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宣化店第一次見到周總理，那時都叫他周副主席。我對他的外表的印象，最突出的就是帥，英氣逼人，目光敏銳，看上去精力充沛，一望即知不是常人。他個子不算很高，中等個吧，眉毛特別重，絡(luò)腮胡子，刮不勝刮，臉上常常露出青灰色的胡茬。周副主席和代表國民黨的王天鳴將軍以及代表美方的白魯?shù)聦④妿е笈ぷ魅藛T和新聞記者到宣化店視察調(diào)查，當(dāng)天晚上開歡迎會，我就在那個會上第一次見到了他。我和我的翻譯駱叔平坐在最后一排——實際上我的中文水平并不需要翻譯。三方都發(fā)了言，李先念揭露國民黨部隊對宣化店的包圍攻擊，王天鳴說，新四軍是我們的兄弟部隊，我們不可能跟你們鬧摩擦，更不可能圍攻你們，我們完全沒有這個意思，講得很誠懇。周恩來馬上接口，表示非常歡迎王將軍的態(tài)度，而且說，王將軍的話以后能不能兌現(xiàn)，請在座的每一位作見證。他非常敏銳，立即抓住了機會。

散會以后，走回招待所的路上，在一個十字路口，剛好碰到李先念提著燈籠送周恩來回宿舍。李先念介紹我們認(rèn)識。周恩來跟我握了握手，沒有一句客套，直接就說：“我們講話的時候我就一直注意你，我講話之后你拼命鼓掌，國民黨代表和美國代表講話后你坐在那兒不動，這樣不行，他們會注意你，你回上海以后會有麻煩?！彼裕腋芸偫淼谝淮我娒?，就挨了一頓批評，但是受他的批評沒有一點不舒服的感覺，他絲毫沒有居高臨下、教訓(xùn)人的姿態(tài)，完全是從保護你、關(guān)心你的角度出發(fā)，讓人心悅誠服。周恩來與人溝通的能力真是無與倫比。我心想，奇怪，第一，我坐在最后，會場又很暗，他怎么會看到我，而且注意到我的動作？第二，他身處這么重要的場合，應(yīng)該高度緊張，怎么會留心別的事情？我記得跟他提了一句我想去延安，他說，等我回到南京再說吧。

延安時期，我跟周恩來有一次特別重要的接觸。大概是1947年初，有一天小廖（廖承志）來找我，說周副主席叫你馬上去，你騎我的馬吧。小廖有個小紅馬，特別棒，可它欺侮我，拼命跑，怎么也勒不住，我只好強逼它跑向一個很陡的山坡，它不得不停下來。我下了馬，再不敢騎，牽著它走。結(jié)果，到楊家?guī)X周副主席窯洞時，斯特朗已經(jīng)開始跟他交談。我的角色是翻譯，既然他們已經(jīng)開始談，周就讓我坐在旁邊做他的“活詞典”，他表達(dá)不出來的時候給他供詞。他的英文不算很好，欠流暢，但這個人特別聰明，選詞很準(zhǔn)，能夠運用并不豐富的詞匯準(zhǔn)確地表達(dá)自己的意思。只有幾次找不到適當(dāng)?shù)脑~語，向我要詞，或者求證。那個時候，我對周已經(jīng)有所了解，所以對此倒也沒有覺得很特別。給我印象更深的是，在接受斯特朗采訪的同時，他還在處理另外兩件事情。他的窯洞是一個大房間，左邊是小超大姐坐著給國際婦聯(lián)寫信，他們的養(yǎng)女孫維世則走來走去思考著一個什么演出，一會兒鄧問他寫信的措辭，一會兒孫走來問他某個場景如何處理，周有條不紊，一絲不亂，好像他的腦子可以同時處理許多件事情。我很感慨這真是一個組織天才。

