親西歸的,但當父親攀援過火葬場高高的煙囪幻化成一捧白灰之后,母親還是沒有堅挺住,轟然癱軟在地,再想扶起她都很難。母親躺在了床上,茶飯不思,似乎人為地開辟了一個幽閉的通道,她在那個通道里跟父親見面,在訴說著過往。

李可不忍心打擾母親,他將骨灰盒裝進一只大挎包里,肩著父親上了路。

北京去西部的火車從綠皮換成了紅皮,但還是需要不間斷地咔嚓四十多個小時。

這是李可十五年來第一次重蹈西去的路。十五年前,他一個人從西部逃跑回北京,就再沒有回首過那片土地。他害怕那條路,害怕那過了西安之后就滿目無垠的黃沙和戈壁。風沙、戈壁、粗糲、蒼茫,這不僅僅是地理的自然外衣,對李可來說更是潛藏在肌肉和血液里的一種氣息,是組成生命最初始的一部分。他不敢輕易去觸碰。要不是父親決意死后西歸,要不是擔當著埋葬父親的使命,他打死也不愿意去翻弄沉淀在生命河床里的那些沉渣。

李可的爺爺民國時期從保定府逃過來,在北京鐵路局當了一名扳道工。扳道工爺爺用粗壯的手臂跟沉重的火車鐵軌較勁,豐厚的汗水換來微薄的薪水,堅強而又堅韌地養(yǎng)活了一大家人。李可父親兄弟兩人。父親作為長子,初中剛畢業(yè)便響應那個時代最偉大的人發(fā)出的最偉大的號召,打了雞血一樣斗志昂揚去了西部。那是1966年。那年他差三個月才滿17歲。那時他的身子骨還在抽筍一樣發(fā)育。但他覺得他有義務去闖蕩一片天地,在風沙中完成自己的成人禮。扳道工的爺爺沉默似鐵,轉(zhuǎn)身出門去打了一斤老白干,用兩條鐵軌一樣的手臂為兒子斟滿一杯酒。父親仰頭干杯,老白干從嘴巴和鼻孔嗆了出來。扳道工爺爺將剩余的酒就著幾?;ㄉ?,品咂了一夜。

跟父親一起報名西去的還有好友高志遠。這名字取得很有抱負。但抱負似乎只停留在名字上了,因為他早早地死在了戈壁灘,成了黃沙的一部分。

那天,倆人在操場上踢了一下午球。父親是北京29中足球隊的邊后衛(wèi),高志遠是前鋒。汗水濕透衣衫,倆人騎車躥了大半個北京城。他們想用眼睛裝下北京的山山水水,好在西部的高原里老牛一樣回芻。在后海的一條小巷子里,倆人看見一個古董小攤上有一對古錢幣,厚重古樸的黃銅顏色。擺攤的老人說,這可不是銅錢,是龍鳳紋的平安扣。倆人情不自禁地掏盡腰包。老人說,一龍一鳳,這是對子,一生一世不分離。父親給了高志遠鳳紋的,自己留下那枚龍紋的。父親說,在天盡頭,我們永遠不分離。

倆人脖子上掛著平安扣,將兩架老自行車蹬得像要散架似的狂歡。青春的脖頸下,兩枚平安扣在北京老城上空夕陽的映射下,光芒四射。

后來,同去的很多人想著辦法離開了那片高原回到京城。沒有離開的,也在戰(zhàn)天斗地中開悟了腦袋出人頭地,當官封爵。唯有父親,40年后退休時只是一名醫(yī)生,還是一名婦產(chǎn)科醫(yī)生,而且嚴重的高原心臟病銹鐵一般頑固地鑲嵌在他的胸腔里。父親在那片土地上的威望比做了官的同學還高,是因為父親親手接生的孩子有三千多,其中還有好多是兩代人。父親成了那片土地的送子觀音。但在李可眼里,他就是一個接生婆。更惡毒點說,一個大老爺們靠掰女人大腿活著。李可從來就認為,父親從事的那種職業(yè)令人很不齒。

不齒的父親,是李可一輩子都難以消解情緒的結(jié)。

清晨。紅皮火車一聲悶吼,到了西部大戈壁里一個叫柳園的小火車站。

按照母親的吩咐,李可撥通了沙漠里高老莊羅伯伯家的電話。羅伯伯在電話那頭沉默如鐵,半晌才說:成武回家了啊。

走出火車站,一股寒風席卷而來。雖然這不是一個寒冷的季節(jié),但西部的天氣就是這樣,中午的炙熱能融化骨頭,早晚的冷寒能冰凍血液。李可躲避開一股冷風,還有冷風里翻卷起來的砂礫,一掃眼,面前豎著一個人。李可遲疑了一下,但稍一遲疑就認出了眼前的唐鋼,他就是化成灰也認得出來。十五年了,唐鋼老成了一圈,顯露出人到中年的穩(wěn)重,還有他不一樣的人生經(jīng)歷后被淬過火一樣的鋒藏內(nèi)里的堅硬。

唐鋼接過李可手中的挎包,頭一低,眼圈一紅,囁嚅道:我來接李叔叔回家。

唐鋼抬頭,朝李可一笑。那笑不比哭好看。李可想回報一笑,但最終沒有笑出來。他也知道自己的笑要是強硬擠弄出來,肯定也比哭還難看。

從柳園火車站去高老莊還有126公里。窗外依然是蒼黃的大戈壁。大戈壁上蘭州去新疆的高鐵正在忙碌著修建,挖掘機、翻斗車來往穿梭,在戈壁灘上肆無忌憚攪起的塵土遮天蔽日。出租車似乎在這個小車站守候了一個整夜,司機上車就困倦地打著哈欠,張開的大嘴可以吞下一只拳頭。司機說我給你們放首歌吧。他粗短的手指頭往音響上一頓亂戳,歌聲便從那塵灰滿面的音響里飄出來,憂郁而幽婉。

我還不明白,為什么你離開了我,沒有你的電話,沒有一封信,我每天晚上在這里,哪里也不想去,可是我好愛你,我覺得我會離不開你,可惜我丟了你,慢慢我的眼淚流下來,回家回家,我需要你,回家回家……

李可極力地將頭扭向窗外。他不是一個婉約的男人,但他還是忍受不了這首歌煽情的撥弄。歌聲觸動了他的淚腺,眼眶里淚水滿溢,晃動、晃動,最終嘩啦一下傾瀉出來?;秀敝g,奔瀉的淚水幻化成清冽的湖水,湖水里倒映著藍天、白云和雪山,倒影被搖蕩的湖水蕩碎。

那里,是他青春無法安放的家園,高老莊。

1997年。那一年有很多大事記。那一年,中國人民剛剛送走了一位偉人。那一年,中國政府宣告流浪百年的香港回歸。那一年,李可高中畢業(yè)。

跟李可一起畢業(yè)的還有胖子、小波。他們都沒有考上大學,正在強渡人生最難捱的一個暑假。其實,那個夏天跟別的夏天并無二致,但李可覺得那段日子真是要命。整天,他們幾個人就騎著破自行車在大街小巷晃蕩著發(fā)燙的身影。跟他們一起晃蕩的還有已經(jīng)上班兩年,在運輸處開著油罐車的唐鋼。唐鋼不喜歡那份工作,半個月打魚一個月曬網(wǎng),游手于高老莊,做了李可、胖子、小波的大哥。他們的父親以前都在一個單位工作。

他們都是高老莊下的卵。

高老莊就那么大點兒,自行車來回一圈也就是半個小時。不多的幾棟灰綠色樓房,最高也就三四層。那里拒絕樓房長高了,因為海拔在三千米以上,嚴重缺氧,誰也不愿意住在所謂的高樓大廈上去享受更加缺氧的滋味。滿地多是紅磚平房,一排排,橫平豎直,錯落有致,一家一個四合院子。無數(shù)個四合院子就拼湊成高老莊的模樣。所謂的大街小巷也就那么幾條,誰家晾曬在院子外邊的內(nèi)衣內(nèi)褲的顏色都了如指掌,誰家姑娘的A罩杯B罩杯都爛熟于心。但他們每天還是要穿行在泥沙俱下碎磚滿地的巷子里,吱吱呀呀,噼噼啪啪,像一群找不到巢穴的蜜蜂,垂著帶毒的尾刺,看見一只流浪狗也想上去錐一下。

穿過大街小巷,四輛破自行車情不自禁地往湖邊溜去。

那是高原上一個清澈如鏡的湖泊,能裝下幾座大山,也能裝下半塊藍天。高老莊的人都叫它冷的湖。聽說是五十年代初石油勘探隊伍最早到達那里,一摸水,冷得齜牙,于是命之為冷湖。緊接著,在湖邊不遠處發(fā)現(xiàn)石油,隊伍安營扎寨,荒原建城,這城就和附近一個村莊一樣叫高老莊。湖水極其清冽,倒映著藍天、白云和一座常年冰雪不化的阿爾金大山。青春就是一壺燒酒,連血液都是可以點著的。他們將自行車停靠在湖邊,四只腦袋十字架一樣拼在一起,仰躺在沙地上喝啤酒,抽煙。抽完煙,再喝啤酒。啤酒喝完了,酒瓶子橫七豎八躺了一地,就仰望著一塵不染深不見底汪洋般的藍天發(fā)呆。瞳孔里滿是藍天和白云。那藍,幽深得像海洋,無邊無際,深不見底;那白,白得沒有一絲雜質(zhì)。呆發(fā)夠了,就閉上眼睛假寐。誰也睡不著。胸腔里的心臟125摩托車一樣鳴叫跳動著,彼此都能聽得見那發(fā)動機聲。

李可摸了摸脖子上的龍紋平安扣。平安扣一晃,一束古銅色的光暈。他恨恨地罵了一聲他媽的!大家都聽見了。大家依然默不作聲。大家都想罵呢。罵了有什么用呢。什么鳥用都沒有,于是就都默不作聲。

突然,唐鋼從地上彈起。幾個人都從地上彈起。他們光著上身,剛剛發(fā)育成型的肌肉在陽光下開放著稚嫩的毛孔,散發(fā)出一股青蒿的荷爾蒙氣味。他們望著前方,前方就是荒原里一座孤城的高老莊。唐鋼說班車快到了,該提貨了,兄弟們,走,提了這筆單,我請你們喝酒!四人劈腿上車,在戈壁上撒歡一般狂奔,車輪卷起砂礫四處飛濺。

自行車穿過大街小巷,瘋了一般向汽車站駛?cè)ァ?/p>

車站沒有站,就是路邊豎著一塊鐵皮的牌子,牌子上幾個油漆斑駁的手書紅字:高老莊汽車站。車站的高音喇叭里播放著九百九十九朵玫瑰。這個不長草的高老莊哪里來的那么多玫瑰呢。

車站邊一家署名正宗牛肉面的小店,生意出奇好。并不是那牛肉面多么的正宗,主要是人們喜歡它一股風沙里的味道,粗,糙,辣,燙。一碗下肚,毛孔頓開,熱汗澎湃,酣暢淋漓。所以,進進出出的多是上下班的石油工人,簡單,方便,抗餓。他們幾輛自行車發(fā)情般刷拉拉穿街而過,惹得蹲在街頭邊吃面的人不是那么舒服。其中一個滿臉大胡子的男人和一幫兄弟正在邊吃面邊喝啤酒,居然還在劃拳。李可想,吃個牛肉面還用得著劃拳嗎,真是一窩子怪鳥。大胡子眼神一愣,心里暗罵這幫小逼崽子無頭蒼蠅樣亂飛個球啊。兩個人都沒有罵出聲,但兩個人都聽見了。

李可瞥了一眼大胡子,他覺得大胡子眼睛里有毒,像一只蜂王。

夕陽下,一輛破舊的老式丹東黃海大客車搖搖擺擺開過來。

車上走下來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這群新鮮的女人令車站都雄性大發(fā)。

女人們的衣著有內(nèi)地的時尚和花哨,從服裝上來看,她們就是前沿和潮頭。高老莊的女人們故意在穿著上跟她們保持距離,以區(qū)別身份。她們就是滿世界飄蕩的性工作者,用身體養(yǎng)活自己,也養(yǎng)活全家老少?,F(xiàn)在比較體面的人們給了她們一個不倫不類的名詞,失足女。她們自己都覺得真他媽可笑。她們會說,我失足了嗎,老娘們走的是人間正道呢,自古以來就有我們這份古老的職業(yè)。她們也占據(jù)著中國古文里最文雅的詞匯,小姐。這群小姐初來乍到,對高老莊的偏僻和荒涼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當那一雙雙失足的腳踩在高老莊大地的時候,還是嚴重出乎意料,以至于都有些迷茫,不知所措。其中一個紅頭發(fā)的女人用四川話說,我的個老娘啊,這簡直是到了月球嘛。另一個女人說,是你非要帶我們的嘛,要是掙不到錢,看我不活剝了你的皮。紅頭發(fā)女人說,我咋個曉得呢,也是聽說這里石油鬼子的錢跟戈壁灘上的沙子一樣多的嘛。

唐鋼歪著腦袋繞著她們看了一遍,真是海港邊魚販子收貨的樣子。

唐鋼朝紅頭發(fā)勾了勾手指頭,說你們,跟我走!他一眼就看出紅頭發(fā)女人是她們的頭。紅頭發(fā)女人詫異地打量著唐鋼。唐鋼說來這地盤的你們,都是我接貨,不跟我走,你們在這高老莊就沒法立腳的。唐鋼的話很江湖,很霸道,不容她們反駁。紅頭發(fā)顯然是見過世面的,她整理了一下情緒說,哈哈,老娘走南闖北,怕個啥,走就走!這時,一個十七八歲中學生模樣的女子引起李可的矚目。一看就感覺她還沒有來得及失足,清純,矜持,羞澀,目光波動而發(fā)澀,老是將目光垂落在地上,還將一身白裙躲藏在紅頭發(fā)女人身后。唐鋼帶著她們往一條巷子里走,回頭看見李可像一只發(fā)呆的鳥,他就笑了。

這時,蹲在街頭邊吃著牛肉面喝酒的大胡子,用披著羊皮的狼眼鑒別著這一群女人。他的狼眼也盯上了白裙女子。大胡子一口頂?shù)粢黄科【疲【浦樽禹樦拥蔚未鸫鹜铝?。他把酒瓶子摔在地上,一聲驚天動地的破碎聲驚住所有人的耳朵。他大聲道,這個,老子的,你們誰也別動!一只小狗躡手躡腳過去想舔舐地上面碗里的殘汁,被跟屁蟲小矮虎一腳踹得靈魂出竅,呼爹喊娘逃竄而去。他幫腔作勢說,聽見沒有啊,這只雛兒大哥的,誰、誰他媽的都不許動!

李可不愛聽這話。他猛一回頭,便遭遇上大胡子的目光。他覺得大胡子的目光巨毒。

唐鋼急忙對李可說,別惹他!我們走!

自由市場就是自由的市場,凌亂,吵鬧。

每天人們都自由自在地在這里集會。家庭主婦們用籃子打撈一家人的一日三餐,挑挑選選,討價還價。閑來無事的也在這里進進出出,東一眼西一嘴,在嘈雜中添加一份熱鬧。還有那些欺行霸市的江湖混子,前呼后擁出現(xiàn)在這里,東攤一根蔥,西攤一條魚,南攤幾瓣蒜,北攤一塊姜,回家就是一個紅燒魚。一個小市場,就是一個大生態(tài)。

市場被一圈平房圍起來。平房多是飯館、游戲機、小賣部、服裝店,還有理發(fā)店、發(fā)廊、藥品店。最火的就數(shù)那些眉眼都不怎么樣的川味小飯館。其他風味的一看見川味就犯憷,生意簡直沒法做嘛,能熬下來的就是一家新疆大盤雞。四川人一看大盤雞做得不錯,順手拈來一改進,川味大盤雞風生水起,新疆大盤雞就只有換成新疆烤肉??镜氖茄蛉?,四川人嫌棄腥臊,于是新疆飯館就回歸到腥臊的氣味里存在下來。

小天鵝飯館是家夫妻店。夫妻都是四十幾歲的模樣,男的精瘦,女的白胖,能做一手地道的四川家常菜,什么魚香肉絲、水煮肉片、酸辣土豆絲、干煸雞、回鍋肉的,道道開胃提食。當然也還有其他川味飯館,都很不錯。這樣的館子在四川叫蒼蠅館子,館子里倒不一定蒼蠅飛舞,而小天鵝里沒有小天鵝,倒是蒼蠅成群。人們不太講究,就這戈壁沙灘的還講究個啥呢,況且味道這么好。

唐鋼兌現(xiàn)他的承諾了。他說他提了600塊錢。對于分文不掙的李可、胖子、小波來說,簡直就是天文數(shù)字。唐鋼說,這是點渣渣錢,全造掉。在招呼兄弟們吃喝上,唐鋼從來不縮手縮腳。胖子故意說想開葷。小波也說想開葷。唐鋼嘿嘿一笑說,開你們個腦殼昏啊,就這點錢。李可不說話。唐鋼問李可,你小子有心事?李可說沒有。唐鋼說,你哄鬼吧,你不翹尾巴我都知道要拉什么屎。胖子說,我要個處女。唐鋼說,你雞巴腦袋糊豬油啊,卡廳里還有處女?胖子說,那哪里有處女?唐鋼說,幼兒園啊。小波說,哎,我寧愿一輩子都不結(jié)婚了。唐鋼說,你瞧你們多大的出息啊,一天還處女處女的,都什么年代了啊。

小天鵝飯館大廳里有五六張散桌,里邊還有幾個包廂。包廂里已經(jīng)有了發(fā)拳的聲音。他們一般都不進包廂,在散桌吃飯有散桌的隨意自在。白白胖胖的老板娘提著一只開水瓶,拎著一摞玻璃杯子走過來??礃幼由偃耸?,忙得額頭一溜子汗水。點菜基本都不用看菜譜,按照舌尖上的記憶隨口報出。唐鋼對老板娘說,娘,上快點啊。小波說,鋼哥,你還是把“娘”前邊的“老板”加上,搞得真以為是你娘呢。胖子說,就是,既然是吃娘的飯,我們就不用買單了。老板娘呵呵一笑,說,娃們嘴巴真甜,那樣嘛,送你們一個涼拌三絲,咋個樣?李可說,叫一聲娘就一個三絲,值了!

兩瓶青稞酒一下肚子,幾個人的目光就游離起來。酒才六成熟,都不過癮,唐鋼又出去買了一瓶。等這一瓶下肚,幾雙眼睛聚焦就成了問題。

說實話,這頓酒喝得并不那么暢快,主要話題就是郁悶。誰不郁悶呢,都是高考淘汰下來的低值品。同屆二百多人,一百多個考上大學大專之類的,卵大個地方擺升學酒就擺了半個多月。都是一個單位的,父母被請去喝酒,那哪里是去喝酒啊,簡直就是上眼藥,回來就罵人,李可、胖子、小波都沒少招來這樣的橫禍。剩下一百多人還有幾十人就上技校,出來也算一個技術工人,可他們?nèi)齻€打死都不上,說兩年技校出來還是一個工人,球的用。三個人憋著一口氣,就等著單位招工。聽說招工也不是什么好單位,鉆井工。在油田誰都知道鉆井工是什么角色,一個字,苦;兩個字,苦逼!可父母們不那樣看,他們在風沙里吃夠了苦頭,再苦也不言苦了,還認為對年輕人是一種鍛煉。

李可說:那雞巴單位,打死我都不想去!

