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為
塬上人家,千百年來多住在窯洞里,故鄉(xiāng)草峰塬上也一樣。這里南北兩面的山坡梁峁上到處都有窯洞,究其根源,大概因為黃土質(zhì)地堅硬粘性好,修建起來容易,不用磚瓦木料,能省很多錢,住起來又冬暖夏涼。它是上天給予這里窮人的恩賜。
古窯,是故鄉(xiāng)村民的一種說法,意思就是廢棄的窯洞。我小時候看到的古窯并不多,有也多在崖壁上,大人們都說那里面住著孤魂野鬼,夜里能看到鬼在門口放火。我趁黑多次悄悄立在家門口的樹下,瞅?qū)γ嫔窖律系哪菐卓坠鸥G,并沒看到發(fā)光的東西。離村莊較近的山路上倒是有幾孔古窯,有些已經(jīng)塌陷。門口有幾個石頭鑿成的碌碡半陷在泥土里,我們放學路過時,會騎上去玩一玩。我和幾個膽大的捉迷藏時進去過里邊,看到了半掩在泥土中的土坯灶臺和火炕,還有墻壁上的煙黑。后來上學才知道,我們這里是周王祖先們曾住過的地方,想必住人的年頭長了。如何就留這點兒古窯?我有些不太明白。一次求教一位放羊老漢,他指著那些懸崖說在那兒呢。我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那兒是一堆堆崖上坍塌下來的泥土。我明白了,是漫長的水土流失,讓它們失去了蹤影。就是路邊那幾口離村子最近的古窯,也沒人知道這究竟是誰家的祖業(yè)。80年代初村里搞聯(lián)產(chǎn)承包后,好多人家缺碾麥子的碌碡,突然有人站出來說那碌碡是他家的祖業(yè),準備修好路用牛拖回家用。另外的人家心里不服,連夜把碌碡推下了幾十丈高的山崖。當時跌落的聲音,驚醒了一村子的夢中人。
那年我從部隊回老家探親。進村后嚇了一跳,村子全廢棄了,窯洞全成了古窯,村民們都上塬住進了房里。我連著好幾天獨自去那些沒有了門窗的殘破院落里轉(zhuǎn)悠,滿腦子浮現(xiàn)的都是兒時的嬉鬧和瘋癲。村里人見了勸我說,人搬走了鬼就住進去了,讓我別去。我說不覺得,他們說主要是我身上的軍裝有煞氣,鬼才沒敢露頭。一天夜幕初降,我經(jīng)過一孔敞口的大窯,就想進去看看。這地方以前是生產(chǎn)隊里常開會的地方,我親眼在那里看到過父親挨批,聆聽過母親的號啕大哭。我背著手低著頭往里走,腳下是齊膝的枯草,窯里一片昏暗。我的身子剛閃進窯里,突然間一只野雞撲閃著翅膀,從我頭頂沖了出去,扇起的風讓我瞬間有些窒息,頭皮似乎被兩只爪子抓過,頭發(fā)里有熱乎乎的東西流到臉上?;氐郊依?,父親問我臉色為啥不好,母親從我頭上看到了血跡,從身上撿出了好幾片雞毛。傻氣的小侄子問我是不是偷雞摸狗去了?我一時竟不知如何解釋為好。
村里人都把自家的古窯叫老莊子,這大概是為了表示親切和留戀。我家的老莊子在荒山的小山灣里?;纳绞莻€山名,與塬畔上的趙灣村還隔著一座山梁和一個山洼。我當兵不久,父母和我兩個伯父家以及另外一戶呂姓人家先后舉家上了塬,這里就變成了廢棄的村落,周邊幾公里內(nèi)都沒有了人煙。中年之后,我每次回故鄉(xiāng),都要去這兒看一看,這也許就是古人所說的倦鳥戀故林吧。我獨自一人在老莊子里漫步,腳下踩著陌生的野花枯草,眼睛看著殘破不堪的窯洞院墻,腦子里浮現(xiàn)的卻是兒時的炊煙、楊柳和看門狗,內(nèi)心的那種幸福勝過飲一瓶老酒。村里有人問我:那地方還敢去?我說自小在那里長大,有啥不能去的?后來村里流傳,有人傍晚路過我家的老莊子時,能聽到里邊有爺孫倆在吵架。母親聽了笑著說:“我們搬走了,你爺爺肯定把他的寶貝小兒子帶回來安排進去了?!甭犻L輩們說,爺爺是饑荒年代餓死的,之前他的最小的寶貝兒子被狼叼走了。我聽了只是嘆息。一個人照樣去,沒覺出有什么異樣的變化。
又過了一年回到村里,遇見了一位姓呂的表叔。他是我兒時的鄰家,他家是我挨父親追打后的避難所。呂姓表叔每年都要獨自趕著家里的幾頭牛,回自家老莊子里住個把月,為的是給周邊的田里積些糞土。見面后我問現(xiàn)在還在老莊子上住不?。克B連搖頭,說是不再住了,夜里老覺得不對勁。這位表叔是個老實人,雖說我不相信什么鬼神,可他的話還是要當回事的。
有幾天我又抑制不住想去老莊子看看,就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晌午去,還找了一把鐵尖的梭標提在了手上。梭標的尖鋒處寒光閃閃,就憑我這個老兵的身手,用它擋一兩只狼不成問題。當然天黑后我是不會去的了,呂姓表叔含含糊糊的話語,無疑讓我產(chǎn)生了怯意。我走進早已卸掉門扇的大門,突然看到老灶火窯里有縷輕煙冒出,身上不由得一陣哆嗦,大白天見鬼了?我握緊梭標再往前走,以前的灶火窯里好像有人做飯。剛想走過去看看,窯里閃出一個人來,兩手上全是血,嘴里咬著把刀子。一股恐怖的氣息迎面撲來,我?guī)缀踹~不動腳步。又出來兩個紅臉漢子,身上盡是血污。我沒敢啰嗦,轉(zhuǎn)身就離去。沒拔腿跑,可總覺得那把嘴上的刀子在后邊追,心里還隱約后悔沒穿上軍裝。回家也沒給誰說這事兒,心里卻堵得慌。
幾天后弟弟回家嚷嚷,說是最近村上出了稀奇事情,好多外地的獵戶在好些古窯和老莊子里安家了。村里的雞狗丟了不少,村干部正準備聚集人馬去驅(qū)趕。我心里才松了一口氣,明白了那天是怎么回事。
堡 子
80年代初的冬天,我輟學在家,做了幾個月的羊倌,走遍了村子周邊幾公里的山梁溝壑,發(fā)現(xiàn)和見識了傳說中的堡子。一次看到一面陡峭的山崖上,新坍塌的地方露出了個大洞,就興奮地喊叫說看到了古窯。一起放羊的一位老漢,咧著沒牙的嘴笑我是傻娃,說那是堡子。我這人從小性格就固執(zhí),說肯定是古窯。老漢說堡子能藏一個村子的人,里面洞里有洞,有些洞里還有井,有些洞還能通別的山頭。我就譏笑他是抗日的電影看多了,說日本鬼子又沒打到草峰塬上來,哪里來的地道戰(zhàn)?一老一少兩個人在寒風中扯著嗓子,抬了好長時間的杠。
過了沒幾天,我趕著羊群到相鄰莊上的一片荒山上放時,出了件大事情,我家一只最肥的綿羊,鉆進懸崖上的一個山洞里不出來了。這可是我家最值錢的家當??!我的背上一陣陣冒冷汗。半天了羊不出來,我又爬不上陡峭的山崖,急得在寒風中沖那個山洞半哭半喊了個把小時,也沒見肥羊的影子。后來意外地聽見對面山上的放羊娃沖我喊叫,說羊從山背后的一個洞里爬出來了。我這才松了一口氣,也相信堡子這個東西的存在了?;氐郊依镂遗d奮地說起這件稀奇事,父親卻訓斥我說,那兒是個瘆煞生殺地方,大人們都躲著不去,你跑那兒就不怕丟了魂魄?
