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戎
2014年12月,法國著名導演讓·雅克·阿諾在回國度假前,對我和《狼圖騰》出版人安波舜先生說:“《狼圖騰》是我一生中拍攝難度最大、最艱苦,但也是我最好的一部影片。”聽到這番“自我鑒定”,我很吃驚,難道這部影片比他享譽全球的《情人》、《兵臨城下》、《熊的故事》還要好嗎?我有些不敢相信。
2015年1月13日,阿諾隔海履約,請中影集團邀我們三人到中影懷柔影視基地欣賞《狼圖騰》電影樣片。1月17日,中影集團又邀請我們以及三十多位知名影評人士和影迷觀看此片。當電影結束時,全場響起熱烈的掌聲。許多人淚光閃閃,我更是情感沖動,淚水難抑。十年的苦盼,終于等來超出我預期的結果,阿諾前言不虛,他確實完成了一部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作品。
狼主角
我認為影片《狼圖騰》最重大的突破與創(chuàng)新,在于他創(chuàng)造了第一部以蒙古狼和狼群為主角的影片,而且賦予了狼主角“圖騰”般的精神高度。
狼在世界大多數民族的心目中,向來是典型的反角和惡魔。自電影產生以來,狼群還從未登上過主角和正角的主位。這不僅是因為民族觀念和價值觀的強大壓制,而且,即便有人想在電影中將狼設為主角,那狼也決不會為人類“表演”。
用本片的馴獸師辛普森·安德魯的話來說,狼是絕對不可能被壓服、打服和馴服的猛獸,它們是比其它動物難“馴”百倍的物種。安德魯之所以全身心投入三年時間,最后成功地使群狼成為狼演員,因為他不是狼的專制主人,而是狼的朋友和親人。他不是馴獸師,而是引導師。他與阿諾配合默契,以天下最誠摯的博愛,引導狼群完成了影片所需要的動作。影片中自由奔騰、野性血性、頑強剽悍的蒙古狼群,以及超乎想象的密集狼戰(zhàn)鏡頭和場面,把影片中狼主角的地位推至史無前例的高度,成為這部影片最主要的看點和創(chuàng)新閃光點。
而阿諾之所以能把狼變成為影片的主角演員,在于他以精準的眼光,聘請了世界頂級馴獸專家安德魯。
阿諾在影片中真正確立狼的主角地位,并不是靠“狼海戰(zhàn)術”、狼的數量和出場密度取得的。而是通過大量的狼鏡頭、狼故事,表達了狼圖騰的觀念和精神:草和草原是大命,一切動物都是小命,小命要靠大命才能活命。狼與一切草食動物和人類進行了千萬年的殊死斗爭,因而蒙古人學狼、拜狼、殺狼但不滅絕狼,死后天葬,將自己的肉身虔誠地奉獻給狼,請狼將自己的靈魂帶上騰格里。
在這部影片的人狼關系中,狼居于神的位置,而人則處于膜拜的下位,狼在影片中的主角正角的地位一目了然。本片成功地實現了這一目標。阿諾通過劇本改編,增加了畢利格父子天葬升天儀式的兩次重頭場景,來加強和升華原著的圖騰精神。 狼眼神
影片《狼圖騰》擅長運用大特寫展示狼眼神和狼目光。狼是草原上神出鬼沒,來無蹤,去無影的幽靈。平時,即便是在野外放牧的牧民都難得一見,更何況是鬼火閃爍一般的狼眼神了。然而,阿諾導演擁有了世界上最生龍活虎的一群蒙古“狼演員”,他可以隨意親它、抱它、吻它。那么,他就擁有了“壟斷性”捕捉狼眼神的最便利條件。