唐鋼說:不去怎么辦?先有個活干著啊,像我,混得久了,不也自由自在嗎。

胖子說:鋼哥,我也想開車,瞧你多舒服,跑一趟車就能賺到幾百塊油水。

唐鋼瞅著胖子的肥臉,說:還是你娃開竅。

小波說:我要干就一定干好,早晚當一個王進喜式的勞模,讓爹媽也長一次臉。

李可對胖子、小波的豪言壯語都嗤之以鼻,他不想多說一個字。唐鋼對李可說,你啊,找找羅伯伯去,幫幫忙,你們兩家世交呢,再說誰不知道李叔叔是他家的救命恩人啊。欠賬還錢,欠情報恩,這是人間規(guī)矩。

李可有些不耐煩,搖搖晃晃站起身,說:別,別扯淡了!我要去尿一泡。

廁所就在市場的一個角落里。市場里正人影稠密。幾個人磕磕碰碰放風箏一樣都往廁所方向飄去。

這時大胡子和小矮虎一幫兄弟正在市場巡游。他們站在肉攤子前。

賣肉的張屠夫把一整條煺毛的大白豬倒掛在鐵鉤子上。張屠夫噴出嘴巴上的煙把子,往兩只大巴掌里噴射了一點唾沫星子,提起大砍刀,眼睛一瞇,攢一口氣,嘿的一聲悶吼,刀起肉開,干凈利落,一條整豬成了兩片。一抬頭,張屠夫從兩片肉的空隙里看見大胡子的一張毛嘴,就將大砍刀劈在一只豬頭上,彎腰從肉案下的籃子里掏出兩只豬腰子,刷地扔了過去。大胡子面無表情繼續(xù)看著張屠夫。張屠夫哦了一聲,又彎腰從籃子里摸出一根半米長的東西,像剝了皮的菜花蛇。張屠夫說,早上剛殺的,新鮮牛鞭。小矮虎從肉案上捉起那根牛鞭,故意一抖一抖的,真像一條活蛇。大胡子滿嘴的胡子好像笑了一下,朝肉案上扔過一根皺皺巴巴的煙。張屠夫從豬肉上撿起煙,半天都沒有點著。

李可感覺鞋子跟不上腳,在人群里總是磕磕絆絆,突然一個跟頭向前栽倒。唐鋼眼疾手快也沒有拉住。李可一頭撞向一手捏著紫紅紫紅豬腰子一手提著花白花白牛鞭的小矮虎。小矮虎被這出其不意射來的人體炸彈撞得四仰八叉,手上的腰子牛鞭應聲而飛。幾個人七手八腳撿起豬腰子和牛鞭,上面已經(jīng)粘裹了滿地的沙子和垃圾。小矮虎眼都沒眨,揮起牛鞭,朝李可的醉臉就是一頓猛抽。李可的酒被抽醒了八分,怒從膽生,抬腿朝小矮虎襠下就是一腳。小矮虎應聲而蹲。

啪的一聲山響,李可猛然感覺大腦被抽回了原形。

大胡子掄起巴掌朝李可的臉狠抽下去,震停了大半個市場的吵鬧。李可在地上翻了一個跟頭,滿眼都是小星星。唐鋼拽起李可就往外邊狂奔。

小矮虎一幫子還在后邊猛追,喊道:小逼崽子,給老子站住!站??!

八只腳比踩著風火輪還迅猛,嗖嗖嗖穿過幾條大街小巷,等聽不見身后的追趕聲才停下。

李可滿鼻子都是鮮血。小波抽出一張皺巴巴的衛(wèi)生紙給他擦拭。李可一把奪過去,捏成團塞住鼻孔。瞬間,衛(wèi)生紙就紅了。唐鋼說,惹上他們就麻煩了。小波、胖子很不服氣地說該跟他們拼了。唐鋼說,你們啊,高老莊江湖上的九龍十虎知道嗎,大胡子就是他們的大哥!小波伸出舌頭,胖子也垂下頭去。

李可搓著手掌上的血,說:你們別管了,不管他是龍還是虎,這仇老子都報定了!

沉默良久,唐鋼拍了拍李可的肩膀,義重如山地說:我們是兄弟!

李可這種雞飛狗跳、雞不落圈的浪蕩狀,母親很生氣,父親更是惱怒。

高老莊的父親母親們教育孩子的方式就是對比。對比的力量是強大的,強大的對比比鐵錘還有力量。父母親開口就說什么隔壁張三娃考去北京了啊,什么單位王老五的閨女也考上四川大學啊。重力之下雄性的荷爾蒙陡升,強烈的羞愧感和反彈力使李可的脖子照例成了斗雞狀態(tài),舌頭上也滋生出鋼針鐵刺予以反擊。這樣的教育常常以雙方裝滿一肚子惡氣而收場。但是一頓飯的工夫過后,不知是誰總會忘記案例教育的失敗又會挑起話頭,接著又是一頓刀槍劍戟,那些并不受聽的詞語再度飛幾個回合,最終是一只杯子以粉身碎骨的狀態(tài)鳴鑼收兵。

父親站在陽臺上,陽光很明亮地投射在他的身上。

他正在細心擦拭著一只破損的鋁盔。

那只鋁盔已經(jīng)失去防護的功能,因為它上面裂著二十多公分一條口子。正因為那條口子的存在才具備了近乎神圣的紀念意義。鋁盔平常被敬奉在客廳柜子的最高端,每天父親吃飯看電視都會瞟上那么幾眼。每到夏季的某一天,他都會輕輕取下,用一塊干凈的口罩布細心擦拭一遍,比擦拭從子宮里撥拉出的嬰兒還專注。

對于父親這一虔誠近乎宗教一般的儀式,母親心知肚明,李可曾問過,但不知所以然,大概得知是那只鋁盔救過父親一命。而真正救過父親的不僅僅是鋁盔,還有鋁盔后邊的一個人,就是父親的好友高志遠。聽說高志遠在緊要關頭猛推父親一把,鋁盔承受了破空而來的鋼絲繩那能抽死一頭老牛的重力,父親的腦袋才繼續(xù)健全在脖子上,才能幾十年后還能跟李可不厭其煩地爭吵。生命之事大于天,父親等于在重溫自己的生命。但對于李可的鞭笞,父親從沒有因手頭的忙碌而懈怠。

母親說,叫你上技校你不去,成天跟鋼娃子們鬼混,遲早都要出事,什么時候進了局子你就有好果子吃了!

李可說,上技校?那是荒廢青春!

父親擦拭著鋁盔也不忘翻一個白眼,說,你這青春也就剩下一塊裹腳布了。

這話挺刺激,但李可卻說,裹腳布也是我的,你管不著。

母親看了一眼父親,意味深長地說,聽說這次招的全是鉆工呢。

父親似乎不愛聽,說,鉆工也是人干的!

窗外一聲哨響。李可故意放開聲音說,那我就不是人!

父親將鋁盔小心地擺放到書柜的最高層,說,哪有想去就去、想不去就不去的事,工作得服從組織需要。

李可說,什么組織不組織,你不要用組織的名義來大義滅親!

李可趁爭吵之機悄悄摸進父親的臥室,打開床頭柜,摸出一只望遠鏡,藏進懷里,轉(zhuǎn)身出門,將門摔得山響。

樓下早已等著唐鋼、胖子和小波。

報仇就得趁熱打鐵。要是拖久了,仇恨的怒火就會稀釋掉鹽度。他們要去夜捉大胡子,拍他的黑磚。唐鋼是贊同的,其意見是要在高老莊混世界,就先得做兩單像樣的活兒。做小活不行,要做就做大活。大胡子是高老莊公認的老大,拿他開瓢再好不過。

唐鋼將一條腿斜跨在自行車上,左手從屁股兜里摸出一盒香煙,用手指從底部頂出一支,叼在嘴里,再摸出一只ZP打火機,在大腿上一蹭,跳出一束藍色的火苗,點著香煙。那動作很牛逼。唐鋼又給李可、胖子、小波各扔了一根。幾個人叼著煙,朝天空吹了一陣煙圈。

唐鋼說,這樣的事你們干過沒有,第一次吧,看我的眼神行事,動作麻利點,狠一點,準一點,拍完就撤,不能留下把柄。李可說,拍黑磚我不是第一次。胖子和小波說,我們是第一次,但你也放心吧,這不比冬天我們套一只狗難多少。去年冬天他們幾個人把某家單位的一只看門狗給套了,做了一頓花椒狗肉,吃得幾個人大冬天嘴巴起泡泡。

幾輛自行車游蛇一樣穿過大街小巷。

街道邊的圍墻上有大紅的標語,是“二次創(chuàng)業(yè),迎接高原油田第二次春天”,有好事者把“天”擦掉了,讀起來令人啼笑皆非。幾個人趁著暮色,將自行車藏好,在戈壁灘上撿了一堆殘磚,坐等大胡子現(xiàn)身。李可從懷里摸出望遠鏡,居然還是夜視效果的。幾個人搶著看了一圈新鮮。李可說,這是正宗俄羅斯貨,一個哈薩克老牧民送給父親的,父親給那家老牧民一匹難產(chǎn)的傳說是汗血馬的母馬接生過。胖子說,你父親就是牛逼,既掰女人的大腿,也掰母馬的大腿。小波揪住胖子的肥臉,說,死胖子你狗日的滿嘴牙都是狗牙,難道你不是李叔叔接生的嗎。胖子齜牙咧嘴地躲開臉,不好意思地傻笑。這樣的話別人都說過,李可也早已生不出氣來,只說,早知道你死胖子忘恩負義,就叫你媽一腿夾死你算球了。胖子一臉難為情,那感覺好像正在被夾的樣子。

對面就是大胡子的家。這是他們早已踩好了的點。

他們想大胡子肯定在外邊喝酒,或者在泡女人。就一直耐心等??墒且话胩煲矝]有等見大胡子搖頭晃腦回家。突然,李可的望遠鏡里出現(xiàn)一個身影,肥肥胖胖的,走起路來搖搖晃晃,一看就是個干部模樣的人。那人倒背著雙手,溜大彎似的,卻突然在大胡子家門前停下。李可在喉嚨里尖叫一聲。唐鋼一把搶過望遠鏡,看見干部夜班巡查回家一樣,徑直推開了大胡子家的門。胖子和小波再奪過望遠鏡,干部已經(jīng)回家了。只見大胡子家前門的燈一閃,黑了。

唐鋼閃起貓步,往大胡子家后門跑去。幾個人都跟著飛跑過去。只見浴室的燈豁的亮了。一個女人很曲線的身影朦朦朧朧從不很明亮的窗里映射出來。望遠鏡快速地在幾個人手里輪換。其實用望遠鏡也看不清楚,能看清的用肉眼也就看清楚了,那就是一個女人洗澡的身影,上半身有兩坨翹翹的東西,下半身有黑乎乎的一片,其余什么都看不見。突然,浴室的燈啪嘰滅了。

幾雙充血的眼睛賊亮地在夜空里閃爍著。

對于女人,唐鋼是過來人,他從女人身體上走過,雖然那些女人是職業(yè)的小姐,小姐也就是女人。李可、胖子和小波還是童子雞。他們沒有想到拍黑磚竟然成了一次隱私偷窺,偷窺到的不僅僅是大胡子老婆的裸體,還有大胡子家的秘密。秘密似乎已經(jīng)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幾只童子雞像司晨的小公雞一樣血充雞冠,眼珠子在夜色里都賊亮賊亮地亂閃。這就是騷動的青春被打了雞血,滿身血液都在呼嘯經(jīng)絡,斗志昂揚。幾個人啪啪啪將碎磚拍在地上,粉身碎骨,騎著自行車就瘋了一樣滿高老莊搜索亮著窗戶的房子。結(jié)果可想而知,兔子不是都笨得要往樹樁上撞的。等他們精疲力竭癱坐在清冷的大街上時,幾個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褲襠里頂起一桿桿槍。

胖子還是忍不住說要“開葷”,小波也是。李可沒有說,但也感覺到女人的身體簡直就是魔咒一樣令人迷戀。唐鋼說,難道你們就沒有看過毛片兒?胖子問,什么叫毛片兒啊。唐鋼說,你個死胖子,毛片兒毛片兒,顧名思義就是能看見毛毛的片子嘛。小波問,哪里能看上啊。李可也在用眼神發(fā)問。唐鋼說,錄像廳。胖子說,不可能,錄像廳都是香港的武打片臺灣的愛情片。唐鋼說,后半場,專場,只不過要加價的,你們實在想看,我?guī)銈內(nèi)ミ^過眼癮。

幾個人血液里打的雞血還沒有稀釋,將幾輛自行車稀里嘩啦地騎到一家錄像廳。

唐鋼老顧客似的跟一個瘦瘠麻稈的老板耳語了好半天,老板終于點了點瘦得快要斷的脖子。老板帶著四個人進了后院,后院里像一個垃圾場,也本來就是垃圾場,滿院子都是老板白天收回來的破爛。他白天收破爛,晚上放錄像。穿過叢林一樣的破爛,老板掀開一道門簾。大概是老板自己的臥室,一張破床,一張破桌子上放著一臺破電視。老板向唐鋼伸出手。唐鋼掏盡口袋,只掏出一卷毛票。胖子的手伸進口袋,被唐鋼瞪了一眼,胖手連忙逃出了口袋。老板數(shù)了數(shù)毛票,也就二十多塊。老板想對唐鋼說什么,沒有說出來,似乎痛下決心的樣子,將錢插進屁股兜。老板從破床板下掏出幾張光碟,選了一張,塞進破電視下的影碟機,說,聲音小點,一個小時,再看,得加價。說罷,轉(zhuǎn)身出了門,輕輕在外邊反鎖了。

一個小時剛到,老板掐著秒表似的就打開了門。老板拉亮房間里不怎么明亮的燈,掃視了一眼幾張面孔潮紅的小公雞似的臉,說,該回家睡覺了吧。

大街上連夜里找食的狗都不見了。整個高老莊也格外靜無聲息。幾個人都嫌棄自行車的聲音過分張揚。胖子說,狗日的,外國人,就是猛啊。小波的舌頭似乎嚴重缺水,說出來的話也是干燥的。他說,就是的,跟哈薩克牧民家的馬一樣。李可沒有吭聲,悶著頭往前躥,腳步老是踩不實。

唐鋼說,散了吧,夜不長了。

太陽從窗戶里爬進來,摸著李可橫搭在被子外邊的那雙毛腿上。

等待招工的孩子在耐心等待中也被父母罵累了,不罵了。罵和被罵的都已經(jīng)疲憊。在疲憊中,李可暫時有了新的念想,那就是女人。

作為男人,總要過女人這一關。其實他不知道,一旦男人過了女人這一關,人一輩子也就沒多大沖動了。結(jié)婚,生娃,當?shù)褡约焊赣H一樣火爆著脾氣把孩子當餅捏,等孩子再長大,一輩子的火氣也就泄完了。泄完了火氣就等著退休。然后就老年癡呆一樣曬太陽,就等著給自己一塊墓碑了。人生就這么回事,真沒啥意思。作為不想統(tǒng)領世界的人,一輩子油鹽醬醋,生兒育女,一天重復著一天,一天跟一天也沒什么兩樣,也確實沒多大意思。但人類就是這樣沒意思地生活著,一茬,又一茬,然后老死在腳下的土壤里,化解成一捧有機質(zhì)的土壤,連做個嚇人的鬼也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的。

李可不想起來,閉著眼睛把人一輩子都想完了。想完了的結(jié)果就是沒啥意思。

他現(xiàn)在唯一覺得還有點意思的就是毛片里的鏡像似乎埋進了身體里,像豆芽在身體里發(fā)芽,像野獸在血管里奔跑。奔跑的野獸躥到肚臍下邊,下邊的豆芽就長成枝繁葉茂的大樹。大樹還在瘋長,硬硬的瘋長。瘋長的大樹都快搭上天了。天上有什么呢。有孫悟空。還有七仙女。扯淡,孫悟空和七仙女都是老祖宗意淫出來的角色,我李可怎么會相信呢。這些鬼才相信。但有一點李可又不得不相信,就是大樹快要撐破天了。天啊,這是什么大樹啊,把天都能撐破啊。李可死死拽住還在瘋長的大樹往下拉。拉一下,樹憋著勁頭又往上再長一下。就這樣一拉一伸,一進一退,感覺不對頭了。等李可從迷幻的夢境中驚詫而起,一股子比尿液要濃稠的東西就嘩啦啦射進短褲里。李可知道,這是夢淫。他聞了聞內(nèi)褲,一股濃郁的青蒿的味道,似乎還加了一點芥末。李可聽了聽,家里沒有動靜,母親去買菜了。他把內(nèi)褲扔進洗衣機,想了想似乎不妥,自己洗吧,可是自己長到現(xiàn)在連襪子也沒有洗過呢,要是母親發(fā)現(xiàn)自己親手洗了短褲,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他干脆將濃郁著青蒿氣息的短褲團進塑料袋,扔進了垃圾桶。

李可吃了桌子上的早餐,一碗粥,兩個煎雞蛋,幾粒泡菜。

他邊吃飯邊回想剛才的虛空玄境,覺得很他媽窩囊,多大的人了,解決身體的問題還靠手。不靠手還能靠誰呢,沒有談過戀愛。要是真沒談也不是,李可還是有幾分討女孩子喜歡的,個頭不高但也絕對不矮,臉不白但也不黑,不愛說話但也絕不沉默寡言,文靜里還有幾分男人的倔強。班上的團委書記喜歡他,說他還能畫畫,要求給班里辦板報。畫畫得很晚,團委書記給他買了一瓶啤酒還有一塊面包。邊加班畫畫,團委書記就邊給他談人生理想。談得風生水起時,團委書記滿臉紅暈,還有幾分羞澀。然后回家,路上李可就感覺她靠自己很近,熱乎乎一團火似的。李可就在離家最近的一根電線桿子下吻了她。她的嘴唇咬得緊緊的,身體像一只受驚的兔子。兔子最后還是受驚一樣逃跑了。李可也是第一次開發(fā)嘴巴的第二功能,不得要領,笨拙而魯莽。又一次,李可逮住機會,想開發(fā)一次手指的功能。那是學生包場的電影,好像是《泰坦尼克號》,兔子跟李可坐在一起。李可連電影名字都沒有記住,就哆哆嗦嗦將手放縱到她穿裙子的腿上。腿沒有穿絲襪,質(zhì)感很不錯,光溜溜的,有彈性,但也有點硬。兔子的腿再次要做逃跑狀,驚恐地痙攣著。李可面無表情地將手安頓下來,兔子卻猛然抽腿,帶著憤怒逃竄了。他的手一直僵持在那里,很沒面子,直到電影散場。李可生氣了,心想不就是一條腿嗎,用得著階級敵人一樣逃跑嘛。于是,就再不理兔子了。兔子似乎也沒有打算去安撫那只手,直到高考。兔子毫無懸念考了一所重點大學。李可差三分,也毫無懸念。即使不差三分,考個大專也沒啥意思。李可覺得真是悲哀,身體的覺醒,還是靠一張毛片啟發(fā)。心想,要是自己主動點創(chuàng)造個機會,還是有可能拿下一只小兔子的。畢竟,小兔子對自己還是有點意思。

七想八想,母親買菜回來了。李可連忙出門。母親在后邊問又往哪里瘋?cè)?,他沒有回答。他覺得沒有回答的必要。天天都這樣,還要天天問,真是不怕舌頭累。

李可在一棟樓房下遇到小波。樓房海拔高,也不接地氣,年齡大的老工人不喜歡上樓下樓,覺得四合院舒坦,所以新結(jié)婚的年輕人都住樓房。小波給她姐姐看房子。姐姐剛結(jié)婚,跟新婚的姐夫到海南去旅游度假了。新房里都是新東西,人一走就是一個多月,還是擔心門被撬掉了。小波朝李可晃了晃手里的鑰匙。鑰匙也是新的,晃出幾輪銀光。李可抬頭往樓房上看。小波會意地指了指一扇貼了雙喜字的玻璃窗戶,說,需要的話,找我來拿鑰匙。

唐鋼似乎又賺了一筆錢,要請李可、胖子和小波去歌廳耍。

這正是幾個人求之不得的好事。幾個人都還沒有掙錢,父母給的也就夠買幾瓶啤酒,或者喝幾杯冷飲,要吃個大盤雞喝上頓白酒還得唐鋼買單。唐鋼在這一點上確實沒說的,有福同享。其實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除了爹媽給的午餐免費。唐鋼就是想混大哥?;齑蟾缇偷糜写蟾绲臍舛取J紫染褪侵v江湖義氣。你看桃園三結(jié)義,焚香為盟,肝膽相照,一聲兄弟走江湖,這高老莊也就有自己的半壁江山。再說了,幾個人的父親都在一個單位,彼此又是鄰居。遠親不如近鄰,父母們走得很近。就拿唐鋼的父親來說,開車的,每出一次遠車就捎回一些東西,青海湖的鰉魚,張掖的大白菜,安西的瓜,敦煌的杏,挨家挨戶送去,就送出一番仁義。胖子的父親在單位食堂,食堂里有魚有肉,胖子的父親也很胖,近水樓臺嘛,所以胖子也很胖。胖子廚師也關照著鄰居,去食堂打菜,勺子挖得格外深,手也不抖。小波的父親是電焊工,幾乎幾家的鐵凳子、鐵簸箕、小桶,都是他焊工父親的杰作。李可的父親就更不用說,家家的孩子都是他接生的,相當于送子觀音。于是,唐鋼、李可、胖子和小波自開襠褲就是一起玩雞雞的朋友,把誰家都可以當家的。就這深厚扎實的背景,幾個人棒都打不散。