這事兒激起了我強烈的好奇心,在入伍前的一段時間里,我問父母,也問別人,總想知道這個堡子的情況。由于它在相鄰的上莊生產(chǎn)隊的地界里,父母親不去那里勞動,也沒就近看過,只聽人說那是我們趙家先人的堡子。有個七十來歲的瘋老漢路過,來家里要水喝,趁著瘋病沒犯我問他,他真真假假地扯了一大堆,大意是:這堡子是我們趙家先人的,后來被賊匪攻開過,人差不多快被殺光了,血都流成了河,后來活人都不敢往堡子周邊住,夜里能聽到娃娃女人的哭叫和賊匪的喊殺聲等等。
我知道歷來防御官府靠的是城池,財主靠的是高墻莊院,山野草民往哪里躲呢?就只有堡子。不信你看看地圖上有多少帶堡的地名!那么我們趙家堡子是如何被攻破的呢?這個問題擱在我的心里有好多年了。上世紀90年代,我開始發(fā)表些文字,有幸成了半個文化人,就更想了解這個真相了。休假時間回鄉(xiāng),拜訪了一些老人,聽他們講他爺爺他奶奶講給他們的故事,歸納起來大致是如下說法:
原來我們趙洼村的趙氏本為一祖源流,是明末山西大槐樹下西遷的饑民。清同治年間的一個冬夜,天冷得狗嘴都沒處藏,雞爪都沒處立,我們趙家的百十口男女老少,被賊匪們圍在了堡子里。這堡子如果破了的話,銀錢、女人、羊羔肉就有的是了,哪里還用得著在這懸崖下的一灘冰雪里挨冷受凍地貓著。所以賊人們就舉著火把搭著梯子紅著眼晴往上攻,堡子里的女人娃娃就嚇得哭天喊地,男人們就不停地往崖下扔石頭潑屎尿。折騰了十多天,堡子沒攻下來,賊匪也沒有走,相互都在崖上崖下大眼瞪起了小眼。這時候意外情況出現(xiàn)了,堡子里頭的小娃娃口渴難忍,開始哭泣不止。崖下的土匪們聽見了就喊叫說,娃子們下來喝水可饒命。經(jīng)不住誘惑,娃娃們順著崖坡滾爬下去了。還沒爬到泉水邊,賊匪們幾刀砍過去,其中幾顆小腦袋就落了地。崖上女人大哭,賊匪又喊,女人們不下來就砍掉全部小腦袋,下來可保全母子性命。女人們就排著隊爬下了山崖,還沒拉住娃娃的小手,就被刀尖挑光了身上的衣服。男人們提著家伙要撲下來了,老少爺們有百八十人,提刀的賊匪不過一二十個。這時候賊首又說話了,扔掉手中的家伙,相互把辮子拴在一起,排成一行爬下來,不然就女人娃娃全砍。說話時幾個女人娃娃的腦袋又落了地。男人們排隊爬下了堡子,長長的辮子挽成了一根繩索,一條龍似地匍匐前行。剛走到堡子崖邊的一條小路上,賊匪們撲上來揮刀一陣猛砍,我的這些祖先的人頭全落了地,血流成了河,辮子還沒解開。聽說后來共活下了四個男丁,繁衍下了我們趙洼村趙氏四族,分別位于溝腦、趙灣、上莊和菜子溝四個莊里,我就是溝腦一族的后人,生長在趙灣。
聽到這些我只能嘆息了,沒想到我的祖先也演出了這么一場悲劇。嗚呼哀哉!