從銀幕上看,阿諾拍攝的狼眼神真是神,猶如天外之物。與之相比,人的眼神就真是凡夫俗目了。狼把阿諾的才華加倍地激發(fā)出來。他集中鏡頭,穩(wěn)穩(wěn)地對準狼眼,把狼眼鋼錐一般的逼人氣勢,全部收入鏡頭。把狼的自由獨立、桀驁不馴、頑抗不屈、憤怒復仇、多疑憂郁、團隊互助等復雜的精神氣質展現得驚心動魄,給人以裂骨刺心的視覺沖擊和靈魂驚怵。相比之下,我在小說中有關狼眼的文字,則遜于阿諾的電影畫面的力量。正是那幾十處狼眼神,成為這部影片又一突破性的看點。那是世上所有沒有見過狼的人,除了電影之外,一生都難以欣賞到的動物奇觀。
這一創(chuàng)新不是輕易取得的,據制片人王為民介紹,為了捕獵稍縱即逝的狼眼神,阿諾有時會等待十個小時,并用多部攝影機不分晝夜場合地跟拍、追拍和抓拍。幾年跟蹤下來,阿諾竟然獵取了多達上萬個各種情緒的狼眼神,而銀幕上展現的只不過是最精華的部分。阿諾在藝術上追求極致。他幾乎將狼眼神一網打盡,讓再想拍狼電影的后人望而卻步。
原始草原美
找到并拍出世界最罕見的蒙古原始草原美,是這部影片的又一遠超預料的成就。
2009年,我與阿諾最初見面時,曾表達過對這部影片的最大擔憂,那就是如今已經找不到我插隊時那樣的原始草原了。而美麗的原始草原實際上是《狼圖騰》小說真正的第一主角,因為《狼圖騰》故事的發(fā)生,完全是建立在原始草原的基礎上的。如果缺失這一環(huán)節(jié),整部電影就將成為沙上筑塔。
然而,在瘋狂掠奪自然的中國現代和后現代的沙塵暴中,上哪里去尋找早已逝去的伊甸園呢?我原來插隊的地方,由于近年來發(fā)現多處礦藏,以致那里到處都是扎眼的電線桿、廠房、黃塵滾滾的沙路和礦坑,還有尋訪草原的大量游客。內蒙古西部早已大面積沙化,東部的呼倫貝爾草原,地勢平坦,在鏡頭中看起來只是一條單調的地平線,沒有阿諾喜歡的小說原著中豐富起伏的地形地貌。去蒙古國?由于地勢氣候更加高寒,也難以找到理想的外景地。我陪同阿諾跑了半個內蒙古和蒙古國尋找外景地,最后仍然失望而歸。
阿諾是一個百折不撓、斗士級的藝術家,他和制片人不惜重金和時間,派出尋景小組繼續(xù)大范圍細查細尋。最后竟然在與我插隊的牧場接壤的烏拉蓋“天邊草原”,找到了與47年前我插隊之地幾乎完全一樣的尚未開發(fā)的原始草原。這是因為此地處于交通死角,偶然被保存下來。阿諾滿意至極。他曾激動地對我說,他在那里的天鵝湖見到了一千多只白天鵝,碧綠的草原沒有人煙,更沒有一根電線桿。我對他說:這是騰格里為你這部電影特意把她藏起來的,留給你拍《狼圖騰》。阿諾深以為然。
找到了最純正的原始草原之后,阿諾導演傾注了全部的藝術功力,將那僅存的蒙古原始草原美展示到極致,把影片的鏡頭,盡最大可能地向原始草原美傾斜,甚至不惜犧牲部分故事情節(jié)和細節(jié)。但我完全贊同阿諾的這種偏愛。
當我在銀幕上真實地看到我青年時代生活過的原始大草原時,就像見到了初戀的夢中情人那樣動情。眼下我已是年近七旬的老人,但近半個世紀前的“情人”,依然如同少女圣女一般楚楚動人,散發(fā)著青春氣息。原始美,原始美,那是永遠不會變老的美,具有神的品質。
我相信影片《狼圖騰》在全球公映之后,烏拉蓋的“天邊草原”一定會成為世界級觀光旅游勝地,我希望大家在欣賞贊美她的同時,一定要呵護那里的每一株草,每一朵花,每一片羽毛,每一滴清泉……原始美是一種強大內生力,她是鼓勵我寫出《狼圖騰》的最持久的推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