暮色中,他們?nèi)チ艘患医小扒锼寥恕钡母鑿d。歌廳的牌子繞了一圈霓虹燈,一閃一閃的五顏六色。他們曾路過卻沒進過。唐鋼是進去過的,一進門老板娘就盛開著一張粉臉說,喲,鋼哥啊,好久不來了呀,幾位啊。唐鋼用嘴巴呶了呶李可、胖子和小波說,我兄弟,來幾個新鮮的。老板娘說,鋼哥你也知道的,新到不久的,鮮著呢。說罷,就叫一身黑西裝的服務生領去一個包廂。李可覺得黑西裝一臉正經(jīng),像保鏢,也像打手。

一會兒,四個花枝招展的小姐進了包廂,居然是唐鋼那天領的貨,紅頭發(fā)一幫子。紅頭發(fā)年齡有些大,唐鋼想換。紅頭發(fā)說,哥,不都一樣嘛,一泡尿的事,又不是挑老婆呢。唐鋼想也是,就把三個年輕的給兄弟,自己留下紅頭發(fā)。唐鋼知道紅頭發(fā)老是老了點,但這樣的小姐做活更扎實,是實力派。唐鋼說,兄弟們,好好玩啊,把事干了不留遺憾,不然等正式上班了,野外逮只兔子都是公的啊。

李可看了看分給自己的小姐,光線迷離,就看見一張白臉一張紅嘴。寡味。他覺得小姐就是公共汽車,就是公廁,很臟,調(diào)動不起興趣。胖子、小波很害羞的樣子,只顧悶著頭喝啤酒,好像酒水不要錢似的。小姐們有她們的原則,客人放開手玩,她們的執(zhí)業(yè)紀律是不能拒絕,要是客人悶著,她們也懶得調(diào)動身體,能不激動就不激動,激動也是很累的事情。

唐鋼跟紅頭發(fā)唱完幾首歌,一回頭喊了一聲,你們他媽的,小姐是拿來看的嗎,你們的手被豬啃了是不是??!剛巧胖子幾瓶啤酒下肚壯起小色膽,正伸出小胖手準備摸摸小姐的大白腿,一聲吼嚇得一下又收回手,真像被豬啃了一口。唐鋼拍了拍李可的頭說,怎么了,騷筋被抽掉了啊。李可覺得這話太難聽,不想理會。唐鋼突然想起什么,哦了一聲,轉(zhuǎn)身出門。

紅頭發(fā)女人說,小朋友們,姐給你們玩一玩手指舞啊,把你們啟發(fā)一下,你們看好了。說罷,紅頭發(fā)女人將茶幾的東西刨開,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做出兩條人腿樣,開始學走路。胖胖的手指還真惟妙惟肖。她開始學著女人的兩條腿擰著屁股走路,說,一個小姐在走路。她把手收了回去又做了個直走的姿勢,說,一個嫖客跟在她后面。接著她把手指收了回去又做了個匆忙走的姿勢,說,一個小偷跟在后面,妓女和嫖客都進了屋。她又做了個踮起腳看的姿勢,說,小偷爬在窗戶上偷看。接著,做了個叉開腿走路的姿勢,說,完事后小姐走了出來。又做了個腿軟走路的姿勢,說,嫖客走了出來。這時,她把手收了回來又做兩條腿根部夾著大拇指走路的姿勢,說,小偷成這樣了。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唐鋼進來對李可耳語了幾句。唐鋼是個老江湖,他曉得李可在想什么。他出去問老板娘了。老板娘說那個穿白裙子的姑娘并沒有做小姐,至于在做什么她也不知道。李可一聽,神色舒展了一些,但也只顧喝酒。小姐一想,你喝我也喝,都不說話。到最后,李可醉了,一歪頭倒在小姐的懷里。唐鋼抽出100塊錢,對那小姐說,麻煩你把我兄弟做了吧。小姐心領神會,攙扶著李可進了包廂后邊的房子。

唐鋼對胖子和小波說,你們就是嘴巴上的功夫,今晚撤了。

三個人推著自行車在大街上歪歪斜斜地走。夜風很涼,酒也醒了幾分。

胖子走路的姿勢很別扭,胯下像夾了一個氣球,他不好意思地說感覺好像尿了。唐鋼說你那是流了,流和尿是兩碼事。小波說那我也流了。唐鋼說你們啊,成天嚷著叫開葷,一見女人就流了,你們叫我咋說呢。胖子很不好意思,擔心起來李可,說我們不管李可了啊,這不好吧。唐鋼揪住他的胖臉,說你腦子不開竅啊。小波也說我們等等李可。唐鋼說你波娃腦袋也灌漿糊了,高老莊就這幾步路,他找不到家啊。

正說著,李可從后邊追了上來。他一手拽著褲子,一手提著皮帶,邊跑邊喊,好半天才把褲子扎在腰上,白襯衣一半邊扎在褲腰里,一半邊掉在外。唐鋼說,你咋的了,瘋狗攆你???李可好半天才緩過氣來。原來迷迷糊糊中,小姐解開了他的衣服,又解開了他的褲子,正準備扒下他的內(nèi)褲時,他驚醒過來,嚇得提著褲子就跑了。

唐鋼忍不住哈哈大笑,說:你們啊,就這點出息,球事干不成。

李可說:第一次呢,我才不給小姐。

唐鋼說:你們都他媽的君子一樣啊,還處女還第一次的。

胖子說:李可做得對,第一次還是要給對人的。

小波說:我就留著在新婚之夜。

唐鋼一聲嘆息,說:我服你們了,你們把那點東西搞得洗禮的圣水一樣,哎!

出租車在有些坑坑洼洼的柏油路上飛跑著。

車里依然放著《回家》那首歌。李可想問出租車司機是不是光盤里就這么一首歌,搞得人心情跌宕起伏很難受。但又不好問,就當司機專門為父親回家定制的音樂吧。

李可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唐鋼。唐鋼以一個中年男人的沉默和憂傷凝固著表情。從那張臉上怎么也看不出十幾年前混跡高老莊的唐鋼了。那個有點混的唐鋼一下子退縮在記憶里,想拔都拔不出來?,F(xiàn)在想來,這一切都不怪唐鋼。命運這東西誰也怪不了。李可也清楚地記得,自己這一輩子差點被小姐拿下的歷險記。被小姐拿下其實也不算什么,關鍵是那時心里還是裝滿了一個身影。

那就是曉雪,一個模樣和名字一樣清純的四川女孩。李可一直認為愛只需一眼。那一眼就叫一見鐘情。也就是說愛是需要秒殺的,一瞬間就會決定一輩子。再漂亮的一個女人假若多看幾眼也許就會看出缺陷。一眼看不出缺陷,就只能看到美麗和心動。無需證明,在高老莊夕陽西下的那個黃昏,李可被曉雪秒殺了。唐鋼是知道的,他是個老狐貍,什么都躲不過他。李可不想說出來,有些害羞,怕唐鋼譏笑自己對一個外來妹產(chǎn)生感情,那時會有些難為情。作為高老莊的年輕人是不會找一個外來妹的,除非那妹子跟天仙有一拼。但曉雪并不天仙。并不天仙的曉雪有一種味道瞬間打動了李可。李可認為曉雪是山野里正欲開放的一朵白玉蘭,清新的氣息,味道甜蜜。城市里的女孩已經(jīng)沒有了那樣的氣息。氣息很重要。

李可看著窗外,戈壁在后移。蒼黃的大地上,有星星點點的駱駝刺。

就在那個難捱的暑假,李可戀愛了。

終于接到單位招工考試的通知。

雖然都知道考試只是一個形式,但這個形式還是要走的。唐鋼送三個人進了鉆井辦公樓,進去的都是同一屆的落榜生,彼此都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打招呼,頭一低就鉆進大門。唐鋼說,你們進去吧,只要不交白卷,都過關。唐鋼坐在院子里抽煙,一個干部模樣的人背著手走過去,問,都開考了,你咋還不進去?唐鋼朝天吹著煙圈,說,我都兩年的老工人了,還考啊。那干部模樣的鼻孔里哼唧了一聲,背著手轉(zhuǎn)身離去。唐鋼覺得那背影十分熟悉,想啊想,又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李可連卷子也不想打開,眼睛盯著窗外發(fā)呆。窗外沒有樹,空蕩蕩的荒漠,一點讓人聯(lián)想的物件都沒有??紙隼锕P尖的聲音在咆哮,李可感覺到這聲音熟悉而又陌生,令人興奮而又悲哀。這樣的書寫幾乎就是人生最后一次書寫了,學生時代真正結(jié)束。未來的書寫不需要用筆,要用汗水,用體力,用大腦,也許還要用別的什么??傊辉贂霉P,也不再會這么恭恭敬敬。正在發(fā)呆,突然脖子上挨了一巴掌。李可扭頭一看,是公安科的羅伯伯。羅伯伯用鐵杵一樣的指頭點了點卷子,李可才打開試卷。

走出考場,唐鋼迎了上去。唐鋼在院子里制造了一堆煙頭。他說,我請你們喝酒去,就算祝賀你們即將走上工作崗位吧。三個人也沒有客氣,騎上車就往小天鵝奔去。

幾輛破自行車哐當哐當??吭谛√禊Z飯館門前。一推開門,李可目光就僵直了。那個被李可一直掛記的一臉清純,模樣跟名字一樣可人的曉雪就站在飯館里的吧臺前。按理說,李可沒有懼怕過什么,但此刻見到一身白裙的曉雪正抬起水汪汪的眼睛盯著自己,還是覺得腿晃了一下。真的,晃了一下。唐鋼還是老到,咋呼呼地湊近曉雪,問道,姑娘,叫什么名字?曉雪對唐鋼并不陌生,而且還有點害怕,目光躲著,從天花板落在桌子上,又從桌子上飄到地上,又從地上飛到手上,又從手上停在指甲上,小聲回答道,曉雪。唐鋼呵呵一聲笑,好名字啊,跟人一樣,不做小姐來端盤子???曉雪的臉嘩啦一下充血,紅得用指頭都可以戳出血水和羞辱來。李可很反感唐鋼這樣的問話,心里像窩了一把銀針。李可拽了唐鋼一把。

唐鋼連忙說:端盤子好端盤子好,你就好好給我們哥幾個端一次盤子吧,啊。

點完菜,曉雪就跑進廚房再沒有出來露面。一頓飯吃得索然,兩瓶老酒也喝得寡味。唐鋼似乎很抱歉的樣子,端起杯子不停地跟李可碰。胖子胖而不傻,也說鋼哥的不是,還說是李可愛上的女人就不能說是小姐。小波也說這樣傳出去,兄弟們都沒有面子。唐鋼連連自罰幾杯,跑出去找人,找遍包廂和廚房都不見。老板娘說,死女娃子一轉(zhuǎn)頭就不見人影子,看我咋個收拾她。唐鋼對老板娘一下毛了臉,說,你敢收拾她!老板娘從來沒有看見唐鋼跟自己翻過臉,左想右想就是想不出所以然,小聲嘀咕道,吃了瘋牛肉?。刻其搮s立馬換一張臉,嘿嘿一笑,說,娘啊,我就是吃瘋牛肉了呢。老板娘卻沒有變過臉來,扭著肥碩的腰身進了廚房。唐鋼真相扇自己的臉,怎么在哪里都不是人啊。

唐鋼回來故意說:一個端盤子的小丫頭,我去做了她!

李可說:你敢!

唐鋼對著李可倔強的背影,失望地搖了搖頭,說,他媽的,荷爾蒙能叫男人變成傻逼啊。

幾個人的心情都不暢快,唐鋼建議去泡澡。大澡堂子熱霧彌漫,赤條條的人影穿來穿去。幾個人橫七豎八趴在池邊的臺子上,裸露出青春的軀干和器官。在熱力膨脹的作用下,毛孔花朵般開放,每一根汗毛都抖擻著精神,恣意張曲。血管也像節(jié)假日高速公路一樣開放,馬達嘶鳴,萬馬奔騰。雄性的器官似乎得到某種暗示,高高地昂起了頭顱,摁都摁不下去。他們似乎也沒有要摁下去的想法,還很享受在這熱霧里半透明狀的張弛。瘦瘠麻稈的小波撫慰著下邊,瞟了一眼胖子,說,豆芽菜。胖子沒有聽清楚,問,什么菜?小波笑著說,豆芽菜啊。胖子似乎明白了什么,扭頭看了看他們,具具威猛如同鬼子兵的小鋼炮,就連瘦小的小波也昂揚于自己,心中不是滋味,趕緊拿條毛巾蓋住了胯下的黑色叢林。他早就聽說過,越是瘦瘠麻稈的人家伙越大,就是所謂的胖人汗多,瘦人慫多。胖子忍不住道,老子的精華都長成肥膘了,你們都長在了下邊!小波說,誰叫你不會長的?。颗肿右宦牳鼝阑?,扯起胯下的濕毛巾朝小波那家伙抽過去。小波哎喲一聲,捂住襠部就滾進了池子里。

唐鋼、李可聞聲而起,不知所以然。胖子扭著肥胖的身子,頭也不回地出了浴室。

唐鋼拽起小波,說,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女人的面子在胸上,男人的面子在根上,你傷了胖子球的自尊了。

小波委屈地說,我也就是順嘴一說的嘛。

李可說,為這點事啊,小波,你得主動請胖子我們撮一頓。

小波感覺很不好意思,幾把套上衣服褲子追下去,早不見胖子的身影。

畢竟這點事,算不了大事。幾天過去,幾個人又攢在一起。

胖子依然還是一張憨憨的胖臉,似乎早已忘記了傷害。小波自覺地說我請你們喝酒,還是去小天鵝吧。唐鋼騎在自行車上吹起了口哨“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幾個人就同時吹開了“我愿拋棄了財產(chǎn),和她去放羊……”

唐鋼一進飯館就高聲嚷嚷,娘啊娘,倒水來!等了一半天,娘沒有出來。唐鋼想,這老板娘生氣了呢。唐鋼正欲發(fā)作之際,一身白色衣裙的曉雪低著頭出來了。給幾個人倒上開水,依然還是低著頭。唐鋼反擰著脖子去看曉雪的臉,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突然被燙得跳了起來,伸出舌頭亂甩,喊道,咋個回事啊,想燙死我??!老板娘聞聲而出,連聲說著對不起,又朝曉雪喊道,滾回去,水都不會倒!小雪滿臉通紅,委屈地咬著嘴唇,跑回后堂。唐鋼卻對老板娘蹦了起來,喊道,誰叫你趕跑她的啊,叫她回來!老板娘也忍無可忍,還擊道你吃了槍藥啊!唐鋼不依不饒,繼續(xù)喊,你快去叫啊,還愣著干嘛!老板娘氣得臉上的肉都錯亂無章,又急急忙忙往后堂跑。

李可、胖子和小波被唐鋼的反常舉動驚呆了。李可舉杯喝了一口,感覺水溫并不算燙啊,奇怪地看著唐鋼。唐鋼朝李可眨眨眼睛,嘴角上掛著一綹子壞笑。這時曉雪又被老板娘喝使出來,顫顫巍巍站在一邊,眼角掛淚,像個受罰的小學生。李可怒不可遏豁然起身,朝唐鋼的臉就是一拳,喊道你他媽的!唐鋼被打得身子一栽,直起身子時嘴角已經(jīng)滲出血,臉上依然一綹子壞笑,說,上酒,我們要喝酒。李可趕緊起身拍拍曉雪的肩,說,沒事的,不要哭,有我在,他們不敢欺負你。

胖子和小波奇怪地扭著頭看著唐鋼、李可,莫名其妙。

李可對曉雪說:我叫李可,你呢?

曉雪囁嚅半天才說:我叫曉雪。

胖子這才捋展神經(jīng),恍然大悟地說,哦,今晚這酒該李可請客呢。

小波也跟著說:就是,就是的。

唐鋼說:就你們兩個屁話多啊,喝酒,喝酒!

站在吧臺里的曉雪偷看了一眼李可,又趕緊垂下目光。

幾個人東倒西歪出了飯館。胖子大著舌頭說,曉雪,曉雪,還是處女的樣子呢。唐鋼揪了一把胖子的肥臉,說你一天就掛記著處女,多大個出息。李可說,鋼哥,什么時候你還我一拳吧。唐鋼說,這一拳我讓你永遠欠我的。李可直搖頭。

這時,他們看見大胡子一幫人搖頭晃腦朝小天鵝走去。

李可一見大胡子就有往上沖的沖動。

唐鋼對李可說:看見了吧兄弟,要速戰(zhàn)速決,狼多肉少,夜長夢多啊。

一進家門,母親將一張招工錄取通知書給李可。李可瞟了一眼,隨手扔在茶幾上。

母親很認真地說,還有十來天就報到上班了,你要收收心。父親也趕緊幫腔,說吊兒郎當?shù)臉幼?,工作了就要好好干。李可反感透了父母沒完沒了的說教,又頂撞道,好好干,好好干,干死都只是一個小工人。父親說,你不當工人還想當什么?李可硬著脖子說,我什么都不想干,我只想回北京。父親譏諷道,回北京,回北京喝風去啊。李可說,喝風也比這戈壁灘強。母親看倆人較上勁了,趕快平衡爭吵,又低聲說去找找老羅。父親吼聲如雷,說,不找就不找!李可說,你看你就這樣的,你只以為你是高老莊的接生婆,人前人后都說你的好啊,你知道還有人說你一個大老爺們就靠掰女人大腿過日子呢。這句話實在有點過。父親掄起巴掌,狠狠地抽了過去。李可也被抽懵了,捂住臉半天才緩過神來,喊道,我自己的路自己走,瘋了一般摔門而出。

母親傷感地對父親說,老李啊,你不該啊。

父親陌生地看著自己的手掌,突然抬手給了自己一巴掌。母親說,老李啊,你這又何必呢。父親還想找個什么道具再深刻地傷害一下自己,但母親死死拽住他的手不放。這是父親第一次對李可出手,也許正因為不經(jīng)常出手,所以一出手就沒有把握住輕重。父親從不對李可動手,這是他的隱情,是他內(nèi)心隱藏的一道憂傷的秘密。這秘密比天還大。這比天還大的秘密也是父親活著的理由?,F(xiàn)在說起來又過分沉重。

李成武和高志遠來到大西北后,除了滿身打了雞血一樣的激昂,還有不可預知的遭遇。兩個京城來的青年被分到油田鉆井。鉆井是份艱苦的活兒,誰都知道,但作為男人來說,干鉆井又是體現(xiàn)力量和氣魄的活計。那時沒有艱苦不艱苦之說,似乎越艱苦越光榮,越艱苦才能越體現(xiàn)人生價值?,F(xiàn)在說起來都有點可笑,但那時一點都不可笑。人人都爭相體現(xiàn)價值,用最艱苦作為價值尺度。父親的第一張照片就是以井架為背景,滿身油污,老棉衣挾裹的腰上捆著一根電線,滿臉樣板戲里楊子榮一樣的豪情。扳道工爺爺收到照片后,抹了一把又一把老淚,即使是苦力出身的扳道工爺爺也理解不了父親的軒昂氣勢。自此之后,爺爺就對酒飲愁,兩年之后就撒手人寰。但父親卻在戈壁灘上駱駝刺一樣堅韌地成長起來。

李成武和高志遠都想當一名王進喜式的產(chǎn)業(yè)工人,那是堅不可摧的偉大的理想??墒?,命運這玩意就是不可捉摸的魔鬼,父親沒有實現(xiàn)理想當個王進喜,一次偶然改變了他的命運。高志遠呢,更可悲,年齡永遠停止在了23歲。父親改變自己的職業(yè)跟師傅緊密關聯(lián)。師傅就是老羅。老羅是青海人,也許是自小吃青稞有關,身坯跟鐵塔一般,還是行伍出身,脾氣和肌肉似乎都是鋼鐵做的。師傅老羅把兩個北京娃練得嗷嗷直叫,師徒三人一出動就像獅子出窩。師徒三人走過大街都能卷起一股子旋風。

