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純
下午6時16分下班以后,呂彪從位于中關(guān)村的理想國際大廈出發(fā),搭乘地鐵4號線經(jīng)過14站到達(dá)北京南站。來到京津城際列車的檢票區(qū)候車,從出站到檢票只需3分鐘。
10月他從新浪天津站調(diào)到北京總部工作,于是開始了每日往返京津的上班模式。如果租房,將比他每月往返京津的交通費還要貴上800元。
如果按時下班,他一般會在晚上7時10分左右達(dá)到北京南站,然后掏出一張“京津城際鐵路快通卡”,刷卡取票,剛好可以趕上7時28分的這班列車,否則他需要再等19分鐘才能坐上下一趟列車。
從北京南開往天津的京津城際列車自2008年8月1日開通以來,每天共有86對車次往返,周末則會增加到90對車次,每班列車的間隔最短只差了3.5分鐘,最長也不會超過20分鐘。但如果遇上諸如五一國慶之類的人流高峰,即便增加到96對車次,依然無法滿足洶涌的旅客。不過這對于手持快通卡每日往返京津兩地的人來說,并不構(gòu)成困擾——鐵路局會給刷快通卡的乘客預(yù)留超過60個位于6號車廂的座位。
呂彪乘坐的城際C2239次列車于晚上7時28分開始發(fā)車,平常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坐在6號車廂的某個座位上閱讀隨身攜帶的書,這是他多年乘坐火車的習(xí)慣。
回想2008年,在京津城際開通前10天他就跑去車站買了一張首發(fā)車票,并且驕傲地成為第7位拿到票的乘客。他熱衷于體驗不同火車路線的首發(fā)儀式,曾經(jīng)在京滬高鐵開通的首發(fā)儀式上,他因為給溫家寶總理讓座,登上了各大媒體的頭條。
他對鐵路的熱愛是從大二開始的。那年他參加了一個天津工業(yè)歷史的課題,而他負(fù)責(zé)的部分則是天津鐵路歷史,于是他花了一個暑假和一個寒假跑遍了天津幾乎所有的火車站,從此成為一名鐵路愛好者。
現(xiàn)在,他每天上班需要經(jīng)過兩個火車站,這給他帶來了極大的快感。火車站鋼制的架構(gòu),明亮的燈光,讓他感受到工業(yè)制造的美感和現(xiàn)代人類文明的宏偉。他也喜歡坐在候車廳的藍(lán)色座椅上,看著人來人往,他總覺得火車站的熙攘和街上的不一樣,“所有路過火車站的人都在經(jīng)歷一段長途的旅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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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1999年開始坐火車往返于京津兩地的馬先生記得,幾年前坐火車回天津需要在鐵路上耗費一個半小時,火車開到半個小時的時候他就有點困了,然后瞇一會兒。2008年他第一次坐上城際列車,剛剛想睡覺,列車員提醒下車的喇叭就響起來了,那種差別給他的印象“非常非常深”。
時空距離的縮小讓很多原本在天津工作的年輕人不再顧及房租和生活的壓力,前往北京尋夢。只要出勤時間卡得不那么嚴(yán),從北京四五環(huán)外的小區(qū)到三環(huán)以內(nèi)單位的時間和從天津往單位趕的時間其實差不了多少。
張承宣特意計算過,從天津家里出發(fā)到北京的公司最快的一次只花了100分鐘,而即便遇上公交堵車或者趕上城際間隔較長的時間段,單程時間也不會超過120分鐘。
去年7月,有人跟張承宣說北京這邊有機會,他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在天津,他在一家建筑公司給一個工程師當(dāng)助理,總感覺師父壓著他,“干不了大活”,而來北京這一年他“徹徹底底地干爽了”。
他覺得這是北京特別神奇的地方,自己沒什么本事莫名其妙就有人給你一個大活,“在建筑設(shè)計院給各個酒店、住宅、商場畫建筑圖紙?!倍谔旖?,他就是一個“不知名的東西”。
干建筑這行,每一次在圖紙上簽上自己的名字都意味著資歷的增加,為此他付出了常人難以想像的辛勞。連著3個月,他每天工作12個小時,“給客戶設(shè)計住宅圖紙,出圖日期卡在哪兒了,出不來就完了”,然后他出了200張設(shè)計圖。
他和從前的朋友們呆在一起的時候,“聊不上來”的感覺越來越明顯。他試著談?wù)摫本┏鞘幸?guī)劃格局,天津和北京城市差異這種有點高度的話題。然而,他在天津的朋友都覺得他每天跑北京“腦子有病,瞎折騰”。
“天津太閉塞了,他們總覺得外面發(fā)生的事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張承宣覺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只有在北京的時候,他才覺得自己能夠被包容進(jìn)去,甚至公司的掃地大媽、看大門的大爺在他看來都具有別具一格的魅力。他想聊聊APEC,看門的大爺會告訴他APEC是從1989年開始的;他想聊聊歷史,大爺就和他狂侃某位國民黨將領(lǐng)的生平事跡。