我很想聽一下祖先的哭嚎聲,可老人們卻說,得一個人深夜里去才能聽得到。又說現(xiàn)在山里人家都上了塬,那地方夜里陰森得人牙齒都打顫,還是不要去的好。聽他們這樣一勸,我也沒有了去聽的勇氣。
麥 浪
麥浪應該是故鄉(xiāng)草峰塬上最美的風景了。那時候是大集體時代,塬上平坦整齊的土地基本上都種小麥,塬下的山坡溝洼梁峁處多種五谷雜糧。
麥浪在麥子抽穗之前就出現(xiàn)了。那時候麥粒已經(jīng)孕育成功,漸漸地變得飽滿,整株麥子就開始頭重腳輕。這時一陣熱風撲打過來,麥子們就前赴后繼,麥田里就形如浪涌了。微風吹來,浪若清波,旋風掠過,浪若漣漪。三暑天少有的五六級西北風襲來,一望無際的麥田就一浪推著一浪走。偶遇西南風向西北風搏殺而來,一望無際的麥田里,就波濤洶涌了。
麥子由綠到青再到黃,是一個由青春到成熟再到衰老這樣的成長過程。當麥浪變得一片金黃,就該下鐮收割了,莊戶人家把這叫搶收。
開鐮的前幾天,所有的人就跟隱蔽在坑道里要打沖鋒的士兵一樣,顯得急迫、興奮而又緊張。整個村子里的人,夜里睡得都很晚,北斗到了中天,還能聽見人嚷狗吠。我的父親夜里不停地在磨鐮刀上的刃片,磨利了好幾只,把一塊石頭都磨彎了腰。母親在用碎布片縫制護膝和綁帶,給父親和她各縫制了兩套。
麥子幾乎是一夜之間熟透的。天剛泛魚肚白,人們就已經(jīng)手握著鐮刀立到了地頭。最有力氣和技術的人首先下鐮,差些的跟在后面。要屁股蹲在地上彳亍而行,前人領頭后人跟進,幾十把明晃晃的鐮刀呈梯行推進,麥子很快倒伏,并成捆地睡在了裸露的地面上。那是些揮汗如雨的日子,也是農(nóng)民們最能逞英雄的時刻。我父親割麥子是把好手,下鐮快,耐力好,蹲坐一天都不知腰腿痛。生產(chǎn)隊長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就很喜歡他,愛夸獎他,鼓動他下頭鐮或收尾鐮。他下頭鐮就死命地沖,收尾鐮就死命地催趕別人,弄得大家都沒法耍滑溜邊。當時我和同學都跟在大人后邊撿麥穗,幫家里掙工分。隊里為促生產(chǎn),用大白饅頭和稀飯做獎勵。當父親拿到比別人多的大白饅頭,扯著嗓子喊我過去吃的時候,那個英武勁兒,活像個打仗得勝的將軍。我的那個自豪,也真是沒法形容。
這個火燒眉毛的時節(jié),是不會養(yǎng)閑人的。老弱病殘中只要能動的,都得拉麥運麥摞麥,不然就犯了眾怒。當時有一位姓張的老漢,按輩分我該叫他姑夫。張老姑夫六十多歲了,給生產(chǎn)隊里當場管。這人性穩(wěn)如烏龜,語緩似誦經(jīng),長年睡在場房里很少出來,可麥收時節(jié)一樣要參加勞動。聽父親說,這老漢年輕時受過大罪,靠撿吃大戶人家麥地畔上撒落的麥粒才活過來。張老姑夫搶收時不割不運,也不拾麥穗,而是跪到地里拾撒下的麥粒,據(jù)說每年都這樣??吹剿@樣古怪的動作,我們這些學生娃娃都好奇地圍過去看。他手指頭又粗又硬,跟棗樹枝似的,半天了捏不起幾粒麥子。于是就朝指尖上吐上口水,再伸指頭去沾。吐得沒口水了,就把指頭伸進嘴里沾濕。有些麥粒藏在雜草里邊,張老姑夫就用嘴往出吹。吹的時候屁股是撅著的,下巴上的山羊胡子一抖一抖,臉皺成了一個核桃。
十多年后我再回故鄉(xiāng),已經(jīng)看不到滾滾的麥浪了。家庭土地承包后,一往無際的麥田都分割成了豆腐塊,大多都種上了能賺錢的玉米、蔬菜和蘋果樹。村民們棄窯上塬,蓋了好多的瓦房。一望無際的麥田已經(jīng)支離破碎,翻不起什么浪了。
當我再次見到張老姑夫時,他已經(jīng)老得剩一把干骨頭了。他只能給自家當場管了,幾個兒子家的麥垛緊挨著放在場里。我去時他大兒子家正在碾麥,拖拉機拉著一個石碌碡,在一片麥草里突突突地轉(zhuǎn)圈圈,其他人都戴著草帽手握鐵叉,把拖拉機碾過的麥草心急火燎地翻轉(zhuǎn)過來。西北方向的天上有黑云升騰起來,挾著雷鳴電閃漸漸地壓了過來。當時也碰巧,張老姑夫正好又在撿麥粒,也是趴在地上的。我大聲向他問好。他慢慢抬起了頭,瞅得認真,卻沒認出來,嘴里嗚啦了幾句。我大聲說以前割麥子的事情,他瞅了瞅我,臉上似有微笑。
這時他大兒子老遠吆喝他,說是麥草里發(fā)現(xiàn)一條蛇,讓他去挑著扔了。張老姑夫分明沒聽見,繼續(xù)撿他的麥粒。大兒子就跑了過來,老遠見自己的爹趴在地上,就喝斥說:“一場的麥子就要被暴雨卷走了,撿那幾粒麥子頂球用!”看見我在,略顯難堪,就訴苦說,他的這位老先人,撿拾了一輩子的麥粒,到頭來還是過了個叫花子日子。聽了這位跟我父親年齡相當、又當過多年生產(chǎn)隊長的人說的話,我苦笑了一聲什么也沒說。生活所迫變成了生活習慣,習慣又變成了人的性格。
我還沒從思索中回過神來,忽然看見張老姑夫雙手執(zhí)著一只鐵叉,叉頭上盤著一條菜花蛇,顫顫悠悠地往不遠處的懸崖邊上走去,身后老遠跟著兒媳孫女和一群看熱鬧的娃娃。只聽“咣”的一聲,張老姑夫連蛇帶鐵叉一起扔下了山崖。他大兒子看到后,雙手把大腿一拍,說:“媽的,可惜一把新鐵叉了!”不知哪個兒媳婦說:“這年紀了,咋沒自己也跟著跳下去?”