那年,老羅三十來歲才娶上老婆。老婆也是一個地道的青海女人。青海女人除了愛唱花兒,相夫教子操持家務是沒得說的。老婆是個好老婆。那時男人們戰(zhàn)天斗地,走到哪里就把家安扎在哪里。那個家其實也就是一個象征意味的家,一頂帳篷。要是隊上帶家的職工多了,就得兩家人或者三家人才能分一頂帳篷。帳篷之間拉一道布簾子就是隔墻,晚上男女做事都是咬著腮幫子的,決不能發(fā)出一絲與幸福有關的聲音。與幸福無關的聲音就是男人的鼾聲和夢屁,那倒是可以盡情發(fā)泄的。靜悄悄的一間帳篷里,不久某個家屬肚子就無聲無息地大了,另一個也大了。彼此之間都沒有聽到花開的聲音,果子就結(jié)出來了。

老羅的老婆肚子大了他是知道的。至于果子哪天成熟,他狗屁都不知道。以至于一天他還在鉆井平臺上揮汗如雨,同帳篷的家屬上氣不接下氣跑去報告時,他居然還說,生就生唄,生娃不跟蹲下撒泡尿一樣嗎。那家屬說,拉了,就是拉不出來,都拉出血了,得趕緊送醫(yī)院,送晚了,大的小的都沒了。隊長走過去踢了老羅屁股一腳,說,快點給老子滾回去!老羅這才知道似乎女人生娃跟拉泡尿還是有區(qū)別的。隊長朝李成武和高志遠喊道,跟著你們師傅,打個下手。三個獅子一樣的男人連滾帶爬回到帳篷,老羅媳婦癱在地上,就只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了。血水在地上汪洋,一點也不鮮艷,烏黑烏黑的。往醫(yī)院送,還有三十多公里的戈壁石子路,院子里就一輛東方紅拖拉機,等顛簸過去人就早散架了。老羅鐵塔一般的身子瞬間進了煉鐵爐似的,軟了,大巴掌一下又一下掄著比豆子還大的眼淚珠子。

高志遠拉過李成武,兩個人在院子里咬著耳朵。高志遠將頭搖得像皮球。李成武突然大喊道,找把剪子,點支蠟燭,死馬當做活馬醫(yī)。李成武將剪刀在蠟燭火苗上燒了,牙一咬,沖進了帳篷。幾分鐘過后,聽見一聲嬰兒響亮的哭聲。那哭聲非常尖厲,像憋久了的怒吼,聽說在五公里外打井的人都聽見了。李成武滿手鮮血從帳篷里走出來,剛走了兩步,一個跟頭栽倒在地。栽在地上還不忘喊了一句,趕快把大人送醫(yī)院。

就這么一次顯山露水,父親居然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先是被單位送到德令哈衛(wèi)生學校專攻婦產(chǎn),兩年后畢業(yè)回到高老莊就直接去了醫(yī)院工作,依然是主持婦產(chǎn)。后來他居然成了高老莊送子觀音的代名詞?,F(xiàn)在說起來都有點兒搞笑。李成武和高志遠在上中學時偷看過一本醫(yī)書上逼真的婦產(chǎn)圖片,還有細致的文字說明。那書是高志遠父親的。高志遠父親就是醫(yī)生。他們把醫(yī)學書當成黃書看了個遍。加上李成武膽子比高志遠要大,在那時就盡力死馬當做活馬醫(yī),簡單點說是一剪子的事。這就是生活里要遭遇的突兀。有的突兀一遭遇一輩子就完蛋了,有的突兀一遭遇一輩子就改寫了。李成武就是在突兀上沒有丟掉芝麻卻撿拾了西瓜。

再后來,老羅經(jīng)常叫兩個愛徒到家里喝酒。老羅把他們當兄弟一樣看,有點好吃的好喝的,老羅就招呼上倆徒弟。一次,倆人照樣去老羅家喝酒,卻發(fā)現(xiàn)屋子里多了一個大姑娘。大姑娘說不上漂亮,但也說不上丑。即使是一個不漂亮也不丑的大姑娘出現(xiàn),也令戈壁灘熠熠生輝。一鍋老母雞湯都索然寡味,兩個人都口舌干燥的樣子。老羅幾大碗酒下肚就說,這是你們老嫂子娘家村里的一個遠方親戚,高中畢業(yè)呢,過來帶孩子。因為老羅第二個孩子已經(jīng)橫空出世,得要人幫忙料理。老羅還說,你們誰看上了就跟我吱一聲,這戈壁灘啊,逮只兔子都是公的。兩個人都不吱聲,比大姑娘還靦腆,只顧悶頭喝酒。最后還是李成武說,高志遠你先來吧。其實兩人都有那個意思。但李成武考慮到自己已經(jīng)到醫(yī)院工作了,接觸女性機會要多一些,而且鉆井那份工作,即使是農(nóng)村姑娘好多也是看不上的。也有很多鉆井工人都三四十了還是一條光棍。高志遠不好意思。

老羅一巴掌拍在大腿上,等于拍板了,說:就這樣啊,定了。

十天過后,高志遠就結(jié)婚了。新婚那天晚上,高志遠喝多了,李成武也喝多了。賓客散盡,洞房花燭搖淚,高志遠卻拉著李成武跑到沙灘上坐了一晚上,說了一晚上。誰也不知道他們說了些什么。只是哭了又說,說了又哭。半夜里,滿院子的人都聽得見。天亮了,新媳婦早早出門,看見兩個人相擁著在沙窩子里睡著了。新媳婦驚詫得目瞪口呆,她沒有見過兩個男人會摟著睡覺。

自此,身影相隨的兩個男人出現(xiàn)了分水嶺。高志遠叫李成武去家里吃飯,他不去。老羅叫兩個人去家里喝酒,他還是因故缺席。老羅看得出來,就對老婆說,你要么再回趟老家去,看看你家遠房還有沒有大姑娘,再帶一個來。老婆生氣地說,你以為我老家是雞窩啊,一抓一只,一抓還有一只啊。這話傳了出去,在高老莊都成了經(jīng)典。

當然,這事還得后邊再說。因為這事才剛剛是個開頭。

后來,老羅當了隊長。八幾年時,全國嚴打。老羅是行伍出身,在部隊還是特種兵,一個人赤搏四五個人不在話下。于是,他被調(diào)到公安科當科長,專門震懾高老莊的壞蛋。轉(zhuǎn)眼間當科長也十幾年了,要是他有個文憑,當個副書記也不成問題。就這層關系,似乎比鐵還硬,要是李可的工作,現(xiàn)在去找老羅,老羅也不會不幫,但李成武就是憋著勁,不想向別人開口,雖然自己口里也沒有金牙。這既是面子問題,也是里子問題。求人,就把面子求掉了。里子呢,里子就是自己長出來的,他就認為你要是好好學好好考,不說考個北大清華,就是考個青海大學也行啊。所以,要面子恨里子的李成武,打死也不送嘴巴里的一口氣。要說他這是對孩子的不負責任,那絕對是扯淡。這么多年來,他就從來沒有對李可動過一根手指頭。想一想,在中國做兒子的,哪個沒有享受過父親的大巴掌呢。

這是第一次。正因為是第一次,李可還不習慣。也正因為是第一次,李成武都覺得自己犯罪了一樣。哎!母親也一聲嘆息。

夜里,家里電話鈴聲山響。接起電話,哦了一聲,李成武翻身下床。這種事并不陌生,幾乎已成為習慣。產(chǎn)房里的事,就是人命,就是天大的事。李成武穿上衣服,騎上自行車,箭頭一樣朝醫(yī)院奔去。上午他已經(jīng)知道,三號床夜里會有問題。三號床已經(jīng)過了三天預產(chǎn)期了?,F(xiàn)在人們總喜歡剖腹產(chǎn),一刀子拉開了事,誰都方便??衫畛晌洳贿@樣想,他總覺得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動刀子。人就是大自然的果實,講究的是瓜熟蒂落。瓜不熟蒂就不會落,這是自然規(guī)則。三號床過了三天,也嚎叫了三天,早有其他醫(yī)生還有護士叫動刀子,他堅決反對。這份堅持似乎很有道理,但也有新派醫(yī)生不以為然。婦產(chǎn)科矛盾是有的,但李成武的堅持就是真理,家長還有產(chǎn)婦都信以為真。因為他是送子觀音。所以,產(chǎn)科的事都是他說了算。而且基本沒有出過大問題,特別是人命關天的問題。

到了醫(yī)院,老羅兩口子就守在樓道門口。那份焦急的模樣像熱鍋上的螞蟻。李成武忍不住開了個玩笑,說兒媳婦生娃呢,你一個老公公忙活個啥。老羅說我忙活的是第三代人呢。李成武沒有多說什么,換上白大褂,轉(zhuǎn)身就進了產(chǎn)房。

也就是半個小時,一聲嬰兒嘹亮的哭聲響起。李成武走出產(chǎn)房。老羅兩口子臉上盛開出花朵。老羅說,有時間到家里去,咱們喝兩杯。李成武遲疑了一下,他的腦子里躥出李可工作的事,但腦子一閃就過了,說一定會去的。老羅老婆說,成武啊,我家兩代人都是你接生的呢,你真是我家的救命恩人,非要塞給李成武一袋子紅雞蛋和花生。李成武象征性推辭了一下,收下了。這不是紅包,這只是高老莊的習俗。

老羅說,一定啊,到家里來喝酒!

十一

小天鵝飯館門口,停著大胡子的太子摩托車。

這車牛逼。在高老莊目前就這么一輛,滿大街還是鈴木、嘉陵125呢,他就整了這一個另類。這車在美國西部電影里看過,哈雷形狀,花里胡哨,牛逼燦爛。一擰油門,嗓門比獅子吼還雄壯。大胡子兩腿蹬著騎,穿一件無袖牛仔夾克,或者干脆一件皮夾克,戴一副墨鏡,額頭上纏一塊手帕,加上滿嘴大胡子,真是狗見了狗跑,雞見了雞飛。高老莊的傻小子們見了呢,就只有一個羨慕嫉妒恨的份。

李可見了太子摩托兩眼就充血,要格斗。更何況是在小天鵝門口見了。

小天鵝的曉雪是李可魂不守舍的心動。青春期的男人就這點騷樣,見了一個中意的妞比春天里的狗還騷情。唐鋼有過畫外音,意思就是一個外來妹,一個差點做小姐的小女子,沒有必要動真的。要是身體喜歡,想想辦法,軟硬兼施拿辦了就是,用不著動真情。李可不那樣想。李可就感覺愛上了,不管她是哪種身份。愛,還講身份嗎?唐鋼說,你覺得你爸媽能接納嗎?李可固執(zhí)地說,他們可以不接納,也跟他們無關。就連胖子和小波也感覺不是那么回事,怎么能找個端盤子的呢。李可踹得他們滿地打滾,說趴遠點!

意見可以有別,但他們依然是堅不可摧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而且,他們都積極主動配合。他們也想,不就是喜歡一個小女子嗎,也暫時不用往結(jié)婚那里想,哪有一談戀愛就結(jié)婚的呢,跟父輩們又不一樣,逮只兔子,是個母的就可以結(jié)婚。不談戀愛就結(jié)婚,或者結(jié)了婚再慢慢談戀愛,老一輩的婚姻也自有獨特的穩(wěn)定性,不像現(xiàn)在的人,上午結(jié)婚,中午睡一覺,下午就離婚,反而婚姻變成了玻璃婚。解放思想嘛,首先從解放身體開始。

飯館里,大胡子確實喝高了。大胡子這樣的江湖大哥嘛,一上桌就會喝高。喝高了呢,就少不得女人。大胡子滿嘴胡須都吸食了春藥一樣,根根精神抖擻,斗志昂揚。他到小天鵝喝酒,目的就是曉雪。大胡子覺得高老莊的美女,只要他看上眼了,就沒有拿不下的,不管軟拿還是硬拿,總之最后都要拿下。小矮虎等幾個吆喝著,要幫大哥拿下這個雛兒。

可是曉雪這個雛兒不懂高老莊的江湖,壓根就沒把大胡子一幫酒鬼當回事。先是小矮虎叫曉雪陪大哥喝一杯,曉雪也不再驀然紅臉了,只是鼻子里哼唧了一聲,轉(zhuǎn)身就出門了。小矮虎咦喲了一聲,像被什么燙了舌頭。小矮虎想動作一下,大胡子用目光制止了他。等曉雪再次端菜進來,小矮虎伸腳一勾,門啪嘰關上了。曉雪猛一回頭,大胡子胳膊一攬,曉雪就坐在大胡子的腿上。曉雪像坐上了老虎凳,拼命掙扎。

小矮虎說:小婊子,給你臉不要啊,你知道嘛,好多女人想貼大哥,還看有沒運氣呢!

大胡子說:小妹,就陪大哥喝一杯!喝一杯,給你一百塊!

曉雪的掙扎是徒勞的,也是失敗的。大胡子一把撩起她的裙,大手就插進雙腿。曉雪的腿像受驚的驢,蹦得老高,一腳踹翻了桌子,杯盤傾覆。這樣的烈女大胡子打心里喜歡。他哈哈一笑,就勢把曉雪身子一掄,摁倒在餐桌上,準備霸王硬上弓。

門嘭的一聲被踹開了。

曉雪嚎叫著翻身就跑出了包廂。

大胡子剛剛把褲帶解開,扭頭一看,一把椅子已經(jīng)挾裹著旋風兜頭而下。這種江湖混戰(zhàn)就怕突然襲擊,防不勝防,何況大胡子的注意力還在下半身。要是明著干,李可他們不見得占得了便宜,畢竟大胡子一幫都是老江湖,都是棍里去刀里來的老戰(zhàn)士。但這一次大出意料。好幾把椅子、好幾塊磚頭一同粉身碎骨之后,大胡子一幫人都趴在地上了。特別是李可出手夠狠,將一只酒瓶子磕碎,硬往大胡子的頭上戳了五六下,每戳一下都扯出一串血珠子。打仗就怕這樣的新手,更怕是這新手還帶著仇恨,下手沒有輕重,往往出人命。這畢竟不是戰(zhàn)場,也不需要你死我活。唐鋼趕緊拽住李可,說,夠了!

在高老莊能跟大胡子血拼的人不多。這一仗小試鋒芒,唐鋼一伙聲名鵲起。

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難。這一口窩囊氣大胡子也還只是憋在喉嚨里,還沒有打算咽下肚里。大胡子要將這口氣吐出來,吐在唐鋼的臉上,這是肯定的。唐鋼叫李可幾個人要小心,不要在大街上晃蕩,以防被老鷹捉了小雞。幾個人倒是在家規(guī)規(guī)矩矩了幾天??墒窃俳拥教其摰男盘枙r,唐鋼已經(jīng)在派出所,叫拿錢去贖人。

李可把母親藏在床板底下的一卷錢給搜刮了,數(shù)數(shù)才800多元。找到胖子,胖子在家里搜刮了1000多元,小波在家里找到500多元。還不夠。李可、胖子、小波三個人厚著臉皮找到小天鵝。曉雪二話沒說,拿出了剛剛領到的一個月工資。

在派出所門口,大胡子一幫人搖頭晃腦走出來,跟李可他們幾個人遇上了。送他們出來的居然是所長。所長看見李可他們,一轉(zhuǎn)身就進去了。大胡子刮了個光頭,光頭上還貼著幾個紗布疤疤,看來開瓢處還沒有拆線。大胡子堵住李可,點了點頭,說:你小子我是記住了!

李可以為他要動手,趕緊閃開兩步,說,再來一仗?

小矮虎說,你個愣頭青,想在派出所門口動手??!

大胡子盯著曉雪,傷疤沒好但似乎也忘記了疼,說,我大胡子看上的女人,想跑都跑不掉,你等著!

曉雪嚇得趕緊躲在李可身后。李可說,這是我的女人!

大胡子走了幾步,回頭說,是誰的還不一定呢。

派出所里,李可幾個人交了贖金,唐鋼才從一扇大鐵門里走出來。李可想說什么,唐鋼制止了他,意思是在派出所呢。走出派出所,唐鋼才說,老子被大胡子暗算了。

李可說:我剛才看見他跟所長很熟的樣子。

唐鋼笑笑說:這你都不懂啊,大胡子就是他們釣鉤上的餌,想緊時就緊一點,想松時就松一點,貓和老鼠的關系。

胖子說,警匪一家???

唐鋼說,太淺顯了,永遠也不可能是一家。我們都把大胡子想簡單了,以為他就是打個架泡個女人呢。沒那么簡單。打架喝酒泡女人,那只是表面的,實質(zhì)上他們把高老莊這一片的白粉和賭博都壟斷了。唐鋼說昨天晚上在號子里聽幾個人說的。

李可說,派出所為啥抓你呢?

原來大胡子一幫小兄弟跟蹤了唐鋼。唐鋼叫李可他們幾個人少露面,他卻栽倒在陰溝里。他前腳剛進一家歌廳,大胡子就到了。大胡子一幫人把唐鋼堵進一間包廂。唐鋼心想完蛋了,不死也得脫層皮。可大胡子卻說,我對打打殺殺的已經(jīng)沒有興趣了,現(xiàn)在說卸掉你的一條腿就不會卸胳膊。大胡子說我看得起你,你歸我做個小弟吧。唐鋼哪是跟別人屁股后做小跟班的人啊。唐鋼說你扯雞巴蛋吧。大胡子說,給臉不要臉啊。唐鋼說,我的臉不是你給的。大胡子一聽,哈哈大笑,說,你娃倔頭倔腦的,我打你都嫌費力氣,要不就叫派出所的人來收拾你吧。唐鋼說我又沒有干壞事。大胡子說,你干沒干去跟派出所理論吧。

就這樣,一個電話,警車唔嚕唔嚕來就把唐鋼擰了進去。

李可說,難道不怪,大胡子進出派出所就跟自家一樣。

小波說,派出所也不能亂抓人啊。

唐鋼說,你們懂個屁啊??磥戆?,還是得有錢,沒錢江湖都沒法混,有錢就是大哥。

胖子說,你不管我們了???

唐鋼想了想說,你們也要上班了,好好上班吧,江湖就別混了,等我有了錢,跟我喝酒就是了。

唐鋼搖晃著疲憊的背影,走出幾步似乎想起了什么,折回頭,看看曉雪,對李可說,兄弟,那女娃你要愛,就好好愛吧。

李可看見唐鋼遠去的背影里有一道深深的憂傷。

十二

也正是這一血戰(zhàn),曉雪也愛上了李可。

李可知道馬上就要上班了,必須快刀亂麻,拿下曉雪才行,不然夜長夢多。他騎了自行車,扶把上一邊掛著望遠鏡,一邊掛著一架老式海鷗照相機。照相機還是好多年前回北京,叔叔給買的禮物。剛拿到手很新鮮,拍過十幾個膠卷就再沒有興趣了,一直放在柜子里。他要去約曉雪,到湖邊玩耍去,順便給她照幾張照片。老板娘看是李可,二話沒說就給曉雪準假了。老板娘見識了李可的狠勁,惹不起還不如做個順水人情。

曉雪坐在自行車后座上,風撩起白色的裙子,像一朵打開的蒲公英。

李可說,你為什么從四川跑到這邊來了呢?

曉雪說,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家里還有兩個上學的弟弟,還有常年生病的奶奶,窮,只好出來打工了。

李可說,打工?

曉雪生氣地說,你想胡說八道啥呢!

李可說,沒有,沒有。

曉雪似乎有些感動,輕輕將頭靠在李可的背脊上。李可感覺背脊一溜子的燙,直燙到腳上,蹬車都有氣無力。

李可說,都不容易。你,今后想干啥呢?

曉雪想了想,說,開家飯館,自己當老板。

李可說,好啊,到時我吃飯就有地方了。

曉雪呵呵呵大笑起來。

李可說,我?guī)闳ズ?,我給你照相。

曉雪說,哈哈,好啊。我聽說那個湖叫冷湖,為什么叫冷湖呢,湖水都是冷的嗎?

李可說,湖水一年四季都是冷的,但是它不結(jié)冰,冬天也不結(jié)冰。

曉雪奇怪地問,聽說這邊冬天零下三四十度呢,怎么會不結(jié)冰?