還有一件印象深刻的事情。新華社有一個記者叫胡懋德。他發(fā)了一篇文章，說美軍一年之內(nèi)在上海犯了三千八百項獸行。起因是此前有一篇報道，說某月駐上海美軍犯了多少項暴行，他把這個數(shù)字乘上十二，又將“暴行”上升為“獸行”。上海的《密勒氏評論報》是一家自由主義色彩濃厚的英文周報，對中共態(tài)度友好，連它都公開叫板，說請新華社把三千八百項獸行的清單列出來，我們?nèi)陌l(fā)表。有一天我正在廖承志的窯洞，毛主席給他打來電話，我都聽得到話筒中傳出來的湖南腔：“你們是中央社嗎？你們是《中央日報》嗎？你們怎么造謠了？新華社不造謠，中央社才造謠。”第二天，周恩來就到了清涼山，集合全體黨員講話，講了一整天，但沒讓我參加。新華社黨員的比例很高，我想大概有百分之九十左右，只有少數(shù)人不是黨員。會后給我傳達(dá)了周恩來講話的內(nèi)容。周非常嚴(yán)肅地對待這件事，他反復(fù)強調(diào)，新華社要講真話，千萬不能造謠，不能主觀臆想，不能為了打動讀者而捏造新聞。周還跟他們講，他在南京、上海的時候，做民主黨派的工作非常辛苦，跟他們講形勢講前途，好不容易講通了，過幾天又忘了，得重新來過。之所以能講通，很大程度上依靠我們報道的準(zhǔn)確可信。所以，捏造或任意扭曲新聞，所起的是壞作用而不是好作用，影響很壞。新華社曾長期保持講真話的傳統(tǒng)。我親身經(jīng)歷過一件事，大概是1960年或者1961年，“大躍進”剛過去的時候，有一個記者寫了一篇專稿，寫得很零散，主題不鮮明，我就在前面加了一個導(dǎo)語，大意是說：在新中國，與過去的災(zāi)荒年頭不同，生活雖然艱苦，但不會餓死人了。審稿的副局長把這段導(dǎo)語劃掉了，我問為什么，他說：“你說的不夠真實，下面許多地方饑荒很嚴(yán)重?！蔽耶?dāng)時確實不知道餓死大量人口的慘事。

周恩來的個人魅力無人能及。他很喜歡跳舞，每周舞會一般都參加，鄧大姐心臟不好，很少參加。

新中國成立后，有些外事活動，周總理請我參加。1960年斯諾來北京，周總理辦了一個小宴會歡迎他，只有兩桌人。喬冠華與我同桌，他站起來祝酒，說了這樣一段話：唐明照表面上是個中國人，實際上是個美國特務(wù);李敦白表面上是個美國人，實際上是個中國特務(wù)。當(dāng)然他是開玩笑。美國黑人領(lǐng)袖杜波依斯訪華時，所有活動都請我參加了。老撾共產(chǎn)黨的總書記來訪，周總理請我參加，就我們?nèi)齻€人一起談話。他請我參加的目的，是想表示，不要搞民族主義，應(yīng)該以階級劃分?jǐn)秤眩秃帽任沂且粋€美國人，但卻是自己的同志。

1965年底，斯特朗80壽誕，因為毛主席在上海，我們從北京乘專機去上海慶祝，中午毛主席宴請，晚上周總理請我們，他還同時宴請了一個日本青年代表團。宴會期間，東海艦隊合唱團演出，周總理讓他們演唱《長征組歌》，指揮很年輕，唱到中間，周總理突然叫停，問道：為什么不唱“過雪山草地”這首，這一段是肖華同志親筆寫的，你們?yōu)槭裁床怀磕贻p的指揮漲紅了臉，輕聲說：我們不會。周總理說：我來指揮，你們唱。他過去拿起指揮棒，并放大嗓門唱起來，演員也跟著唱了起來，他們其實知道歌詞。我過去不知道周總理會唱歌，而且唱得挺好聽。

“文化大革命”開始后不久，我已經(jīng)靠邊了，正在等待“特殊任務(wù)”。年底被捕時，在我的逮捕令上，有13位中央領(lǐng)導(dǎo)的簽字，其中包括周總理，但我從來沒有怪過他。有個紅衛(wèi)兵領(lǐng)袖后來給我寫過信，說周總理找過他們幾個頭頭，想幫助我，怎樣能夠不被抓，但沒有想出辦法。1973年三八節(jié)，中共中央對外聯(lián)絡(luò)部、外交部和國務(wù)院外國專家局聯(lián)合舉行了慶祝茶會，周總理到場講話，對“文革”以來一些外國專家及其家屬受到的不公正、不禮貌、非同志式待遇表示道歉。當(dāng)時只有我還被關(guān)在牢里，周總理提到我，說李敦白的情況不同，他參與了壞分子的破壞活動，卷入了王力、關(guān)鋒、戚本禹等人的反革命集團。人道這是周總理對我的否定和拋棄，我卻看作是對我的保護，要知道，當(dāng)時對我的指控是“美國特務(wù)”，比“參與壞分子破壞活動”嚴(yán)重多了。