后來再回老家,聽人說張老姑夫已經(jīng)過世,我就再沒跟別人談起過麥浪和割麥的事情了。
窩 棚
在我的故鄉(xiāng)草峰塬上,什么時候有了窩棚,誰也說不清,但在農(nóng)村吃大鍋飯時期最多,這一點是肯定的。小時候每到秋天,我在上學路上總能看到玉米地里有窩棚。白天里邊沒人影,有時能看見旁邊的地上插有一把鐵鍬,鍬把上掛件破衣服。我回家問為啥把衣服掛那兒?父親說那是看管的人在演空城計,自己早回家睡大覺去了。
那年的秋天,生產(chǎn)隊夜里看管糧食缺人手,隊長讓大些的學生娃娃跟著上工。父親就想讓我也去,說夜里睡覺白掙工分,還不耽擱白天上學識字,劃算得很。
看管這活兒要說還真好玩,幾個人往窩棚邊上一蹲,點著從生產(chǎn)隊的麥場里抱來的一大堆麥草,烤玉米棒子和洋芋,再從隊里的菜園里拔來幾根蔥就著吃,一團紅彤彤的火苗照過去,映出的是幾張沾滿黑灰的臉。有人好像晚飯不吃飽,專趕這一頓似的,吃完了還掰來向日葵,坐在窩棚里嗑起來。我也跟著他們學,偷偷留半個玉米棒子塞進書包,一大早走在路上吃。
夜里一個窩棚守三個人,扯起嗓子喊叫的話,窩棚之間能聽得著。我問賊在哪里?他們說多半是外隊的人來偷,讓我只管睡覺少操閑心。他們好像不太關心賊的問題,只喜歡吃和睡覺。睡不著了就聊天,或跑到別的窩棚里串門。夜里巡視時,他們都搶著去,讓我守窩棚睡覺,啥時候回來的我都不清楚。有時候我爬起來去學校時都不見人。
有一天夜里月亮太亮,我從窩棚里看到老遠的地方有人在偷玉米棒子,賊沒頭發(fā),頭頂發(fā)亮,很像我一個同學的爹。我說給睡在旁邊的人,他爬起來提上手電筒出了窩棚?;貋砗笳f沒見人。第二天上課卻看見我的那個同學手上拿著玉米棒子啃。我回家里說這事情,母親就伸手捂我的嘴,還悄悄說,偷公家的不算賊。我氣憤地說,那我們家不是吃虧了?母親說:“你爹夜里也沒閑著?!蔽疫@就沒了話。再后來看到看管的人夜里出去不回來,我就知道他們是老鼠搬家去了。
一天夜里我跟外號叫歪頭的看管。歪頭四十不到,頭朝右肩膀上歪。他剛進窩棚就說白天吃壞了肚子、夜里放屁拉屎臭,讓我去另外一個窩棚里擠一擠,我就只好去了。第二天是個星期天,我睡到太陽曬上屁股蛋子了才爬起來,一個人唱著歌往家里走。順路經(jīng)過我昨夜離開的窩棚,爬上去想聞聞還有沒有臭味兒,頭伸進去卻聞到了香味兒。爬上去發(fā)現(xiàn)了半塊沒啃完的蘋果,我撿起來吃著回了家。
接下來好像有些倒霉,我老跟歪頭分在一個窩棚里。一天夜里歪頭讓我到一家人的窯洞頂上,用手電筒沖下面的窗戶照幾下,看里面燈亮不亮,說這家的蘋果熟透了,他要去偷摘幾個回來吃。我知道這家的男人在城里教書,老婆是莊里最好看的女人。我去照了,里面沒亮,有男人往外吼罵:“照你爹的球!”我嚇得拔腿就跑?;貋碚f了,歪頭沒吭聲,翻身就打起了呼嚕。過了幾晚上又去照,燈著了,沒別的動靜?;馗C棚說了,歪頭提褲子就往外爬,天亮回來給我扔了個沒熟的澀蘋果。幾天后又讓我去照,電筒沒電了。我靈機一動,拾起一塊土疙瘩沖下面的窗子扔去。沒啥動靜,就又扔了兩塊。怕有人從窯里往外看見,就藏到了墻后邊。等了一會兒,沒聽見人罵也沒看見燈亮。剛要走,漂亮女人出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月亮很亮,女人穿一身白秋衣,嚇得我以為遇著了狐仙。
“你球大點人,給我扔土塊干什么?”
“我……我……”
我一下子亂了方寸,恨不得找個老鼠洞鉆進去。
再往后歪頭見了我,臉就變得鐵青,也不再讓我拿電筒照窗戶了。后來偶然聽父母悄悄叨叨,好像歪頭跟那個漂亮女人有啥麻搭事情,半夜里從窯頂往下扔土塊,鄰家知道了告到她男人那里,兩家為這事兒還打鬧了一回。我一聽頭皮就發(fā)麻,害怕他們用什么壞招數(shù)報復我。
一天夜里看管,又遇上了歪頭。他臉跟豬肝一樣,理都不理我。那一晚就我們兩個,他連窩棚都沒進就沒了人影。夜很黑,風很大,玉米葉子被吹得沙沙響,聽著很瘆人。我嚇得睡不著,總覺得外面有人走動,或有人拍打窩棚。趁風小些的時候,我咬著牙爬起來鉆出窩棚,提著我爹的破棉襖,朝遠處另外一個窩棚里摸去。當我鉆進玉米地沒幾步,就迷失了方向。玉米稈高過了我的頭,葉子劃破了我的臉,腳下猛然蹦出一個野兔來,嚇得我眼冒金星。我在課堂里聽老師說過,人腿左短右長,黑夜里盡走圓圈,我就努力往右走。我又想起人家說,鬼會拍人后背,我就一遍一遍地轉(zhuǎn)身往后看。當我恐懼到了極點的時候,我的手從柔軟的玉米葉里碰到了硬東西。再摸,是窩棚。頭伸進去看,是我剛才離開的那個窩棚。我再也不感覺這窩棚里有多恐懼和孤單了,我覺得她是母親的懷抱。我鉆進去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一覺睡到了天亮。
印 板
大集體時,農(nóng)村的生產(chǎn)隊長大小也算個官兒,有沒有象征權力的印章呢?有。它叫印板。它長寬各約三十公分,不比皇帝的玉璽小,不能用來發(fā)號施令,而是蓋在一囤囤的麥粒上邊,它一樣是權力的象征。
農(nóng)村主要產(chǎn)糧食,掌控糧食,才是生產(chǎn)隊長們的權力所在。麥子經(jīng)過打碾晾曬,然后裝在一個個用草席圈成的麥囤里,把上面裸露的麥粒撫平,然后把印板拿過來摁上去,印板上的圖案就顯在了上邊。這圖案就如封條一般,別人是無法動這囤麥子了,要動得隊長親自開倉驗印才行。我不止一次地見過印板留在麥粒表面上那清晰好看的紋路,社員們都把這個紋路叫印花子。我曾經(jīng)偷偷地弄一堆黃土,趁父親掌管印板的機會在上面玩過印子。我看到過的印板多為桃杏木所刻,上面的印花子大都是“印”、“信”、“糧”、“豐收”等字,多為民間匠人所刻。