李可說,因為冷湖的心是熱的。

曉雪不解地哦了一聲,說,那真是一個奇怪的湖呢。

李可說,最早啊,勘探隊員來到這里,先發(fā)現(xiàn)了這個湖,他們感覺湖水一年四季都是冰涼冰涼的,于是把這個湖叫冷湖了。

曉雪說,哦,這地方要是沒有石油啊,鬼都不會來呢。

李可說,是啊,黃羊不會來,兔子也不會來的。

湖邊有地震隊的車輛來往穿梭。突然一排排炮聲響徹戈壁,一朵朵泥土的浪花沖天而起。曉雪嚇得捂住耳朵。李可說那是物探隊在放炮呢,通過放炮檢測數(shù)據(jù),看地底下有沒有石油。

自行車向放炮的湖邊飛馳而去。

湖邊生長著淺草。高原的草長得都不像草的模樣,五六月份才艱難地拱出凍土,探出牙簽樣的小腦袋,九月份就枯黃了,生長期只有三個多月,也只能長到兩個指頭長。有草的地方就有牧民。聽說這一帶的牧民是成吉思汗西征遺留在此的子孫,他們子孫也像地上牧草一樣艱難地生長。即使艱難,他們也從來沒有忘記自己是成吉思汗的后裔。雖然,他們的先祖把他們遺留在此就再沒有想起過,但他們從來沒忘記基因里的密碼,騎在馬背馳騁,放牧著牛羊,睡在青草的帳篷里,做著一個雄性的遠古的大夢,朝朝代代,生死不疲。

突然,騎在馬背的老人感覺馬失后腿,一個踉蹌,栽倒在地上,身子像陀螺一樣打著滾。原來不善奔跑的牧馬也失去了敏銳,一只后腿不小心陷入剛剛打開的炮眼。炮眼有三四米深,剛好能陷進一條馬腿。馬很努力地掙扎??墒菕暝鸁o濟于事,只能使自己的腿陷得更深。老人使勁幫忙拔苗助長,可馬腿似乎已經(jīng)折斷。一幫穿紅色工衣的石油工人過去,幫忙折騰了好半天,馬腿依然如故。老人一聲長嘆,失望地看著那群六神無主的綿羊,綿羊們更加六神無主。一個隊長模樣的過去,往老人手里塞進一大卷錢。老人只好棄馬而去,和他那群六神無主的綿羊,一步三回頭。

一只鷹從馬匹的頭頂劃過,巨大的翅影一掃而過。馬的身上一陣抽搐,眼睛里滾落出一串淚滴。

李可繞著馬匹走了兩圈,說馬失前蹄要命,馬陷后腿也要命啊。曉雪撫摸著馬的脊背,說我們得救救它啊,不然,它會死的!李可搖了搖頭說,他們都沒有救出來。曉雪說不能眼睜睜看它這樣死去啊。李可看了看焦急的曉雪,搖搖頭。曉雪從自行車上的黃挎包里取出兩根火腿腸。馬甩著頭,不肯吃。她連忙跑到湖邊,雙手捧起湖水,小心翼翼走過去,送到馬的嘴邊。馬還是偏過頭去。李可說走吧,我們救不了它。曉雪輕輕地抹去馬眼角的淚水說,我們回去找一把鐵鍬來,把它的腿挖出來!李可看了看天。天空里一群鷹在盤旋。等李可他們前腳一走,盤旋在天空的鷹們就箭一般殺向地面。

李可馱著曉雪,還有胖子、小波,拿著鐵鍬奔到湖邊時,一群鷹已經(jīng)黑壓壓地覆蓋了馬匹。幾個人扔掉自行車,吼叫著奔過去。鷹極不情愿地挪移開巨大的身子。曉雪啊呀一聲捂住了眼睛。馬的兩只眼睛已經(jīng)成了兩個血乎隆冬的窟窿。馬的肚子已被破開,腸子拖得到處都是。李可將鐵鍬朝鷹砸過去。鷹們只是撲騰了一下翅膀,并不走開。胖子和小波舉著鐵鍬追趕鷹。鷹們發(fā)出陰森的吼叫聲,像要吃人一樣的。

曉雪跑到湖邊,抽泣著。

李可抱著曉雪顫動的身子。曉雪說都怪你,要是守在這里,就不會這樣了。李可說這就是自然法則,誰倒下,誰就會死亡。曉雪一雙淚眼看著李可,說要是我倒下了呢?李可說你不會倒下……要是倒下了,我給你墊背。雖然這只是一句應急的話,曉雪聽了似乎也很受用,她看了看李可,破涕為笑,連忙抹去眼角的淚花。

李可舉著照相機,咔嚓咔嚓給曉雪在湖邊拍著照片。他左右找著角度,照相機取景框里:湖水、戈壁、遠方一座荒原里的孤城,曉雪白色的連衣裙被風撩起,眺望著遠方。李可趕緊咔嚓摁下快門。

曉雪說,你一定要把照片給我!

上班時間已經(jīng)通知。對于李可來說,他恨不得把時間掰成分鐘使用。

李可還是想感謝唐鋼,雖然好幾天沒有見面。等見到唐鋼時,李可覺得他變了一個人似的,滿眼里掛著帶血的蜘蛛網(wǎng),一走三晃。李可納悶地問你從地獄里出來的么。唐鋼艱難地笑笑,說,地獄,就是地獄呢。原來唐鋼急于求錢,跌進了賭博的圈套。前一天晚上,他將身上所有的毛票都輸?shù)酶筛蓛魞?,還是坐莊的老板扔給他十元錢叫他打車回家。他趔趔趄趄離開賭桌后,就被李可他們撞上了。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得吃飽飯。唐鋼跟著李可、胖子和小波走進小天鵝飯館。

李可跟唐鋼碰了一杯,說,鋼哥,我們要去上班了。

唐鋼一口干掉酒,問,什么時候走?

胖子大著舌頭說,下、下,禮拜。

唐鋼給每一只杯子倒?jié)M酒,說,好啊,我祝你們好好工作,爭取早日當一個合格的石油工人!

小波說,我要好好干,我的夢想就是當一個勞模,鐵人王進喜式的勞模!

唐鋼拍了拍小波的肩膀。

胖子說,我,我,我就想開車,跟鋼哥一樣,開車,自由那個自在。

唐鋼揪了一把胖子的肉臉,說,沒球出息!

唐鋼看著對面的李可。李可沒有吭聲,無奈地搖了搖頭,良久才說,我他媽的就是不想當一個鉆井工人,一上井隊半年都回不了家!

這時,曉雪端菜進來。

唐鋼說,妹子,你也坐下來陪我們喝一杯,他們馬上就上班去了。

曉雪說,不敢呢,老板知道要罵人的呢。

唐鋼起身,硬讓曉雪坐下,說,有我在,老板不敢!你們接著喝,我出去方便一下。

唐鋼走出包廂,四看無人,走進吧臺,摸出鑰匙串上的瑞士軍刀。刀子朝吧臺下柜子的鎖孔插進去,一擰,打開抽屜,快速地將一卷錢塞進褲兜。

天黑時,唐鋼再次坐進賭桌。作為賭博的人來說,翻本就是強大的意識,好比落水的人,總想抓住一根救命的棍子,哪怕是一根稻草,也要借勢拱出自己的頭。誰也想不到他會偷吧臺里的錢。對于他輸?shù)舻奶煳臄?shù)字來說,那點錢只是杯水車薪。輸紅了眼的人,即使是杯水也是要取的。唐鋼邁入的將是一個無法回頭的深淵。

賭桌上,煙霧繚繞。唐鋼面前紅紅的錢幣不停往外飛,直到最后一張。有人說,沒錢了啊,沒錢就不玩了。說罷,那人繼續(xù)扔出一張10元的錢幣,飄在唐鋼面前。唐鋼看了看,兇狠著眼神,將10元錢幣扔回去。旁邊有人過來,在唐鋼耳朵邊說了幾句。唐鋼點點頭。啪,一捆紅紅的人民幣砸在唐鋼面前。其余幾個人交換了一下眼神,鬼祟地一笑。麻將聲繼續(xù)噼啪起伏。紅紅的錢幣來回翻飛。唐鋼面前的錢幣逐漸減少,減少,直到最后一張扔出去。一張10元的錢落在唐鋼面前。唐鋼一下子清醒了一樣,撿起錢撕得粉碎,拋在麻將桌子上。幾個贏家夾起皮包,昂首離去。幾個穿黑西裝的人圍住唐鋼,其中一個說,哥,勝敗乃兵家常事,10萬塊錢嘛,也不急,慢慢還!唐鋼捏著一只空癟的煙盒,半天掏出一根煙,點上。另一個黑西裝說,哥,你的單位,家,父母,我們都摸得清清楚楚的,我們放點水吃點利息也不容易。誰都不容易,我們會盡量關照你的。

唐鋼將煙頭摁滅在麻將上,氣急敗壞地說,謝謝你們的關照!

他不僅輸?shù)袅隋X,也輸?shù)袅藭匝┑墓ぷ鳌?/p>

老板娘壓制住情緒對曉雪說,自從你進了我的飯館,我這里就沒有安生過。不怪我趕你走啊,兩千多塊錢呢,我這是小本生意啊。曉雪拖著箱子,眼淚汪汪地對老板娘說,我掙上錢,一定還你的。老板娘說,哎,曉雪,我不指望你還不還,你那幫子小混混不要來騷擾我的小店就托你的福了。曉雪朝老板娘深深地鞠了一躬。

曉雪拖著皮箱,六神無主地走在大街上。

她別無選擇。她只能去找紅頭發(fā)女人,雖然紅頭發(fā)女人跟她志不同道不合,但現(xiàn)在在這高老莊,紅頭發(fā)又是她唯一親近的老鄉(xiāng)。那些老鄉(xiāng)們出來靠身體掙錢,多少都是令人不齒的,但這也是現(xiàn)實。除了身體,她們沒有知識、沒有技能,因此也就沒有尊嚴。為了換得生存,她們只有開發(fā)自己的身體。其實,假若生活過得去,誰也不愿意失足。失足都是被迫無奈。曉雪知道,她們回到家鄉(xiāng),誰也不會說自己真正在干啥。家鄉(xiāng)的人心知肚明,也不會揭穿她們滿口的謊言。所有的真相都在沉默之中,都在意會之中。曉雪跟她們出來,就是因為不知道她們的真實生活,還以為只要走出來,就會是一片新的天地。當她知道她們的真相后,羞愧而惱怒。但紅頭發(fā)們并沒有為難她。因為這一點,曉雪在這走投無路之際,還是第一念頭去找尋她們。

一間低矮的土坯房內(nèi),光線暗淡。紅頭發(fā)女人光著大腿從被窩里起來,神色疲憊。她點了一根煙,狠狠地抽了幾口,說,做小姐你不做,端盤子你也失業(yè),哎,女人嘛,有智商就吃智商,沒智商就吃身體,我的身子我做主,你再想想?曉雪坐在一只凳子上,頭低著,手里捏著一根火柴,在泥地上畫著。屋子里另一張床上伸出一只腦袋,說,有錢才是硬道理喲!身子嘛,給哪個不是給喲。等掙夠了錢,到佛祖面前燒炷香,磕幾個響頭,把罪過贖了,再找個老實男人結(jié)婚生娃,照樣過自己的日子嘛。

紅頭發(fā)低頭看了看曉雪。一串眼淚落在地上,地上重復畫著幾個字:李可。

紅頭發(fā)對旁邊的女人喊道,你閉嘴!

那女人回應道,你跟我兇啥子嘛兇,這難道不是真理嗎?

紅頭發(fā)女人說,你曉得狗屁的真理!

曉雪抬頭看著紅頭發(fā),兩眼淚花。

紅頭發(fā)女人口氣軟了軟,說,我們白天睡覺晚上上班,也沒得時間做飯,你給我們幾個做飯吧。一個月600塊錢,不,800,到時再慢慢找工作,要得不?曉雪破涕為笑。紅頭發(fā)女人看了看地上的字,讀出聲來“李可”。曉雪連忙將那兩個字抹掉,不好意思的樣子。

紅頭發(fā)女人說,你女娃子耍男朋友了喲。

曉雪趕緊雙腳站在“字”上,滿臉通紅。

床上那個女人陰陽怪氣地說,談啥子愛情喲,簡直是,還不如賣點錢,那些石油鬼子騙人不打草稿的呢。

這種不信任就是先天身份的警覺,無可厚非。她們也知道有小姐依靠姿色抓住一個死心塌地的男人從良的,但那畢竟是鳳毛麟角,大多數(shù)人都是玩一玩,玩過了就像扔掉一張臟污的衛(wèi)生紙一樣扔掉她們。所以,她們無時無刻不保持內(nèi)心的清醒,絕不枉然一番感情去跨越那條身份的紅線??缭降煤糜锌赡軓牧?,跨越得不好,還有可能雞飛蛋打,甚至尸骨無存。在高老莊,偶爾就會傳出某個小姐無端消失,誰也說不清她們被埋在了戈壁灘的哪堆黃沙之下。

但此時,李可、胖子、小波騎著自行車瘋了一樣穿行在大街、小巷。李可直覺認為曉雪去找她的老鄉(xiāng)紅頭發(fā)了。敲開一扇門,一只藏狗吼聲如雷,嚇得他們狂奔。敲開一扇門,一個賣麻辣燙的女人正在穿串串,三四個臟兮兮的孩子,黑乎乎的手,也在穿串串,蒼蠅亂飛。李可幾個人喉嚨一緊,媽的一聲,趕緊離開。敲開一扇門,里面是個院子,幾個屠夫正在殺豬,皮管子正在往豬嘴巴里注水。大肥豬四蹄亂蹬,一片血水。屠夫?qū)φ谄贫堑耐降芎暗溃沿i腰子留起,得孝敬大胡子。徒弟取出豬腰子,朝上面狠狠吐了一口痰。屠夫看了看李可,說,我認得你娃,敢跟大胡子雄起,你也要敲詐我的豬腰子?。坷羁伞芭蕖绷艘豢?。

小巷深處。李可狠狠地朝一扇門踹去,門哐當一聲開了。

半天,李可看見里面站著驚恐的曉雪……

一張新婚的大床。床頭墻上一張放大的結(jié)婚照,新郎新娘是小波的姐夫和姐姐,結(jié)婚照下邊卻是李可和曉雪的兩張臉。在這張新婚的大床上,李可和曉雪完成了自己的成人禮,幾天幾夜兩人都沒有走出房間。那是一扇新奇的身體的大門,無論男女,一當洞察了身體的秘密,都是愛不釋手,毒品一樣著迷。李可露出赤裸的上半身。脖子上掛著一枚龍紋的平安扣。曉雪沉醉地將頭靠在他懷里。

曉雪說,你不會忘掉我吧?

李可捏了捏曉雪的鼻子,說,怎么會呢。

李可解下脖子上的平安扣,戴在曉雪的脖子上,說,你是我的女人了。

曉雪看了看平安扣,奇怪地問,這是什么???

李可說,平安扣。是我爸爸給我的,我自小都戴著它。它會保佑你平安的。

曉雪“哦”了一聲。李可說,等我有錢了,我給你買一個玉墜,和田玉,到時你再還給我。

曉雪說,不要亂花錢了,我就喜歡這個。

李可順手點了一根煙,說,馬上就要上班了,估計很長時間才能回得來的。

曉雪說,你走后我就再去找個工作,端盤子也行。我會等著你的。

李可說,得重新給你租個房子,那才是我們的家。

曉雪激動地將頭緊緊貼在李可胸上,幸福、甜蜜的樣子。李可突然想起什么,翻身下床,從衣服兜里取出幾張巴掌大的黑白照片。曉雪接過照片,欣喜地看著。曉雪指著凝視遠方的照片,說,我喜歡這張。

李可將煙摁滅,一把扯起被子蓋住了兩個人的頭……大紅的被子被倆人攪裹成一團。

十三

曉雪被小天鵝老板娘開除的原因,李可一聽就明白了。

李可覺得唐鋼這事做得太過分,幾天都不想找他。唐鋼后來也意識到這事做得確實大傷臉面,但那時的唐鋼已經(jīng)別無選擇,他徹底墜入了賭博的陷阱。放水公司的人幾天找不到唐鋼,就派人四處盯梢。唐鋼準備去上班,老遠就看見單位大門口蹲著幾個黑西裝。唐鋼神經(jīng)一閃,連忙調(diào)轉(zhuǎn)車頭,扭頭狂奔。在高老莊大街小巷溜達了好幾圈,準備回家,可在單元門口也看見兩個黑西裝。唐鋼覺得事情確實大了,上班不成,回家也不成了。

心生橫念,唐鋼直奔派出所。

青春痘警察看了看唐鋼,問,干嘛?

唐鋼說,我找所長。

青春痘懷疑地看著唐鋼,說,所長不在!

唐鋼說,那我等他。

青春痘看唐鋼賴皮在大門口,大有不怕把牢底坐穿的架勢,就向唐鋼招招手。唐鋼走進所長的辦公室。所長看著電腦,電腦屏幕上的光一明一暗,所長的臉也一明一暗,頭也不抬,問,你娃干啥?

唐鋼說,我要舉報。

所長說,嘿嘿,派出所又不是紀檢委,你舉報甚?

唐鋼說,我舉報我自己。

所長驚奇地抬起頭,又問,舉報誰?

唐鋼說,舉報我自己。我賭博了,把我抓起來吧。

所長站起來,來回踱了幾步,突然明白過來的樣子,笑著臉,貼著唐鋼的鼻子,小聲問,你輸了多少啊?

唐鋼把頭后移了一下,說,10萬!

所長轉(zhuǎn)過身,嘴里重復著:“哦,10萬,哦,10萬”,猛然一轉(zhuǎn)身,一巴掌扇過去。山響。唐鋼猝不及防,被扇倒在地上。半天才爬起來,捂住臉,還暈頭轉(zhuǎn)向,不明不白的樣子。所長的胳膊又往上一揮,唐鋼嚇得趕緊一低頭。所長的手并沒有扇過去,慢慢垂下來,依然半笑著,一字一句地說,愿賭服輸,愿賭服輸,你雞巴這點江湖道理都不知道?。?/p>

唐鋼還想說什么。所長突然音調(diào)一變:滾!

唐鋼滾到太陽底下,地上的影子像燒焦的一疙瘩樹樁。他感覺滿腦袋都是被那一巴掌震碎的稀粥。他的腿也邁不開,像戴上了腳鐐。他左想右想,都理不清頭緒,難道自己舉報自己就不行嗎,自投羅網(wǎng)呢。法律是干什么的啊,不就是制裁自己這樣的壞蛋嗎,自己主動投降怎么還像一個漢奸被呵斥鞭打呢。他看著地上燒焦的黑樹樁,好半天沒有醒過神來。太陽炙烤出豆大的汗珠,滴滴答答在黑樹樁上。黑樹樁像開出了水墨花朵,跟國畫效果一樣。

他走出派出所,第一次陌生地打量著自己的家園高老莊。高老莊還是那個模樣,但已經(jīng)不是從前的高老莊了。他不敢去上班,也不敢回家。他看見大街上流浪的野狗,似乎自己跟它們有了很親近的感覺。突然,他看見遠處飄過來一群人,那是李可、胖子、小波他們。他趕緊跟著那只流浪的野狗,拐進了一片垃圾場。

李可騎著一輛三輪車,騎術很不老到,左拐右拐的樣子。三輪車后邊跟著胖子和小波。車上馱著一張嶄新的大床,床上坐著曉雪。他們一路歡天喜地的樣子,朝一條土巷子拐進去。

小波說,李可,你就這樣結(jié)婚了啊?

李可說,切,到時我會大擺酒席,明媒正娶!

曉雪在車上面笑得臉若桃花。李可也感覺自己拉了一片桃林。三輪車碾過巷子,惹得一些泥蛋蛋娃娃和狗一路狂追。幾個人將床抬進一間土坯房子。曉雪往床上鋪著嶄新的床單,她像在打整自己的領地一樣神圣。李可掃了一眼屋子,里面全是二手的桌子、柜子、鍋碗瓢盆等,說,什么家私舊的都行,床必須得新的。

胖子說,嘿嘿,這就是領土問題啊。

小波說,這代表的是主權!