1957年前后孫維世排演的《湯姆叔叔的小屋》在青年劇院上演。我們進去時，看到后面空著四五個座位，心想不知哪位首長要來。燈光暗下來、戲開演后，周總理帶著幾個隨行人員進來了。這時候，不知怎么回事，那幾個空座中間正好我背后的位置坐了一個工人模樣的人，周總理的警衛(wèi)員快步跑過來，在他耳邊輕聲講了幾句話，這個人站起身來，而周總理也快步跑上來，按住他的肩膀，一邊說“你坐下，你坐下”。一位隨行人員勸他：“總理，這是中央的規(guī)定，誰也不能違反?！敝芘c他來回辯了幾句后，大聲說：“好了，你們看戲吧，我回去了，我的工作多得很！”他還生氣地說：“我當(dāng)總理不是為了妨礙老百姓看戲！”說著就往外走。他們拉住了他，結(jié)果就坐在那個工人旁邊看了戲。

還有一次，“文革”前，我們家老大老二五六歲的時候，我和玉琳帶她倆到空軍一個禮堂看京劇，忘了是什么戲，周總理坐在我們前排。老二先鬧起來，說總理伯伯擋住了她，周總理轉(zhuǎn)過身來，把她抱到膝蓋上，這下老大不干了，為什么妹妹可以坐在總理伯伯腿上？周總理再次轉(zhuǎn)過身來，把她也抱過去，坐在另一邊膝蓋上。她倆一直坐在總理身上直到演出結(jié)束。

周總理就是這樣，平易近人，完全沒有架子，而且非常有幽默感。美國的名記者白修德跟我說過這樣一件事：他最后一次來中國時，周總理請他吃飯，其中有一道菜是烤乳豬。他說我是猶太人，不吃豬肉，周恩來說這不是豬肉，是鴨子，白堅持說是豬肉，周總理說：我是中國總理，我說鴨子就是鴨子。他們在重慶就認(rèn)識，很熟，可以開玩笑，不必拘于外交禮儀。周總理的酒量很好，喝酒時愛開玩笑。周和孫維世都喜歡強迫我喝酒，1946年12月在延安給朱老總做60大壽那次，他們強迫我喝老白干，喝酒我倒沒什么事，接著看戲還給斯特朗做翻譯，但我不喜歡喝。新中國成立后在人民大會堂有一次宴會，參加的人都是朋友，周總理舉杯祝愿世界和平，他看我拿著橘子水，就說，看來李敦白不贊成世界和平，我只好喝了酒。

1960年斯特朗75歲生日的時候，我們到她的住地臺基廠“和大”（中國人民保衛(wèi)世界和平大會，中蘇交惡后合并到中國人民對外友好協(xié)會）給她做壽，周總理、陳毅元帥都去了，也就一桌人。席間，說到“大躍進”期間的一句口號：“人人都是詩人”，周總理就說了，這句話不對，我就不是詩人。我做了一首詩，送給陳老總批評，他在上面寫了幾個字給我退回來了：沒法批評，因為你寫的根本不是詩。敬酒的時候，他們倆相互鬧：一個說，你是老大，總理，你得敬酒;另一個說，你是元帥，我不是元帥，得你敬酒。相互關(guān)系非常親密。

但另一方面，他又十分嚴(yán)肅。還在延安的時候，我們在王家坪八路軍總部開會，一個新華社的記者到周副主席跟前，跟他說了些奉承的話，周馬上嚴(yán)肅地責(zé)問：“你為什么這樣捧我，是不是想從我這里討什么好處？”嚴(yán)肅地保護自己不被人拉攏。有一次，周和我還有另外一兩個翻譯一起談對斯特朗怎么照顧的問題，我說了一句“這個老太婆驚慌失措”，他馬上批評我，說對我們的老朋友不能用這樣的措辭，真是一絲不茍。

周恩來的認(rèn)真嚴(yán)肅與他的親切可愛渾然天成，結(jié)合得天衣無縫，這樣的人真不多見。

（摘自李敦白口述，徐秀麗編寫：《我是一個中國的美國人——李敦白口述歷史》，九州

出版社2014年6月版。本文有刪減）