就像首長們不親自掌印一樣,生產(chǎn)隊長也不能自己把印板整日掛在褲腰帶上。可讓誰掌這個印板,學問就大了。我父親解放后當過社里的貧協(xié)組長,也算是村莊里的老革命了,于是沒費什么勁兒,就很順當?shù)卣粕狭擞“濉?jù)母親后來回憶說,父親當時提著印板非常神氣,走路都是晃著肩膀唱著小曲,仿佛他是執(zhí)掌了一個生產(chǎn)隊似的。沒事了就拿個抹布擦拭印板,出門時要鎖進木柜里,鑰匙是掛在腰間的。那一陣子,隊上開會也叫他參加,上面來干部吃油餅也有他的份兒。隊上小灶的糧食不夠了,隊長也是端著笑臉給他說好話,這讓父親覺得他才是全隊真正掌實權的人。這時候,那些吃不上油餅的人就開始忽悠我父親了,說你是給窮人掌印把子的,不能幫干部搞腐敗,更不能給人當狗腿子。父親聽了覺得有道理,就開始和干部們鬧別扭了,也不再去吃油餅。
一天父親跑去看糧倉,發(fā)現(xiàn)麥囤上面好幾個印花子沒有了。拿倉門鑰匙的場管說,是麻雀從窗子里飛進去刨平了。沒印花子的地方明明有了一個深坑,場管的話分明是騙人,可隊長卻來幫場管說話,事情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了。沒幾天又少了幾個印花子,多了幾個深坑,場管又把罪過安在了老鼠身上。父親那時年輕氣盛,又仗著替窮人坐天下的高傲,就撲過去打場管,這一打就把手上的印板打沒有了。從此以后他就再沒掌過權,悶悶不樂地在生產(chǎn)隊里出了幾十年蠻力。
然而父親幾個月的印板并沒有白掌,他把學到的那一套掌印方法用到了我們家里。我家那時候麥子少得可憐,用一個小木柜裝,父親就用他的手掌做印板來控制這些麥子。他的手像鐵耙,一把手指又粗又短,向柜里麥子的表面穩(wěn)穩(wěn)地摁下去,一個熊掌一樣的手印就出現(xiàn)了。不是防賊防干部,而是防我母親和我們兄弟姐妹幾個,未經(jīng)他的同意不能動這麥子,動了他會暴跳如雷,直至拳腳棍棒相加。木柜的頂上有柜門蓋得嚴嚴實實,麻雀和老鼠是進不去的。最初我能理解父親,那時候麥子少,放開吃幾天就完了,逢年過節(jié)或來個親戚就只能全吃雜糧了。后來搞了聯(lián)產(chǎn)承包,幾乎全吃麥子,而且麥子多得也用囤子裝了,父親還是用他的手掌印來控制,這就讓一家人反感不已。那時候我已經(jīng)當兵在外,每次回去都能聽到母親訴苦,說我父親盡整她,每次去塬上磨面,架子車能拉兩袋麥子,卻只讓她拉一袋去,盡跑了路數(shù)。這時候有了電磨,我家住在深山里,磨一趟面得上山爬洼。我嘴上勸說父親別再這樣,心里卻想,他老人家以前是餓肚子餓怕了,又想可能是他給生產(chǎn)隊里喂牛時間長,知道每次把牛喂個半飽,可以節(jié)省不少草料,現(xiàn)在為節(jié)省糧食對家里人用上了這一招。再后來一家人都搬上了塬,家里積下的麥子幾年都吃不完,而且弟妹都成家另過了,父親的做法還是不變,這就讓我萬萬不能理解了。而且聽鄰居講,老兩口為此還打過架。我苦心勸解,父親卻絲毫不予通融。
前幾年回故鄉(xiāng),忽然聽不到母親提這事兒了,問原委,母親說:“一次我實在氣不過,就沒理那幾個驢蹄子印,往口袋里裝麥子。你爹撲過來要打我,我一把將他推倒在了地上,老半天沒爬起來。再以后麥子上就連鳥印都沒了。”
我聽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想給母親說點什么又沒說出來。
炮 房
炮房,具體來說就是防冰雹發(fā)射炮彈所用的房子。這種建筑過去在草峰塬上是很多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稀少了。
我了解炮房,是緣于經(jīng)常去外爺家玩耍。
外爺家和我家隔溝相望,從我們家能看到他們莊的郭澗嶺,那里就有一個炮房。我外爺活著的時候,是那里的炮匠,掌管著那個炮房,我有機會溜進去過。炮房里有個名叫“將軍”的火銃,還有長管炮和炮彈、火藥這些東西。“將軍”是老輩子留下來的,炮身是一米不足的粗笨鐵管,套著一圈一圈的生鐵箍子,配有老碗口粗的生鐵底座。平時,這位“將軍”是穩(wěn)坐在炮房正中貢臺上的,脖子上系著紅布,面前擺著香火爐。風暴雷雨到來之時,就請下將軍來,在它的膛口里先填火藥再塞沙石,而后從底座上的一個小孔處點燃引芯,火藥就沖著沙石射向天空,發(fā)出的聲音能讓整個草峰塬發(fā)抖。還有政府配發(fā)的炮筒子,它看起來再簡單不過,就一米五高二十公分粗的鑄鐵管,只是挨地的一頭封了口而已。把開口的一頭朝天,把炮彈點燃引芯扔進去,炮彈里的火藥就把一個拳頭大的黃泥球沖上天。那球里邊藏有個雷管。
故鄉(xiāng)草峰塬上的雷陣雨,一般都是三暑天的午后有預兆,下午到來。多有冰雹夾帶,麥收時節(jié)最為可怕。我小時候多次看到雹災,記得那年一聲炸雷響過,白刷刷的冰雹就伴著暴雨從天上傾瀉了下來。大的似乒乓球,小的如黃豆。我還嘻笑著想抓幾個玩,只見外奶沖院子當中跪了下去,朝天上不停地磕頭,口中還念念有詞,冰雹嘩啦啦地打在她雪白的頭發(fā)上。雨停以后我們撲向了麥地,看到麥子都倒伏在地里,麥穗都落在了污泥中,麥粒漂在流淌的雨水上,地頭上一片哭泣聲。
塬上有特大雷陣雨的最早的征兆,是西北方的天邊有烏云彌漫。漸漸地隨風而來,云如泰山壓頂,雷如滾石助威,天地一片昏暗。我從窗戶中向郭澗山嶺望去,只見一道白光沖向天空,而后是一聲震耳的轟鳴,我知道是外爺在使他的“將軍”。有亮點沖向天空,我知道那是外爺用炮筒發(fā)射的炮彈。每當有雷陣雨經(jīng)過而沒下冰雹時,村里人都會念叨說,多虧“將軍”發(fā)了威,今年的一只公雞沒白獻。當然也忘不了說外爺?shù)暮迷挕?