幾個人哈哈大笑。

這是一大片土坯房,住家的都是外來人員。這里的房子租金便宜,一個月才三十塊錢,當然也接地氣,塵土飛揚,滿巷子都是臟亂差。李可想現(xiàn)在顧忌不了那么多,先弄一個窩安頓好曉雪,自己上班去了也就踏實了。土坯房后一座廢棄的綠色水罐,十多米高。四個人爬上水罐,坐在罐頂,吃著零食,喝著啤酒。

李可舉著望遠鏡,四處觀望了一圈,一大片土坯房盡收眼底。他抬起望遠鏡,鏡頭里清晰出現(xiàn)一座井架。曉雪問,你看什么???李可把望遠鏡遞給曉雪,朝遠處的山頂指了指,說,你看看那里。望遠鏡里出現(xiàn)一座井架。曉雪說,那么遠的東西都這么近啊。李可摟住曉雪的腰,說,那里叫賽什騰山,聽說我們要去的地方就是那里。曉雪說,望山跑死馬,走路去得要兩天時間吧。

李可說,記住,我想你的時候,就從那里看你。

曉雪說,好啊,每天下午,我就上這水罐上來,等你。

李可說,好,每天下午五點,不見不散。

曉雪摸著脖子上的平安扣,一滴眼淚從她眼角滾落下來,有些憂傷地說,不見,不散。

他們開始了最短暫的同居生活。只有兩天。李可無法抗拒,依然還得去上班。在家里表達的反抗只是一個態(tài)度而已,因為在高老莊,很多人都別無選擇,都不得不重復父輩們走過的路。現(xiàn)在來說,有那么一份還吃得飽的職業(yè)已經(jīng)不錯了,衣食無憂,終其一生。很多人一踏上工作崗位,就看見了自己的未來。那未來就是父親的模樣。一眼就把一生看穿了,但你又別無選擇。李可就是這樣的。他唯一的選擇就是,跟曉雪過上兩天日子。

兩天里,兩個人大部分時間在床上。那是一張嶄新的、溫暖的大床,那是一塊埋藏兩個人生命氣息的領地。兩個人都樂此不疲,再接再厲。餓了,就泡一碗方便面,困了,就青藤一般糾纏在一起,毫無節(jié)制地將自己綻放。

但出發(fā)的日子還是飛速到來。

李可穿上了嶄新的大紅工衣,融進了一大片大紅工衣里。那些紅像火焰一般燃燒。曉雪送李可走到單位門口,就躲在大門外,偷偷地看著院子里的火焰。送行的鞭炮聲震耳欲聾,曉雪嚇得趕緊捂住耳朵。火焰?zhèn)兞嘘犠呱洗蟀嘬?。班車徐徐駛出院子。曉雪感覺自己的魂被李可帶走了一樣,跟著班車跑動。李可將手掌貼在玻璃上,直到曉雪的影子被班車甩得老遠,一顆淚珠從他眼角滾落下來。

突然,小波指著車外,大聲喊,快看,鋼哥!

街邊上,唐鋼提著一只酒瓶子,邊走邊喝,踉踉蹌蹌的樣子。他似乎看見了李可、胖子、小波三人貼在玻璃上的臉。他無力地揮了揮手中的酒瓶子,看著班車遠去。他朝車影大喊了一聲,兄弟!剛喊出,哇的就是一口噴射出來,吐得直翻白眼。

一只狗趔趄過去,狼吞虎咽吃了地上的嘔吐物。

狗歪歪斜斜地離開。沒走幾步,也醉倒在地上。

十四

出租車在戈壁上飛馳。遠處,有了成片的白楊。

李可忍不住回頭看了看后排的唐鋼。他永遠不會忘記唐鋼提著酒瓶子踉蹌在大街上的模樣。唐鋼就以醉狗一樣的影像牢牢鎖在李可的記憶里。后來李可得知,唐鋼因吸食并販賣白粉,判刑十三年。十三年的時光,唐鋼就在一圈高墻里完成了青春的獨白和人生的改造。

他們沒有通過信。因為李可不久也就離開了高老莊。

也就是那一次離別,李可也徹底失去了曉雪。那個李可內(nèi)心里最愛戀的女人,至今毫無音訊。李可情不自禁摸摸脖子上的小佛玉墜。是的,他說過,要用新買的小玉佛換回那枚龍紋平安扣。李可知道,平安扣里埋藏著父親的一段人生秘密。

在殯儀館跟父親最后告別時,母親將父親脖子上的一枚鳳紋平安扣解了下來,給了李可。母親說,這枚鳳紋平安扣跟那枚龍紋的是一對。母親再沒說下去。李可就明白了,自己的那枚被曉雪帶走的龍紋平安扣,肯定藏有一個天大的秘密。而曉雪將這個秘密攔腰截斷了。

李可不知道曉雪消失到什么地方。

十五

李可被分到了賽什騰山上的井隊。還有小波、胖子。

每天下午五點,李可就悄悄爬上山頂,舉起望遠鏡望著山的下邊。

望遠鏡從高老莊的大街小巷掃過,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土坯房掃過,最后停留在綠色水罐上。水罐上空無一人。李可取下望遠鏡,看了看表,手表指針指向4點58分。他點了一根煙,再次舉起望遠鏡。望遠鏡里的水罐上,一身白色衣裙的曉雪,眺望著自己,還在揮手。李可忍不住也揮揮手。他揮手曉雪壓根看不見。憑借肉眼,這么遠的距離,他連一個黑點都不算。望遠鏡里曉雪開始跳舞,身姿婀娜,衣裙飄揚,像白色的風在飄動。李可忍不住喊了一句,你跳得真好!他喊也是白喊,因為他的聲音曉雪也不可能聽見。望遠鏡里曉雪停下跳舞,似乎在唱歌。李可認真聆聽,雖然滿耳朵是風的聲音。這就是一出啞劇,沒有信息傳遞的啞劇,全憑想象傳遞。李可真后悔,他想要是給曉雪買一個望遠鏡,倆人不都可以看得見嗎。

突然,身后傳來隊長驚雷一樣的喊聲,李可,李可,你小子死哪里去了,該你接班了!

上班四個小時,那是全神貫注的四個小時,每一根神經(jīng),每一粒肌肉都高度緊張的四個小時。四個小時下來,人就像抽走了骨骼肌肉,只剩下一張皮了。李可從鉆井平臺上走下來,卻依然鬼使神差爬到山頂,舉著望遠鏡望著夜晚的高老莊那萬家燈火。他的目光在望遠鏡里尋找那座水罐,可是怎么也找不到。李可呆立半天,走回板房,一腳踹開門,倒頭便睡。

早上,胖子躡手躡腳進了李可的板房宿舍,拍了拍他的頭,裝腔作勢地說,快,上班了!

李可一個激靈彈坐起來,看是胖子一張油乎乎的肉臉,氣不打一處來,一胳膊將胖子掄翻在地上,說,你個死胖子,找死??!

胖子跌在地上,懷里露出兩條中華煙。

李可說,干啥啊,跟我送煙來了???

胖子半天才從地上爬起來,說,嘿嘿,你想得美!

李可眼珠子一轉(zhuǎn),故意說,滾開點,少煩我!

胖子說,你說,我找找隊長去,他能讓我開車去嗎?

李可說,狗日的,才工作幾天,就知道搞腐敗了???

胖子說,我胖,上井架二層平臺腿都打顫,熬了這一個月,我實在熬不下去了,昨天,老爺子托高老莊上來的人捎來兩條煙……

李可皺了皺眉頭,說,試一下嘛,也許你娃能開車。

胖子咧著嘴巴笑了,說,要是我能開上井隊的生活車啊,我今后就給你捎吃捎喝的。

李可說,去去去,快滾出去!

胖子做了錯事一樣出了板房。李可透過窗戶玻璃,看見胖子做賊一樣,弓著腰,敲開隊長的板房。李可忍不住一聲嘆息。

李可的心思不在胖子的小伎倆上,他覺得那也是一條茍且偷生的小通道,無可厚非。李可依然在約定的時間里爬上山頂,舉起望遠鏡。這次在望遠鏡里,他看見曉雪跟自己招了招手,然后坐在罐頂上,似乎一動不動的。他趕緊調(diào)動調(diào)焦輪。望遠鏡里的曉雪正在織著毛衣。李可喊了一句,曉雪,你是給我織的毛衣嗎?望遠鏡里的曉雪并沒有聽見,依然一動不動。

突然,一雙大手猛地奪去了望遠鏡。李可一聲“你媽的”,轉(zhuǎn)身一看,是黑塔一般的隊長。隊長舉起望遠鏡,朝山下的高老莊望了望,說你日媽媽的天天摸到這里來看啥呢?李可不回答,狠狠地盯著隊長的眼睛。隊長又舉起望遠鏡往山下看了看,說,看花姑娘啊,哪個擺在大街上讓你意淫呢?李可劈手奪了望遠鏡,轉(zhuǎn)身就跑。

隊長吼道,撐死眼睛餓死球啊,你娃也想得出來!

隊長將全隊幾十名隊員列隊在井場院子。隊長說,三件事。一、注意安全,腦袋是自己的,自己要保護好!二、調(diào)換一下工作,胖子從今天開始跟生活車。李可踢了一腳前排的胖子。胖子回頭,咧嘴一笑。隊長繼續(xù)說,三、男人要勒緊褲腰帶,球脹了就多撒泡尿,別一天往山下目 嘹望!隊員齊刷刷扭過頭,看著李可。李可鎖著眉毛,面無表情。他真想一拳敲碎隊長滿口的黃板牙。

胖子如愿以償開上了隊里的生活車。不是開,而是當學徒。這是一份天大的好差事,很多老工人都憤憤不平。李可想,哪有平白無故天上掉餡餅的啊,你們他媽的舍得兩條中華煙嗎。這世上根本就沒有理所當然的事。

胖子第一次出車回來就興致勃勃鉆進李可的板房。小波也跟在胖子后邊。胖子從懷里摸出一瓶酒,還有一只大豬肘子,說,走,我們找個地方喝兩口。三個人摸到山坡一個背風的地方。井架上的燈光映照在他們臉上。三個人撕開肘子狼吞虎咽。酒瓶子里的酒水冒著泡在幾個人手上傳遞。

小波說,胖子能跑生活車,我們也能吃上肉喝上酒了。

胖子說,嘿嘿,告訴你們吧,酒是我偷老爹的,肘子嘛……

李可疑惑地看著胖子。

胖子說,是,是曉雪給李可捎的。

李可猛灌了一口酒,說,你個死胖子,我就納悶你咋突然這么大方了,還請我們吃肉喝酒!

胖子說,這是第一次跟車,今后有的是機會嘛。曉雪還問我話呢。

李可說,問啥?

胖子說,她問你每天五點是不是在看她。

李可說,你咋說的呢?

胖子說,我說你每天都在看,都挨隊長的罵了呢。

李可說,再沒了?

胖子說:她……哭了。

李可一下沉默了。

小波踢了一腳胖子。胖子說,本來就是嘛,她還說她在給你織毛衣呢,我看了,都快織完了。

小波看李可情緒不對,連忙轉(zhuǎn)移話題,說,胖子,你現(xiàn)在去跟車,是個好差事,好好干。我也要好好干,我要當勞模,我一定要當勞模!

李可站起身,恨恨地吼道,當你個錘子勞模,老子一天都不想干了!

胖子第二次出車回來,將一袋東西遞給李可。李可從袋子里取出一件紅色的毛衣。李可聞了聞,毛衣里似乎還有曉雪的體香。他穿上毛衣,一下子神采煥發(fā)。

這天,李可正在干活,他抬腕看了一下表,對一旁的小波耳語了幾句,連忙走下鉆臺。他爬上山頂,舉著望遠鏡眺望著山下。突然,隊長從李可手里奪過望遠鏡,氣急敗壞地吼道,日媽媽的,你小子得寸進尺,真是給臉不要臉啊,上班時間也來過眼癮!李可去奪望遠鏡。隊長將望遠鏡狠狠摔在地上,并用大頭皮鞋跺得粉碎。李可的心跟望遠鏡一同粉碎了。要是平時,他會跟隊長干上一架的,畢竟上班時間不占理,所以他只能將心跟望遠鏡一起破碎掉。

但不幸的事件接連發(fā)生。一只被粉碎的望遠鏡相比這些不幸就根本算不了什么。

一天早上,李可捂住被子還在熟睡,隱約中聽見外邊響起雜亂的腳步聲和叫喊聲。這些聲音傳遞來的是巨大的慌亂。李可本不想起床,自從隊長用大頭皮鞋粉碎了他的望遠鏡后,他就有事沒事將自己癱瘓在床上,要么熟睡要么假寐。可這次確實不一樣。他將頭探出被子,聽不清楚,遲疑著又倒下,將頭縮進被子里。突然,他猛地將頭從被子里探出來,連忙起身,沖出板房。

井場上,一大群人圍在一起。隊長變調(diào)的聲音傳來:小波!小波!你狗日的說話啊!你狗日的睜開眼?。∧銊e嚇唬我??!李可的腿一軟,跌坐在地上。只聽見有人說鋼絲繩脫扣了……一根鉆桿甩過來……剛好砸在他頭上……當場腦漿都迸出來了!李可一聽,眼前一黑。

幾十名隊友用身體圍成一個圓圈,擋住高原上的風。風撕扯著地上的一塊床單。小波平靜地躺在床單上,臉色蒼白。李可、胖子跪在地上。胖子拿著酒精瓶子,用棉花給小波擦拭著臉上的污漬。李可拿起一次性剃須刀,給小波刮著胡子。每刮一下,就翻起一道白色的口子。李可說,兄弟,軟乎著點兒,我給你刮干凈點兒,你也漂漂亮亮上路啊……再刮,一下順溜了。李可眼角一滴淚水嘀嗒在小波的臉上。

胖子說,我看見他笑了一下。

一堆新的黃土。一塊石頭的墓碑。

李可和小胖跪在墓碑前。一瓶酒灑在墓前,三根煙插在墓前的泥土里。青煙裊裊。一沓子燒過的黃紙被風卷起,緩緩地、緩緩地飄向天空。

小波一走,李可和胖子都感覺生活空掉了半截。倆人坐在山頂上,目光呆滯地望著山下的油城。一瓶白酒在倆人手中交換傳遞。他們喝一口,往地上倒一口。李可自己點一根煙,也給地上插一根。

胖子說,我昨晚夢到小波了,他還說想當勞模呢。李可“呸”了一口,說,當個錘子勞模!

胖子說,小波最大的理想就是當個勞模呢。

李可沉默了半天,哎了一聲,說,其實我也夢見他了,也是說勞模勞模的。

胖子說,我現(xiàn)在都害怕到井場去,一去,就看見小波也在那里,還在對我笑。

李可說,這些話不要對別人說。別人聽見了都不敢干活了。今后,你娃干活也要多長只眼睛,別瞎逼日眼的一根筋。人沒了,別說勞模,啥都沒了。

胖子說,我知道了。明天我要跟車去格爾木跑趟長途,好幾天才回來。

李可說,你好好跟師傅學技術,爭取早點拿個駕照。

胖子這一走,三天都沒有音訊。李可跑去隊長辦公室,問胖子怎么還沒有回來。隊長給李可扔過來一根煙,是中華。李可看了一眼,沒有接。隊長說,我們也正在聯(lián)系,聽說那棱格勒河大橋被昆侖山下來的洪水沖斷了。李可大聲吼道,還不派人去找?隊長說兩個大活人呢,你擔心個球?。±羁墒捌鹱雷由系闹腥A煙,一把捏得粉碎。

直到晚上,隊長才在值班室里山呼海喚,聲音跟放炮似的。

隊長說:老魏!老魏!你老狗日的在哪里……在野外物探隊?胖子呢,胖子在哪里……在原地?……你出來報救急?……都四天了,我操你個老娘,你一個人跑出來,把胖子扔在泥沼里!

隊長扔掉話筒,猛然拉開門。門外,李可一雙冰冷的眼睛。隊長遲疑了一下,對著李可大喊道,走!

一輛北京213開著車大燈,跌跌撞撞朝山下奔去。

坐在前排的隊長不停地抽煙。李可跟指導員坐在后排。隊長說老魏這狗日的,這次我非要叫他看大門去!指導員說,你也別急,我想啊,說不定因禍得福,這是一件好事呢。隊長回過頭,什么?好事?指導員扶了扶眼鏡說,我們好好宣傳一下胖子,樹一個為了保護集體財產(chǎn)不怕犧牲的典型,也剛好重新樹立起我們隊的形象啊。隊長想了想說,也是啊,還是你這搞思想工作的腦子里彎彎曲曲多。李可歪過頭,狠狠地盯著指導員。指導員尷尬地一笑,說弄好了,年底給胖子整一個勞模也不是不行的。隊長說先找到人,剩下的事你去操辦就是了!指導員“嗯”了一聲,趕緊正襟危坐。

李可只感覺喉頭發(fā)緊。他想罵人,卻找不到詞語。

車大燈撕開黑漆漆的夜。213吉普車在大戈壁上飛馳。

天色漸亮時,213吉普車停在一片泥沼的戈壁。隊長爬上車頂,朝四野里張望。遠處是迷茫茫一片。指導員看了看泥漿亂翻的地,說好在沒有下雨了,好像也沒有車轍出來。隊長從車頂跳下來,看了看李可說,看球不到,早知道不該毀了你的望遠鏡。李可沒有接話,將目光調(diào)向別處。司機四處打望了一番,說看見遠處好像有個黑點。隊長說還是你們司機眼力好,上車,靠上去!

遠處的黑點越來越大,幾乎能看見車的模樣。213越野車在泥漿里打著滑,最后車輪深陷,不能動彈。隊長、指導員、司機、李可四個人,挽起褲管,赤腳朝前走去。每走一步都異常艱難。李可懷里緊緊抱著兩瓶礦泉水。等走近了,才看見一輛卡車深陷泥沼,四個輪子都看不見,好像陷在泥沼里的不是車,而是一只擱淺的船。李可喊著“胖子胖子”沖上前去,拉開車門,哐當一聲,駕駛室空無一人。他轉(zhuǎn)身拉開車上的篷布,還是沒有人。突然,司機在車頭前方喊了一聲,就不說話了。隊長和指導員跑過去,也一動不動了,靜悄悄的。

李可走過去,看見車蓋頂上,用黑色的記號筆工工整整寫著幾行字:

第一行:3日,老魏說去報救急,把老子一個人扔在這里,想害死我。

第二行:4日,老魏,我日你老婆50下,你還不回來。

第三行:5日,斷水,我要死了,隊長,我也日你老婆50下。

第四行:6日,斷水,我真要死了,我日所有領導老婆50下。

第五行:7日,老子不日了,我日不動了,我也走了,你們不要找我了,就當我死了。

李可看罷胖子的留言,撲哧一聲笑了。

指導員說,這,這,這,這個死胖子,我們不是來了嘛,你就忍不住……這怎么辦?

隊長氣得火冒三丈,摟起地上的稀泥巴,就往車蓋子上狠狠地砸著。噼噼啪啪,泥漿亂射。隊長怒吼道,怎么辦?還怎么辦,他把我們大小領導老婆都日遍了,還要怎么辦!

李可真沒有想到,這個死胖子平時放個屁都憋著夾著的,死到臨頭居然也能爆發(fā)出男人一樣的氣概。只不過,現(xiàn)在想來他在最絕望的時候沒有給自己留后路。可能,在生命堪憂的時候,人也不會給自己留什么后路的。

胖子自此也消失了?;畈灰娙耍啦灰娛?。

十六

出租車在白楊樹林里穿行。前方隱現(xiàn)一座新城的模樣。

這就是高老莊新城。新城相距老城有三百多公里。老城在高原上,平均海拔三千多米,是不適宜人類生存的地方。新城建在河西走廊,海拔低了,氧氣也充足了。機關、學校、醫(yī)院和后勤單位全搬下來了,老婆孩子也搬下來了。老城就只剩下孤零零的石油。在那里,人們上兩個月班再回到新城休養(yǎng)生息兩個月,再上去,如此循環(huán)往復。不管怎么說,這比以前好多了。

李可想到在山頂上的日子,那拿著望遠鏡望著山下的一幕,到現(xiàn)在都酸楚在心。正是因為那份無法忍受的酸楚,他決計要離開那片土地。特別是小波的離去,胖子的消失,對他都是巨大的打擊。他在井隊一天都不想呆下去。他整天在板房里昏睡,誰去叫他上班他都不理。他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和動力。李可決定回到基地去,就是隊長用槍抵住腦袋,他也要走。

最終,李可爬上了給井隊送物資返回高老莊的大卡車。

這就是李可的井隊生活,一點都不光彩,但一生也無法忘記。

然而,當李可回到高老莊的時候,一場更大的打擊在等待著他。

十七

車到高老莊。李可徑直進了街邊一家“新疆和田玉”的小店。

李可答應過曉雪,要給她買一個和田玉的玉墜。他目光從琳瑯滿目的玉件柜臺里掃過,停留在一枚潔白的小玉佛上。他覺得那佛在朝自己笑。

李可一雙翻毛大頭皮鞋,一條油漬工褲,頭發(fā)老長。他將油工衣橫搭在肩上,上身是一件紅色的毛衣。他的手里攢著穿著紅線的小玉佛,雄赳赳走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土坯房的泥土巷子里。有幾個人見了他,都膽怯著目光,躲躲閃閃。李可將嘴角的煙把呸射出去,說,都他媽奇了怪了,老子又不吃人!