他時常感到積郁,但也因此迸發(fā)出比周圍人強烈得多的斗志。這和他耳濡目染的家庭環(huán)境相關(guān)。他自視為花旗買辦的后裔——外公的父親是寧波的買辦,1860年天津開辟為通商口岸成為九國租界之后舉家遷往天津。他從小和外公外婆一起長大,常聽大人說起家族昔日的榮輝,并因此感覺到自己不同于周圍的朋友。
他像天津這座古城一樣,或多或少背負(fù)著復(fù)興往昔的雄愿。他下班后喜歡看一部講述天津輝煌歷史的紀(jì)錄片,他看著會突然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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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從來不缺少滿懷熱情的年輕人在此奮斗,外來人士以每年新增44萬的數(shù)量涌入北京。過去十年,北京常住外來人口從2003年的300萬攀升到800萬人,但平均每年只有18萬左右外地戶籍人口能夠拿到落戶指標(biāo),成為北京人。那些曾經(jīng)在北京漂泊的年輕人面孔開始衰老,他們需要解決結(jié)婚生子、購房上學(xué)等從前無需考慮的問題。
4年前和張承宣一樣為了事業(yè)發(fā)展前往北京工作的天津人徐斌,今年“十一”在天津的郊區(qū)武清買了一套房,開始了京津通勤生活。
徐斌在天津和北京都呆過一陣,然后總結(jié)出北京和天津的不同:“在天津生活得非常舒服,工作起來反而會不舒服;反過來的話在北京工作得很舒服,下了班之后會很空虛。”
他曾經(jīng)受不了北京的節(jié)奏,辭職去天津做廣告。每次和一些全國性的廣告公司合作,他都覺得像經(jīng)受了一場屈辱,“你會發(fā)現(xiàn)客戶在買你的服務(wù),但反而是他在教你怎么做,價值感特別低?!彼谔旖虼袅巳?,“覺得男人事業(yè)比較重要”,于是又回北京工作。
和在天津工作比起來,現(xiàn)在徐斌周圍的同事每個人看起來都很“苦逼“,每個人下班之后“都倍兒迷茫不知道自己去哪”,“最后就成了男男女女一塊兒吃個飯,喝個酒?!?/p>
去年他組建了自己的家庭,現(xiàn)在他回家以后可以陪媳婦聊天說話,然后兩個人悠閑地看電視,他以前會問自己為什么而工作,“其實就是為了這種生活”,他找到了答案。
金建軍或許比徐斌的感受更強烈。這天下班之后他在單位的食堂匆匆吃了一份紅燒排骨、一份清炒白菜和一兩白飯,就往地鐵站趕。
金建軍覺得自己到了人生最理想的狀態(tài),很多想法這兩年慢慢改變了。他在地鐵里聽到興奮而又躁動的年輕人大聲交談的時候,覺得這些年輕人的想法好奇怪,如同他看待自己20多歲時候的樣子。
他曾經(jīng)喜歡個高漂亮的女孩子,帶出去有面子,現(xiàn)在他覺得只要找個差不多的“愿意和你結(jié)婚跟你生活又能過日子的就行了”。他以前理解的幸福就是發(fā)大財,因此做過銷售,后來發(fā)現(xiàn)適應(yīng)不了,他性格上就不是拼的人,“人家一定要拿下那個單我不一定啊,我只要過得去就可以了”。他本來是準(zhǔn)備在北京買房的,還想買大的,“一百多平的”,后來想想為了一套房子每個月背著六七千房貸,把大半輩子搭進(jìn)去劃不來,現(xiàn)在他可以“想失業(yè)就失業(yè)”。
于是他和媳婦在天津買了房,每天往返京津上班。剛開始覺得來回折騰太麻煩,后來有一次他加班,嫌坐火車麻煩就在公司對面的布丁酒店住了一晚,一百多塊,只有十來平的房間,墻壁上開一個窗戶通風(fēng)。他感到很不舒服,他想家里的大床,甚至家里的空氣都比酒店的要新鮮。后來不管多晚,他都寧可回家,他說自己“上了年紀(jì)了”。
3
列車停靠21站臺,車速從292km/h減速至 56km/h,直至完全停止。呂彪把書合上放進(jìn)長條背包里。他快速穿過站臺,往地鐵站走,從天津站坐地鐵5站路,然后穿越一條小巷,他就到“家”了,“天津這邊才是家,北京是工作的地方”。整整2個小時20分鐘的行程,讓他感到有些疲憊。自從調(diào)往北京工作,他不能再隨心所欲地熬夜了——為了趕上第二天早晨8點之前的城際列車,他6時30分就得起床。
“以后還是想回鐵路媒體工作。”呂彪這樣想著,除了拍火車以外他也不知道自己擅長做什么。他惟一的愿望大概就是別人幫著把他的骨灰撒到中國位于東南西北四個極點的火車站上,還有中國幾個重要的鐵路沿線,其中每天裝載了無數(shù)天津人的夢想和欲望的京津城際是最重要的那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