我不知道外爺何時起當?shù)呐诮常宦犓麄兇謇锶苏f外爺膽大,其他人弄不了這個事情。外爺膽大我信,他人瘦小、腿瘸、看著沒神氣,卻敢抓蛇、爬崖、捉鬼,包括當炮匠。外爺放炮的本事,我是聽父親說的。他說,在電閃雷鳴風雨交加的時候,外爺敢把大炮筒子抱在懷里,把炮彈點燃,而后塞進炮管,再把炮口伸出炮房門外,讓炮彈沖上天空。聽說燒紅的炮管點燃過他的衣服,震聾了他一只耳朵。外爺?shù)挠赂沂怯惺斋@的,一年就放那么幾炮,生產(chǎn)隊里卻要給他額外分好幾百斤麥子。
在了解了外爺放炮的收獲后,我父親眼紅了。他建議在我們趙灣生產(chǎn)隊里建個炮房,由他來放炮,當然也得要幾百斤麥子。隊長和社員都同意這件事情。原因很簡單,我們隊處在外爺炮房的西邊,雷陣雨自西而來,會在沒挨炮轟之前先下冰雹。隊里的“將軍”和管炮沒人會用,長年在關老爺破廟里睡懶覺。砌幾堵土墻,棚幾根樹枝,就是間炮房。至于幾百斤麥子嘛,炮響嚇走的麻雀都能省下這點來。母親和我們姐妹卻都不贊成,說是太危險了,耳朵也會被震聾。這之前遠路上傳來消息說,有個炮匠立偏了炮筒,射出的炮彈把炮房掀平了。母親說家里有了承包地,營務好了有糧吃,不要再把腦袋掛褲腰帶上掙那幾斤麥子了。父親卻說:他才不會像外爺那樣抱著炮筒子放炮呢,天界的事情,要下雹子他也拉不住。至于耳朵嘛,他又不讀書聽報告,耳背點不生氣。父親決定了的事情,十頭牛是拉不回來的,炮他還是放了,而且拿回來了二百斤麥子,社員們還盡說他的好話。二百斤麥子是一個人半年的口糧啊,父親高興得做夢都唱小曲。有次一股黑云挨了父親幾炮后,把冰雹傾瀉到了東邊一個叫嶺背后的地方。隊里為此還專門給他炸了一次油餅,讓他享受了一次公社干部的待遇。
然而父親的時運總是不太好。放了兩年炮,農(nóng)村就搞起了聯(lián)產(chǎn)承包,干部們的口糧都沒了著落,誰還顧得上他這個炮匠?這時候父親就試探性地問村里人:這炮還放不放?能不能討到麥子?莊戶人家雖說文化不多,可放炮防雹這樣的事理還是明白的,都鼓動他繼續(xù)當炮匠,說趙洼莊四個隊百十戶人家供養(yǎng)一個炮匠,每戶討上二十斤,討到一半都五六百斤了。父親于是就繼續(xù)放炮。秋后父親上門討糧,村民們笑臉迎送,給的麥子又飽又圓,說他是刀刃上取利,是雞巴上掛鐮刀,弄的是玄乎事情。父親討來的麥子有六百多斤,欠下的都是些長年門上掛鎖的打工人家。這時候不僅僅是幾百斤麥子的問題了,父親在生產(chǎn)隊里受了幾十年的窩囊氣,忽然受人抬舉,那是非常幸福的了。這之后的十好幾年里,父親逐漸變成了彎腰弓背的老頭兒,可炮房和炮筒子他是從來不放手的。
到了90年代末期,村里人家的存糧一般都能吃上三年。外出打工的人多了,田地撂荒的不少。農(nóng)民們多為掙錢而苦腦,少為糧食收成操心了。父親再給他們講放炮的事情,也沒幾個人愛聽了,父親很失落,就常常跟人爭論放炮防雹的重要性。人家不高興了就來一句:“又不是不給你麥子,你說那么玄乎干啥?”經(jīng)常把父親弄得面紅耳赤??筛赣H是個固執(zhí)的人,他還是不愿意從他的炮匠崗位上退下來。直到有一天,不知哪里收垃圾的小偷撬開了炮房門上的大鎖,把防雹的“將軍”和幾個管炮全偷走了。父親知道后臉色變得鐵青,半天沒說話,隨后就病倒了,在床上躺了好幾天。
自從父親不當炮匠,其他地方也沒再聽見炮聲。似乎草峰塬上的炮房和炮匠,從此走入歷史。
磨 窯
磨窯就是推磨的窯洞,是把糧食磨成面粉的地方。在我的故鄉(xiāng)草峰塬上,磨窯幾乎是家家都有的。在世世代代的生活中,它跟灶火窯一樣重要。在我的記憶里,我家的磨窯里常年都是熱鬧的。不是父母們在推磨,就是我們一群娃娃在里邊嬉鬧玩耍,要么就是一群雞在里面啄食拉屎爭斗。我們稍大一些,母親掙工分去了,推磨就成了我們兄妹的事情了。我家的石磨用的時間久了,磨損太多,重量不足,老磨不細糧食,我就讓三歲的小妹坐在上邊。可她還不懂事,胡抓亂扔糧食,還往里頭撒尿。二妹坐上去又暈又吐。其他人都爭著往上坐,就是沒人喜歡抱個磨擔推著石磨轉(zhuǎn)圈子。于是我們就數(shù)著圈數(shù)輪著上,為此經(jīng)常爭爭吵吵,哭哭鬧鬧。沒推上幾圈就到院子里推鐵環(huán),捉迷藏,打彈弓,扣麻雀。經(jīng)常是父母勞動回家來了,我們還沒磨下做飯的面來。有時候雞趁機鉆進去啄食,豬趁機鉆進去拱磨臺,把磨窯里弄得一塌胡涂。父母經(jīng)常為這些事情提起掃把追打我們。一次因為我們貪玩沒磨下面,誤了父親的上工時間,被隊長罵了個狗血噴頭。父親回家就沖我們吼:“養(yǎng)你們不如養(yǎng)頭驢,養(yǎng)頭驢還能幫著推磨!”夜里聽父親給母親嘮叨,說隊長罵他養(yǎng)那么多娃娃不如養(yǎng)頭驢。母親則勸說:“他一個沒藤沒枝的光葫蘆,老了有他難過的時候!”