走到給曉雪租住的房門前,門上掛著一把鎖。李可遲疑了一下,抬腿就是一腳。門掙扎著啪嘰洞開,一股塵灰撲面而來。他凝固在門口,里面空無一人。一只小狗呆立在巷子正中間,半天沒有躲開的意思。李可抬腿一腳,小狗一聲慘叫逃竄而去。

李可找到紅頭發(fā)女人。他斜靠在一扇門上,手里不停地把玩著小玉佛。紅頭發(fā)女人打著哈欠,說,兄弟,你進來坐嘛。李可一動不動,用眼神挑著紅頭發(fā)女人。紅頭發(fā)女人給自己點了一根煙,也斜靠在門上,豎著一雙大白腿。白腿根上有紫色的瘢痕。紅頭發(fā)女人吹出一口煙霧,說,她,走了。煙霧繚繞到李可的臉上。他繼續(xù)用目光挑著她。紅頭發(fā)女人說,你真是啥子都不曉得索!李可用手撥了撥煙霧,目光里似乎要飛出刀子。紅頭發(fā)女人看了看李可手里的小玉佛,哀嘆了一聲說我曉得你們兩個好,她走時一再給我說不要告訴你。李可將小玉佛掛在自己的脖子上,給自己點了一根煙。

紅頭發(fā)說,都是那個大胡子禍害了她!

原來,大胡子根本就沒有忘記要拿下曉雪的誓言。他也說過在高老莊只要他大胡子看上的女人,就沒有一個逃得過。而在高老莊找到一個人并不是難事。大胡子騎著太子摩托車,車后坐著小矮虎,穿進泥土巷子里。摩托車咔哧急剎在一扇門前。小矮虎守候在門口。大胡子一腳踹開門。門里發(fā)出打斗、呼叫、掙扎、凄厲的聲音。聲音由強而弱,最后一片死寂。

那整條巷子的人都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而都不敢發(fā)出聲音。只有巷子里兩只鴨嚇得嘎嘎嘎叫。

紅頭發(fā)女人說,我陪曉雪去了一趟湖邊。在草地上,曉雪看見那匹馬已經(jīng)成了一副白骨。一匹馬的骨骼。那骨骼以馬掙扎的方式,臥在草地上。曉雪跪在白骨前,淚水長流。她還撫摸著馬的“臉”。那“馬”的眼洞里,長出一朵紫色的小花,在風中顫抖。曉雪的眼淚落在那花朵上。曉雪還說,那個冷的湖,它從不結(jié)冰,冬天也不,因為它的心是熱的!她一再說,不要告訴你,一定不要!她取下脖子上的平安扣,說要轉(zhuǎn)交給你。我想了想又給她戴上,說,你要是心里有他,就留著吧,做個紀念。至于她到底到哪里去了,我也不知道。就這些了。

李可將嘴上的煙頭彈在地上,然后用大頭皮鞋搓得粉碎。

對于李可私自逃離井隊,父親母親都很生氣。父親說,你這是偷跑出來的,算哪門子事?。磕赣H安慰道,休息幾天吧,休息幾天再上隊去啊。李可卻說,井隊我是不去了,你們就別操那份心了!父親說工作又不是兒戲,想去就去,想跑就跑?李可說是不是戲,反正我都不演了。父親說那你想干什么?李可說想到保衛(wèi)科,你有本事調(diào)我去嘛!父親絕望地喊道,反正欠你的,就這命!突然父親看著李可脖子上的平安扣換成了小玉佛,眼睛陡然亮了起來。他跳了起來,問道,平安扣呢?李可愣了一下,淡淡地說,丟了!父親幾乎要跳起來。李可說不就是一枚老銅錢嘛,你用得著吹胡子瞪眼?父親重重地跌坐在沙發(fā)上,良久起身,摔門而出。

月光下,李成武慌亂地邁著腳步。他一想到平安扣就肝腸欲裂。他知道那是自己生命里最重要的一部分。平安扣維系著他和高志遠的情分,那是生死相依的誓言,也是見證。他和高志遠都曾發(fā)誓,要一輩子都戴著它。李成武想到從北京西來的火車上,兩個人并排坐在綠色的座椅上,穿著中山裝,胸前別著毛主席像章。兩人脖子上都掛著平安扣。高志遠困倦地將頭靠在李成武的肩上。李成武就那么讓他倚靠著,一動不動。車到站,高志遠從挎包里摸出一個拳頭大的鮮艷的桃子。高志遠聞了聞,掏出小刀一分為二,一半給了李成武,一半留給自己。倆人同時咬了一口,甜蜜的汁水溢滿了口腔?,F(xiàn)今回想起來,李成武還忍不住伸出舌頭,舔舔嘴角。

他回想起在油田施工的歲月。李成武和高志遠身穿油污的工衣,頭戴鋁盔,奮力地倒著油滑的鉆桿。突然,井架上的鋼絲繩打滑,呼嘯著向李成武頭上飛來。高志遠眼疾手快,一把推開李成武,鋼絲繩撕裂了鋁盔。倆人并排躺在沙地上。高志遠說,剛才好險。李成武撫摩著裂口的鋁盔,說,有你在我就出不了事。高志遠摸了摸脖子上的平安扣,說,它在保佑咱們呢。

李成武摸出一根煙點燃,面色憂郁起來。他想起手中抱著李可的樣子。他說,給你取個名字,你就叫李可吧,啊。嬰兒一聽,蹬腿揮胳膊的哭叫著。李成武連忙掏出一枚龍紋的平安扣,小心地戴在嬰兒的脖子上。嬰兒猛然收住哭聲,張著晶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李成武。五六歲時的李可,看見李成武脖子上的平安扣跟自己脖子上的一模一樣,好奇地問道,爸爸,我的怎么跟你的一模一樣???李成武說,因為他們是一對兒,你不能弄掉了啊,一輩子都戴著,它能保佑你一生平平安安的。李可懵懂地回答道,好的!

大街上的路燈突然全部熄滅。李成武的身影隨之融入厚重的黑暗里,只能聽見他粗重的喘息聲。那些喘息聲在黑色的夜里格外凝重。

面對李可對工作的不辭而別,李成武只有拉下自己的老臉,用自行車馱著老婆,去敲開老羅的家門。老婆一手提著一只雞,一手提著一籃子雞蛋。李成武的手顫顫抖抖敲開門。門里站著老羅,手里抱著孫子。李成武訕笑著說,早說過來看看,一直沒過來……

對于李可來說,他現(xiàn)在最急迫的就是想報仇。

李可穿了一件風衣,頭戴一頂帽子,眼睛上一副墨鏡,雙手揣在衣兜里。風衣里夾著一根鐵棍。他先去蹲守大胡子的家門,守在一叢樹陰里。不久大胡子騎著太子摩托車,突突突回來。李可從風衣里抽出半米多長的一根鐵棍,正準備沖上去。突然,小矮虎等四五個人騎車跟上前來。幾人提著一只羊腿,幾箱啤酒進了門。他無可奈何地將鐵棍插進風衣里。

李可去找唐鋼幫忙。那時唐鋼已經(jīng)徹底墮落,李可并不知道。李可找到唐鋼時,他正在秋水伊人的歌廳里。李可大步走了進去。老板娘上前問,兄弟,你幾個人?李可一把撩開她,徑直往里走。老板娘朝門口兩個黑西裝使了一個眼色。黑西裝跟了上去。

一間包廂里。打火機冒出一束藍色的火苗,映照出唐鋼的臉,困倦,疲憊?;鹈缭谝粡堝a箔紙下游走,錫箔紙上冒起煙霧。唐鋼用一根細細的吸管,插進鼻孔里,對準煙霧,深深地吸進去。唐鋼捏捏鼻子,一下清醒過來的樣子。旁邊兩個小姐纏住唐鋼,說,我也來一口,我也來一口嘛!

包廂門嘭的被踢開。唐鋼驚恐地跳起來,一看是李可,說你他媽的嚇死我了!唐鋼關上門。門外黑西裝交換了一下眼神,轉(zhuǎn)身離去。

唐鋼說你不上班跑回來干嘛?李可說不干了!唐鋼說,小波去球了,胖子跑球了,你也是沒法干了。來,過來喝兩杯。李可看見茶幾上的錫箔紙和吸管,詫異地看了唐鋼一眼。唐鋼假裝若無其事,給李可一瓶啤酒,說找我干啥?李可看了看兩個小姐。唐鋼說,說吧,沒事。李可一口氣吹完一瓶啤酒,說,我要做了他!唐鋼眼神一亮,又陡然一暗,說,真做?李可說,還假做?唐鋼沉默一會,說,好吧,誰叫咱們是兄弟呢,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這樣吧,明天我約他出來,就這個地方,也是這個時間,如何?

李可起身準備離開。唐鋼說有沒有錢?李可從兜里摸出一卷錢,扔在茶幾上,走到門口,說,你咋整上這一口呢?唐鋼在他身后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

當李可再穿上風衣,順手抄起門背后的一根鐵棍準備出門時,母親問道你干啥去?父親緊追一句這幾天你不要出門!李可遲疑了一下,說,我的事你們不要管。說罷,摔門而出。

大街上。李可斗士一般,闊步走在大街上,壯懷激烈的樣子。李成武隱在墻根的黑影里尾隨。

“秋水伊人”歌廳外邊,幾家烤羊肉攤子上,坐著十來個男男女女,說說笑笑吃著羊肉,喝著啤酒。李可大步流星走向歌廳,突然瞥見大胡子從歌廳里鬼鬼祟祟走出來,他趕緊閃在羊肉攤后邊的黑影里。大胡子徑直走到羊肉攤前,對一個人耳語了一句。李可仔細一看,那人是著便衣的派出所所長。其余十來個人也是便衣著裝的警察。便衣所長跟其余幾個人對視了一下眼神,同時從衣服里摸出手槍,大喊起身,撲向歌廳。李可感覺不對,正欲起步奔向歌廳。一雙大手鐵箍一般箍緊了他的腰。他回頭大喊道,鋼哥在里邊,你放開我!李成武死死抱住他,說,你救不了他了!

大胡子聞聲回頭,蔑視地看著李可。

歌廳里一聲槍響。接著一串男男女女被反扭著押送出來。紅頭發(fā)女人一只腳穿著高跟鞋,一只光腳。小姐們罵罵咧咧,極不服氣的樣子。接著出來的是唐鋼。唐鋼昂起頭,掃了一眼,看見了李可,眼睛里亮光一閃,緊接著又暗淡下去。李可絕望地向他點點頭。唐鋼彎腰被推進警車。

看守所的崗哨上武警的鋼槍閃著藍光。

大鐵門哐當一聲打開。鐵欄里,唐鋼已經(jīng)被剃了光頭,臉色煞白發(fā)青。一個警察檢查了李可帶去的東西,轉(zhuǎn)身掛在唐鋼戴著手銬的手上。那樣子很滑稽。

唐鋼說,我這次少不了十幾年了。

李可說,我知道是他出賣了你。

唐鋼說,哎,別找他了……好好過日子吧。

李可說,我要把他送進來陪你!

唐鋼咧嘴一笑。那笑十分難看。

十八

李可想做保衛(wèi)的工作并不是胸懷一腔熱血,是為高老莊除暴安良。

李可走進機關大樓。長長的走道,光線昏暗,兩邊是掛著牌子的辦公室。他站在一塊“保衛(wèi)科科長”的牌子下。李可猶豫地敲開門。老羅從辦公室桌上撿了一根煙扔給李可。李可接了,捏著。老羅看了看李可,走過去,給點上。李可一直不說話,低著頭。老羅看著李可,也不說話。半天,老羅說,李成武找我了。李可抬起頭。老羅說,也湊巧,科里退休一個。

李可到保衛(wèi)科上班了。那時的保衛(wèi)科很牛,跟公安沒什么兩樣,有制服,還配槍。有槍就是硬道理。有了硬道理,收拾大胡子就不在話下。李可想的就是假公濟私報私仇。這一點老羅并不知道,父親李成武也不知道。知道的只有李可自己。但是,他并沒有發(fā)槍。有資格往腰里別一支槍的保衛(wèi)科只有三個人,一是老羅,還有兩個從武警部隊轉(zhuǎn)業(yè)來的高手,其余幾個人都沒有槍,只給發(fā)一根電警棍。李可想不發(fā)槍就不發(fā)吧,只要離槍近,早晚都能摸上槍的。

一天,李可敲“保衛(wèi)科科長”的門,半天沒有回應。他輕輕推開門,老羅不在房間。李可神經(jīng)一閃跳,悄悄拉開抽屜,摸起一把鑰匙。他將鑰匙插進保險柜鎖孔,一擰,咔塔一聲。李可看見保險柜里一只黃牛皮槍套。槍套露出烏黑的槍把。李可從槍套里摘出槍,沉甸甸的,連忙往腰間一插。

李可騎上保衛(wèi)科的一輛三輪摩托車。那摩托車很牛,似乎專門是逮罪犯用的。李可騎著摩托車穿行在大街小巷。摩托車的嗓門老而悶,一只藏狗在路邊覓食,被摩托車粗莽的聲音驚詫而起。摩托車上,李可扭著腦袋,四處尋找著。他只要看見大胡子的摩托,就會撞上去,告他一個妨礙公務,然后掏槍先折掉他一條腿。或者干脆用槍頂住他的胯下來一槍,那也很過癮的。

一上班,老羅接了一個電話,哦哦了兩聲,神色嚴峻,扣下電話,拉開抽屜,拿起鑰匙,打開保險箱。保險箱里只有一個空槍套。老羅一驚,跌坐在地上,半天,才爬起來顫抖著把槍套掛在皮帶上。槍丟了,這簡直就是要命的事。但現(xiàn)在他還顧及不到這要命的事。老羅站在走道里大喊道,保衛(wèi)科,樓下集合!一聲令下,保衛(wèi)科七個人旋風一樣下樓,齊刷刷站在院子里列陣以待。老羅習慣性摸摸槍套,走兩步,又摸摸槍套,神色慌亂又緊張。李可不由自主捂住自己的腰,臉色煞白。老羅走了幾圈,右手一揮,伸出食指和大拇指,喊道:出發(fā)!

在大胡子家單元門口圍著一大圈人,指指點點的樣子。老羅吆喝開人群。幾個保衛(wèi)沖進房門,抬出一具男尸,是那個干部模樣的人。胸口一攤鍋蓋大的血跡。老羅從大胡子家走出來,手里捏著一只子彈殼,僵硬的臉色才舒緩下來。

老羅說,是獵槍!散彈!

圍觀的一個老人說,就聽到一聲槍響,嘭的一聲。

還有一個人說,我從窗戶里看見大胡子,拖著一桿長槍,朝那邊跑去了。

大家順著他的手指一看,是生活公司的菜窖。

小矮虎和幾個兄弟擠進人群,一看地上的“干部”,都呆住了。

老羅習慣性往腰間摸去,摸了一下空槍套,伸出食指和大拇指往前方一揮,幾個保衛(wèi)人員迅猛地朝菜窖圍過去。

咿里哇啦一陣警笛聲席卷而來。幾十個警察把菜窖團團圍住。整個油城的男女老少都朝菜窖圍聚過來。保衛(wèi)人員拉開一條繩子,把人擋在外邊。男女老少竊竊私語,又興高采烈的樣子。他們似乎都想看這一出悲劇。因為,大胡子的老婆跟干部模樣的人勾搭已久,在這條小巷子里已經(jīng)不是秘密,似乎在高老莊也不是什么秘密。大胡子經(jīng)常在外邊和女人混,也并沒有在意自己的老婆早已出軌。這天,大胡子回家迎頭撞上,怒火陡升,舉起獵槍就把在床上的干部給打成篩子眼。他把槍口對準女人,女人一下給他跪下了。大胡子想到自己也不是什么好鳥,就扛起槍逃了出去。

老羅朝菜窖里喊道,大胡子,大胡子,你給老子滾出來,繳槍不殺,政府會寬大處理,饒你狗命一條!

大胡子在菜窖里嗡嗡地回應道,老羅,去你個球吧,回家抱孫子吧!

嘭的一聲,菜窖里射出一團火舌,地上的泥土被打得撲哧哧亂跳。老羅身子一矮,在地上打了幾個滾。那動作十分專業(yè),但很滯后,因為泥土被打彈跳了他才打滾,還以為他中彈了呢。老羅有些惱羞成怒,氣得手摸著槍套,踢著沙地。李可看見老羅的手,趕緊閃開眼。

派出所所長將自己身子隱蔽在一旁,朝里面喊話,大胡子,大胡子,你狗日的出來吧,別老鼠一樣躲在菜窖,你算個錘子的九龍十虎啊,就是一只老鼠嘛!

圍觀的人忍不住哈哈大笑。嘭的又是一聲槍響,菜窖口的泥沙被散彈打得亂飛。大胡子回應道,扯你媽的淡吧!那個王八蛋是罪有應得,老子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們有本事下來啊,我們單挑,咋樣?所長氣得鼻子冒煙,吼道,你就是一坨稀狗屎,你有本事出來我們單挑?大胡子哈哈大笑,我們都是一坨狗屎!

沒有想到死到臨頭大胡子還這么幽默,以一坨屎來嘲笑自己,也嘲笑所長大人。所長并不生氣,跟老羅商量了一會兒。幾個警察趕緊找來幾大團拌了柴油的棉紗,點著火朝菜窖扔了進去。半天,聽見里面有咳嗽聲。他們想采取火攻煙熏。大胡子在里面還在嘲笑地喊道,你們就是一坨狗屎!

這時李可朝老羅走過去,說:讓我進去,斃了他!

老羅一把掃開他,說,滾開點!

李可摸著腰間的槍,只好退開。老羅和所長幾個人又在商量。不久,一輛泥漿車開了過來。虧他們想得出來,用泥漿灌進去,逼迫大胡子老鼠一樣逃出來。這招有些損,但也實出無奈。小矮虎趕緊沖上前,對所長和老羅說,讓我進去吧,我是他兄弟,最好最好的兄弟,他會聽我話的,我一定把他活著帶出來。

所長看看老羅,老羅看看所長,耳語一番,點點頭。小矮虎朝菜窖喊道,大哥,大哥,是我,是我啊,我下來了,我下來了啊,你別激動,咱們好說好商量啊。小矮虎顫顫巍巍進了菜窖。菜窖里面?zhèn)鱽砑ち业臓幊陈?。突然一聲槍響,嘭的一聲。外面的人瞬間被槍聲怔住。

所長朝泥漿車一揮手。泥漿車倒向菜窖口。閥門一開,碗口粗的泥漿管子朝里面灌注著泥漿。終于,一具尸體浮在菜窖口。拉上來一看,是小矮虎,身上并沒有槍傷,被泥漿嗆死了。等啊等,大胡子就是不浮上來。又調(diào)來兩臺抽水機,將菜窖的泥漿往外抽。等抽干了,幾個保衛(wèi)科人員抖索索下了菜窖,拉出一具尸體。大胡子的下巴被散彈嘣沒了。大胡子是自殺的。

李可看了看大胡子,捂在腰上的手,慢慢軟了下來。

李可覺得一點不過癮,自己悉心準備的報仇竟然以這種形式宣告結(jié)束。

李可把槍偷偷地還了回去。這件事老羅心知肚明,但沒有說破。一旦說破了,李可不僅要丟工作,而且還會進局子。這不是一件小事。自那天李可主動請纓要下菜窖捉拿大胡子,老羅就看見了李可的手老捂在腰上。但老羅并不知道李可是去報仇的,還以為年輕人心血來潮想立戰(zhàn)功呢。好在有驚無險。

大胡子以這樣的方式消失,李可一下子覺得沒有了斗志。他覺得應該跟高老莊說再見了。不過在離開高老莊之前,他還要為小波做一件事。

他推開“處辦公室”房間的門,對女文書說,處長找你,快去。女文書趕緊起身,說,你幫我看著門啊,我馬上回來。女文書一出門,李可從懷里掏出一張空白獎狀,拉開抽屜,找到公章,往獎狀上啪嘰一下,轉(zhuǎn)身就出了門。女文書在樓道里生氣地說,這個李可,你騙我干嘛啊,好玩嗎?進門一看,空無一人。女秘書自言自語道,人呢?