隊長是個老光棍,這我是知道的。我每天上學都經(jīng)過他家門口,他家如何推磨我卻沒留意。一天下午放學,因為路上貪玩回來得遲,意外地碰上了。
他家大門是開著的,先是看到一個腦袋擱在窗臺上。原來他家磨窯里有炕,石磨上用繩索套著一頭驢,人睡在炕上指揮驢推磨。隊長的腦袋上有好幾片地方?jīng)]頭發(fā),露出的頭皮跟趴個癩蛤蟆一樣嚇人。怪不得他長年戴著帽子,原來是為遮掩這顆難看的禿頭。我認出驢是生產(chǎn)隊里最壯的那頭叫驢。平時這驢又吼又叫,張狂得很,沒幾個人能使得住,現(xiàn)在嘴上帶著鐵籠嘴,眼睛上蒙著一塊黑布,不吭不哈地只知道繞著石磨子轉(zhuǎn)圈圈。這狗日的禿子就是本事大,把這么歷害的叫驢都能整治住,怪不得能當隊長。再仔細看,磨上的麥子全下了磨眼,驢拉個空磨轉(zhuǎn)圈子,禿子隊長睡覺還沒醒來。我轉(zhuǎn)身就跑了。我盼著那空磨里磨下的沙粒能蹭掉隊長幾顆牙才好。晚上回去我問母親,我家為何不能用隊里的驢推磨?母親說那得等你爹當上了生產(chǎn)隊長。我沒盼到爹當上隊長,卻趕上了農(nóng)村聯(lián)產(chǎn)承包,有錢可以自己養(yǎng)驢了。這時候我已當兵入伍,知道家里日子好起來了,就多次寫信督促父親買頭驢。父親回信說草峰塬上全部用了電磨,我才死了這份心。
草峰塬上的磨窯,從這時候起沒了用場,多數(shù)都是野草封門,連它的主人都不光顧了。冷落自不待說,沒多少時間它們還遭了大災,這得從流傳在塬上的兩個精彩的故事說起。80年代初,塬上有個三十歲的王光棍,因為人懶,日子過不下去了。由于他是地主家的后代,村里就有人逗他說:你的祖上以前點燈用油缸,燈芯粗得跟麻繩似的,難道就沒給你留點東西?王光棍一聽就動了心思,提起一個镢頭,在自家老屋里甩開膀子亂挖,幾乎來了個掘地三尺,也沒見到個銀錢渣渣。最后王光棍提著镢頭紅著眼晴進了磨窯,嘴里罵道:“日你個祖先,你吃金拉銀的,啥值錢的都沒留下,留這么個石磨子有球的用!”說著就掄起镢頭挖了下去。沒挖幾下兩扇石磨就成了四瓣,沒看到閃出金光。再往下挖,一道銀光從裂開的石縫里閃了出來。王光棍以為是有白蛇爬出,嚇得往后退了幾步。傻看了半天沒啥動靜,頭往前伸再看,一米高的磨臺里面,裝滿了白花花的銀元。接下來的事情就可想而知了,草峰塬上的磨臺很快都挖完了,可就是沒人找到銀子。故鄉(xiāng)的人并不愚蠢,磨臺里沒銀元,面臺里就沒有嗎?說不定磨窯里其他地方還藏有金條呢。于是又都挖倒了面臺,可連塊石頭都沒挖出來。面臺是篩面的地方,講究些的人家都會在墻上貼些紙,防止黃土掉落在面粉里。有個叫朱狗子的人,在這些糊墻紙里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名堂。他看到了像紙錢的東西,叫來老人識別,認出是民國時候的紙錢。據(jù)說是1949年的時候,通貨膨脹很嚴重,鈔票多得用麻袋裝。國民黨跑了,朱狗子的爺爺就把手上落下的票子糊了墻。朱狗子聽人說這錢在臺灣還能用,就請了個裱糊匠揭下來用水浸泡處理,最后弄出來了十來萬,按一萬換三百的比例賣給了走私販子,得了四千多元人民幣。這事兒一傳出,好多的磨窯就被挖成了千瘡百孔,據(jù)說挖塌陷的都有。
那年我回家探親,看見我家的石磨也移了地方,磨臺沒了蹤影,磨窯里拴著牲畜。我問父親是不是也找過銀子?父親的嘴里只打哈哈。家里人卻揭發(fā)說父親是在磨窯里胡亂挖過。唉!父親也真不動動腦子,這石磨是我爺爺置辦下的,他老人家一輩子都是個牽驢販炭的腳戶,最后是餓死的,能有多余的銀錢到處藏?毀了那石磨,他老人家留下的唯一念想也沒有了。
場 房
故鄉(xiāng)草峰塬上,把堆放和打碾糧食的地方叫場,把看管場里糧草的人住的房子叫場房,看場并住在場里的人叫場管。場房的出現(xiàn)和興起,主要是在吃大鍋飯的生產(chǎn)隊時期。我童年上學時,先后奔走于塬上的幾個學校,見到過好些場房。
場一般都在平坦寬暢的地方,因為怕洪水,還要選在地勢較高處。場房又建在場里的最顯要處,為的是瞭望和看管方便。場房為二層樓,用土坯砌成,里面暗藏木柱木梁,上下兩大間。二樓門口有沒護欄的平臺,房頂為人字形兩面坡,坡上鋪有青瓦。一樓做倉庫,二樓場管住,四面有窗戶。構(gòu)造和樣式似乎沒什么機構(gòu)統(tǒng)一過,卻在草峰塬上達到整齊劃一。那時百姓多住窯洞,破廟里的神仙和公社大院的干部也都住著平房,二層樓的場房就是最顯赫的建筑了,在每個村莊里都是鶴立雞群的。
場房的樓上都砌有一個大炕,啥時候都是熱得屁股放不上去,點的煤油燈也是長夜不滅。遇到夫妻鬧別扭或家里來客人時,男人就會胳膊肘下面夾條被子,昂著頭去那兒睡覺,似乎那炕是全隊人家的公炕。寒冬臘月農(nóng)閑時節(jié),夜長睡不著覺,男人們聚在場房的熱炕上,打老K,掀牛九,推十點半,賭賭手氣,仿佛那兒是生產(chǎn)隊里的娛樂室。這場房還經(jīng)常當主席臺使,生產(chǎn)隊開大會的時候,社員們都圍坐在木梯旁,隊長站在二樓的平臺上喊三喝四,其他干部和上面來的頭頭腦腦們都躺在二樓的大炕上。