小波墓碑前。李可點燃一根煙插在地上,又擰開一瓶酒,自己喝一口,往地上倒一口。李可從懷里取出那張蓋了大紅公章的獎狀,清理了一下喉嚨,模仿著頒獎的聲音,一字一句讀道:

獎狀。陳小波同志,因工作業(yè)績突出,特授予勞動模范光榮稱號。以資獎勵。中共鉆井工程處黨委、鉆井工程處工會委員會。一九九七年十月十八日。

李可停了一下,又說道,請您上臺領獎!

說罷,他掏出打火機,將獎狀點燃。青煙裊裊,黑色的紙灰飛向天空。

李可給墳堆上捧了幾捧黃沙,說,小波,你走了,胖子逃了,鋼哥進去了,曉雪也不見了……你們都走了,高老莊空了,我,也要走了……

李可騎著保衛(wèi)科的偏三輪摩托車,向湖邊疾馳而去。

草地上,一具馬的白骨。

李可跪在地上,摸了摸馬的頭骨,一顆淚珠滾落下來。

他的身后,是清澈的湖水,湖水里倒映著藍天白云。遠方,是荒漠上一座荒涼的高老莊。

十九

出租車駛進高老莊新城。這是沙漠綠洲里一座嶄新的小城。

李可從車窗往外看,窗外是綠樹,紅墻,和下班擁擠的車輛。他眼睛里閃著光亮。這是一座陌生的城,也是一座熟悉的城。在這里,埋藏有血液里的味道。

老羅頭發(fā)花白,骨架依然硬朗。餐桌上,特意給李成武擺了一副空碗筷。老羅打開一瓶酒,給大家倒?jié)M,舉杯先跟張成武的酒杯碰了一下,說,成武啊,歡迎你回家。老羅舉杯一飲而盡,半天,從嘴唇上取下酒杯,兩滴老淚隨之滾落下來。老羅穩(wěn)定了一下情緒,跟唐鋼、李可一一碰杯,說,先找殯葬老陳,叫他挑選一個日子吧。人啊,生沒法擇時,死沒法選期,但是埋還是要講究時辰的。

李可說,父親的遺愿是將骨灰撒在高老莊老城那邊,不要埋。

老羅沉思著說,冷湖不冷啊,那片土地上,倒下多少開拓者啊,他們的血,將冷湖的水都暖熱了。我想啊,還是埋一部分吧,人走一趟人世,總還得有那么一個土堆堆的。

李可想了想,說,聽羅伯伯的。

唐鋼說,我到時開車送你們?nèi)ァ?/p>

老羅想了想,點點頭,又問李可,你母親,身體還好吧?

李可說,父親一走,她就躺在床上了,我走時還起不來。

老羅一聲嘆息。

李可、唐鋼從“天津老陳殯葬一條龍”門店里出來。他們先將骨灰寄存在那里。唐鋼問李可想見什么人嗎,李可迷茫地搖搖頭。他真想不起要見誰。唐鋼掏出手機,喂喂喂打著電話,然后對李可說有個人必須一見。李可不明白唐鋼葫蘆里藏的什么藥。

家屬區(qū)里一間茶屋,門口站著一個矮矮胖胖的中年男人,手里捏著手機。唐鋼、李可走過去,胖男人的臉上露出訕訕的笑容。李可眼睛一亮,死胖子就是化成灰也認得出來,雖然現(xiàn)在他的肚子大成將軍模樣,典型的一副油腸滿滿。李可上前,朝那胖肚子狠狠一拳。胖子哎喲一聲,捂住蹲了下去。唐鋼提起哎喲哎喲的胖子,說,其實,我也想給你一拳。胖子還在齜牙咧嘴,說你下手太重了啊。李可板著臉,眼睛里有了淚光,說,你狗日的死胖子,還以為這輩子再見不到你了呢。胖子緊緊摟住李可的腰,不停地喊著李可李可。

茶屋內(nèi),好幾個包廂傳出噼噼啪啪打麻將的聲音。胖子說現(xiàn)在的人就是閑,天天茶屋都是滿的。胖子熟練地在茶臺上沖著茶,將一杯茶雙手遞給李可,說,自那次跑了后,我就再也不想上班的事了,覺得沒意思。李可回想起來忍不住笑道,你他媽的把大小領導老婆都給日了,你還想回去?

胖子嘿嘿一笑,又給唐鋼端上一杯茶,說,我先跑去了拉薩,在一個旅行社混了幾年,賺了一點錢,買了一輛二手翻斗車,給青藏鐵路施工跑運輸,又賺了一點錢,順便在格爾木找了個女朋友,回這邊結(jié)婚,在高老莊新城開了四五家茶屋,勉強能過日子。

李可四處掃了一眼。胖子說,老婆帶孩子回四川了。唐鋼補充了一句,賊漂亮一個四川女人,胖子,你說在哪兒找的?胖子不好意思笑笑,說在格爾木,一家歌廳,你別以為在歌廳都是小姐啊,她是只站吧臺的。唐鋼忍不住譏諷道是處女?胖子嘿嘿一笑說不告訴你。李可忍不住也笑了。胖子問道,李可,你呢,結(jié)婚了沒有啊?李可搖了搖頭,埋頭喝茶,凝神無語。唐鋼看了一眼李可,故意岔開話題,說,我是前年從里面出來的,二次就業(yè),去了井下,還是開車。李可抬起頭哦了一聲,說我現(xiàn)在在北京一家制藥企業(yè),你們也知道,我叔父家的私人企業(yè)。

胖子說,哦,白領喲。

李可說,有一口飯吃。

唐鋼說,晚上我做東,咱們喝兩杯。

胖子說,別瞎扯了,好歹我也是個小老板,輪不到你。

高老莊的一條步行街上,飯館密密麻麻。胖子將酒桌安置在一家叫藍月亮的酒店。桌子上放著兩瓶五糧液,唐鋼開玩笑說胖子出血本了。胖子說這得看誰了啊,見人下酒也是應該的。

幾杯酒下肚。胖子瞇著眼睛說,李可啊,有些人最高理想就是生進中南海、死入八寶山的,李叔叔怎么一個北京人還要回這戈壁灘呢?李可干掉一杯酒說,他是老百姓,所以也不惦記八寶山。他的青春、夢想和希望,都在這片土地上。北京,生,水土不服,死,也水土不服了。唐鋼說他們那一代人,精神是淬過火的,有魂!現(xiàn)在我們這一代,你、你、我,哪個有魂?都是沒魂的人。

胖子嘆息一聲說,是,除了錢,還是錢,我們都是行著尸走著肉。

李可說,回到這邊,感覺渾身都自在一些,人與人之間,還有人的味道。

唐鋼說,羅伯伯,李叔叔,還有我們父親那一代人,以前我們老是看不慣他們,覺得他們被時代愚弄了,被這片戈壁灘愚弄了,很傻。現(xiàn)在,我們才發(fā)現(xiàn),靈魂里、骨子里透著傻氣的不是他們,而是我們自己。

胖子說,就是的。你看李叔叔,死了都要魂歸這片土地,他們愛一片土地,比愛一個女人還強烈,哪怕這片土地是一片荒漠。

李可說,冷湖不冷啊。這片土地埋藏著他們的魂。

唐鋼說,胖子啊,你就不懂了,人與人最牢固的關系,不是男人跟女人。

胖子翻著眼睛說,你的意思,男人跟男人?

唐鋼笑了一下,說,你不懂,你不懂的。

李可和胖子傻傻地看著唐鋼。

二十

一條黑色的柏油馬路,綢帶一般伸向戈壁盡頭。

唐鋼開著一輛銀色的途觀車。車輪和車的后視鏡上都纏著紅布帶。途觀車疾馳遠去。遠處藍天下,有雪峰的山脊若隱若現(xiàn),那就是界隔新舊兩個高老莊的界山,祁連山。

車內(nèi),后排坐著李可和胖子。李可懷里抱著骨灰盒,倆人都望著車窗外。胖子說十幾年了,我也再沒有回過高老莊老城去。李可問那里還有人嗎?唐鋼說,廢墟,一片廢墟,我每次上花土溝路過那里,都不忍心停留,總感覺青春的我們就在那些殘垣斷壁下,在掙扎,在吶喊,在哭泣。胖子說,家園,已經(jīng)沒有了。

前排的老羅假寐著,耳朵一閃一閃的。他的手里,握著一只黑色的布袋。他一路都在回想在高老莊的歲月。那些日子蝴蝶翅膀一樣一振就過去了,好多老伙計們都悄聲無息一個個離開。到了這個歲數(shù),就是不停地給同伴送行。前幾天一個退休處的老哥們說,一年就要送走三四百人。如今在高老莊新城的陵墓啊,發(fā)慌似的膨脹著,遠遠望去就像一個龐大的基地。難怪有人叫那里第二基地。人來了,又走了,連大地上一個腳印都沒有留下。能留下的只能是親人的記憶,而那些記憶最終也將隨同親人的離去而徹底消失。此時,李成武的一部分骨灰就在他的手上,他感覺人的靈魂輕飄飄的,跟影子一樣。

車爬上當金山,在山頂停下。唐鋼、李可、胖子下車,對著雪山撒尿。這里海拔3700多米。到了這個高度就到了高原的高度,也到了生命極限的高度。車上,老羅嘴唇烏紫,他連忙掏出速效救心丸,往嘴巴里塞了幾粒。唐鋼問羅伯伯,你心臟沒事吧?老羅深吸了一口氣,擺擺手。老羅感覺心臟平緩了許多,那些血液的野馬被勒住了韁繩。老羅輕輕閉上眼睛,一些畫面卻奔欄而出的野馬一樣,堵也堵不住。高志遠走了三十幾年了,如今李成武也走了,老羅覺得應該告訴李可這個關于平安扣的秘密了。

在車上,老羅輕輕講述起這一段往事。

老羅說,那是一次氣田搶險。那時候技術落后,地底下的天然氣打出來了,往往沒有先進的技術而白白燒掉。記得有口天然氣井著火了,白白燒了三十年。這次又出現(xiàn)事故,必須盡一切可能處置好。不然,那么多人付出的心血都會白白流逝。挑選領頭人時,隊上公推高志遠副隊長,他技術過硬,點子多。那是一份榮譽,高志遠沒有拒絕。那天,身穿工衣的十多位工人走上一輛已發(fā)動引擎的班車。高志遠站在車門,四處掃視著,似乎在等一個人。我走過去,拍著高志遠的肩膀,說志遠啊,你是副隊長,這次任務艱巨啊,注意安全。高志遠心不在焉地說,隊長,你放心吧,我們保證完成任務。

老羅說,我發(fā)現(xiàn)高志遠有些心不在焉。這時,李成武騎著自行車從遠處過來,距離轎子車十來步就停下了。高志遠眼睛一亮,趕緊跑過去。高志遠摟住李成武,抱了抱。我就覺得奇怪了,兩個大男人怎么娘們一樣的纏纏綿綿。我心想啊,那是兩個人感情好的緣故吧。兩個北京來的娃,有著鐵打一般的友誼啊。在這戈壁荒灘上,人們的感情比金子還純正,人們只有彼此抱團取暖,才能渡過那比艾蒿還苦的日子啊。

老羅說,我聽見高志遠對成武說,你看你當醫(yī)生了,多好,我還要出野外……我昨晚做了一個夢,漫天的紅色迷糊了眼睛。李成武驚詫了一下說,夢是反的,別想那么多,多注意安全。高志遠點點頭,又說,小紅快臨產(chǎn)了。李成武說,去吧,別擔心,有我呢,我是婦產(chǎn)科醫(yī)生。高志遠堅定地點點頭,一轉(zhuǎn)身,脖子上的平安扣在陽光下一閃。哦,那時我才知道高志遠的擔心呢。他馬上就要當?shù)恕?/p>

老羅說,可是啊,高志遠剛剛出發(fā)沒幾天,小紅就感覺孩子要提前出世,拳打腳踢,急不可耐??赡苁锹?lián)想到我老婆生孩子的危險,她就提前住進了婦產(chǎn)科。小紅在痛苦地掙扎著,喊聲如雷,大汗淋漓。幸好有李成武悉心照料著。就在小紅掙扎生產(chǎn)那時,李成武突然聽見有救護車的聲音急促地由遠及近,他莫名其妙地顫抖了一下,將一只塑料手套都拉破了。

老羅說,那輛救護車驚恐地停在醫(yī)院大門口,幾個油污工衣的男人抬著擔架奔向急救室。樓道里,一串串鮮紅的血滴。可是晚了,還沒有抬上手術臺,高志遠就停止了心跳。就在那時,婦產(chǎn)科里的小紅哇的一聲。李成武倒提起一個血淋淋的嬰兒,往屁股上一拍,嬰兒發(fā)出明亮的哭聲!

老羅說,李成武踐行了對高志遠的承諾,他連同朋友的妻子和兒子一起撫養(yǎng)。為了全身心給這個孩子的愛,他選擇了這一輩子不要自己的孩子。

老羅再也說不下去。也不需再說什么,車上的人都明白了。李可緊緊抱住手中的骨灰盒子,眼淚如斷線的珠子。這個秘密,這個比天還大的秘密,居然在父親去世之后才破解。他想起父親李成武對自己的溺愛和遷就。他想起母親小紅欲言又止的隱忍。他想起父親李成武發(fā)現(xiàn)自己弄丟平安扣時暴跳的模樣。而這一切,居然都是這巨大秘密的核心。唐鋼和胖子都沒有勸慰他。他們想,只有把眼淚流出來也許才好一些。巨大的淚珠濺落在骨灰盒子上,敲得一車人都淚流滿面。

一只鷹張開巨大的翅膀,從車頂滑翔而過。

車穿過高老莊的老城。殘垣斷壁,一片死寂的廢墟。所有的房屋都沒有頂,門和窗戶也被拔去了,像一尊尊沒牙的老人。黃沙,簌簌在地上飛旋。黃沙被一段斷墻攔住。斷墻里,是累積的黃沙。

幾個人行走在廢墟的家園里,目光從一扇扇空洞的門窗里尋找著。

幾個人走到老城的街道中心,停下腳步。李可從老羅手里接過黑色的布袋,打開,他掏出一把白色的骨灰,撒向天空。唐鋼和胖子也抓起骨灰,撒向天空。那些羽鱗狀的骨灰隨風而起,感覺到靈魂在輕盈地飛翔。這是靈魂對故園的回歸,這也是故園對一個兒子的收納。風沙中,靈魂以舞蹈的方式,掙脫一切束縛,回到一個自由自在的大天地。

老羅的眼圈里溢滿淚花。

李可一個人行走在廢墟的大街小巷。

腳下是黃沙,發(fā)出孤獨的絕響,嚓嚓嚓,嚓嚓嚓。

面對這片廢墟,李可慢慢地跪了下去,他將頭磕在地上,長時間沒有抬起來。很久,很久,雙手捧起一捧黃沙,慢慢舉起,舉過頭頂。黃沙,從頭頂飄灑下來,迷霧一樣飄灑下來……

他們來到湖邊。湖水,在正午烈日的照射下,泛起層層水霧。

岸邊,老羅帶著李可、唐鋼和胖子在尋找什么。

李可問,羅伯伯,你帶我們找什么?。?/p>

老羅焦急的目光迷茫地四處尋找,自言自語道,怎么,怎么連一個土堆都不在了呢?

老羅的目光定格在湖邊一個稍微隆起的地方。隆起的土堆上,艱難地生長著幾株駱駝刺。還有一朵紫色的小花,在風里顫抖,柔弱而又堅強,絕望而又生機。

老羅朝那土堆蹣跚而去。老羅站在土堆前,說,就是這里,就是這里。

李可疑惑地看著老羅。

老羅說,李可啊,你跪下。孩子,這里,這里邊,才是你的父親,他叫高志遠……

李可只感覺雙腿陌生而又熟悉地彎曲了下去。

老羅說,當初埋葬高志遠時,他應該埋在烈士陵園的,可是李成武堅持要埋在湖邊,誰的意見他都不聽,他說這是當年他們說好了的,假若死在高原,就一定埋在有水的地方。這是他們生前的約定,必須遵守。我覺得啊,他們相約要埋在湖邊的原因就是只要人的靈魂在,湖水就不會冷。那時,李成武坐在墳堆旁,自言自語道,志遠,今后我死了,不管天南海北,我一定回來陪著你,我不會把你一個人扔在這里……你放心吧,我會帶好小紅和你的孩子,孩子是我們共同的孩子,我們只要這一個孩子……等他長大了,也許,等我也死了,有人會告訴他這一切的……那時,他會原諒,也會理解我們?yōu)槭裁匆x擇這片土地。

老羅一雙顫抖的手,將骨灰盒輕輕放進墓穴里。

兩座嶄新的土堆,隆起在清澈的湖水岸邊。

兩個土堆前,插著兩根木棍。李可將一枚鳳紋平安扣掛在一根木棍上,又從脖子上取下小玉佛掛件,掛在另一根木棍上。

李可跪拜在土堆之間。他的身后,是荒原里一片廢墟的老城。

二十一

這些年來,李可一直在尋找一種味道。

同事們都知道,在西北待過的李可喜歡吃蘭州牛肉面。在北京,蘭州牛肉拉面并不罕見,但每次吃后他都覺得不是那么地道。為此,有同事只要發(fā)現(xiàn)一家新出現(xiàn)的牛肉面,就會告知他,讓他一品風味。

這天,有同事偶然間發(fā)現(xiàn)在望京一個小區(qū)的小巷子里,有一家牛肉面店。那店面極不起眼,似乎是小區(qū)的自行車棚改建的。但門前排隊吃面的人蜿蜒成龍,可見其非同一般。

一個女同事開玩笑說,李經(jīng)理,你在北京都這么長時間了,怎么就惦記著這一口啊。

一個男同事說,那是,我找遍北京,就覺得這一家味道純正地道。

李可笑笑,說,你們哪里知道啊,胃的記憶比大腦還頑固。你們的胃里吃進過風沙,喝過苦澀的鹽堿水嗎?

幾個人同時搖頭。李可說,正宗的牛肉面,就得需要鹽堿水煮才有那種味道呢。

幾個人從未聽聞似的搖頭。

牛肉面店里,早排起一條長龍。李可拐到窗口,只見里邊幾口大鍋,沸水翻騰。面案上,戴著白帽的年輕師傅,麻利地抻拉著面條,宛若舞蹈。師傅胳膊一揮,絲網(wǎng)一樣的面條飛向大鍋里。李可一看這架勢,就感覺很正宗,似乎就回到高老莊的味道。

店里墻上都是明星、影星在這里用餐后跟老板的合影照片。李可的目光從一張張照片掃過,突然,他的目光被定住了似的,一動不動。每張照片里都有一個三十多歲的女老板,燦爛地笑著,她的脖子上,是一枚古錢幣的龍紋平安扣。李可感覺腦袋轟的一聲巨響。他扭頭看見正墻上有一張海報大的黑白照片,鑲嵌了精致的相框。相框里的照片,是湖水、戈壁,遠處是荒原里的孤城。一個年輕的女孩,風吹起白色的裙,凝視著遠方。

李可急忙走近照片,仔細地看著,滿臉驚愕的神色。

照片右下角一行手書字體:冷的湖,心不冷。

女同事看李可凝視著照片出神,走過去扯了一下他,說,你發(fā)什么呆啊,快點,牛肉面上來了。

李可噙著淚水,不敢抬頭,慌亂地吃著面條。

一個女人的聲音從背后傳來,56號,你們的涼菜。

李可猛一抬頭,女人的脖子上,一枚古錢幣的龍紋平安扣……

猜你喜歡
高老莊李可唐鋼
An injection-locking diode laser at 671 nm with a wide tuning range up to 6 GHz
口腔上火,如何降火?
科技活動周主會場掠影
李可從中氣論治消化道腫瘤
唐鋼中厚板TMCP軋制工藝的優(yōu)化與實踐
簡述唐鋼熱軋磨輥間管理系統(tǒng)
豬八戒外傳
巧算牧馬場
改善唐鋼1700mm熱連軋生產(chǎn)線卷形質(zhì)量實踐
李可攻癌2號方:李可學術思想探討之二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