我家住在偏僻的荒山上,很難享受到塬上生產(chǎn)隊里場房的好處。對此我是又羨慕又嫉妒,心里常怨恨爺爺給我們選錯了地方。一次我跑到四十公里外的白水公社看電影。夜里回來不敢一人走山路,就去場里投宿。爬上木梯時,發(fā)現(xiàn)梯子上邊全是冰溜子,原來是上面睡的人夜里出來撒尿凍的。木梯由碗口粗的兩根木頭做成,腳踩的橫木之間有一米的距離,我腿太短腳踩不上,就抱著梯子往上爬,被尿冰滑下來摔得鼻青臉腫。好不容易爬上去,看到炕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十多個人,都睡得跟死豬一樣。滿屋子都是死煙味兒,看樣子剛賭完錢。
我咬著牙往炕上擠,沒人給我讓點兒地方。勉強把身子擱在了炕邊上,一夜沒蓋上被子,一直哆嗦到天亮。夜里睡不著的時候,我就幻想著我父親能當上這個場管。那樣的話,我每次夜里看戲看電影回來,父親一定會把我從木梯上用手拉上來,會讓我睡靠窗的那個最寬敞最暖和的位置,弄不好還會摟著我睡。
翻過年的秋天,我父親意外地當上了場管。一天下大雨,放學后我就直接去了場房里。夜里遇上了賊來偷糧食。我先聽到了外面有動靜,就推父親醒來。父親一手提手電、一手提褲子跑出門,發(fā)現(xiàn)梯子被人移到了一個墻角上。聽著場里堆放玉米棒子的地方有動靜,用手電照卻看不清楚。父親在樓臺上很焦躁地來回走了幾圈,有些想跳下去,猶豫了半天還是沒動。我張嘴喊有賊,他伸手捂住了我的嘴巴。最后干脆轉(zhuǎn)身進門上炕,用被子捂著頭睡覺了。天亮出門,發(fā)現(xiàn)梯子又立在了門口。父親下樓轉(zhuǎn)了一圈,回來沒說賊的事情,只是交待我不能在學校里亂說。
第二天在家里聽父母一起嘀咕這事情。父親說:“弄走了有兩背篼的玉米棒子,還能挪動那么重的木梯,估計有三四個人?!蹦赣H說:“不跳下來就對了,以前場里也有過這事兒,場管跳下去追,賊沒追上,卻把腿摔斷了,沒報到醫(yī)藥費還扣了不少工分,挨了批斗?!蔽以谝慌圆逶挘骸盀樯恫辉跇桥_上喊叫抓賊?”父親教訓我說:“就算抓到了賊,也得嚇唬嚇唬放了,鄰里鄰居的,這年頭偷公家不算賊。”
冬天農(nóng)事忙完了,場里基本沒什么事情,就是趕趕愛刨麥草的麻雀和野鴿子,嚇唬那些小娃娃別在草堆旁玩火而已。寒假期間,一天父親有事,我早晨帶了點餅來場房里替他守著。父親走后,我對屋里放的那個木桌產(chǎn)生了好奇,那是隊里會計辦公用的。桌子的抽屜上掛著把鎖子,因為桌子破舊干裂,我拉扯幾下鎖子,抽屜就露出一條縫來,能看到里面的一截細竹管。我找來父親吃飯用的筷子,伸進去往外撥,看到是一支圓珠筆芯插在細竹管里。那時候的簡易圓珠筆,多半是這么制做出來的。當我看清楚后,心里撲通跳了一下,“偷公不算賊”的話開始縈繞在了我的耳邊。我實在太想有個圓珠筆了,就哆嗦著手臂,用筷子從抽屜里夾出那根筆,藏到了炕上靠窗一邊的草席下邊。
晌午時,會計從木梯上爬了上來。我看到他時,身上不由得一陣悸攣。這個會計嗓門粗脾氣大,說話做事從來都是一副惡狗架勢。他是來做賬的,進門就拉抽屜取賬本和筆。我急忙爬上炕去,屁股坐在了藏圓珠筆的那一片席子上。會計找不著圓珠筆了,就轉(zhuǎn)過來問我,我漲紅著臉說不知道。會計就轉(zhuǎn)過身沖我撲來,像提小雞一樣把我提到一邊,而后翻被子揭席,圓珠筆很快就從我坐的地方找了出來。他開始日娘搗老子地罵我是賊種,說要把我告到學校里去。
“不……不是偷公不算賊嗎?”我怯怯地說。
“放你媽個狗屁!”會計沖過來就給了我兩個嘴巴子。
我挨了打后,縮在炕角里,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會計又過來說要再查一查,看我再偷什么東西沒有。他一把提走了我裝餅子的袋子,掏走了總共兩個大餅,趴在桌子上一邊記賬,一邊吃了起來,一會兒工夫餅就沒了蹤影。我當時不是嫌他吃了,而是盼他吃了后能不告到學校里去,那可是百分之百要被當做賊處理的。會計心安理得地吃了我的餅子,后來的確沒告我的狀,也沒聲張出去。我則沒了午飯和晚飯,餓到第二天早上回了家,肚子里才進了食。
這事兒我從來沒給人說過,心中卻一直沒有忘記。
前幾年我回到故鄉(xiāng)草峰塬上,沒再找見那種土坯壘成的二層樓。村民們說,場都沒了影兒,還哪有場房?是??!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我盡打問的是些無聊的遠年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